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生与死,托尔斯泰都同俄罗斯大旷野有关。
大旷野在索菲大教堂之外,玛丽亚剧院之外,夏宫和冬宫之外,甚至涅瓦大街之外。在大旷野里,再高大的乔木也会因无边的开阔而变得卑微,到处是灌木林,沼泽,无所谓枯荣的丛草。大风雪以最直接的方式施行暴虐,阳光那么稀少;夜色深浓,星子分外苍白而迷茫。猛兽到处存在,更多是温和的动物,它们常常以惊怯的眼睛向四方窥伺。鸟雀在这里筑巢,做飞翔的梦,不时死于同类的膏吻而血洒平芜。大旷野人迹罕至,唯做成油画进入城市沙龙,编成教科书进入学院,制成各种公文进入宫廷,从而显示不容忽视的浩大的存在。有一个著名的比喻叫朝野,说的就是大旷野,一种与官方相对峙的民间力量。俄罗斯大旷野辽阔、浑厚、丰饶,充荡着一种清纯而辛苦的气息。被称为民粹主义者的人们,竟为这气息所魅,以“到民间去”相号召,汹涌一时。
托尔斯泰秉承了大旷野的血脉。可是,这位拥有数百个农奴的伯爵,在庄园的雪白的栅栏内,却是再也找不到他想念已久的故园了!
俄狄浦斯情结,牢牢地抓住了他。
一天,他对着镜子端详良久,嗫嚅道:“不像。”由于失去了母亲,无法像终年劳作的贫困的兄弟那样生活,便使他一生陷入无间断的追究、忏悔和自责中,挣扎着不得安宁。他曾经这样对一个青年流放者说:“你多么幸福,你为自己的信念而受苦。上帝没有赐给我这种幸福……”这位头号傻子,颠僧,完全把人世间关于幸福与不幸的概念弄颠倒了。
他开始拯救自己。
所谓拯救,其实是自行破坏,即俗人之所谓“自作孽”。他极力放弃属于贵族地主的特权,宁愿接受体力和脑力的双重折磨。他穿农民一样的衣服;吃荞麦粥和喝白菜汤,做素食主义者;戒烟、酒,把烟草当作奢侈品,禁绝多年的打猎习惯。他亲自下地,锯木材和劈木头,用镰刀或者别的工具干活;犁地成了一天中最愉快的享受。大约在他看来,令人憎厌的劳动是一桩善而且美的事情罢?他的哥哥在信中说他“老是尤凡化”,便因为他常常模仿一个名叫尤凡的雇工的动作,包括扶木犁的姿态。——可笑的是,这已经不是青少年时代的故事了。
这些劳动者,品格高尚却出身卑贱。他们像牲口和农具一样同属于主人,反复耕作,收获的仍是饥饿、疾病和灾祸。自由和尊严都是主人的事。公正的法律唯有保障他们领受惩罚,从纳税直到鞭笞、关押和砍头。《那么我们应该做什么?》托尔斯泰给自己,同时也给有身份的人出了一个颇难解答的题目。他说:“我用我的整个存在了解了,在莫斯科存在着成千上万那样的穷人,而我和成千上万别的人,却吃牛排和鲟鱼吃得太饱,用布匹和地毯来覆盖我们的马匹和地板,这是一种罪恶——不管世界上一切有学问的人会怎样说它们是必需的——是一种不只是犯一次,还是不停地在犯着的罪恶……”他不能容忍自己所过的生活,犯罪般的可诅咒的生活;虽然有时也寻找过合理的根据开脱自己,然而,主要看见家里或任何别的客厅,任何摆得整齐干净的餐桌,或是配有保养很好的车夫和马匹的马车,乃至商店、剧院、集会场所,就不能不感到愤怒。他的目光总是从个人自由那里滑过,霰弹般覆盖在社会正义等问题上面。对于失去人身自由的农奴,他所关注的也是整整一条横系俄罗斯的锁链——农奴制,而不是哪一个人,哪一个环节。城市与乡村,富人与穷人之间的惊人的差异,强烈地吸引着他的心灵。他认为,他对不幸的人是负有责任的,因为他参与破坏了他们的生活。有一次,一位出身城市的朋友向他解释说,不平等是城市里最自然的现象,他立刻挥动胳膊,搏斗般地叫喊道:“一个人不能够那样生活,不能,不能!”
