你有过这样的经历吗?你刚买了一辆新车,突然之间你发现,高速公路上“所有人”都开着和你相同的一款车?你学到一个新名词(或者,听说了一种晦涩的海上哺乳动物、民族舞蹈),接着却一连几天都碰到它?你在新闻里听到它,你在电车里或电台里听到到它,你无聊时翻阅的过期《国家地理》杂志上正好有一篇讲它的文章……
这就是启动(一些莫名其妙的巧合强化了它)。在你浏览报纸,半听半看着电视,或者在高速公路上开车的时候,你会忽略周围发生的大部分事情。只有少数几件事引起了你的注意。诡异的地方在于,选择把哪种刺激传递到意识中,是一个无意识的过程。先前接触过的某东西(启动),降低了它吸引到注意的门槛,于是该东西更容易得到关注。这也就是说,其实你以前可能早就多次碰到过学会的新单词或刚买的新车了。只不过,现在你才注意到它罢了。
“启动”不仅影响着你注意到了什么,还影响着你怎么做。后一种情况中,“启动”可以用暗示的力量来实现确认。比如,沉闷的会议上,大厅里响起哈欠声,人人就都受了传染,开始打哈欠;去了苏格兰或者阿拉巴马州之后,你的口音突然变成了当地腔。
“说到我们每时每刻的行为,最大的问题是‘接下来做什么’。”耶鲁大学心理学家约翰·巴奇(John Bargh)说。他写过大量有关“启动”的论文。这个问题不大可能有一个明确的、符合逻辑的答案。相反,巴奇说:“我们发现,我们这些无意识的行为指导系统,整天都在不断调整有关接下来做什么的建议,还没等我们的知觉意识到,大脑就已开始考虑,并照它们去做了。”
你不可不知的价格术语:锚定
按照目前对“启动”的认识,文字和其他刺激激活了相关的精神过程。 一旦“开关接通”,这一认知机制会保持一段时间的易感性,从而影响随后的思考和行动。“启动”在影响数值估算的时候,心理学家们就把它叫做“锚定”。
锚定效应(大部分)是这样形成的:只要我问你,最高大的红杉树是不是有200多米高,我就启动了你去思考非常高的树,你从记忆里抽出的树木样本就产生了向上的偏差。你想到了红杉、巨杉和桉树,还有隐约记得的从发现频道上看到过的一切超高树种。你想到了两百多米高的东西以及一棵树应不应该有那么高的原因。这一连串的思考保持活跃,使你高估了红杉树的最大高度。与此同时,其他想法也在和锚点争夺注意力。最终的答案在某种程度上权衡了诸多考虑过的数值,并做了折中。就算你(正确地)得出结论——地球上没有什么树能有两百多米高,你也无法完全无视刚刚进行过的思考。
“谎言重复三遍就成了真的。”刘易斯·卡罗尔(Lewis Carroll)在诗集《猎蛇鲨》(The Hunting of the Snark)中写道。想就是信——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是这样。有些决定是逻辑思考的结果。有些决定则完全是无意识产生的,比方你要不要咳嗽一类。最重要的决定介乎于这两个极端之间。
