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勒和奥本海默不仅在国家安全问题上有重大分歧,他们的理论物理学方法也大相径庭。奥本海默只信奉已经建立起来的物理学定律的预言,而惠勒渴望知道那些定律背后的事情。他的思想常常走近旧定律破灭而新定律出现的边缘。他想从他的道路跳进21世纪,去看看20世纪物理学前沿之外的那些物理学定律会是什么样子。
他可能看到些什么呢?从50年代起,在惠勒看来,未来最有希望的莫过于广义相对论(宏观领域)和量子力学(微观领域)的交流,那时两者还没有逻辑一致地融和起来。起初尝试解决这个问题时,它们就像一个纵横字谜。你可以试着用一组词横填,用另一组词纵填。你会发现纵横交叉处出现了矛盾:横的那行GENERAL需要E,而纵的那列QUANTUM需要U;横的RELATIVITY要E,而纵的QUANTUM要T。看看这些行列,就会明白,要么改一个字,要么两个都改,才会没有矛盾。类似地,对广义相对论和量子力学,为了从逻辑上将两者融和起来,显然应该修改其中的一个,或者两个都要修改。如果这种融和实现了,那么广义相对论与量子力学的最终统一将产生一组新的强有力的定律,物理学家称它为量子引力。不过,50年代的物理学家对两者结合的认识还太简单,尽管费力不少,但进展不多。
进展同样缓慢的还有对原子核的基本构成要素的认识——中子、电子以及粒子加速器正在产生的越来越多的基本粒子。
惠勒想跳过这个泥潭,一眼看到量子引力和基本粒子的本性。他认为,找出理论物理学中疑惑多的地方,就能看到这些本性。疑惑的背后就是深刻的认识。疑惑越深,我们的认识超越20世纪物理学前沿可能就越远。
惠勒刚从超弹中解脱出来,就带着这种精神,同哈里森和若野一起填补了我们对冷死星体认识的空白(第5章);他也带着这种精神思考“大质量物体最终命运”的问题。他在这儿遇到了一个他正在寻找的疑惑:没有比2个太阳质量更大的冷死星;然而天空中却有很多质量远比它们大的热星——总有一天会冷却死亡的。奥本海默曾以一贯的直率作风向确立的物理学定律寻求那些星体的行为,(与斯尼德一起)得到一个答案,这似乎令惠勒感到奇怪,也更令惠勒相信,他可能会在这个大质量的命运问题上发现超越20世纪前沿的物理学。我们将在第12、13章看到,惠勒是对的。
惠勒满怀火一样的热情——深深地、不懈地追寻大质量物体的命运,想知道它们的命运是否能解开量子引力和基本粒子的秘密。奥本海默不一样,他在1958年似乎对很多事情都不太关心。他相信自己和斯尼德的计算,但没想过把它更推进一步,也没兴趣更深入去认识它。也许他太累了,在过去的20年里,他一直在斗争——武器设计的斗争,政治的斗争,个人的斗争。也许他在未解之谜面前畏缩了。不管怎么说,他再也没有回答这些问题。火炬传给了新一代。奥本海默留下的东西,是惠勒的基础;而在苏联,朗道留下来的,也成了泽尔多维奇的基础。
1958年在布鲁塞尔遇到奥本海默时,惠勒断言奥本海默-斯尼德计算是靠不住的。为什么呢?因为他们的理想化条件太苛刻了(见图6.3)。最特别的是,奥本海默一开始就假定坍缩的恒星不存在任何压力。如果没有压力,坍缩的物质就不可能形成激波(类似于破碎的带着泡沫的海浪)。没有压力和激波,坍缩的物质就无法加热。没有热量和压力,就无法引起核反应,无法产生辐射。没有通过核反应、压力和激波产生的辐射外流和物质喷发,恒星就无法失去质量。一开始就禁止了质量的损失,大质量恒星就不可能将质量减到2个太阳以下而成为冷死的中子星。惠勒由此推论,奥本海默的坍缩星体无疑会形成黑洞;到头来,他的理想化什么事也做不成!