完善自己不是一种室内活动。因此,一个自以为精神残缺的人,才会像殉道者那样,越过重重阻障,走向大旷野。
“按人民的方式生活,”托尔斯泰说。
人民包围着他,近在咫尺,又相隔遥远。没有一条现成的道路通往大旷野,但是他确信,脚下的土地是与大旷野连在一起的。他没有耽于星空的渺冥,而是穷于追索道德律的严整;他知道,道德就像野草和荞麦一样在地面上生长。他忠实于这土地。不管最终是否可以通往梦中的家园,总之,走是不会错的。
他固执地走,甚至不避重复:起草解放农奴的计划,发动救灾,募捐,分发卢布和粮食,为灾民子弟兴建学校,亲自砌砖,还有担任功课……他为农民遭受饥荒而深感痛心,形容说,“就像一个患风湿病的人在雨天之前浑身疼痛一样”。在家信中,便不只一次提到如何解决农民的麦种问题。说不清楚,他是周赈穷人抑或救赎自己,但都一样的虔诚,紧迫而且耐心。
在《圣经》里,麦种是一种象征。生命的意义因它而簸扬。当着托尔斯泰把种子和粮食拿去救助那些需要的人们时,便痛切地感到,必须使人类具备一种永无穷匮的可普及的物质。信仰的道路漆黑一团,而他,连第欧根尼的灯也没有,全凭着自己的摸索才找到了这种物质:爱。世界上所有高深玄奥的东西都具有可疑的性质,唯爱至高无上又简单明彻,一如无价的阳光,可以任人分享。“勿抗恶,”托尔斯泰说。于是,他因拯救自己而及于人类,爱成了宗教。这是新的宗教,但也是最古老的宗教,所以他被称为“基督纪元一世纪的犹太教徒”。不同于后来正统的浩大的宗教者,在这里,爱和劳动是密切相关的,一旦劳动成为教仪,生活奢靡而生性懒惰的上流人物便永远无法进入天国了。表面上看起来,托尔斯泰的宗教具有泛爱性质,其实不然;用他的话来说,这是“从地下拉出来的宗教”,与上等人受用的天上掉下来的宗教是大两样的。这样,教会发布文告称他为“伪善的教师”,以反对上帝和神圣的传统为罪名开除他的教藉,就没有什么可骇怪的了。
然而,他点燃的火焰竟不可遏止地蔓延开来。
他的住宅成了大学生,工人,众多希望得到安慰和鼓舞的人们的中心。著名画家列宾为他画的新的肖像,被公众用鲜花装饰起来;在大街上,人们向他欢呼,致敬,大量的信件和电报向他飞来;而他的被禁的著作,也通过手抄或其他不合法的途径不断传递到人们手中……事实上,众多的信徒并不了解他们的“教主”。他根本无意做什么鸟领袖,从来关注的只是内心,并非运动。当“托尔斯泰垦殖队”刚刚组织起来的时候,人们怀着何等的狂热,在俄国,在世界各地拓垦他们的乌托邦,转瞬之间,便都成为陈迹。目睹一出宏伟的戏剧在意想不到的剧情转折中黯淡收场,能不令人沮丧么?