尽管有关价格的决定在本性上是数字的,可往往含有组合强烈的直觉成分。价格不是数学问题的答案,而是欲望的表达,或对其他人怎么做的猜测(如接受或拒绝你的出价)。你给出一个“感觉”对的价格。读者们将在本书的其余部分看到,意识知觉认为不相干、不理性或政治不正确的因素,会影响到价格数字。在电影《非常嫌疑犯》(The Usual Suspects)中,凯文·斯派西(Kevin Spacey)扮演一名骗子,他供称自己犯了罪,可内容全是他编出来的。审讯他的警察转动椅子,瞅见了背后的公告牌,这才发现他是在骗人。他意识到,斯派西故事里的每一个名字或细节,全是从贴在公告牌上的一张张备忘录里抽取的。侦探惊讶得连手里的咖啡杯都掉了。他拾起杯子的碎片,注意到杯子的制造商“小林瓷器”,跟斯派西刚才提到的律师的名字一样。虚构的能力——打磨掉真实经历的毛刺儿编出故事,是人类的一种本性。意识营造着持久的虚构,告诉你它比实际上懂得更多,行为更符合逻辑、更崇高。我们相信这是虚构。锚定是它的一小部分。在把感觉投射到数字或金钱上时,我们捏造准确性。我们总是随手抓起环境中的数字,把它们变成估计值或价格。
这个有点儿令人不安的想法,提出了另一种极端的可能性,弗吉尼亚大学心理学家蒂莫西·威尔逊(Timothy Wilson)称之为“基本锚定效应”。任意一天里,我们脑海中都有许多任意的数字,比如电台里播报过的温度,我们刚在电脑键盘上输入的数字,我们刚刚校对过的时钟的数字,我们读过的一本书或问卷上的页码,表面上,这些一闪而过的数字恐怕不会被用来做无关的判断。威尔逊和同事们试图找出“背景”锚点可以微妙到何种程度。有一个实验是这样的:
志愿者们得到一份粘贴有额外小纸条的问卷。每张小纸条上写着一个介于1928和1935之间的四位数“ID号”。实验人员要一组参与者把这个数字复制到问卷上,而后就请他们估计当地电话簿上医生的人数。结果,平均的估计值是221名医生。
这里的关键在于,该ID号只是一个偶然出现的数字,对问题没有任何意义。其他小组得到了稍有不同的指示,让他们对该ID号码多留了点儿心。实验人员要部分志愿者注意ID号是用红色还是用蓝色写的(表面上的借口是,这将决定他们填写问卷的哪一页)。结果,这部分人给出的平均答案是343名医生。只是对该数字多瞟了那么一眼,估计值就提高了55%。(所有的ID号都很大。从锚点的意义上来说,它们将提高估计值。)
另一个小组得到的要求是,看看ID号是否介于1920和1940之间(它们都属于这一范围)。与有关墨水颜色的问题不同,这强迫参与者把数字当成数字来看。结果,这一组参与者估计电话簿上医生的人数平均为527名。
还有一个小组要回答两个问题。实验人员先要他们猜测电话簿上医生的人数是大于还是小于ID号,接着又请他们作出具体的估计。结果,这个小组的平均答案为755名。
到目前为止,在人们对锚点和估计值进行的明确比较中,锚定效应表现得最为强烈。锚点数字即使是相当迂回地出现在外围,也会影响答案。
之后,研究人员还询问了一些参与者,对于他们的判断是否受了ID号的影响。绝大多数人的回答是“没有”。正如凯文·斯派西在《非常嫌疑犯》中所说,“魔鬼耍的最大把戏,是要人相信它并不存在”(引自法国诗人波德莱尔的诗作)。·旧金山的平均气温是高于还是低于290℉?请估计旧金山的平均温度是多少?