奥本海默和斯尼德在1939年做他们的研究时,还不可能具体计算具有真实压力(热压力、简并压力和核力产生的压力)的伴随着核反应、激波、热辐射和物质喷射的坍缩过程。不过,核武器设计的20年正好提供了必需的工具。压力、核反应、激波、热、辐射和质量喷射,都是氢弹的重要特性;没有它们,氢弹是不会爆炸的。为设计氢弹,需要将所有这些事情放到计算机里一起计算。当然,惠勒的小组就做这件事。所以,他们现在很自然地会重写原来的计算程序,不过不是去模拟氢弹的爆炸,而是来模拟大质量恒量的坍缩。
假如那个小组还在,这会是很自然的事情。然而,小组解散了。他们曾写过PMB-31报告,分散后,有的当了老师,有的搞物理学研究,还有的成了各大学和政府实验室的行政领导。
美国原子弹设计机构现在都集中在洛斯阿莫斯和加利福尼亚利弗莫尔的一个新的政府实验室里。50年代后期,科尔盖特(Stirling Colgate)在利弗莫尔迷上了星体坍缩问题。他在特勒鼓励下,与怀特(Richard White)、后来又与麦(Michael May)合作,在计算机上模拟坍缩。他们的模拟还保留了一些奥本海默的理想化:一开始就认定坍缩的恒星是无旋转球形的。如果不这样限定,计算会困难得多。不过,他们的模拟还是将困惑惠勒的那些东西都考虑进来了——压力、核反应、激波、热、辐射、质量喷射——他们所依靠的是原子弹设计的专业知识和计算机编码。完善设计费了几年的努力,但到60年代初,他们已经做得很好了。
60年代初的一天,惠勒急匆匆赶到普林斯顿大学的一个相对论讨论班,我那时正在那儿跟他读研究生。他来晚了一点儿,但满脸高兴。他刚从利弗莫尔访问回来,在那儿看到了科尔盖特、怀特和麦的最新模拟结果。他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又一个圆,用激动的声音向我们解释他的利弗莫尔朋友们知道了什么:
如果坍缩恒星的质量小,它将导致超新星爆发,像茨维基30年前猜想的那样形成中子星。当恒星质量超过2个太阳的最大中子星质量时,不管多大压力、也不管核反应、激波、热和辐射,它都将坍缩形成黑洞。37而黑洞的诞生显著地类似于奥本海默和斯尼德在近25年前高度理想化的计算。从外面看,坍缩会越来越慢,最后在临界周长处冻结;在星体表面的人看来,坍缩一点儿也没冻结。星体的表面会毫不犹豫地一直收缩下去,穿过临界周长。
其实,惠勒已经在期待这一点了。由于其他的认识(下面讲),他已经从奥本海默黑洞的批评者变成了热情的支持者。不过他开始相信的还是一个具体的来自实际计算机模拟的证明:坍缩必然产生黑洞。
奥本海默为惠勒的转变高兴吗?不,他几乎没表现出什么兴趣和愉快。1963年12月,当类星体发现时(第9章),在德克萨斯的达拉斯举行了一个国际会议,惠勒在会上发表了关于星体坍缩的长篇演说,热情讲述了奥本海默和斯尼德1939年的计算。奥本海默也参加了会议,惠勒演讲时,他正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跟朋友聊別的事情。30年后,惠勒回想这一幕,说起来还很难过,两眼满是伤悲。
50年代后期,泽尔多维奇开始对核武器设计工作感到厌倦,大多数真正有意思的问题都已经解决了。为寻找新的挑战,他用一部分时间去尝试基本粒子的理论,然后又转向天体物理学。同时,他仍然领导着基地的一个原子弹设计小组和一个在莫斯科应用数学研究所里做辅助计算的小组。
在原子弹设计工作中,泽尔多维奇常用一些思想来激发他的小组,组员们会通过计算来看这些思想是否行得通。“泽尔多维奇点火,队员们加油”,这是金兹堡的说法。在天体物理学研究中,泽尔多维奇仍然保持着这种作风。
