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世纪失之交臂。
——茨维塔耶娃
在没有火炉的冬夜,我读着一部关于自杀的女诗人的回忆录。茨维塔耶娃。于纸页掀动间,世界突然变得疏远起来;祖国,革命,爱情和诗篇,宛如空中飘忽的轻烟。生命实在然而脆弱,使我一再想起帕斯卡的比喻:会思想的芦苇。
请你为自己折一茎野草
再摘一颗草莓
没有哪里的果子
比墓地的草莓更大,更甜美……
“我是一个完全被遗弃的人。”茨维塔耶娃说。
当大门已经关闭,当恐怖降临,当所有的呼喊无用,这时,诗人只好在内心制造出另一个自己来,仿佛从此便有了彼此间的问候,倾诉,抚摸,以及种种赠予。如果不是这样,凭谁可以拯救自身于深处的孤独?
为自己!在现代话语世界中,有关“自己”的使用太频繁了,因此,便容易忽略它固有的庄严的悲剧的意义;直到侧身经过这诗行,它才象雷电一般倏然击中了我,以惨白的亮光,照见眼前长久地伏处黑暗之中的事物。其实,只有当精神的伤势严重时,一个人才能真正感知自己的存在。
茨维塔耶娃从小就惯于同自己来往了。
因为母亲的疾病,她随同全家漂泊异国,在动荡不安中尝试被抛的风味。命运的神秘力量令人惊异。数年之后,因为丈夫的政治性病痛,她又携同女儿离开俄罗斯祖国,远赴布拉格,然后卜居白俄分子麇集的巴黎。
作为一个白军军官的妻子,沉醉于纯净的古典风格的诗人,她的到来,立刻激起了一批敌视十月革命的流亡诗人的兴奋,随即陷入他们的簇拥之中。他们出版她的诗集,为她鼓吹;可是不用多久,就从她的诗篇嗅出某种异样的气味来了。在伏尔泰咖啡馆举行的马雅可夫斯基诗歌朗诵会上,有记者问她:“关于俄罗斯,您有什么话要说?”她回答说:“那里有力量。”一句话,顷刻把她同一样来自故国的往日的朋友划分为两个世界。
她成了一个孤岛。
侨民作家转而攻击她,他们不能容忍她对失去的乐园的叛卖。这样,依靠写作为生的道路被切断了。整个家庭,没有任何的生活资料,四口人全靠她和女儿编织帽子,一天挣五个法郎维持生计。她说:“在这里,我遭到了残忍的侮辱,人们嘲弄我的骄傲、我的贫困和我的无权。”她因无力改变这种境遇而深感痛苦。
可是,对于一个执著而高傲的女性,这个世界同样无力改变她。“那里有力量。”她这样说,并非出于外交场合的需要,而是内心的爱,因为过于弥满而在偶尔的触动间而荡溢出来。她那样向往俄罗斯,甚至可以说,惟其遭受孤立和打击,新生的祖国,才成了她的信仰,她的星光。她表白说:“我不是为这里写作,而是为了那里语言相通的人。”这里那里,此时成了她经常使用的特定的语词:一个代表现在,一个代表过去与未来。恰如挂钟的垂摆,她不能不左右荡动于两个世界之间;然而那时针,却始终指示着既定的方向。俄罗斯成了她的情感的源泉。她汲取,浇灌着自己以及幼小的一代:“我的儿子,回家去吧”,“回到自己的家园”,“回到没有我们的祖国去!”……
你呵!我就是断了这只手臂
哪怕一双!我也要用嘴唇着墨
写在断头台上:令我肝肠寸断的土地
我的骄傲呵,我的祖国!
