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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洞与时间弯曲》插曲:原子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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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本海默和斯尼德是对还是错?假如没有第二次世界大战和后来发展氢弹的紧急计划,答案本来在40年代就该确切地知道了,但战争和氢弹确实来了,像黑洞那样不切实际的神秘研究停止了,物理学家的全部精力都转到了武器的设计。

到50年代后期,紧张的武器奋战才轻松了一些,星体坍缩又回到物理学家的意识中来。这个时候,怀疑者们向奥本海默一斯尼德预言发动了第一次严厉的攻击。首先高举怀疑大旗的是惠勒,但他没举多久;从一开始信仰者们的领袖就是惠勒的苏联对手,泽尔多维奇。

惠勒和泽尔多维奇的性格是在近20年的核武器计划的熔炉中形成的,那是40年代和50年代的20年,是黑洞研究冻结的20年。他们从核武器研究中走出来,带来了分析黑洞的重要工具:强有力的计算技术,对物理学定律的深刻理解,以及相互协作的研究作风,他们将以这种作风不断激发年轻的同事。他们也带来了沉重的包袱——与几个主要同行的一系列复杂的人际关系:惠勒与奥本海默,泽尔多维奇与朗道和萨哈洛夫(Andrei Dmitrievich Sakharov)。

惠勒1933年刚研究生毕业,就获得了洛克菲勒基金资助的国家研究委员会(NRC)的博士后奖学金。他要选择到哪儿去、跟谁做博士后研究。他本可以像那时大多数NRC的理论物理学博士后一样去伯克利跟奥本海默,但他选择了纽约大学和布雷特(Gregory Breit)。惠勒说,“他们[奥本海默和布雷特]在个性上完全不同,奥本海默看事情黑白分明,绝对果断;而布雷特的工作总带着灰蒙蒙的色彩。我追求的东西需要长久的思考,所以我选择了布雷特。”10

1933年,惠勒从纽约大学去哥本哈根追随玻尔,然后到北加利福尼亚大学做副教授,接着又来到新泽西的普林斯顿大学。1939年,当加利福尼亚的奥本海默和他的学生正在探索中子星和黑洞时,惠勒和玻尔正在普林斯顿(玻尔来访)发展核裂变的理论:11像铀那样的重原子核在受到中子轰击时会分裂成较小的碎片(卡片6.1)。那时,裂变刚被德国的哈恩(Otto Hahn)和斯特拉斯曼(Fritz Strassman)意外发现,而它的意义却是不祥的:通过裂变的一连串反应,可以造出威力空前的武器。但玻尔和惠勒并没考虑什么链式反应或武器,他们只想知道,裂变是怎么产生的?背后的机制是什么?物理学定律如何产生这个机制?

卡片6.1 聚变、裂变和链式反应

很轻的原子核聚变而形成中问大小的核,放出巨大能量。卡片5.322的一个简单例子是1个,氚核(“重氢”,含一个质子和一个中子)和1个普通氢核(单个质子)形成1个氦-3核(两个质子和一个中子)的聚变:

这种聚变反应维持者太阳的热量,也是氢弹(在四五十年代,人们称它“超弹”)的能源。

很重的原子核裂变(分裂)而形成两个中间大小的核,放出巨大能量——远远超过化学反应的能量(因为决定核的核力远比决定化学反应原子的电磁力强大),但又远远小于轻核聚变的能量。有几种很重的核会自然裂变,而不需要任何外来帮助。本章更感兴趣的裂变是,中子轰击像铀-235(有235个质子和中子的铀核)那样的重核,将它一分为二:

有两个特殊的重核,铀-235和钚-239,它们的裂变不仅产生两个中间大小的核,还产生一群中子(如上面图中画的)。这些中子可能引起链式反应:假如铀-235和钚-239聚集在一个很小的包裹里,那么从一次裂变中放出的中子会撞击其他铀或钚的核,诱发它们裂变,生成更多的中子,而这些中子又诱发更多的裂变,如此下去。这种链式反应如果不受限制,将产生巨大的爆炸(原子弹爆炸),如果限制在反应堆里,那将是高效的电能。