·披头士乐队发行过多少张打入排行榜前10名的唱片?是多于还是低于100 025张?请你估计披头士乐队到底发行了多少张排行榜前10名的唱片。你肯定以为它们不可能会影响到人们对旧金山气温的猜测吧?不可能影响到对披头士热门唱片的估计吧?可惜,它们真的影响到了。受试者对这些荒谬得离谱的高位锚点先入为主,给出的估计值比看到低位锚点的人要高得多。
当然不会有人猜旧金山的气温接近290℉。人人都应该知道它是个两位数,介乎常温和零点之间。人们掌握的知识以及人们信以为真的东西,会限制锚点的范围。要是一个地理迷早就知道非洲国家在联合国里所占比例为多少,他就能不受随机数字的左右,给出正确答案了。锚点是用来辅助猜测的工具。
威尔逊领导团队进行了一次实验,让受试者估计本地电话黄页上有多少名医生。估计最准的人有奖:可带一名朋友到某热门餐馆吃饭。这回的问题照样分为两个部分,而且针对不同群体给出了或高或低的锚点。威尔逊和同事们以为,有了大吃一顿的诱饵,受试者们或许能全力以赴给出最佳答案,而不是随随便便地写上个脑袋里冒出的愚蠢数字。结果,他们发现,锚定效应跟没有奖励时差不太多。
威尔逊的研究小组甚至尝试预先提醒受试者,随意设定锚点有误导作用。一组参与者得到的指示上说:“人们脑袋里的某个数字,会影响他们对随后问题的回答……在你回答以下问题时,请千万小心,别让这种污染效应影响到你。我们希望你能得出最准确的估计。”
这个警告完全没起作用。受试者的估计还是受了毫无意义的数字的影响。威尔逊的团队认为,得到提醒的受试者很可能是想纠正锚点,却做不到。这就好像你提醒别人,脑袋里别想大象哦!对方诚心诚意地照着你说的做,可还是满脑子大象。
威尔逊的团队认为,由于锚定效应是无意识下不知不觉发生的,所以人们很难知道锚点数值对其估计值要造成多大的影响,故此,他们对锚定效应的感染性怀着天真的念头。
举个现实生活中锚定效应的例子:去看看百老汇和拉斯维加斯演出的门票价格。
1999年,百老汇一位坦率的制片人在博客“谈谈百老汇”(TalkinBroadway)上说,“便宜座儿根本不卖——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卖吗?因为要是你把交响乐或者包厢座位的价格定得太便宜,人们会觉得里头肯定有鬼。”
百老汇的生意主要靠游客维持。游客们选剧码的时间有限,对自己买的票值不值价没什么了解。几乎没有谁知道该如何判断哪个座位值多少钱。在评估座位价值时,游客们除了从票价上找线索就没别的法子可想(“一分钱一分货”嘛)。一张票的感知价值跟其价格成正比——不管那价格到底是多少。不少人相信,听一场交响乐,花480美元买高价票并不亏,对制作人来说,要维持该剧目长期上演且赚到钱就得卖这个价。游客们以为,一场演出门票敢卖480美元,那一定值得看,于是径直跑去售票厅。
还有重要的一点:即使是绝不会付480美元买票的戏迷们,也还是会受这一价格的影响。跟这个价比起来,他们不管出多少钱都显得特别划算(毕竟,这可是同一场戏)。
配价指的是给剧院或音乐厅不同部分的座位分配价格。这是生意的重要一环,它甚至能决定演出是座无虚席,还是冷冷清清。一位匿名制作人透露说:现在,所有的交响乐和大部分包厢,我都给配最高的价。如果你这么做,你就能很快就把它们销售一空。我也可以按若干不同的价格给演出配价,最高到最低的都有,可结果呢,只有价格最高的位置卖光了,大部分便宜座位都空着。我还可以给70%到80%的座位都配上最高价。你知道,要是大部分座位都是最高价,那就算只把40%的票放到售票厅出售,我也还是能赚到更多的钱。多年来,好莱坞露天剧场(Hollywood Bowl)的夏季音乐会最便宜的门票才一美元。露天剧场由洛杉矶县经营,一元票以服务公众为目的。麻烦的是,从没买过这种票的人总是暗暗以为它糟糕透顶。露天剧院很大(共有17 376个座位),一元票离舞台最远。但观赏体验基本上差不多。而且一元票的座位欣赏落日和城市景观效果也更好。可大部分时候,100美元的座位挤得满满当当,一票难求,一元票的座位却无人问津。好些音乐爱好者们错过了机会——就因为价格太低。