在天体物理学问题中,令泽尔多维奇感兴趣的是星体的坍缩。像美国的惠勒、科尔盖特、麦和怀特一样,泽尔多维奇也明显感到,氢弹设计的工具完全适用于坍缩星的数学模拟。
为弄清真实星体坍缩的具体情况,泽尔多维奇留了几个年轻人在身边:应用数学所的纳杰任(Dmitri Nadezhin),伊姆舍尼克(Vladimir Imsheimik)和基地的波杜利茨(Mikhal Podurets)。经过一系列激烈讨论,他向他们讲了自己如何考虑在计算机上模拟坍缩,并包括那些对氢弹来说十分重要的效应:压力、核反应、激波、热、辐射、物质喷射。
在这些讨论启发下,伊姆舍尼克和纳杰任模拟了小质量恒星的坍缩,还独立于美国的科尔盖特和怀特证实了茨维基关于超新星的猜想。同时,波杜利茨模拟了大质量恒星的坍缩,他的结果几乎与麦和怀特的同时发表,而且在内容上与那两位美国同行也差不多是一样的。38没有什么可以怀疑的了:坍缩产生黑洞,而且正是按照奥本海默和斯尼德声明的那种方式。
原子弹设计代码能用来模拟星体坍缩,这不过是核武器与天体物理学众多密切联系的一个表现。那些联系,萨哈洛夫在1948年就看清了。他奉命参加塔姆的原子弹设计小组时,就开始以天体物理学研究来为自己做准备。1969年,我也意外地卷进了这些联系。
我从没真正想过要明白特勒-乌拉姆和萨哈洛夫-泽尔多维奇的思想是什么。凭他们的思想,那些能“具有任意威力”的超弹,在我看来是很讨厌的东西,我甚至根本不去想它如何实现。但我想知道中子星在宇宙中会起什么作用,只好被迫去考虑特勒-乌拉姆思想。
泽尔多维奇几年前指出,星际空间或恒星附近的气体在落到中子星上时会加热发光,它辐射出来的实际上大多是高能的X射线,而不是低能的可见光,那该有多热!泽尔多维奇认为,下落的气体控制着X射线外流的速率;反过来,外流的X射线也影响着气体下落的速率。于是,协同作用的气体和X射线产生一种稳定的自调节流。如果下落气体太快,它将产生大量X射线,而外泻的X射线将与下落的气体相撞,产生向外的压力,从而减缓气体的下落(图6.4(a))。另一方面,如果气体下落太慢,它产生的X射线将很少,没有能力减缓气体的下落,从而下落速率会增大。只存在一个惟一的气体下落速率,不太高,也不太低,正好能让X射线和气体达到平衡。
气体与X射线的这幅流动图景令我困惑。我清楚地知道,在地球上,假如想用低密度液体(如水)在下面支撑高密度液体(如水银),那么水银会很快像舌头一样钻进水中,水银下沉,而水上升(图6.4(b)),这个现象叫瑞利-泰勒不稳定性。在泽尔多维奇的图景中,X射线就像低密度的水,而下落的气体像高密度的水银。气体的舌头难道不会钻进X射线吗?然后,气体不会自由落向那些舌头,从而破坏泽尔多维奇的自调节流吗(图6.4(c))?用物理学定律详细计算,可能会告诉我这种事情是否发生,但这样的计算太复杂,又费时间;所以我没有算,而直接去问泽尔多维奇,那是1969年的一个下午,我们正在他的莫斯科公寓里讨论物理学。
我提出这个问题时,泽尔多维奇有点儿不高兴,但他的回答很坚决:“不,基普,那是不会发生的。没有舌头钻进X射线,气流是稳定的。”“您怎么知道呢,雅科夫波里索维奇?”我问。奇怪的是,我没能得到回答。显然,泽尔多维奇或其他什么人做过详细计算或实验,证明了X射线能顶住气体而不会出现瑞利-泰勒的舌头来破坏,但泽尔多维奇却不能向我指出发表在文献里的任何一家的计算或实验,也没有为我详细讲述其中的物理学。这太不像泽尔多维奇了!
图6.4 (a)落向中子星的气体被外流的X射线压力减速。(b)水银在地球的引力作用下下落,它下面的水将它支撑着,结果出现瑞利-泰勒不稳定性。(c)下落的气体被中子星的X射线所支撑,也会出现瑞利-泰勒不稳定性吗?