玻尔和惠勒获得了显著的成功。他们发现了物理学定律如何产生裂变,他们预言了哪些核在持续的链式反应中最为有效,铀-235(后来成为毁灭广岛的那颗原子弹的燃料)和钚-239(这类核在自然界里并不存在,但美国物理学家很快会知道如何在核反应堆中产生,后来它点燃了毁灭长崎的那颗原子弹)。然而,玻尔和惠勒在1939年并没想原子弹,他们只想去理解。

玻尔和惠勒解释核裂变的文章,与奥本海默和斯尼德描述恒星坍缩的文章,发表在同一期《物理学评论》上,11发表日期是1939年9月1日,这一天,希特勒的军队入侵波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了。

1914年,泽尔多维奇出生在明斯克的一个犹太家庭,那年下半年,全家迁到圣彼德堡(20年代改称列宁格勒,90年代又恢复旧名)。泽尔多维奇15岁读完中学,后来没进大学,而是到列宁格勒的物理技术研究所的实验室当助手。他在那儿自学了很多物理和化学,也做了许多动人的研究,结果,没有受过任何正规大学训练的他在1934年获得了博士学位,那年他20岁。

1939年,当惠勒和玻尔正在探索核裂变理论时,泽尔多维奇和他的一个亲密朋友哈里顿(Yuli Borisovich Khariton)正在研究核裂变产生的链式反应的理论。激发他们研究的是法国物理学家佩兰(Francis Perrin)的一个有趣(但是错误)的设想:火山喷发的动力可能来自天然的地下核爆炸,那是原子核裂变链式反应的结果。不过,没人(包括佩兰)知道这种链式反应的细节。泽尔多维奇和哈里顿——已经走进世界最优秀的化学爆炸专家的行列——向着这个问题冲锋了。几个月里,他们(同时西方也有人)证明了这类爆炸不可能自然发生,因为自然出现的铀大多是铀-238,而没有足够的铀-235。不过,他们下结论说,如果人工分离出铀-235,将它们聚集起来,那就可以制造链式反应爆炸。(美国人马上就会开始这种分离,为他们的“广岛原子弹”制造燃料。)罩着核研究的秘密帷幕还没有降下,泽尔多维奇和哈里顿将他们的计算发表在最有名的苏联物理学刊物《实验与理论物理学杂志》上,让全世界都来看。12

在6年的战争中,参战国的物理学家们发明了声纳、扫雷器、火箭、雷达以及最要命的原子弹。在新墨西哥州洛斯阿莫斯,奥本海默领导“曼哈顿计划”,设计和制造美国的原子弹;在华盛顿汉佛,惠勒作为首席科学家,设计和建造世界上第一个生产规模的原子核反应堆,为“长崎原子弹”制造燃料。13

广岛和长崎在原子弹中毁灭,几十万人在原子弹下丧生,令奥本海默很痛苦:“如果原子弹一定要添加进战争国家的军火库或者准备战争的国家的军火库,那么人类总会有诅咒洛斯阿莫斯和广岛的一天。”14“粗俗也罢,幽默也罢,夸张也罢,总之从某种意义说,物理学家已经认识到犯罪了;而这是他们不能失去的良知。”15

惠勒却另有一样悔恨:“回头来看[1939年我与玻尔关于裂变理论的研究],我感到很难过。我首先是以物理学家的眼光来看核裂变的[那只不过是为了好奇,想知道裂变是怎么回事],其次才以一个公民的眼光来看它[为了我的国家的国防],怎么会是这样呢?为什么我没想到自己首先是一个公民,其次才是物理学家呢?简单看看记录就知道,约2 000万到2 500万人在二战中死亡,而大多数是在后几年死的。战争每缩短一个月,就可能拯救50万到100万的生命,我的哥哥乔也可能会活下来,他是1944年10月在意大利的战斗中死去的。假如[第一次在战争中使用原子弹]那转折的一天不是1945年8月6日,而是1943年8月6日,该会有多大的不同啊!”16