把个人价值翻译成可以跟别人沟通的数字,很多时候都是极为必要的。为了实现这一目的,我们的心理软件提供了锚定的功能(当然,说是程序缺陷也不错)。每当要估测一个没法计算的未知数量,我们都很容易受刚刚提及或考虑的其他数字的影响。我们意识不到这一点(为了从统计学上论证它,研究人员做了无数次实验),但它却的的确确存在。为了帮助我们作出大胆的猜测、依照直觉行事;为了帮助我们在餐巾纸上给出报价、讨价还价;为了帮助我们给餐馆和性伴侣打分;以及更概括地说,为了帮助我们在一个迷恋数字和金钱的社会里运作自如,锚定是整体心理过程的一环。锚定适用于各种各样的数字——包括前头带有金钱符号的那种。
“事实上,在所有需要判断的领域,都存在着共同的原则。”美国心理物理学家威廉·亨特(William Hunt)言之凿凿地说。在若干实验中,他让志愿者“按罪行违反道德的严重性”给犯罪行为打分。他给出的是如下一道难题。第一部分:先想想谋杀亲生母亲这一罪行,它是“蓄意的,找不到任何站得住脚的开脱理由”,然后,想一种恰好相当于这桩罪行的一半的坏事,把它写出来。
第二部分:再次回到谋杀亲生母亲这一罪行,现在想想“自己玩蜘蛛纸牌游戏时作弊”,最后,设计一种罪行,它的严重性恰好介于上述两种罪行的中间,把它写出来。
从罪恶量表上来看,自己玩纸牌时作弊几乎只能得零分。你大概会以为,第一部分的答案会跟第二部分的答案差不多。事实却不然,在14个受试者中,12个人在第一部分写出的罪行,比第二部分要严重得多。
亨特的结论是,他在问题中给出的例子影响了受试者的回答。在第一部分,参考框架只有谋杀亲生母亲这一个。这暗暗怂恿人联想到了其他残酷的罪行。第二部分则有两个例子,一个是重罪,另一个却不是。不会有什么人觉得在纸牌里作弊会是“犯罪”。但问题本身却称之为“罪行”,这就鼓励受试者把无关大雅的小过失想成是“罪行”,从而拉低了答案里罪行的平均严重性。
亨特把这一效应称为“锚定”(用的又是另一个意思)。他区分了两种不同情况。
你不可不知的价格术语:对照锚点与同化锚点
要是你比较两种刺激,出现的是对照锚点。路灯的光芒让天上的星星看起来黯淡了不少;跟在别人后头的小丑碰到了倒霉事儿,比先前好笑40%。倘若给出一种或若干种可能的反应,非要你想一个答案,出现的则是同化锚点。在人们把一种罪行说成相当于另一种罪行的一半,或是在陪审员听完律师的索赔要求后,裁定损失赔偿的时候,同化锚点就来了。这两种类型的锚点起着相反的效果。使用对照锚点,人的主观感受会偏离锚点。使用同化锚点,反应则会受锚点所吸引。
赫尔森花了大量的精力,尝试理解一种经历怎样才能成为锚点,得以影响判断。他的回答是,“近因、频率、强度、范围、时限,以及诸如意义、熟悉程度和自我参与等较高层次的特性。”这句话听起来挺绕口的,但没你想得那么难理解。
从近因开始。你先把3盎司的砝码举了几秒钟,再举5盎司的砝码就显得重了。可要是举这两枚砝码,中间间隔了一个小时,对照效应就消失了。你忘了前一个砝码感觉起来有多重。
频率也很重要。你一连举了好几个3盎司的砝码,于是对这一程度的重量产生了适应。要是你接着举5盎司的砝码,便会感觉重。若干个3盎司砝码产生的锚定效应,强于一个锚点产生的效应。
赫尔森最有趣的发现在于诸如意义等“高层次的特性”。他对某些受试者设了个套。在实验的中间,他要求受试者把一托盘砝码挪开。托盘(外加上面的砝码),比之前实验里用过的所有砝码都要重。但沉重的托盘并没有让受试者接下来举的物体显得更轻。受试者全神贯注于小的金属砝码,根本没注意到托盘,所以下意识地把托盘给“屏蔽”了。这说明,锚定不是肌肉的反应,而是精神上的反应。