几个月后的一天,我和科尔盖特在加利福尼亚内华达山上漫步(科尔盖特是美国最好的辐射和流体运动专家之一,是美国后期超弹工作的主要参与者,也是在利弗莫尔用计算机模拟恒星坍缩的三个物理学家中的一个),我向他提出我问泽尔多维奇的那个问题,他也那样回答我:气流是稳定的,气体不可能生成舌头而逃脱X射线的作用。“你怎么知道呢,斯特林?”我问。“已经证明过了。”他回答。“哪儿能找到计算或者实验呢?”我问。“我不知道……”
“那太奇怪了,”我告诉斯特林,“泽尔多维奇也是这样给我说的——流是稳定的。可他也跟你一样,不告诉我证明在哪儿。”“哦,那么泽尔多维奇也知道了,真有意思。”斯特林说。
那么,现在我也知道了。我没想过要知道。但结果是不可避免的。特勒-乌拉姆思想一定是用裂变(原子弹)触发器最初产生的X射线来加热、增压,点燃超弹的聚变燃料(图6.5)。80年代,几种解了密的美国出版物证实了这确实是特勒-乌拉姆思想的一部分,要不,我也不会在这儿讲了。
图6.5 特勒-乌拉姆和萨哈洛夫-泽尔多维奇氢弹设计思想的草图:由裂变提供能源的爆炸(原子弹触发器)产生强X射线,X射线以某种方式聚焦到聚变燃料(氘化锂,LiD),将它加热并压缩足够长的时间,产生聚合反应,X射线的聚焦技术和其他实际问题要困难得多,即使知道了特勒和乌拉姆的这点“机密”,也不过是在制造实际超弹的路上向前走了“无限小”的一步。
是什么令惠勒从黑洞的怀疑者变成了信仰者和宣扬者?恒星坍缩的计算机模拟不过是最后的激发因素。更重要的还是他想打破认识上的障碍。从20年代到50年代,这些障碍普遍存在于全世界物理学家的头脑中。它部分来自那个出现在黑洞中的史瓦西奇点,也来自奧本海默和斯尼德理想化计算的令人疑惑的结果:从外面静止的观察者看,坍缩的恒星将在临界周长处(“史瓦西奇点”)永远冻结,而从恒星表面的观察者看,坍缩会很快通过冻结点继续下去。
在莫斯科,朗道和他的伙伴们,一方面相信奥本海默和斯尼德的计算,同时却在协调这两个观点上遇到了很大的麻烦。“当人类头脑面临两个可能同时都正确的观点时,你不能想象那是多么难以理解。”39若干年以后,朗道最亲密的朋友栗弗席兹(Evgeny Lifshitz)这样告诉我。
1958年(也就是惠勒攻击奥本海默和斯尼德结论那年)的某一天,莫斯科收到一期刊有芬克尔斯坦(David Finkelstein)文章的《物理学评论》,40作者是一个不出名的博士后,来自美国一所不太有名的大学,新泽西霍伯肯的史蒂芬斯理工学院。朗道和栗弗席兹读了这篇文章。它揭示了好多东西,一切事情都豁然开朗了。1
那年,芬克尔斯坦访问了英国,在伦敦国王学院作演讲时,彭罗斯(他后来将变革我们对黑洞内部事物的认识,见第13章)曾乘火车赶来听,然后满怀热情地回剑桥。
在普林斯顿,惠勒起先有点兴趣,但没全信。等几年他才会慢慢相信。他之所以比朗道和彭罗斯迟疑,我想是因为他看得更深。他坚持认为量子引力会使核子(中子和质子)在坍缩的恒中化为辐射而脱离坍缩,这个想法似乎不可能与芬克尔斯坦的见解协调。不过,我们以后会看到,在更深的意义上,两家观点都是对的。
那么,芬克尔斯坦的见识是什么呢?他很偶然地凭简爷的数学发现了一个描述史瓦西时空几何的新参照系。他对恒星坍缩不感兴趣,也没有把他的新参照系同星体坍缩联系起来。42但对別人来说,他的新参照系的含义是很淸楚的,为他们带来了对星体坍缩的全新认识。
坍缩恆星外的时空几何还是史瓦西的几何,所以能用芬克尔斯坦的新参照系来描述,它与我们以前遇到过的参照系(1,2章)大不相同。那些参照系(假想实验室)都很小,而且每个参照系的各部分(顶、底、边和中心)都是相对静止的。相反,芬克尔斯坦的参照系很大,可以同时覆盖远离坍缩恒星的时空区域、恒星附近的区域以及它们之间的区域。更重要的是,这些参照系的不同部分是相对运动的;远离恒星的部分是静止的,也就是没有坍缩;而恒星附近的部分则随坍缩的恒星表面向下落。相应地,芬克尔斯坦的参照系同时可以用来描述遥远的静止观察者和随坍缩恒星一起下落的观察者所看到的恒星坍缩过程。结果,这样的描述把从远处观察到的坍缩冻结与从恒星表面观察到的持续坍缩优美地协调起来了。