爱是艰难的。世界现存的秩序,使托尔斯泰充满热忱的拯救计划成了最迂腐的说教。幸而他是一个实践家。他热爱人类而非个人,热爱爱本身而非爱的理论。既然人类的命运面临专制、垄断、强暴和各种压迫,所谓爱、同情、拯救,就不可避免地要带上对抗的性质。
首先是对抗政府。
权力和制度是横踞在通往大旷野的所有道路之上的巨兽。没有谁可以绕开。
托尔斯泰写了一个著名的小册子《我信仰什么》,公然宣称:“信仰否认权力和政府——战争、死刑、掠夺、盗窃——而这一切全都是政府的本质。”他说,他不是一个爱政治的人;但是,无政府主义的结论是致命的,正是藉此,他深深地卷入了政治社会的漩涡。另一个小册子《天国就在你们心中》,即把不抵抗原则用于各级政府,指出凡使用暴力、战争、监狱、刑法,并以强迫人民纳税来抢劫人民的政府,基本上是不道德的;从而进一步主张拒绝加入政府,拒绝服兵役,拒绝纳税,拒绝为政府服务。实践把他推到理论的反面:不抵抗成了抵抗。他写信正告沙皇说:独裁是一种过时的政府形式。由于人民已经随着整个世界走向进步,因此这种形式的政府以及与它相依存的正教,就只能依靠多种暴力,诸如:宣布戒严,放逐,死刑,宗教迫害,对书报的审查,思想犯,对教育的滥用等等各种罪恶和残酷的行为来维持。“高压统治的办法可以压迫人民,但不能治理人民。”这是他的政治信条。他自始至终藐视政府的权威,一再动员道德力量实行全面抵制,哪怕毫无效力,哪怕只有他一个人。实际上,他总是唐吉诃德式地单独行动,如阻止沙皇发动战争,揭露政府对饥荒的否认,抗议军事法庭绞死农民,反对对犹太人的迫害,等等。在迫害犹太人的事件发生以后,他当即发表抗议信,说:“这整个事件的真正罪犯,就是我们的政府……”
显然,反对政府是不明智的。它几乎控制了国家的全部喉舌,盗用民族、人民、爱国主义的名义,简直像用煤油点灯一样方便。托尔斯泰就曾被立宪部的机关刊物指为“恶劣的思想家”而备受攻击。更为危险的是,政府拥有警察、监狱,巨大的口腔和牙齿,可以随时置诚实的公民于死地。托尔斯泰虽然身为伯爵,同样被置于严密的监视之下;因为不安分,故不只一次地遭到官方的警告和死亡的威吓。好在作为基督徒,他坚定地接受了未来的现实——死亡;一个连死亡也不畏惧的人是不可征服的。由于有相当一批人因收藏他的被查禁的著作而受到搜查、审讯、监禁,以及种种迫害,他便给内政部长写了一封措词严厉的信,捍卫思想的尊严。他说:
是我写的那些书,是我口头和书面答应传播政府认为有害的那些思想。因此,如果政府要反对这种有害思想的传播,那就应该把目前对那些偶然受到影响的人所采取的措施用来对付我……
……假如政府允许这些思想不受阻碍地得以传播,这些思想就会缓慢地、从容不迫地传播开来。要是政府像现在所做的那样去迫害掌握这些思想并把这些思想传播给别人的人,那么这些思想的传播在胆怯、软弱、信念未定的人们当中缩小的程度,将和在坚强、刚毅、信念坚定的人们当中扩大的程度一样。所以,不论政府怎样做,传播真理的过程不会停止,不会放慢,也不会加速。
……我现在预先声明,我至死将毫不停顿地进行政府认为是恶而我却看作是在上帝面前应尽的神圣义务的事业。
对操持笔业的文人来说,最可怕的事情莫如同政府对抗,因此御用的帮忙和帮闲文人,代代繁衍不绝;像托尔斯泰这样迂直的汉子是罕有其匹的。其实,他不是不知道他的名望和地位是一种资本,只是不加使用而已。他告诉他的大对手,以放逐、监禁或采用更为严酷的措施来对付他是不会遇到困难的。一直以来,他致力于布道,却不曾自视为精英,情愿留在普通民众中间,唯在社会垂危的时刻挺身而出,独力承担拯救的责任;与政府合作只能使他感到可耻。一般文人则不然,非但不敢正视环境的压迫,反而变出许多逃避责任的戏法来。他们以纯粹的艺术家或理论家自命,立志于超越现实,远离尘嚣,称说艺术就其天性来说是憎恶政治的,因而决不应当去干预社会。许许多多的“先锋”和“后先锋”,其实都是借了艺术的法衣,掩饰其内囊里的自私与卑怯。不堪寂寞时,或者竟也会喊一声“抵抗”,然而除去权势者及其走狗,抵抗谁呢?
