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我觉得其实咱们整个社会这几十年都处于更年期,真的!更年期就是全乱套了,什么事都过度反应。
窦文涛:这个说法有意思。你还有个“青苗法”是吧,把年轻人叫“青苗”。为什么现在男的都喜欢找“青苗”(笑)?
陈丹青:我想这是中国的问题。你看中国选电影明星都往年轻里走,但好莱坞不会这样,欧洲更不这样。欧洲和好莱坞最重要的女演员都是四十岁以上的,很少有国家像我们一样。这跟我们的传统有关系,原因之一可能是鲁迅先生说的,中国人喜欢——
窦文涛:老牛吃嫩草?
陈丹青:肉、蔬菜都拣嫩的吃,还没熟就切了。当然他联想到这是个吃人的社会,老的吃年轻的,一代压一代,这个传统太长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让你成熟的那个机制没有了。
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古来时常吃人,我也还记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吃人”两个字!
——鲁迅《狂人日记》
“吃人社会”、“救救孩子”,为1918年前后新文化运动的“反礼教”命题,作了最精练、凶狠的概括,振聋发聩,大慈大悲,极度形象,极度夸张。前一句话,指两千年旧文化,后一句话,在鲁迅个人是出于绝望与希冀,在历史层面,直接指向革命:革命,在文的一面对应了国共两党的强力统治。九十年后,如果仍以形象夸张的方式引用鲁迅前一句话,他所憎恶的“吃人”社会完全被推翻、征服、消灭,“吃人”的性质变了没有呢?变了,变成另一群人在吃人,或者被吃,换成另一方是吃人,或者被吃。而“救救孩子”这句话,就是“救救中国”的意思,当时说出口,就隐含大问题:谁来救孩子?怎么救法?能不能救得起?
——陈丹青《荒废集·文学与拯救》
陈丹青:我在国外待了这么久,觉得中国女性四十岁之后可看的远远不及西方国家多。
窦文涛:什么叫可看的?
陈丹青:样子还在,而且越老越好看。在中国,四五十岁甚至六七十岁的,还有样子出来,仪态、谈吐、相貌都好的女性,越来越少。
窦文涛:我记得崔健有一回说起这个也挺愤怒,说亚洲所有娱乐工业都在利用年轻人的身体,比如到了唱片公司,你爱搞什么音乐我不管,我完全按照商业流行重新包装你,实际是利用你青春期的身体。我听说一个美国CEO跑到中国来之后乐不思蜀,不想回去了,说像我们这个岁数的人在美国是不会有十八九岁的小姑娘整天跟我们一起玩的,他来到北京之后发现这些老男人身边全是小姑娘。
刘索拉:这是教育的问题、老师的问题、家长的问题,还有女孩子本身的问题。有时候我们会轻易怪这些老男人,其实女人也有责任。女性整体教育特别不发达,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怎么可能说,我现在必须马上结婚,因为我太老了。怎么可以这样说?我看过很多时装杂志,十几岁的小孩儿打扮得非常性感,半张着嘴,做出撩人姿势,出现在房地产广告上!她们的家长怎么能让孩子做这种事?难道他们还觉得骄傲,我女儿上了广告,赚了很多钱。在美国要么你就在《花花公子》上露,不然的话不可能这么去露,除非你穷疯了。
陈丹青:我教书接触的小孩都是70后、80后,我很惊讶他们对于青春的感觉这么敏感,在我看来还很小的孩子已经开始觉得自己老了,底下更年轻的要上来了。我们年轻时没这种感觉,一点儿都不觉得自己年轻或者老了怎么样,要到很晚才会有这种感觉。
窦文涛:是,我二十几岁的时候也没这种感觉。
陈丹青:这是被夸张的一种感觉。
窦文涛:是环境造成的压力吗?
刘索拉:我觉得是从家长到社会的教育问题。
陈丹青:我觉得是走了极端。(20世纪)七八十年代我们年轻的时候,且有得等了,永远是老的在前面,论资排辈。90年代后又走上另一个极端,谁“青苗”谁就上,老的赶紧走!老的四十多岁就出局了。
刘索拉:是不是受了日本的影响?日本社会就这种传统。
陈丹青:可能有种下意识的报复心理,老人文化太久了,上头永远有一层层年纪大的人压着你。
青春不等于才华,但才华靠青春壮胆。青苗一拨拨蹿上来,总有才华横溢的人。我所以痛恨艺术学院这一套,那是对青春的屠杀。拿什么鸟学位!二十岁左右就该放手创作,美术史多数经典是二十五岁前后的小青年弄出来的。
至于燎原不燎原,我可不知道。吃掉七十年代生人的是80后,而今90后眼瞧着蹿上来,一嘴汗毛,皮嫩肉紧。代际的紧张感是近年趋势,我在校园里常遇见二十来岁的女孩子说:哎呀,我老了。
整体看,每一代艺术学生的百分之九十九会成为鲁迅所谓“一盘子绿豆芽”。
——陈丹青《荒废集·价格眩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