大卫·芬克尔斯坦,约1958年。[Herbert S.Sonnefeld摄;芬克尔斯坦提供。]
1962年,惠勒的普林斯顿研究小组的两个成员,贝克多夫(David Beckedorf)和米斯纳(Charles Misner)构造了一组嵌入图来说明这种和谐的描述,1967年,我在为《科学美国人》写的一篇文章里将他们的嵌入图改成了下面更富想象的样子:43
从前,在一只大橡皮膜上生活着6只蚂蚁(图6.6),这些蚂蚁都很聪明,让信号球以不变的速度(他们的“光速”)在膜面上滚动来互通讯息。遗憾的是,这些蚂蚁没有计算膜的强度。
一天,5只蚂蚁刚好会聚到膜中心,他们的重量使膜往下坍缩,自己也陷了进去,但爬得太慢,出不来了。第6只蚂蚁——他们的“宇航员”——带着望远镜在远处的安全地方。当膜塌陷时,被陷的蚂蚁向“宇航员”发了信号球,所以她能跟踪他们的命运。
膜在塌陷时发生了两件事:第一,它的表面向内收缩,把周围的事物拖向塌陷中心,就像坍缩恒星的引力将事物吸向它的中心一样。第二,膜塌下来形成一个碗,就像坍缩恒星周围的空间弯曲的形状(与图6.2对比)。
膜的表面将随着塌陷而越来越快地收缩,结果,被陷的蚂蚁等时间间隔发出的信号球要经过越来越长的时间才能被“宇航员”蚂蚁收到(这类似于从坍缩恒星发出的光的红移)。塌陷开始15秒后,发出第15号球,在这同一瞬间,陷落的蚂蚁正好被吸进临界周长。因为临界周长处的膜正好以球的运动速度(光速)收缩,所以第15号球将永远停在那儿。在到达临界周长前0.001秒,陷落的蚂蚁发出第14.999号球(只画在最后一幅图上),这个球勉强比膜的收缩快一点儿,要等到137秒后才能到达宇航员蚂蚁。过了临界周长0.001秒以后发出的15.001号球必然会被吸进高度弯曲的膜区,与那5只陷落的蚂蚁挤在一起。
但宇航员蚂蚁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们挤压的情况。她永远也收不到15号和在它之后发出的信号球;而刚好在15号以前发出的球却要过很长时间才能逃出来,所以在她看来,塌陷会很慢,而且正好在临界周长处冻结。
图6.6 居住着蚂蚁的橡皮膜的塌陷,为恒星形成黑洞的引力坍缩提供了一个富有想象的类比。(引自Thome(1967))
这个类比非常忠实地再现了坍缩恒星的行为:
1.膜的形状正好就是恒星周围弯曲空间嵌在嵌人图中的形状。
2.信号球在膜上的运动与光子在坍缩恒星的弯曲空间中的运动是完全一样的。特别是,在膜上的任何静止蚂蚁局部测得的信号球都以光速运动,但刚在15号之前发出的球却要过很长时间才能逃出来,在宇航员蚂蚁看来就像坍缩要冻结了。同样地,任何人局部测得的从恒星表面发出的光子也以光速运动,但刚在恒星收缩到临界周长(它的视界)前发出的光子也要过很长时间才能逃出来,在外面的观察者看来,坍缩必然显得要冻结了。
3.陷落的蚂蚁看不到任何在临界周长冻结的事情,他们会被无情地吸进临界周长,挤在一起。类似地,任何在坍缩恒星表面的人也看不到坍缩冻结,他们毫不犹豫地经历坍缩,被潮汐引力压得粉碎(第13章)。
用嵌入图来说,这就是芬克尔斯坦新参照系带来的认识。以这种方式思考坍缩就不再有什么神秘的事情了。坍缩的恒星确实会毫不犹豫地收缩到临界周长以下,远处看到的冻结表现是一种错觉。
蚂蚁比喻的嵌入图只能说明芬克尔斯坦新参照系的部分内容,更进一步的思想表现在图6.7的坍缩恒星的时空图上。
到现在为止,我们见过的惟一时空图是在狭义相对论中遇到的,例如图1.3。那张图,我们是用两种观点画的:静止在帕萨迪纳城的惯性参照系(忽略向下的引力)的观点,图1.3(c),和固定在帕萨迪纳科罗拉多林阴大道上高速奔驰的跑车上的惯性系的观点,图1.3(b)。在每幅图中,我们将选出的参照系的空间画在水平方向,时间画在垂直方向。
