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索拉:那时候也没有目的,因为我们没有任何希望,没有前途,我们也不担负时代的重任,所以我们没目的。我那种所谓“无目的生存方式”就是那时候养成的,我的生活没有目的,从小就这样,到现在还这样。
陈丹青:你是个人主义的先驱,呵呵。
刘索拉:我知道这种个人主义跟你有区别(笑)!我当时年龄小,没去插队。有人问我,你怎么回来了?我说,逃回来的。说的时候特骄傲,我可以不去,我可以逃回来,去他×的,没工作就没工作,挺好的。我的个人主义意识从那时候开始形成。
窦文涛:你说你是个人主义,我比你再晚点儿,我是虚无主义。1976年粉碎“四人帮”的时候我才九岁,我的血没有你们那么热乎。那会儿小孩每个礼拜都游行,喊口号“打倒四人帮”,为什么打倒根本就不懂。后来北岛写诗说“我不相信”,可是像我们是连“不相信”都不相信,对不懂的东西你不可能相信!所以到现在,凡是说大话的,跟我这儿忧国忧民的,我心里就有种怀疑或者冷漠,自觉闪他远点儿。当然我在丹青兄身上也感受到一点儿80年代的东西,好家伙,爱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像丹青兄也在访谈里说,好像骨子里已经被塑造成那样的人,有那种悲剧感、正气凛然的东西。
刘索拉:丹青是挺正气凛然的。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
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冰川纪过去了,
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
好望角发现了,
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竞?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
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
为了在审判之前,
宣读那些被判决的声音。
告诉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
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我不相信天是蓝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声,
我不相信梦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
就让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
如果陆地注定要上升,
就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
新的转机和闪闪星斗,
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
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
——北岛《我不相信》
窦文涛:80年代的时候你不是已经去美国了吗,但是为什么今天你又说“星星这帮老土匪,八五这伙白眼狼”两个展览很重要,要去看一看?
陈丹青:现在的年轻人其实不太清楚,之所以有今天这样的空间,跟当年那两拨人的影响是分不开的。今天当代艺术、摇滚乐、流行音乐的空间越来越大,大家很理所当然地接受这个状况,但你要知道,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时候,是经过很多人努力才让今天这种空间成为可能!
窦文涛:所以你说他们是“土匪”、“白眼狼”不是骂人的话?
陈丹青:当然不是骂人的话。我是站在官方立场上讲他们是“土匪”、“白眼狼”。现在有三份名单,一份是西方名单,由西方人挑选出来的当代艺术名单,谁是第一流谁是第二流;另一份是一个漫长的老名单,从1949年下来,谁是名家谁是大师;现在又冒出来第三份名单是拍卖行提供的名单,这里头很杂,活人有死人也有,在朝的有在野的也有,当代艺术有传统的古代的都有。那么,你认哪份名单?三份名单加起来是不是就可以代表中国当代美术?这是一个还待争论的问题。
窦文涛:那这两次展览属于哪个名单?
陈丹青:这两次展览都是非体制性的,两拨人一拨从来没有进入过体制,一拨是体制内的激进派。他们要进入现代艺术,要进入世界的格局。事实上“八五运动”弄成了,被肯定为整个世界当代艺术范围内的中国部分。此前世界现代艺术的集体照里,你根本看不到中国人的脸。
八五运动不是草寇运动,初也混杂、幼稚,继之彼此不服,事后争功,但参与者大致是学院师生和部分开明的美术党官;论起事的条件、规模、理论和目标,则八五运动远远超越在野群体,后者只管叫嚣,没理论,豁出去再说。终于八五运动开花结果,“走向世界”,在野群体闹了两三年便即息鼓四散,其中几位主角出国,是为涉外的婚姻。
不论“星星”还是八五运动,近三十年来各路闯祸胚子的暧昧空间与真正后援,来自“境外”,区别只在声援的方式与规模。1982年,著名星星女画家李爽刑满出狱随法国夫婿飞临巴黎,法国人在机场盛大欢迎:那场婚姻惊动了良乡监狱,也惊动了当时的法国总统和邓小平谈判。2007年,则“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在中国的公开设立,是为西洋人就近拨弄中国艺术的大手笔,而八五运动的几位“元老”,早已在西方体制名单中各占一席。
——陈丹青《荒废集·仍然在野》
刘索拉:但我有一个担心,我觉得在中国有这样一种倾向,无论美术还是别的行业,特别容易陷入一种误区,即评价某项作品的好坏特别容易以历史的评价或西方的评价为标准,而不是从作品本身出发。中国有很多好的艺术家,媒体很少提到,他们本人也是隐士,从来不出现,比如我们的好朋友刘丹,他简直太棒了,但他从来不在媒体上出现,他是超越文献的。
陈丹青:刘丹在西方受到高度肯定。
刘索拉:但他们可能不会把他放在目前某个潮流中或某份名单里。
陈丹青:这就是艺术界诡谲的地方。不管是西方名单还是本土名单,各有各的理由,各有各的游戏规则和价值观。当然中国终于可以接受有几套名单在,这本身是件好事,但这不等于多元,还有很长一段时间的路要走。当然我们不要轻易说“西方霸权”这句话,这是一种弱者心态,咱们入世贸组织,举办奥运会,跟整个世界一块玩——也可以说是跟他们合作。这是它的一个套,它希望你进来,大家一起玩,不要以为这就是我们自己的运动,这其实是一个里应外合的运动。老提“西方霸权”是心态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