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读余光中散文。上次读他是大一,在一个叫唐家湾的小镇上,数百步之外是大海。没有冬天,树叶红透了也不落。反倒是熬到春天,哗啦啦落了满地,但仰头望,还重重叠叠多得出奇。每天趁夜落下,赶在黎明前把小径铺满,日日如是,到雨季都落不完。雨季一来,就不再落,又风风火火长出新叶子。
层层荔树榕树包裹着的校园里,我在午夜打开床头小灯,读《听听那冷雨》。如今又读《咦呵西部》,是十年后的京城。初冬午后,漫步到苏州街图书馆,书架角落藏着这本散文,借回午夜翻开,怵然惊觉离那时已整整十年。十年足以改变很多,很多故事,很多性情,但能恰好在十年整的时刻点上重逢,也是机缘。
这次重读,不是先前的版本和篇章,文笔平平。但不重要。要紧的,是气质。一个人说话不有趣,没关系,长得有趣就好。长得无趣也没关系,穿得干净就好。读书有时候不是读书,是抚触一种气质。就像一个人待久了需要见见朋友,哪怕朋友并不喜欢聊天,甚至哪怕他有点沉闷都无妨,只要他开口不会带着让你生厌的味道,就很好。像一杯清水,不用加糖和牛奶,就宜饮,加多了,倒腻了。
朋友圈翻文章,总难翻出与这个时代不睦的气质。就算是写乡村、写历史,甚至是写外星人的文章,都脱不了都市气,说不好听一些,市侩气。那是一种浓郁的打着21世纪10年代烙印的包工头气息,沉淀不了,挥之不去。再在安静的夜晚翻开20世纪60年代台湾作家的东西,哎,这个好,味道不一样了。
今之时代的文字,局促、仓皇、草率。就像一个人抽烟久了,往你身边一站,有味儿。喝高了,厕所里撒泡尿,都带半斤酒气。我不喜欢在文章里邂逅这些味道,倒不是不喜欢烟酒,只是见得多了,腻烦。所以见一个旧相识也好,新朋友也好,只要他身上没烟味、没狐臭味、头油味、臭脚丫子味,就很好了。不用喷香水。
但难。这个时代的生活就很草率,很仓促。每月到头,要研究一下得拿多少钱还信用卡和房贷,要琢磨怎么挣得更多。不像余光中那时候,三十多岁,在美国的大学教书,课上讲杜甫的诗:秋来相顾尚飘蓬。转眼看见窗外联邦国旗在猎猎风中飘动。他就无需考虑挣钱花钱的事儿,只需考虑一千二百年前,杜甫在蜀中的春天是否会想念洛阳,大林寺的桃花是否比白居易在的时候开得晚了一些。所以那种文章,不需要很好的文笔,只需如实把那样的心境那样的气质描摹到纸上就足够了。
三国时候有个董遇,学问很好,人家找他拜师。他说回去读书吧,读一百遍。来者说,想读书,就是没时间。董遇说:时间不够?用三余嘛。“冬者岁之余,夜者日之余,阴雨者时之余也。”
这个时代没有三余。冬天得上班。阴雨天,照样得上班。夜晚,还得加班。那么,就没有三余的时间读书,只剩下一余——业余。所以,这个时代流行的书都很业余,那就不奇怪了。好在古人三余读书的情境,我辈也可想象。光想想,就够有滋味。
岁余读书,有孙康。大冬天映着瑞雪读。风骨有,但太苦情了。冬天毕竟不适合读书啊,太冷。适合啥呢?适合睡大觉。适合拨弄红炉烧点小酒喝,围着炉子唠唠家常。
日余读书,有欧阳修。古人叫他永叔。在“三苏”横行的年代,他称叔,够腕儿。但奈何不了他,因为人家名字就叫叔。欧阳永叔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悚然而听之曰异哉!——单这一个镜头,就够流传千古了。
清代金石大家张廷济有对联曰:朱晦翁半日静坐,欧阳子方夜读书。晦翁是朱熹,他习惯半日静坐,半日读书。曾国藩照猫画虎,来个“刚日读经,柔日读史”,也有同样的风致,他们都懂阴阳消息的道理。
日余读书,还有金圣叹。夜半投宿古庙,野庙深山原是蒲松龄笔下的道场,金圣叹在这里展卷夜读:众响渐已寂,虫于佛面飞。半窗关夜雨,四壁挂僧衣。因为这二十个字,那个夜晚被记住了。金圣叹不会知道,这可能是他被砍头前最有诗意的夜晚了。
时余读书,有周作人。他写过一本散文,《雨天的书》。很老很颓。比起他,朋克什么的都不算啥。后来的废名、沈从文乃至汪曾祺,都能看到他的影子。把读书当成雨天的事儿,这个态度,怎能不做汉奸呢。他事姑且不论,周作人的文笔倒是一绝。
读书总是孤独人的孤独事。三余读书,半是消遣,半是约不来人。丘迟、贾岛、叶绍翁、赵师秀等都是这样。也不奇怪,约人半夜来,还下着黄梅雨,放你鸽子就对了。
想想,还是栯堂禅师有风致:霞西道者眉如雪,月下敲门送紫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