四十七岁那年,紧随着女儿和丈夫之后,诗人带着十四岁的儿子小穆尔,终于回到了阔别十七岁的俄罗斯,命中的俄罗斯。
对诗人来说,革命成了预设的陷阱。
回国之后才两个月,她的女儿和丈夫先后被捕,他们都是因为忠诚于革命而被戴上反革命的罪名的。从此,她长期奔走于营救然而无望的途中。那时候,大规模的肃反运动已经开始。多少政治家,军人,知识分子,为理想所激荡过的人们,昨天还在为苏维埃作忘我的战斗,今天便成了苏维埃的敌人:监视,囚禁,流放,公开的或者秘密的处决。诗人的丈夫,就是被抓之后不久暗暗死掉的。告密,诬陷,人头买卖,成了官方鼓励的行业,绑架和失踪,到后来也因为大量发生而不复成为新闻。茨维塔耶娃。这个被称为亚马孙式的诗人,此时已经全然失去当年的英迈之气;她以十分凄苦的笔调,在日记中写道:“人家都认为我勇敢。我不知道有谁比我更胆小。我什么都怕。怕眼睛,怕黑暗,怕脚步声,而最怕的是自己,自己的头脑……没有人看得见没有人知道,已经有一年了(大约),我的目光在寻找钩子……活到头才能嚼完那苦涩的艾蒿……”
很早以前,死亡就开始诱惑她了。她曾不只一次地写过遗嘱。这里那里,红草莓!她一再地选择墓地,难道真的出于天性的喜欢吗?
广袤的俄罗斯国土,没有一个人的栖身之地。当诗人归来寻找从前的旧房子时,那里早已拆为一片废墟,只留下孤单的老白杨,萧索的风声与片断的追忆。她向作协负责人法捷耶夫求告,回答是:一平方米的地方也没有。
风呵,风呵,我的忠实的见证人
请告诉亲爱的人们:
每夜在梦中,我走着
从北到南的路程……
她回来了,那么艰难地跋涉归来,可仍然在流浪。梦中的故园。她把莫斯科连同自己贡献出来了,反而遭到另一场无边界、无终期的放逐。几年间,她找不到一份像样的工作。后来,战争发生了。由于德国军队进逼莫斯科,她带领小穆尔,随大批居民疏散到一个偏僻的小城叶拉布加;为了糊口,又随即返回莫斯科,要求作协在迁往叶拉布加的基金会开设的餐厅里给她一个洗碗工的位置,而结果,仍然遭到拒绝。
剩下的唯有诗篇了。她写,发疯似的写,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逼使她停下来。没有朋友,没有读者,没有社交,没有爱护和同情,连一手抚养成人的小穆尔也瞧不起她,最后竟头也不回地离她而去。面对一个无动于衷的世界,除了沉思,叹息,呼告和哭泣于绵绵无尽的诗行,她将如何安顿自己?
然而,这个六岁便开始写诗的诗人,这个刚满十八岁便出版了第一部诗集的诗人,这个热爱诗歌甚于热爱生命的诗人,回国之后,只公开发表过一首诗,而且是旧作。
苏维埃政权通过作协把所有的作家和诗人控制起来了。所有的出版机构,所有的报刊书籍,都听命于一个声音。其实,革命本来就意味着强制和统一。哈姆雷特的问题成了人们永远面临的问题:生抑或死?曼杰施坦姆是一种死法,叶赛宁和马雅可夫斯基是另一种死法。至于活着,就必须献出颂歌,连真诚的高尔基也不能保持缄默。无从捉摸的意识形态,借助权力工具而钉子般楔入所有的文化区域:机构,会议,大脑和各种文本。凡寄希望于生存的作家,几乎都无师自通地学会自我调节,以使文字在到达审查机关之前,绝不包含易燃的成分;然后,通过出版,评奖,授勋,形成范式和风气并加以强化,从而彻底排除了个人。
茨维塔耶娃问自己:“在这个小心翼翼的世界中,我对我过分的感情激动该怎么办呢?”