在图6.7中,我们选的是芬克尔斯坦的参照系,跟往常一样,这个参照系的三维空间(“芬克尔斯坦空间”)的二维画在水平方向上,而从它观测的时间(“芬克尔斯坦时间”)画在垂直方向上。因为芬克尔斯坦参照系在远离恒星处是静止的(没有坍缩),所以在那儿的时间也就是静止观察者所经历的时间;又因为芬克尔斯坦参照系在恒星附近会随坍缩的恒星表面向下落,所以在那儿的时间也就是下落的观察者所经历的时间。
图中表现了两个水平碎片,分别示意特定时刻的两个空间维,但忽略了空间弯曲,所以它看起来是平直的。更特别的是,包围恒星中心的周长被忠实地表现在这两个水平面上,但是半径(距中心的距离)却表现不出来;为了同时忠实地表现周长和半径,我们还得用图6.2那样的嵌入图或者图6.6的蚂蚁的类比。空间曲率那时也会慢慢清楚:周长将小于2π乘以半径。将水平碎片画平,是人为抹去了它的曲率。这种错误的空间平直化是为了把图画明白所付出的代价。代价的收获是,我们能在单独的一幅图中同时看清空间和时间。
图中最初时刻(底下的水平面),缺了一个空间维的恒星是大圆的内部,假如失去的那一维还在,恒星应该是一个大球的内部。在后来时刻(第二片),恒星收缩了,成了小圆的内部。再后来,恒星通过临界周长;再后来,它就收缩到零周长,在那儿生成一个奇点,照广义相对论,恒星在那里被挤碎了,不存在了。奇点的具体情况我们要到第13章才讨论,但应该知道,它完全不同于物理学家从20年代讲到50年代的那个“史瓦西奇点”。“史瓦西奇点”是他们对临界周长和黑洞的误会的说法;这里的“奇点”是留在黑洞中心的一样东西。
黑洞本身是图中黑色的时空区域,也就是临界周长(即坍缩恒星未来的表面)以内的区域。黑洞表面(视界)就在临界周长处。
在图中还画了几个跟着恒星表面的粒子的世界线(穿过时空的轨道)。当我们从图的下方往上看时(也就是随时间流逝),会发现这些世界线越来越向恒星中心(图的中心轴线)靠拢。这个运动体现了恒星随时间的收缩。
图6.7 恒星坍缩为黑洞的时空示意图。用芬克尔斯坦参照系的时间,方向向上。这个参照系的三维空间的二维画在水平方向上。水平碎片是坍缩的恒星和它生成的黑洞在芬克尔斯坦的特定时刻的二维“快照”,但空间的弯曲被抹平了。
最有意思的是四个光子(光的粒子)的世界线。这些光子类似于蚂蚁的信号球。光子A是在恒星开始坍缩的时刻从表面向外发出的(底下的空间片)。随时间流逝(从图下往上看)它很轻松地越走越远。光子B是在恒星到达临界周长前一会儿发出的,要过很长时间才能逃出去;它有点儿像蚂蚁发出的14.999号信号球。光子C是在临界周长处发出的,像15号信号球一样,它将永远停留在那儿。光子D从临界周长内部(黑洞内部)发出,永远逃不出来,像15.001号信号球一样,它将被黑洞的强大引力拉进奇点。
图6.8 根据牛顿物理学定律预言的从临界周长内部的恒星发出的光微粒(光子)的运动。左:空间图(同图3.1);右:时空图。
将我们现在对来自坍缩恒星的光的传播的认识,与18世纪关于从小于临界周长的恒星发出的光的预言进行对比,是很有意思的。
回想一下(第3章),18世纪末,英国的米歇尔和法国的拉普拉斯用牛顿的引力定律和光微粒预言了黑洞的存在,那些“牛顿黑洞”实际上是周长很小(小于临界周长)的静态星体,引力阻止了星体附近的光逃逸出去。
图6.8的左边(空间图,不是时空图)描绘了这样一颗在临界周长内的恒星和从它表面近垂直(径向)发出的光子(光微粒)的空间轨道。向外飞的光子像扔出去的石块,会被恒星引力减速、停止,然后落回恒星。
右图描绘了两个光子在时空图中的运动。向上的是牛顿宇宙的时间,向外的是绝对空间。随时间流过,圆形的恒星扫过一立体柱,在任一时刻(通过图的水平面),恒星由与左图相同的圆表示。光子A随时间向外飞,然后落回来;光子B发出稍晚,但行为是一样的。
关于临界周长以下的恒星和它发出的光子,将这个(错误的)牛顿观点与(正确的)相对论观点(图6.7)拿来对比是很有好处的。对比说明了牛顿定律和爱因斯坦定律的预言的两点显著的差别:
