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会使笔墨蕴藉起来。中国书画,一半人力,一半天工。纸上烟云,在我看来,就是时间之水的叹息。我能闻到那味道,不刺鼻,它像抽空的一个形状。
有一次,我在博物馆看到徐渭一幅书法,突然觉得有点刺鼻。我想,我是徐渭同时代人的话,会不会对他的艺术热爱得像今天这样五体投地?问题很傻,但我坚持把这个傻问题想完,到底怎么想的,现在已经忘记。
我不认为我会有这样好的眼光,就像我相信我如与梵高邻居,不一定会欣赏他刚画完的向日葵。
如果那时我也舞文弄墨,难免文人相轻;如果和徐渭又不是一个圈子,甚至文人相残,说不定我还会压制他、排斥他,碰巧手头有本刊物,又编个年鉴和搞次展览。
艺术只能在当事人或者一代人死光了,才说得上艺术。在当事人或者一代人之中,艺术只是创造阶段,也就是说,艺术只是创造者自己的事、个人的事,而不是欣赏的时刻——领会的时刻——理解的时刻——热爱的时刻。创造阶段的艺术,并不是要让多数人来关心的事。
如果那时我就喜欢徐渭书画,很大可能我们是朋友,属于同个圈子,尽管平日觉得徐渭这样的作品过于直露,但,情感宽容趣味。这是极可能的,相隔多年,徐渭书画作品已经被时间之水淘洗,我现在看来,还感到它方寸间隐隐的火气。
他是自己想画,就画了。徐渭的画,好像不是为当时人所画。不为当时人所画,我们也不要自作多情就认为他是为我们这些后来者而作。
他就是自己想这样画,也只会这样画,他就这样画了。
你能让他怎样画呢?
徐渭胸中有股奇气,但他并不是一个豁达的人,就只能发出刺鼻的味道。
中国水墨画到徐渭那里,像被刚发明一样。当然,也不见得。
现在想说徐渭坏话,肯定有些愚蠢。但现在想说徐渭好话,也不见得聪明。他有时就是乱画。有意思的是徐渭之后,写意画家总想从他情感的纵横里研究出技法的纵横术来。结果也就与这些不相上下:江湖郎中勾当;掌柜聚钱;造房子的;帐房先生做账;腰斩;武林秘诀;放木排的;耍剑的;杀猪的;四五个扒手得手后的逃跑……你看到这些文字,或许摸不着头脑,让我把出处告诉你,它在《四溟诗话》(卷一八五条):
唐人诗法六格,宋人广为十三,曰:“一字血脉,二字贯串,三字栋梁,数字连序,中断,钩锁连环,顺流直下,单抛,双抛,内剥,外剥,前散,后散:谓之层龙绝艺。”
“一字血脉”,不就像江湖郎中勾当?“二字贯串”,不就像掌柜聚钱?“三字栋梁”,不就像造房子的?“数字连序”,不就像帐房先生做账?“中断”,不就像腰斩?“钩锁连环”,不就像武林秘诀?“顺流直下”,不就像放木排的?“单抛,双抛”,不就像耍剑的?“内剥,外剥”,不就像杀猪的?“前散,后散”,不就像四五个扒手得手后的逃跑?
这哪像写诗!学徐渭最后也会学成这个样子。伟大的艺术家他有更伟大的杀伤力。徐渭的画就是无法,是学不得的。你碰巧胸中有股奇气,各方面修养又好,又碰巧被人“错把虎子当狸猫”,这时你寄兴笔墨,就是一个差不多的徐渭了。他的画是大绘画,不仅仅说他气粗势大。
周亮工在《赖古堂集》里说:
青藤自言书第一,画次;文第一,诗次,此欺人语耳。吾以为《四声猿》与竹草花卉俱无第二。予所见青藤花卉卷皆何楼中物,惟此卷命想著笔,皆不从人间得。
所以我们是难免尴尬的,因为津津乐道抑或大加指责的徐渭书画作品,说不定就是“何楼中物”——假冒伪劣产品。周亮工接着说道:
汤临川见四声猿欲生拔此老之舌,栎下生见此卷欲生断此老之腕矣。
徐渭书画是韭菜、洋葱,喜欢的,会上瘾。不喜欢的就很难喜欢上,只是现在很少有人敢放在嘴上,说:“我不喜欢。”
我对学徐渭书法的人讲,应该多看看韭菜洋葱,徐渭字的结体个个像洋葱,还是滚翻的洋葱,圆鼓鼓的,很充实,逮一个,你能一层一层往里剥。而他的线条,简直就是韭菜,不是小韭菜,是阔叶韭菜,在大风中的一排阔叶韭菜。
周亮工最后说道:
吾辈具有舌腕,妄谈终日,十指如悬槌,宁不愧死哉。
我胡说半天,生怕愧死,也就惶惶不可终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