我拒绝在别德拉姆
作非人的蠢物
我拒绝生存
我拒绝和广场的狼
一同嚎叫
她可以对国外的法西斯势力表示愤怒,可是,她能够抗议国内的无所不在的恐怖势力吗?自从走出白俄分子的包围,她一直是苏维埃政权的热烈的拥护者,如今,站在自己的国土上,竟不能抒发国家主人翁的情感了。当她告别了早期的诗风以后,就一直雄心勃勃地试图超越普希金,建立自己的自由辽阔的诗歌王国;的确,这是一个富于激情力量的诗人,她的诗经常裹挟着一股猛烈的风暴,闪耀着电火,发出霹雳般炸裂的声音。但是,如果不是为了歌颂,这种危险的抒情风格还有保持的必要吗?社会已经不容关注,如果不退回到内心深处的堡垒,那比彼得-保罗要塞还要坚固安全的堡垒,她还能到哪里去?……
在即将动身离开巴黎,返回祖国的前夕,诗人对一个朋友说:“我在这里是多余的人,到那里去也是不堪设想的;在这里我没有读者;在那里,尽管可能有成千上万个读者,但我也不能自由呼吸;也就是说,我不能创作和出版诗集……”
敏感的诗人,多虑的诗人,她成了先知了!
一切家园我都感到陌生
一切神殿对我都无足轻重
一切我都无所谓
一切我都不在乎
这里那里。几十年的辗转奔逐,寥廓的地域和时间都不可能改变一些什么吗?据说,革命是在一种普遍的意义上带来人类的进步和幸福的,难道就不能适用于具体个人?茨维塔耶娃。她已经一无所有。在一个号称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度里,难道连极有限的一点给予,也不能留给自己的同志?
她死了。终于死了。她是把高傲的头颅和正直的颈项伸向亲手编就的绳套里结束自己的,在陌生的叶拉布加。最后一份遗嘱写的是:“小穆尔!原谅我,然而越往后就会越糟。我病得很重,这已经不是我了……我无法再活下去了……我已经陷入绝境。”
这是祖国给予公民的唯一权利。
她使用了这个权利。
关于马雅可夫斯基的死,茨维塔耶娃这样说:“作为一个人而活,作为一个诗人而死。”关于她的死,爱伦堡认为可以换一个说法,就是:“作为一个诗人而活,作为一个人而死。”确实,她以一个人的死,护卫了一个诗人的尊严。
假如,命运是一种选择,那么只要不是固守素性的偏执与孤傲,学会迎合时势,哪怕甘居平庸,她的一生也许不至于如此惨淡。当然,在一个玉石俱焚的社会里,所有这些为她而作的设想未免过于天真;但是,即使因为禁锢的疏忽而留下可能死里逃生的缺口,也将由她先行堵塞了。当全体人民处于危难之中,她并不冀图侥幸得救;这时,任何的个人荣耀,在她看来都是以肮脏的交易换取的。她不愿意出卖自己。她要过内心真实的生活。
对于生活在内心的人,事实证明,是不可能彻底战胜的。茨维塔耶娃在赢来不幸的同时赢得了诗歌。虽然在长达三十年的时间里,她的名字在国内已无人提起,但当自由的白昼临近,人性和美感一同开放,她的诗篇便铮然飞起,向着人们的集居地,如同大队大队无畏的鸽群……
当我停止呼吸一个世纪以后,
你将来到人间。
已经死去的我,将从黄泉深处
用自己的手给你写下诗篇:
朋友!不要把我寻找!时代已经变了!
甚至老人也不能把我记起……
多少领袖群伦的人物机关用尽,都为名垂青史;而这位诗人,却藐视身后的种种“哀荣”。生是美好的。如果允许重新选择,她定当一千次地选择生;但是,如果生而斫丧自己,生而远避同类,生而向权势集团和世俗社会行乞,那么对她来说,死仍然是必要的因为此时的死,乃是人生唯一的一次独立而自由的选择,是更庄严、更顽强、更伟大的生。
红草莓!多么硕大!多么甜美!当它径自选择了墓地,便无法说清:它是在点缀死亡,抑或傲对死亡……
1996年1月-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