1.牛顿定律(图6.8)允许小于临界周长的恒星健全地存在,没有坍缩,引力的挤压被内部压力所平衡。爱因斯坦定律(图6.7)坚信,当恒星小于临界周长时,没有什么内部压力能够抵抗强大的引力挤压,恒星别无选择,只有坍缩。
2.牛顿定律预言,从恒星表面发出的光子先可以向外飞得很远,甚至跑到临界周长以外,然后被拉回来。爱因斯坦定律要求,任何从临界周长内部发出的光子总是向越来越小的周长运动。只有在恒星收缩比光子向内运动更快的情况下,这些光子才可能脱离恒星的表面(图6.7)。
尽管芬克尔斯坦的发现和原子弹的数字模拟完全令惠勒相信大质量恒星的坍缩必然产生黑洞,但坍缩的星体物质的命运在60年代仍然困扰着他,跟他1958年在布鲁塞尔遇到奥本海默时一样。广义相对论认为,恒星物质在黑洞中心的奇点处会被压碎而消失(第13章),但这个预言在物理上是不能接受的。在惠勒看来,广义相对论显然不能用在黑洞的中心,而该拿新的量子引力定律来取代它,这些新定律一定不会让恒星被压得粉碎。惠勒猜测,以他在布鲁塞尔阐释的观点为基础,也许新定律能将坍缩物质转化为辐射,通过量子力学的“隧道”而逃出黑洞散人星际空间。检验这个猜想需要更深刻地认识量子力学与广义相对论的结合,猜想的美妙也在于此。这是发现量子引力新定律的试验基础。
作为惠勒60年代初的学生,我认为他的猜想太无理了,物质在奇点转化成辐射,然后通过隧道脱离黑洞——惠勒怎么会相信这样的事情呢?如惠勒所说,量子引力新定律在黑洞中心的奇点当然是重要的,但不是在临界周长附近。临界周长是“宏观领域”的东西,广义相对论一定是高度精确的;而广义相对论的定律也是不容争辩的——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逃出临界周长。引力把握万物,所以不会有“量子力学的隧道”(不管它是什么)让辐射跑出去,我坚信这一点。
1964和1965年,惠勒和我同哈里森和若野一起写了一本关于冷死星和星体坍缩的专业书。44惠勒一定要在最后一章写进他关于辐射可能通过隧道逃出黑洞散入星际空间的猜想,令我很吃惊。为说服他不要在书里写这个猜想,最后我打电话向大卫·夏普(David Sharp)求助,他是惠勒的一个博士后。惠勒、大卫和我在三方电话上激烈争论,最后他终于投降了。
惠勒是对的,大卫和我错了。10年后,泽尔多维奇和霍金将用新建立起来的广义相对论与量子力学的部分结合,从数学上证明辐射能够通过隧道逃出黑洞——尽管很慢很慢(第12章)。换句话说,黑洞会蒸发,不过蒸发很慢。一个黑洞,从恒星坍缩形成到最后消失,所经历的时间将远大于我们宇宙现在的年龄。
我们为事物取的名字是很重要的。电影明星的经纪人大概很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们把诺玛·珍尼·贝克尔(Norma Jean Baker)改为玛丽莲·梦露(Marilyn Monroe),把贝拉·布拉斯柯(Béla Blasko)改为贝拉·卢戈西(Béla Lugosi)。2物理学家当然也明白。在电影业,一个名字定下一个基调,也就是观众评价影星的思想基础-——如梦露的魅力,卢戈西的恐怖。在物理学中,一个名词有助于建立认识物理学概念的思想参照系。好的名同会让人构想出一幅能突出概念最重要性质的认识图景,从而有助于以某种潜意识的直观的方式启发好的研究;坏名词则会产生阻碍研究的思想障碍。
在从1939年到1958年间,对物理学家们认识恒星坍缩起最大阻碍作用的,也许是他们为临界周长所取的名字:“史瓦西奇点”。“奇点”一词会令人想象一个引力无限大的区域,我们知道的物理学定律在这儿失败了——我们现在认识了,这幅图景对在黑洞中心的物体来说是正确的,但对临界周长并不正确。由于这幅图景,物理学家难以接受奥本海默-斯尼德结论,在坍缩的恒星上通过史瓦西奇点(临界周长)的人感觉不到无限的引力,也没看到物理学定律的失败。