在苏联,物理学家在1941年6月德国来进攻时放弃了所有的核研究,因为对国防来说别的物理学领域能更快产生结果。德军压进,包围列宁格勒时,泽尔多维奇和朋友哈里顿撤退到卡赞,在那儿热烈地研究常规炸弹的理论,以提高它们的威力。后来,他们在1943年被召到了莫斯科。他们听说,美国和德国正加紧制造原子弹,这是很明显的。他们将加入库尔恰托夫(Igor V.Kurchatov)领导的一个杰出小组,发展苏联的原子弹。

两年后,美国原子弹在广岛和长崎爆炸时,库尔恰托夫的小组彻底从理论上认识了生产钚-239的核反应堆,设计了几种可能的原子弹——哈里顿和泽尔多维奇成了这个计划的理论领导。

斯大林知道美国原子弹爆炸后非常生气,大骂库尔恰托夫,恨他的苏联小组进展太慢。库尔恰托夫为他的小组辩解说,在战争蹂躏下,凭有限的资源,他的小组的进展已经够快了。斯大林愤怒地告诉他,如果小孩儿不哭,妈妈怎么知道他想要什么?!你需要什么就说,可以答应一切要求!然后,他又要求实施一个行动不受限制的原子弹紧急计划,由那位可怕的秘密警察领导人别里亚(Lavrenty Pavlovich Beria)全权负责。

很难想象别里亚费了多大的力气。斯大林监狱里的几百万人被迫应征,这些“泽克”们(在口头上人们这样称呼)1建立了铀矿、铀提炼厂、核反应堆、理论物理研究中心、武器试验中心和为这些机构提供自给服务的小城市。它们散布在全国各地,迷雾重重,为的是不让美国的曼哈顿计划知道。泽尔多维奇和哈里顿被调往其中的一处,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它的位置,尽管西方国家在50年代末就几乎确定了,但苏联到90年代才向国人公开。2他们去的地方简称是Obyeht(“基地”),哈里顿是负责人,而泽尔多维奇负责下面一个关键的原子弹设计小组。在别里亚领导下,库尔恰托夫建立了几个物理学家小组,同时而完全独立地探讨原子弹计划的各个方面;尽管烦琐复杂,但能保证安全。基地的小组向其他小组提出设计问题,其中一个小组的领导者是莫斯科物理问题研究所的朗道。

当研究队伍滚滚向前时,苏联间谍通过福奇斯(Klaus Fuchs,参加美国原子弹计划的英国物理学家)获得了美国钚弹的设计,它与泽尔多维奇和他的同事们提出的设计有些不同。这样,库尔恰托夫、哈里顿和伙伴们就面临着艰难的抉择:他们承受着沉重的压力,斯大林和别里亚在等着结果;他们害怕原子弹试验失败的后果,在那个年代,失败就意味着杀头。他们知道美国的设计在广岛和长崎成功了,而他们有的钚只够一颗原子弹。如何抉择是显然的,也是痛苦的:他们将自己的设计放到一边,3将他们的紧急计划照着美国的设计进行修改。17

4年过去了,经过无数紧张的奋斗,不知有多少秘密,说不清死了多少被劳役的犯人,在舍里亚宾斯克附近的核反应堆产生了多少废物——10年后那儿发生爆炸,污染了几百平方英里的土地18——紧急计划在1949年8月29日终于到头了。第一颗苏联原子弹在亚洲的谢米帕拉京斯克附近爆炸了,苏军最高司令和政府官员现场观看了试验。

1949年9月3日,一架美国WB-29气象探测飞机在从日本飞往阿拉斯加的航线上,发现了苏联核裂变试验的产物,数据被送给包括奥本海默在内的一个专家委员会评估,毫无疑问地证实了苏联试验了一颗原子弹!