早就有人提出,可以把锚定和调整视为偏好逆转的成因之一。在利切坦斯泰因和斯洛维克的实验里,锚点(奖金数额)至少是跟赌博价值挂钩的。特沃斯基和卡尼曼却怀疑,哪怕锚点根本不相关,锚定效应也仍会发挥作用。为了检验这一假设,他们设计了联合国实验。幸运转盘是道具,用来强调锚点数字完全是随机的,没有任何意义。可它还是照样管用。在心理学对理性提出的所有挑战当中,“锚定是最容易验证的,可最难以解释。”
联合国实验已成为锚定的经典例子。但问题在于,它到底是调整,还是(用现代的术语来说)启动。特沃斯基更喜欢认为它是实际调整。”
特沃斯基的想法是这样的。你让人猜测非洲联合国成员国的百分比,他们会从一个锚点值(从幸运转盘上得来的数字)开始,向上或向下进行调整。他们会一直调整,直到进入一个模糊、宽泛的疑似值区间范围。此时,他们停了下来。休止值将位于疑似区间靠近锚点的一侧。不确定性越强,疑似区间的范围越大,锚定效应越明显。
这就好像我请你去帮我买个汉堡包。你可能碰到第一家汉堡包店就停了下来,在那儿买回汉堡包带给我,而不会跑遍全城去买最好的汉堡包。
按特沃斯基的理论,人们从锚点开始做调整,停下得太早了。他们不会梳理大脑寻找“最佳”答案,而是满足于得出的第一个差不多的答案。倘若锚点本身就高,该答案也会过高;而要是锚点低,该答案也会过低。
最初,特沃斯基指示参与者从幸运转盘得出的数字开始,在心底默默向上或向下调整。这一指示,具体表达了特沃斯基对实际情况的想法。现在,人们看得很清楚,根本没必要给予指示。重要的是,锚点和待估数量之间存在某种心理上的比较。这一过程会很自然地出现在偏好逆转实验当中。当锚点毫无信息意义时(随机数字或明显错误的数字),你只要随便提个问题,比方说,“非洲的联合国成员国是在65%上下吧?”对比就自动弹了出来。
特沃斯基的调整论,解释不了先就给出疑似值的锚定。(1)爱因斯坦第一次访问美国,是1939年之前还是之后?
(2)爱因斯坦第一次访问美国,是在1905年之前还是之后?看到前一个问题的德国学生,给出的年份晚于看到后一个问题的学生。前述两个锚点年份看起来都有道理(真正的日期是1921年)。照理说,倘若数字已经合乎情理了,就没必要再调整它了。
针对锚定现象,人们又提出了许多其他的解释。有人认为,锚定是合乎逻辑的,受试者接受了实验者给出的“对话提示”,相当于抓住了救命稻草。除非有个合理的答案,不然,实验者不会问爱因斯坦是在1939年之前还是之后访问的美国。故此,给出一个靠近1939年的年份,不会令你显得太笨。
锚定也可应用在法律上。早在利柏克诉麦当劳一案发生前,就有人发表过相关研究,探讨锚定对陪审团裁定赔偿金额造成的影响。1989年,心理学家约翰·马洛夫(John Malouff)和尼古拉·舒特(Nicola Schutte)搞了一次研究:
安排4组模拟陪审员,让他们阅读一份真实人身伤害案的材料,在该案件中,被告罪名成立。他们告诉所有的4个小组,被告辩护律师建议赔偿50 000美元。4个小组所接触的信息,唯一不同的是原告律师要求的赔偿数额。一个小组听到的是,原告律师索要100 000美元,这一组陪审员裁定的平均赔偿额是90 333美元。另一个小组得知律师索要70万美元的赔偿额,他们裁定的赔偿额平均为421 538美元。
要是陪审员们能够裁定“正确”的赔偿额,那所有小组给出的数字应该一样。案件的事实没有变化。当然了,法律赔偿并没有标准的计算公式。于是陪审员们很容易受到他人建议的影响。把马洛夫和舒特的4个数据点(他们向另两组展示的索赔额是300 000美元和500 000美元)绘成图,就可以看出它们完全是一条直线。陪审员们判定的数额虽然总是比原告律师要的低一些,但基本上是跟着要求的索赔额一路上涨。
就算是痴心妄想,也不会有几个律师觉得陪审员能任自己摆布。这个研究,再加上另一些研究,提出了以下问题:你在法庭上可以把锚点抛到多远?一个聪明的律师会提出数亿美元的庞大索赔额吗?