史西奇点(临界周长)一点儿也不奇异,芬克尔斯坦发现的新参照系让这一点完全清楚了。他的参照系说明,史瓦西奇点不过是一个位置,事物可能落到它的里面,却没冇什么能从它里面跑出来——也就是说,我们在外的人不可能看到它的里面。芬克尔斯坦的参照系还表明,坍缩的恒星在沉没到史瓦西奇点以后将继续存在,就像太阳落到地平线下也仍然存在着。不过,正如我们地球上的人看不到地平线下的太阳,远离坍缩恒星的观察者在恒星坍落到史瓦西奇点后,也就看不到它了。这样的类比激发了50年代康奈尔大学的物理学家林德勒(Wolfgang Rindler),他为史瓦西奇点(临界周长)取了个新名字,一直叫到现在:他叫它视界(地平线)。
剩下的问题是,恒星坍缩生成的物体该叫什么?从1958年到1968年,东西方都用过不同的名字:苏联物理学家用的名字突出远离坍缩的天文学家的观点。回想一下,由于光为了逃脱引力的掌握需克服的巨大困难在远离坍缩的人看来是永远存在的,所以恒星表面似乎不会真的到达临界周长,视界不会真的形成。对天文学家来说(假如他们的望远镜真能看到坍缩的恒星),它似乎刚好在临界周长处冻结了。因此,苏联物理学家把坍缩生成的物体称为冻星——这个名字为他们在60年代的坍缩研究奠定了基调和认识基础。
相反,西方强调的是运动者的观点,观测者随坍缩的恒星表面下落,通过视界,到达真正的奇点,所以相应地他们将生成的物体称为坍缩星。这个名字有助于物理学家将精力集中到一点,那是后来惠勒最关心的一点:奇点的本质,量子物理学与时空曲率可能会在这里结合到一起。
两个名字都不令人满意。也没有人特别关注包围坍缩星的视界,也就是那个引起人们产生星体“冻结”的光学错觉的视界。60年代,物理学家的计算逐步揭示了视界的重要性,而惠勒——他比谁都更关心用一个优美的名字——也越来越感到不满意了。
惠勒喜欢躺在浴缸里放松或躺在床上考虑我们关于事物的名称。有时为了一个正确的名字他会这样寻找几个月。现在他要找一个词来代替“冻星”和“坍缩星”,在1967年下半年,他终于找到了一个理想的名字。
照他一贯的作风,惠勒没有去告诉他的同事们说,“我为这些东西找到了一个伟大的新名字,让我们叫它这……这个吧。”相反,他干脆自己就用了,好像本来就不存在别的名字,好像大家都同意这个名字。他公开这个命名是1967年晚秋在纽约市举行的一次脉冲星会议上,然后,12月在美国科学促进会的一个题为“我们的宇宙,已知与未知”的演讲中,他又顽强地引用了这个词。我们没有在场的人是在演讲稿上头一回碰到这个词的:“由于下落越来越快,〔坍缩恒星的表面〕将越来越快地离开〔远处的〕观察者。光向红端移动,一毫秒一毫秒地变暗,在不足1秒的时间内,就暗得看不见了……[恒星]像柴郡猫一样消失了,猫只留下它的笑,3而恒星只留下它的引力。引力,是的,只有引力,没有光,同样也没有出现任何粒子。而且,从外面看,光和粒子是一样的……[它们]落下黑洞只是为它补充了质量,增强了引力。”45
黑洞是惠勒取的新名字。几个月内,东西方的相对论物理学家、天体物理学家和普通大众就热情采纳了——只有一个例外:在法国,词组trou noir(黑洞)隐含淫秽的意思,被抵制了好多年。
[1] 实际上,包括爱丁顿在内的其他物理学家很早就在其他场合发现了芬克尔斯坦的见解,但他们没有理解它的意义,很快就把它忘了。41
[2] 卢戈西(1882~1956)是匈牙利出生的美国演员,他以扮演恐怖角色出名,而且恐怖的角色也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译者
[3] 这儿说的是《爱丽思漫游奇境记》(Lewis Carroll著,汉译本有几种,最有趣的可能是赵元任先生1969年在美国出版的译本(商务印书馆,1988))第6章的那只柴郡(Cheshire)猫:“这回它慢慢地消失,从尾巴尖儿起,一直到头上的笑脸。那笑在它全身都消失后还留了好一会儿。”(这尽管是儿童文学名著,但西方科学家也常在科学作品里引用其中的故事和语言。)——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