这给美国带来了恐慌(如后方的原子弹隐蔽所,学校孩子们的原子弹演习,麦卡锡在政府、军队、媒体和大学中清理共产党间谍和他们的同党的政治迫害),在物理学家和政治家之间爆发了巨大的争论。在美国原子弹设计中最具创造力的物理学家特勒(Edward Teller)倡导尽快设计和建造“超弹”(或“氢弹”)——一种以氢核聚变形成氦为基础的武器。如果造出氢弹来,那将是很可怕的。似乎没有办法限制它的威力。谁想过比广岛原子弹威力大十倍、百倍、千倍甚至百万倍的炸弹吗?如果氢弹成功了,它的威力要多大有多大。

惠勒支持特勒。他相信为对抗苏联的威胁,“超弹”的紧急计划是基本的。奥本海默和他的美国原子能委员会一般咨询委员会表示反对。他们指出,人们相信的“超弹”是否能建造成功,还并不是很清楚。退一步讲,即使成功了,那些威力比普通原子弹大得多的超弹也可能会太重,不能用飞机或火箭来发射。另外,还有道德上的问题。奥本海默和他的委员会说,“我们相信,这个建议[紧急计划]必然会带来的对人类的极大危险完全超过了可能由它带来的军事上的优势,这也是我们反对它的原因。我们要让大家都清楚地认识到,这是一种超级武器,与原子弹属于完全不同的范畴。要发展这种超弹,就得容忍用一颗炸弹去毁灭一大片;使用这种武器,意味着决心去屠杀大量的国民。至于几个可能规模的超弹的爆炸会产生多大的全球性的辐射影响,我们感到更可怕了。假如超弹成功了,它的破坏力是没有极限的;因此,超弹可能成为种族灭绝的凶器。”19

在特勒和惠勒看来,这些理由是毫无意义的。他们相信,俄国人肯定会向氢弹推进的,如果美国落后了,自由世界就将陷入巨大的危险。

特勒和惠勒的观点占了上风。1950年3月10日,杜鲁门总统下令实施超弹紧急计划。

现在看来,美国1949年的超弹计划似乎真像奥本海默的委员会猜测的那样,是一个失败的策略。不过,它不是一定会失败,而当时对它也没有更好的认识,所以大家都还在努力探索,到1951年3月,特勒和乌拉姆(Stanislaw Ulam)发明了一种全新设计,看来大有希望。

特勒和乌拉姆发现的只是一种设计思想。正如贝特(Hans Bethe)所说,“特勒的想法,十个有九个是没用的。他需要判断力更强的人,即使天赋差些,来帮他选择第十个思想,那常常是天才的灵感。”20为了检验这个思想是天才的灵感还是骗人的废物,需要将它落实到具体周详的原子弹设计中去,然后用最大的计算机来执行那些复杂的计算,看设计是否可行;如果计算成功,那么接下来就是制造和试验真正的原子弹了。

1952年,普林斯顿大学惠勒氢弹设计小组部分成员。左起,前排:Margaret Fellows,Margaret Murray,Dorothea Ruffel,Audrey Ojala,Christene Shack,Roberta Casey。第二排:Walter Aron,William Clendenin,Solomon Bochner,John Toll,惠勒,Kenneth Ford。第三、四排:David Layzer,Lawrence Wilets,David Carter,Edward Frieman,Jay Berger,John McIntosh,Ralph Pennington,不详,Robert Goerss。

[Howard Schrader摄;Lawrence Wilets和惠勒提供。]

为计算设立了两个小组:一个在洛斯阿莫斯,另一个在普林斯顿大学。惠勒负责普林斯顿那组。惠勒的小组夜以继日几个月,在特勒-乌拉姆思想基础上提出了一个完整的原子弹设计方案,并用计算机检验了它是否可行。惠勒后来回忆,“我们做了大量的计算,用了纽约、费城和华盛顿的计算机设备——实际上,全美国大部分的计算机都用上了。为了弄清问题,维勒茨(Larry Wilets)、托尔(John Toll)、福德(Ken Ford)、亨尼耶(Louis Henyey)、豪斯曼(Carl Hausman)、奥利维尔(Dickl'Olivier)等人每天6个小时三班倒。”21

计算清楚说明,特勒-乌拉姆思想大概是可行的。在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奥本海默是那儿的院长)召开了一个会,向奥本海默的一般咨询委员会和它的上级美国原子能委员会报告这个思想。特勒先作介绍,然后,惠勒讲述了他的小组的具体设计和得到的爆炸结果。惠勒后来回忆说,“在我开始讲话时,福德从外面赶到窗口,将窗户抬起,递进一大卷图。我将图展开,挂在墙上,它说明了[我们所计算的]热核燃烧的过程……委员会没有别的选择,只得承认这些事情还是有意义的……我们的计算也让奥比改变了对这个计划的看法。”22