传统的智慧说,不行。据说有个叫“反弹”的神奇效应:高得过火的索赔额,会让原告或律师显得太贪婪,从而带来事与愿违的结果。出于报复,陪审团的裁定金额会很低。较之一开始就提出合理索赔额的做法,漫天要价是不划算的。
1996年,利柏克诉麦当劳一案频频成为新闻焦点期间,心理学家格雷切·查普曼(Gretchen Chapman)和布莱恩·伯恩斯坦(Brian Bornstein)对这种说法做了测试。
他们向伊利诺伊州80名大学生提出了一个假想案例:一位年轻姑娘说,自己因为服用避孕药患上了卵巢癌,对医疗保险提供商提出控告。受试的学生分为4组,每一组听到的索赔额都不一样,分别为100美元,20 000美元,500万美元和10亿美元。研究人员要求模拟陪审员裁定补偿性赔偿金。所得的结果,凡是信任陪审团制度的人看了恐怕都会吃惊不小。
在500万美元的限度之前,陪审员们惊人的好说话。超低的索赔额100美元平均只得到了可怜兮兮的990美元。这可是害得原告“疼痛不断”的癌症啊!而且“医生觉得她没几个月好活了”。
当索赔额翻了20倍来到20 000美元时,陪审员的裁定则翻了36倍,到了36 000美元;索要500万美元,则裁定额又在36 000美元的基础上翻了12倍。
查普曼和伯恩斯坦的实验不能排除反弹效应,但也没有找到任何支持它的证据。相反,它发现收益递减。要求10亿美元(一个超级疯狂的数字),所得裁定赔偿仍比要求500万美元时更多。只不过多得没那么离谱罢了。
道听途说的证据会造成误导。律师们总记得自己要了个天价,所得却比期望值要少的时候。真的疯得够彻底、胆敢索要10亿美元赔偿的律师,听到裁定赔偿才区区490 000美元,当然会倍感失望,怪罪于反弹效应。然而,上述实验结果表明,10亿美元的数字在4个受测索赔额中表现最好。
照理,陪审员应当痛苦和受难的程度作出赔偿裁定。查普曼和伯恩斯坦要陪审员们用数字给原告的痛苦打分。他们发现,陪审员对痛苦的估计和判定的赔偿之间没什么有意义的关联。换句话说,理应有关系的变量事实上没关系,照理说不相关的变量(原告的索赔要求)实际上却有关系。
两位心理学家还询问陪审员:“原告的伤害是被告造成的,这种情况的可能性有多大?”陪审员们报告的可能性跟他们裁定的赔偿额存在一定的关系(可能性越大,裁定赔偿额也会相应提高),但并不特别突出。因此,没有证据能证明,10亿美元的索赔损害了原告案件的可信程度。
麦当劳咖啡诉讼案的里德·摩根,说自己这样的律师叫“创业家”。这类诉讼律师们专找巨额赔偿官司,搞得大公司关注起产品的安全性。不太同意这套说辞的观察人士则叱责这是“把打官司当成抽彩票”。从这两个角度来看,面对法律的财富大转盘,有时律师们会不愿向陪审员提出太高的赔偿额。他们觉得,提出合理的数字说不定反倒能够带来一笔意外之财,要得太多则可能引起陪审员反感。查普曼和伯恩斯坦的实验表明,事情并非如此。他们的论文题目说得很直白:“要的越多,你得到的就越多。”
锚定研究令一些人相信,不应由陪审员来直接裁定损害赔偿额。卡尼曼认为,陪审员试图用前后矛盾的金钱语言表达他们对被告行为的愤慨之情。就好像陪审员打从火星来,不知道金钱在这个星球上价值几何一样。究其本质,他们是用1到10来给被告的过失打分。他们通过律师寻找线索,判断它值多少地球币。
在利柏克诉麦当劳一案中,摩根成功地激起了陪审员们的义愤。他连打两记重拳:麦当劳的咖啡比许多竞争对手要烫;麦当劳对利柏克受的伤害无动于衷。在审判的裁决阶段,摩根要求陪审员们罚麦当劳一两天的全球销售额:麦当劳咖啡一天的销售额大概是135万美元。
哈?事故的肇事者是咖啡?摩根没有过多解释为什么这一要求是合理的,或许是因为它并没有特别合理的地方。你对这个要求想得越多,就越会觉得它没道理。为什么是一两天的销售额?为什么是全球的销售额,而不仅仅是美国境内的销售额,或者新墨西哥州的销售额,甚至是利柏克那天买的那杯咖啡的售价(49美分)?
