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文涛:现在有时候我都不大愿意看书了,就希望他们老老实实拍点儿好电影看,比如“托尔斯泰传”之类的。以前有一部讲达尔文的电影,看上两小时,基本上就能对达尔文有所了解。
陈丹青:文学正在被电视连续剧所取代。我过去在长篇小说里享受的一路读下去的快乐,现在全搁连续剧里了。我也看美剧,美剧太了不起了!过去狄更斯、司汤达、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等人写的长篇小说中最抓人的东西,现在全被美剧拿过去了。
查建英:美剧实际上是过去的章回小说,还加上了演员、布景、造型。这样一来小说当然打不过它。但我还是要为小说说句话,我觉得小说最擅长的其实是心理描写,这些应该还没被电视剧夺走吧。
陈丹青:可是照本雅明的说法,小说实际上又灭了另外一种更源远流长的艺术——说故事的艺术。小说起来的时候,取代的是讲故事的传统,本雅明认为口口相传是更古老的一种传统,比如柳敬亭讲《水浒》。等到话本小说一起来,讲故事的传统便慢慢没落了,最后流到民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是孰优孰劣的问题,而是传播方式在改变。
窦文涛:唐诗、宋词也是一代代新的取代旧的。
陈丹青:为什么中国人这么喜欢看电视连续剧?可能跟过去的传统有关系:第一,中国有漫长的说书传统;第二,中国有手绘故事的传统,最早可以追溯到手卷画15。
手卷画是全世界都没有的一种画,靠展开一点儿一点儿画面移动着看,有很强的叙述感,这样的画作大部分人熟悉的是《清明上河图》。清代的手卷画保留最完整,现在故宫里还有收藏,取材于乾隆下江南的故事,展开了整个苏州的生活画卷。当时的宫廷画师画手卷画就相当于今天的纪录片,那是当时的传播媒介。所以中国人对展开的、长时段的、不断变化的形象很早就有渊源。
窦文涛:说得好!我深有体会,西方的油画是空间的,不管多大的画,让人一下子全部看见。但中国的《富春山居图》——我买过复制品,搁家里地板上看,他们说不是这么看的(笑)!确实,中国古代也没有那么长的案子。这幅画讲的是峰回路转,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是个时间的流程。
陈丹青:那是古代的电影。英国有个画家迷恋中国的手卷画,高度赞美说,没有一种文明发展出这样自觉的艺术,这么早就解决了同时观看和瞬时观看的问题,解决了全景观的问题,解决了眼睛的好奇心……
中国“长卷画”不能简单看作连环画,但与连环画功能一样,是为了叙述。“长卷画”是中国人独一的创造,西方没有。西方绘画是截取一景,将众多人物的行动纳入其间。中国绘画时间空间的概念是展开的,流动的,山水长卷、人物长卷,像是电影的长镜头、摇镜头,景别变动中,同一人物一再出现,如韩熙载就在画中出现几次,宋人李唐的《晋文公复国图》,主人公重耳在每一场景中奔波。到了《清明上河图》和清代的《乾隆皇帝下江南图》,真是大型纪录片了。
——陈丹青《荒废集·绘画与讯息》
窦文涛:说到读画,西方的艺术家会不会提出这个问题,难道你们不看全貌吗?比如《富春山居图》,难道你们不要一览全貌,只是一点儿一点儿地看吗?
《富春山居图》为元朝画家黄公望传世作品,全画以富春江为背景,用墨淡雅,秀润沧桑,被誉为“画中之兰亭”,是中国山水画的巅峰杰作。明朝末年传到收藏家吴洪裕手中,他因极爱此画,临死前下令焚烧殉葬,幸得其子侄火中抢救,但画已被烧成两段。前段较小,称“剩山图”,现藏于浙江省博物馆;后段较长,称“无用师卷”,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几百年来,这幅画因辗转流失而充满了传奇色彩。
《女史箴图》为东晋顾恺之绘画作品,原作已佚。现存唐代摹本,原有十二段,仅剩九段,绢本,设色,纵24.8厘米、横348.2厘米,藏于大英博物馆。公元290年,晋武帝司马炎死后,儿子司马衷即位,史称晋惠帝。晋惠帝昏庸无能,大权尽落皇后贾氏之手,引起朝中众臣不满。西晋张华收集历史上各代先贤圣女的事迹,写成《女史箴》,以示劝诫和警示。其后画家顾恺之根据文章分段配画,以画面形象提示了箴文的含义。
陈丹青:最早的手卷画《女史箴图》,那在当时起的是教育功能,专门教导宫廷妇女怎么装扮,怎么谈吐,怎么做人,而且上面写有警句和非常美的词语、故事,一路看下来很有训诫意义。中国很多春宫画也是手卷画,富于变化,从认识开始,到调情,到欢爱,然后到吃东西。所以中国的绘画连续剧有源远流长的传统,从魏晋算起来的话,有一千四五百年历史了,哪个国家的绘画文明有这玩意儿?没有。西方文化下发展出的电影跟他们的观看传统也有关系,就是真实,如其所是地观看,然后忠实再现,弄出取景框,最后发明了电影。在这个观看传统里,逻辑地走出了我们后来知道的摄影。可中国是另一种观看传统,它更早地解决了人类的好奇心,是移步观景的线形故事结构。
查建英:印度的口头文学传统也很长,但它仅仅停留在口头。我们这儿有视觉的画,也有文字记录,我们的历史就是最主要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