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六点钟,乘热气球在北加州广袤的葡萄园上空漂荡。
这时,太阳刚刚露出第一道霞光,黝黑的山峦,辽阔的谷地,渐渐地揭开褐色的面纱,露出鲜绿的模样。绵延几百里清一色全是葡萄,修剪得整齐的葡萄架,有的直线,有的斜线,有的弧形。小山坡上是层层叠叠的梯田。在空中俯视,如精心描绘的锦绣,一种打动人心的人工美。晓风、薄雾、蓝天、白云,左边是青青的山峦,右边是水蓝的海域,中间的谷地是铺天盖地的葡萄园,在初升的太阳五彩的柔光里,美如仙境。清纱般的薄雾缭绕在山腰和湖边,早熟的葡萄在早晨清新的空气里散发着葡萄酒醉人的香气。据说全美百分之九十的葡萄酒产在这里,这秀气逼人的酒乡一定孕育着非凡的人物吧。大家都屏住呼吸,欣赏这惊人的美景,只听到照相机咔咔嚓嚓的快门声音。
这时,操作热气球的人突然用手向西一指说:“那边就是月亮谷,有一个杰克伦敦州立公园。”
“杰克伦敦?”我马上敏感起来,“是作家杰克·伦敦吗?”
“是的,他是作家。”那人回答。
“是写《荒野的呼唤》的杰克·伦敦吗?”因为美国人重名的太多了,我有点儿不放心。
“没错,就是他。”这人有着红晕的脸和一双奕奕发光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我。
杰克·伦敦是我少年时代迷上的作家,他的作品有着迷人的故事情节,取材于海洋生活,古老的部落故事、探险者、淘金人和动物世界……对我来说,那是一个陌生而新奇的世界,充满了狂野的生命力。比如《热爱生命》,写一个淘金归来被困荒岛上的人,如何战胜严寒、饥饿和伤痛,不屈不挠的,一次次创造生命的奇迹,表达了人性的坚忍顽强与生命的悲壮。《野性的呼唤》写一只狗被卖到极地拉雪橇,饥饿、寒冷,超耐力地劳作,不断地被鞭打、凌辱,以及同伴间的殊死搏斗。每到绝望之时,总能听到一种遥远的呼唤,最后,终于脱离了人类,投入了狼群。作者一定是受尽了人间的磨难,才能写出这野性的作品。他总是把人物置于极端的环境里,展示人性最深刻、最真实的品质。他有着火一样的性格,精力旺盛、气势逼人、慷慨热情、风流倜傥,但也打架、酗酒、赌博。总之,他是被苦难生活和内在追求压迫出来的伟大作家。
一时间,这平静的葡萄园在我的眼里,变成白浪滔天的大海、寂静寒冷的雪原、生死攸关的角斗场和残忍的动物世界。
杰克·伦敦是一个流浪的占星者的私生子,有着爱尔兰血统。母亲在他八个月时嫁给了已有十一个孩子的工人,他在居无定所的贫困家庭中长大。他几岁就在海边捡拾海蛤,在树林里拾鸟蛋,是一个流浪在海边的小乞丐、游荡在旧金山沼泽地的偷蚝贼,一个彻底的处于社会底层的苦力,一个受尽苦难的水手、失败的淘金者、一无所有的冒险家。这个从会走路就会劳动的穷苦孩子,疯狂迷恋知识,如饥似渴地读书,奋斗不息,终于靠写作赢来了滚滚财富,然而,到达生命的顶端后却突然离世。这个谜一样的人深深地打动过我少年的心,他的代表作是《马丁伊登》,几乎是他本人的传记。可在当时,我并不知道他是美国人,更不知道他的家就在旧金山的郊外。今天,当我也开始了漫游的念头时,第一站竟到了他的家乡,我不喜欢海,不能像他那样驾一艘破船漫游世界,但我可以开一辆破车漫游我向往的地方,在开始的第一站和他不期而遇,实在是让我怦然心动,难道,这是一种神秘的召唤吗?
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我们穿过一片片的葡萄园,一丛丛的灌木林,一点标志也找不到,后来,又进入了崎岖的山地,终于到了月亮谷,问了所有见到的人,他们不是摇头就是随便一指,这个曾经威风凛凛地骑马下山,替所有的酒客付费的人怎么这么快就被人忘记了呢?
终于找到了,一个偌大的树林子,树身上满是青苔,只见寥寥的几个散步的游人。那个有着丰美的葡萄园,飘香的梅子树的“西尔”庄园(被烧的庄园的名字,又称“狼舍”)而今何在?那个有着万年红杉木、千洗红石头、铜制排水沟的“狼舍”在哪里?
顺着图标,我们找到了一座石头的房子,很小,显然不是那个有50个房间的“狼舍”,这完全用石头垒起来的房子,稍经加工的灰黑的石头,原始得像是最初人类搭建的住所,共有六七个房间,里面陈列着杰克·伦敦全部作品,他的“斯那克号”游船及狼舍的复原图,他漫游南太平洋时期的照片,一些航海的工具、衣物,一张九岁时与一只狼狗的照片,在显眼的位置摆放着他的病历,当天的报纸清楚地写着他死于尿毒症,这与我以往所知大相径庭。
建馆人是他的遗孀,显然不希望他死于自杀。他死时年仅40岁。一个与命运搏斗了一生,在作品里战天斗地的勇士,激励了那么多人战胜命运,热爱生命的人,真的不应该自杀。
可是,看到橱窗里的医生诊断书,和当天的报纸证明他死于尿毒症,我不能接受,一直嘟囔着:“这不可能,不可能。”
我真的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因为中国的资料都记载他死于自杀,我一时转不过弯来,而且我真的希望他是自杀,因为在那个时候,他的庄园被焚、树苗全死,他的牲畜猪、马、牛、羊都染上了瘟疫,与妻子感情不和,身体也忍受着病痛的折磨,最重要的是,再也写不出好的作品,成为一个就要被“生命的法则”淘汰的人,作为一个宁做“华丽的流星”,也不愿作惨淡的恒星的人,自杀是恰当的结束生命的方式,像张国荣“优美的飘零”,陈天华悲愤地蹈海,诗人海子借着绵延的铁轨完成他的登天之梦……
作为医生,我知道平常人很难理解精神错乱的病人的内心世界,那是一个迷乱的世界,生死混淆,人格解体,世界观分裂,生存成为一种无目的的痛,死反而是一种诱惑和解脱。
对于艺人,我们也不要拿庸人的眼光去评价他们的生死,伟大的艺术家,那也是另类的。他们燃烧了自己,创造了人类灿烂的文化。他们是为艺术之酒而沉醉,仿佛被上帝抚摸过额头,赋予过使命似的,在人间发现美、创造美,然后飘然而去。
我觉得我可以理解你。
安息吧,杰克·伦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