这里,“想”就是关键。一个有效的锚点必须是存储在做决定当时的短期记忆当中的。表面上看,这是一个很大的限制。短期记忆,就是我们用来拨打陌生电话号码的那种,仅仅能持续大约20秒钟。这就是为什么许多人都觉得锚定恐怕并不适用于实验室外面的环境。陪审团可能会讨论好几天。陪审员会感到无聊,大部分时间都在做白日梦。天知道他们要接触到多少个数字?
现场研究表明,现实当中,锚定效应可以持续相当长的时间。像陪审团裁决这样重要的事情,不见得有什么做决定的关键一刻。每名陪审员都会在陪审席上多次考虑这一问题,其间间隔着不经意的分心。每当控辩双方提出新的论点,或确定新的证据,他们就会重新考虑自己的决定。成功的锚点必须足够难忘,以便每次重新斟酌决定时都能想得起。
摩根提出的索赔要求,哪怕不合情理,也足够叫人过目不忘。麦当劳一两天的咖啡销售额设定了理想的惩罚标准。它框定了人们的思考,鼓励陪审员暗暗寻思两个问题:
(a)一两天的咖啡销售额公平吗?
(b)多少天的咖啡销售额才公平?
陪审员并不擅长根据罪行或问题的严重程度来设定赔偿金额。1992年,德斯冯格斯(W. H. Desvousges)和同事主持了一次调查。
他们告诉受试者说,由于炼油厂的蓄油池没盖盖子,鸟儿们掉进去溺死了。这个问题(当然是虚构出来的)可以通过在蓄油池上设置防护网来解决。他们询问参与者,为了拯救小鸟,他们愿意出多少钱来架设防护网。研究人员对不同的小组所说的禽鸟死亡数量不同:有的说一年2 000只,也有的说一年200 000只。结果,人们的答案跟鸟死掉的数量并不相关!不管怎么说,受试者平均愿意掏腰包的钱数在80美元上下。显然,人们只记住了一点:“死了很多鸟儿。我们应该做些事。”
摩根肯定希望利柏克一案的陪审员们从财大气粗的麦当劳钱包里狠狠地掏出一笔(因为咖啡太烫打起官司的,小餐馆碰到的很少)。“一天的咖啡销售额”能充当有效的赔偿尺度,还有另一个原因。一旦陪审员在多少天上达成了一致,递增幅度也就一目了然了。
你可能想知道为什么摩根会要求“一两天的咖啡销售额”。为什么要说得这么含糊呢?当碰到三种价格(不妨把它想成是小杯咖啡、中杯咖啡和大杯咖啡的售价),自身又没有强烈偏好时,人们一般倾向于选择“中间”价格。摩根说不定估计到,被告或者没什么同情心的陪审员兴许会提出一个低得多的数字。于是,他引入了“中间”选项,给了迟疑不决的陪审员们一条轻松的出路,同时又有利于自己的客户。
利柏克一案的陪审团裁定270万美元的惩罚性赔偿,正好是摩根估计的两天咖啡销售额。不容否认,摩根的索赔请求具有令人信服的影响力。按照前面的研究,摩根唯一的失误之处,或许就是他没干脆要求麦当劳赔一两年的咖啡销售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