奥本海默也讲过他自己的感受:“我们在1949年的计划[那个‘失败的策略’]是一个被扭曲了的东西,你可以有充分理由认为它不会有多大技术意义,于是还可能认为,即使有了它,也并不需要。1952年的计划[以特勒-乌拉姆思想为基础的新设计]在技术上是很吸引人的,没有什么可以争论的。问题只是军事的、政治的和人道的,那就是一旦你有了超弹,你要怎么做?”23他没有再表示对有关伦理学问题的忧虑,同委员会其他成员和特勒、惠勒以及超弹的拥护者们走到了一起;制造和试验超弹的计划在加速向前,像惠勒小组和洛斯阿莫斯小组同时进行的计算所预料的那样,进展很顺利。

惠勒小组复杂的设计计算最后写成秘密的《马特哈恩计划,B部,报告31》或PMB-31。惠勒说,“我听说,至少在10年里,PMB-31是热核装置[氢弹]设计的圣经。”24

1949~1950年,当奥本海默、特勒等人在美国的恐慌中争论是否该紧急发展超弹时,苏联已经在施行他们自己的超弹计划了。

1948年春,苏联第一颗原子弹试验15个月前,25泽尔多维奇和他的小组在“基地”完成了类似于美国“失败策略”的关于超弹设计的计算。41948年6月,在苏联最著名的理论物理学家之一的塔姆(Igor Tamm)领导下在莫斯科建立了第二个超弹小组。26成员有金兹堡(Vitaly Lazarevich Ginzburg,在第8、10章我们会听到他更多的事情)、萨哈洛夫(70年代他将成为一个异议人士,到80和90年代,他又将成为苏联的英雄和圣人)、别连斯基(Semyon Belenky)和罗玛诺夫(Yuri Romanov)。塔姆小组的任务是审査和优化泽尔多维奇小组的设计计算。

他们对这个任务的态度,还是别连斯基说得干脆:“我们的工作就是为泽尔多维奇舔屁股。”28泽尔多维奇的个性很矛盾,在学术上坚强有力,对别人要求苛刻,而政治上胆小懦弱,在苏联物理学家中不大讨人喜欢,但他的确是很卓越的。朗道领导着下面的一个辅助设计小组,偶尔会接到泽尔多维奇的命令,要他就原子弹的设计分析这分析那。有时,他会在背后说他是“母狗,泽尔多维奇”。29不过,泽尔多维奇倒是很尊重朗道,认为他是判决物理学思想的伟大法官,是他最伟大的老师——虽然他从来没有正式听过朗道的一堂课。

塔姆小组的萨哈洛夫和金兹堡只用几个月就得到一个远比泽尔多维奇和美国人正在探寻的“失败的策略”好的超弹设计方案。萨哈洛夫提出造一个重裂变层(铀)和轻聚变层相间的千层饼式的超弹,金兹堡提出轻聚变燃料用氘化锂(LiD)。30在超弹强烈爆炸中,LiD的锂核将裂变成氘核,氚核将与氘核一起聚合成氦核,释放出巨大能量。重元素铀会阻止能量过快释放,帮助压缩聚合燃料,向燃料加入裂变能量,通过这些过程,它会增加爆炸的威力。当萨哈洛夫报告这些思想时,泽尔多维奇一下子就看到了希望。萨哈洛夫的千层饼和金兹堡的LiD很快就成为苏联超弹计划的焦点。

为将超弹计划更快向前推进,萨哈洛夫、塔姆、别连斯基和罗玛诺夫奉命从莫斯科迁往基地,但金兹堡没去,原因是很清楚的:3年前他与伊凡诺夫娜(Nina Ivanovna)结婚,她是一个活泼而有才华的女人,40年代初被人诬陷谋害斯大林而进了监狱。有人告她和她的伙伴密谋从她家的窗户向下面经过阿尔巴特街的斯大林开枪。正当三人法官小组判决时,有人指出她家的窗户根本看不到阿尔巴特街。于是,她享受了难得的恩赐,命保住了,只被判坐牢,然后被流放,没有死。夫人的坐牢流放大概足以玷污金兹堡的名誉,这位超弹的LiD燃料的发明者只好被基地拒之门外。他高兴了,比起超弹设计,他更喜欢基础的物理学研究;而科学世界也得到了他的回报:在泽尔多维奇、萨哈洛夫和惠勒集中精力研究超弹时,金兹堡揭开了宇宙线如何在银河系中传播的秘密,又同朗道一起用量子力学定律解释了超导性的起源。