托尔斯泰在后来一段相当长的岁月里,几乎停写了小说,倘使写作,也都是宣传不抵抗或抵抗的小册子。对于一个贡献了《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这样辉煌的叙事作品的天才作家来说,还有比这更大的浪费吗?难怪屠格涅夫临终前还充满怜惜地写信劝说他:“我的朋友,回到文学活动上来!你的天赋是从万物之主那里来的。……我的朋友——俄罗斯伟大的作家——听从我的请求吧!”他没有听从。写作,只是生存的一种形式而已,文学更在其次。托尔斯泰是重视生存的,宗教问题、道德问题和社会问题,其实都是生存问题。如果写作仅仅为了炫耀辞章,而不能给人生以指引,为什么不可以放弃它?所谓文学,首先是经典的、优雅的文学,恰恰以它足以自矜的美学成份而远离了人生的实质。托尔斯泰吁请提高民间出版物的质量,却把普希金、果戈理、歌德、拉辛等等著名的作家说是“老百姓不要”的“宝贝”,包括他自己;就因为他们所提供的东西,在他看来并不是老百姓所需要的食物,而是“餐末的甜食”。
在生活这门宗教中,人民就是上帝。托尔斯泰忏悔道:“我们依仗自己的权利去享用人民的劳动而不承担任何义务,在制作精神食粮时完全忽视了我们的活动所应负的唯一使命。我们甚至不知道劳动人民需要什么,我们甚至忘记了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对事物的看法,他们的语言,甚至忘掉了劳动人民本身;我们忘掉了他们,并且把他们当作某种民族学奇珍或新发现的美洲来加以研究。”他责问自己,同时责问写作的同类:“我们教会了他们什么,现在又教给他们什么呢?他们期待过几年、几十年、几百年……而我们总是在闲谈,互相指教,互相娱悦;而对于他们,我们甚至忘得一干二净!”
写作者关注的只是写作本身。他们宁肯放弃俗世的可珍贵的一切,独独不肯放弃文字;不是因为文字可以点燃篝火,或者做成利器投掷,而是因为它是作为个人不朽的见证而存在的。而托尔斯泰,竟连保留给自己的最后一部分也给抹杀了!
他抵抗自己,一如抵抗政府。
他剥夺自己,抹杀自己,一如视权力为虚无。
他时时惊觉于身份的特殊,根本不像是他的劳动者兄弟。伯爵夫人更不像,甚至敌视他们,因他们而对他充满怨怼。她在日记里写道:“他鼓吹的那些为了人民的幸福的东西,把生活搞得这么复杂,使我越来越受不了……”下一代也不像。他的大儿子大学毕业时,曾就未来的职业问题征求他的意见,他当即建议去给一个农民当工人。他要让自己,连同所有人都回到劳动者那里去。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他深刻地意识到这种不可能,可是又不能继续忍受眼前的生活,于是,剩下的唯一可选择的道路,就是:——
出走!
从精神意向上说,出走的说法是不确的,毋宁称作回家。如他所说,大家都是“回家的人”。那是原来的家,真正的家,是安妥灵魂的所在,是大旷野。然而,大旷野太遥远了,他一生不可能赶到,何况已届暮年!结果,他在一个小火车站上倒下了。倒下的瞬间,他仍然呼唤着“农民”,犹如呼唤母亲。悲剧的事实是,他没有母亲。母亲于他只是一个幻觉,一种渴念,一腔近于疯狂的追随前去的激情。
身处上流社会而保持民众思维,便不能不产生迷乱。在走向大旷野的途中,寻找的途中,迷路是注定了的。迷失与耽误,对于一个赶路的人来说当是何等的焦虑呵!然而在这个世界上,有谁可以引领他,有谁可以听他在黑暗和荒寒中的惨苦的呼告,除了他自己?
更为悲惨的是,就连这自己,也并非完整地属于他,——那是一个分裂的内在世界。他无所依归。他流浪。为了那个返回的情结,一个拥有爵号、庄园、大批著作,使全世界为之倾倒的伟大作家,一夜之间成了彻底无助的孤儿!
1995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