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文涛:丹青兄听说你当年在美国的时候,看了大量中国电视剧——
陈丹青:至少看了两三千集吧。
查建英:我当初在纽约认识你就知道你白天到曼哈顿画室画画,晚上回到皇后区家里,吃过晚饭就坐在那儿看一晚上电视剧。
陈丹青:1990年我母亲到纽约来,老人因为言语不通,我就去租了些中国影视剧的碟给她看。我记得第一个就是《渴望》,结果我自己也看进去了,没停过。一直到2000年回国,持续看了十年左右。
查建英:一说《渴望》我还真有点儿亲切感,《渴望》也是我看过的第一部90年代的中国电视剧,我发表的第一篇英文文章就是写《渴望》的。那片子是个转机,是很重要的文化事件。后来我回北京认识了扮演刘慧芳的凯丽,觉得特别亲切。
陈丹青:接着就是《编辑部的故事》,然后是《过把瘾》《我爱我家》……太多了。
查建英:我觉得过去二十年来中国电视剧的进步要比电影大得多。
窦文涛:现在大家都说中国电影走到邪路上去了,但电视剧好像还好。最近我跟中了毒瘾似的,连续看了三天三夜《黎明之前》14,觉得比《潜伏》还好看。《潜伏》基本上在房子里,这部稍微有了些规模。那天他们讲,根据最近电视剧披露的史料,共产党打败国民党主要靠地下党。看了《黎明之前》我明白了,重要的是电视剧里的人性,阴谋中反映出的人性,感情绝处逢生,这些东西是永恒的,最吸引人。而且我能很明显地感觉到中国电视剧在跟美剧学习,比如节奏加快,故布疑阵,每两三分钟留一个悬念等。我看一些国产电视剧,会觉得编剧比观众聪明;有时候看电影,反而觉得编剧还不如观众聪明呢。
查建英:是,好多电影导演都在说没有好剧本。
陈丹青:电视剧剧本常常是一个群体在创作,这个群体是靠做活儿做出来的,市场竞争激烈,谁不行就换谁,所以有竞争的同时也有利益。事情就是这样,只要有市场化就会弄得好,中国电影还没到这个地步。
查建英:从《渴望》开始就是一个团队在写剧本,一堆人在一起侃,不像电影剧本,可能到现在还是个人在创作。
陈丹青:那会儿好厉害!王朔刚出来,主宰了中国影视剧七八年。那时候最精彩的电视剧不是他写的就是他介入的,90年代王朔太重要了!后来我在纽约碰到他,我说谢谢你,你的每个剧我都看。
窦文涛:当时看电视剧对你起了什么作用呢?因为纽约离中国太远,所以要找回一点儿中国的感觉吗?
陈丹青:在国外会想念中国。那时候我在美国待了快十年,从来没回来过。另外我也把电视剧当资讯读,因为中国一直在变化,我出去了一二十年,如果中国还跟我走的时候差不多,电视连续剧就不会给我那么多兴奋感。问题是中国一直在变,一看电视,哎哟,中国原来是这么回事!所以我把它当资讯看。我几乎不批评电视连续剧,也很少批评电影——
窦文涛:为什么?
陈丹青:电影太难了,好不容易弄出来两小时,你一句话就给骂掉了!我觉得不好我不看就是了。把看电视剧当作“怀乡”,了解一下中国资讯就行,如果它能满足我这些要求,我就会看下去,如果不好我就不看,很简单!
整体而言,我不喜欢第五代电影,可是平心而论,几位著名的第五代导演,包括李少红,九十年代迄今全都付出顽强的挣扎,单是论活儿,做得比出道时好多了。虽然我没看新版《红楼梦》,我绝对相信李少红豁出性命在做。挨骂最多最惨,无过于张艺谋,我与他因奥运会开幕式有过接触,发现他很敬业,很拼命。可有什么用呢,一出头就挨骂,没有比骂一个导演更容易的事了……我一点儿不觉得中国影视作品有多好,但有教养的观众不是只会叫骂的一群。欧美影视好,先是人家的观众有教养,人家的文化人,真的有文化。
——陈丹青接受采访《是谁毁了新<红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