1949年,当苏联原子弹计划结束时,斯大林命令动员全国一切力量立即投人超弹计划。从囚犯到理论研究人员、工厂、试验场以及有关设计和建造各方面的物理学家小组都要集中起来,在氢弹上与美国斗争。而美国人对此却一无所知,他们还在争吵是否需要赶紧发展超弹。不过,美国技术领先,起步也快。

1952年11月1日,美国爆炸了一个代号麦克(Mike)的氢弹型的装置。麦克是为了检验1951年的特勒-乌拉姆发明而设计的,基础是惠勒和洛斯阿莫斯两个小组同时进行的设计计算。它以液氘为主要燃料。为了液化氘并注入爆炸区,需要工厂那么大的设备,所以这不是那种可以用任何飞机或火箭发射的炸弹。不管怎样,它还是完全摧毁了西太平洋埃尼威托克岛的埃卢格兰礁屿,威力比在广岛令100 000人丧生的那颗原子弹大800倍。31

1953年3月5日,莫斯科广播电台在哀乐声中宣布约瑟夫·斯大林逝世。美国人高兴了,苏联一片伤悲。萨哈洛夫给妻子兑拉娃写信说,“伟人的死给我带来了巨大的影响,我正在想他这个人。”32

1953年8月12日,在舍米帕拉京斯克,苏联爆炸了他们的第一颗氢弹,美国人称它为“乔-4”(Joe-4),是照萨哈洛夫的千层饼设计的,聚变燃料用金兹堡的LiD,体积很小,可以用飞机投放。不过,乔-4的燃料不能用特勒-乌拉姆方法点燃,结果它的威力就远比美国的麦克小:它“只有”广岛原子弹的30倍,而麦克是800倍。

实际上,用美国超弹设计者的话说,乔-4根本不是氢弹,而是加强的原子弹,也就是说,在原子弹中加入了一些聚变燃料,从而增大了威力。这种加强的原子弹早就在美国的军火库里了;美国人不承认它们是氢弹,因为千层饼的设计方法不能点燃任意量的聚合燃料。举例说,凭这种设计没办法造出比广岛原子弹强几千倍的“世界末日武器”。

但30颗广岛原子弹也是不能轻视的,何况它还可以用飞机投放。不过,乔-4实际上只是令人敬畏的武器,而惠勒和其他美国人却长长舒了口气,幸好自己有真正的氢弹,苏联新领导人马林科夫(Georgi Malenkov)不能用它来威胁美国了。

1954年3月1日,美国爆炸了第一颗LiD燃料的可投放氢弹,代号为布拉沃(Bravo),同麦克一样,它的基础是惠勒和洛斯阿莫斯小组的设计计算,也用特勒-乌拉姆的发明。爆炸能量是广岛原子弹的1 300倍。

1954年3月,萨哈洛夫和泽尔多维奇(独立于美国)联合发现了特勒-乌拉姆思想。33几个月内,苏联的力量都集中来实现一颗真正的超弹,破坏力要多大有多大。他们只用了18个月就完成了设计和建造,1955年11月23日,它突然爆炸了,能量是“广岛”的300倍。

正如奥本海默的一般咨询委员会在反对超弹紧急计划时所猜测的那样,这些大能量的超弹——以及后来苏联为了恐吓肯尼迪而爆炸的5000个广岛原子弹威力的庞然大物——并没引起美国和苏联军队的多大兴趣。现在俄国和美国军火库里有的只是约30个广岛的原子弹,没有几千倍的。尽管它们是真正的氢弹,却并不比大原子弹更有威力。军队不需要也不想要“世界末日”的东西。这种东西惟一的作用在于给敌人以心理上的威慑——在有像斯大林那样的领导者的世界里,这种威慑作用还是很重要的。

1953年7月21日,斯特劳斯(LeWiS Strauss)成为美国原子能委员会主席,他当委员时曾在超弹紧急计划问题上与奥本海默激烈争论过。他当权的头一件事就是将普林斯顿的奥本海默办公室的所有秘密材料拿走。斯特劳斯和华盛顿的许多人都很怀疑奥本海默的忠诚。一个忠于美国的人怎么可能像他那样在惠勒小组证明特勒-乌拉姆思想前反对超弹计划呢?原子能国会联合委员会的首席律师波尔登(William Borden)在超弹争论期间给胡佛(J.Edgar Hover)写信说,“此信的目的在于表达我个人深思熟虑的意见。通过对所有秘密证据的多年研究,J·罗伯特·奥本海默很有可能是苏联的代理人。”奥本海默的忠诚审查被取消了,1954年4、5月,在美国第一次投放氢弹试验期间,原子能委员会举行听证会,决记奥本海默是否真的危及同家安全。

听证会期间,惠勒正在华盛顿忙别的事情,没有卷进来。然而,他的亲密伙伴特勒在去作证的前一天晚上来到他所在宾馆的房间,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彷徨了几个小时。假如特勒说他想说的话,会极大伤害奥本海默;但他能不那么说吗?惠勒没什么疑虑,在他看来,特勒很正直,一定会说实话。

惠勒是对的。第二天,特勒说的话大概只有惠勒能理解:“在很多时候,我看到奥本海默博上做的事情……我非常难以理解。在许多观点上,我完全不同意他的,而他的行为对我来说太复杂了,简直令我疑惑。在这一点上,我感觉应该考虑目前最重要的国家利益,这一点我认识更多,也相信更多……我相信——当然,这只是信仰问题,没有什么专业问题和背景——奥本海默博士,凭他的性格,是不会故意也不会愿意做危害国家安全的事情的。所以,如果你们的问题说的是一种倾向的话,我可以说,我找不到什么理由说他不忠;如果问题是要凭他在1945年以来的行为来作出明智的判决,那么我可以说最好也不要肯定他的忠诚。”34

几乎所有来作证的物理学家都无疑是支持奥本海默的——特勒的证词令他们惊呆了。尽管如此,尽管没有可靠的证据说明奥本海默是“苏联的代理人”,时代的潮流还是占了上风;奥本海默被宣布危害国家安全,是对国家不忠的人,没有资格参与秘密事务。

在多数美国物理学家看来,奥本海默是时代的牺牲品,而特勒是小人。特勒在他的余生将被物理学界唾弃。但在惠勒看来,特勒才是牺牲者,他相信,特勒“凭勇气表达了他忠实的判断,他把国家利益放在物理学家的团结之上。”35惠勒认为,他的证词“值得考虑”而不该被排斥。35年后,萨哈洛夫也同意这一点。536

[1] zek,苏联监狱称犯人的黑话,是zaklyuchennyi监狱的简称。——译者

[2] 在舍里亚宾斯克和乌拉尔山之间的阿兹马斯城附近。

[3] 在美国设计基础上的原子弹试验成功以后,苏联人又回到自己的设计,在它基础上建造了原子弹,1951年试验成功。

[4] 萨哈洛夫猜测,这个设计可能直接受通过间谍活动(也许通过间谍福奇斯)从美国得到的情报的激发。而泽尔多维奇则断言,不论福奇斯还是别的间谍,都没有提供过他的设计小组所不知道的任何有价值的情报;苏联超弹间谍活动的最大作用在于让苏联政治当局相信他们的物理学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27

[5] 在这一点上,我决不赞同惠勒(尽管他是我最亲密的朋友和老师)和萨哈洛夫。关于特勒-奥本海默的矛盾和美国是否该造原子弹的争论,我推荐大家去看Bethe(1982)和York(1976)的思想性和知识性都很强的著作。关于萨哈洛夫的观点,可以看他1990年的东西;贝特(1990)对他有过批评。奥本海默听证会的实况,可以看美国原子能委员会(USAEC)1954年的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