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务是一团糟,小艾。”安德利亚告诉她,“你来我办公室一趟吧。不过不要慌。我们能解决的,我就是来帮你的。”
艾米莉亚感到自己的心凉了一截。她很感激安德利亚。她的朋友真是不能再好了,虽然她们两人是如此地不同。安德利亚每天都要打电话问她怎么样,还给她带来用心的礼物:上周她带来了一支玫瑰香的摩洛哥熏香蜡烛,昂贵而有效。
“在床上躺下,把香味吸进去。”安德利亚给她指导,“马上就能舒服许多。”
很奇怪,她确实舒服了不少。香气十分舒缓,将她包围起来,让她舒心。
艾米莉亚从书店出发,向安德利亚的办公室走去,办公室所在的那条街全是时髦的现代建筑,用玻璃和回收砖建成。她被带进一个房间,房间里摆着斯堪的纳维亚风格的时尚家具、一台苹果电脑,还有一台超现代的咖啡机。到处都看不到一片纸。
安德利亚匆匆走进房间,身穿一条深蓝色紧身连衣裙,戴着高档眼镜,免得漏看了什么。艾米莉亚突然觉得她该穿得更正式些。她穿的是牛仔裤加帆布鞋,还有她最爱的灰色旧高领套衫—一点也不商务。
然后安德利亚拥抱了她,艾米莉亚感受到了她的力量。不过,她们还是开门见山:安德利亚没有拐弯抹角。她坐在桌前,在一个餐桌般大小的电脑屏幕上点开了“夜莺书店”的文件夹。
“我花了不少时间才梳理好所有账务,”她说,“我不想假装。书店似乎已经陷入经济问题很久了。我很抱歉。我知道你现在最不想听这种话了,但我还是觉得你越早清楚越好,这样你就能决定你要怎么做了。”
她递给艾米莉亚一沓整齐的纸。
“这是过去两年的资产负债表,应该说是负债多于资产。”她悲哀地笑了笑,“除非你父亲在用现金结账,我们却不知道。”
“爸在钱的问题上拎不清,但他还是诚实的。”
“我知道的。那是个玩笑。听着—他过去几年都没怎么给自己发工资—他只顾担心员工的工资了。他要是照常给自己发工资,那负债可能会更严重。”
虽然艾米莉亚不太懂数字,但她明白这都不是好消息。
“还好书店那栋楼是他的,不然问题就更严重了。他不可能付得起房租或是房贷。”
“他为什么没跟我说过呢?”
安德利亚叹了口气。“也许他不觉得这是问题。有些人不在乎利润。我想他只是把书店当作了一种生活方式吧,只要书店还在,他就快乐。真是遗憾,只要稍微有一些专业的帮助,他可能不需要做太多改变就能赚更多钱。”她又点开了几页数据,每一页上的数据都让人心凉,“他犯了不少典型错误,好多小窍门都没用上。”
艾米莉亚叹了口气。“你知道他的。爸从来都是按自己的方式来。”她低头看着地板,“他老是给我打钱。我根本不知道他负担不起。我要是知道,绝对不会……”
她不能在安德利亚的办公室里哭,但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抱歉。”她抬头,却惊讶地发现安德利亚也在哭。好吧,只是眼眶有些湿润。
“哦,我也很抱歉。”安德利亚说,“太不职业了,但我很喜欢你爸。我小时候还假装他是我爸。他那么可靠,跟我爸太不一样了。”安德利亚的父亲是个怪人,很久才出现一次,通常都是花光了钱,来求她妈要钱。
她拉开一个抽屉,取出一盒面巾纸:“这些是为破产案子准备的。那种案子的委托人,即使是大男人也会哭。”
“那……”艾米莉亚擦干了眼泪,感觉不那么脆弱时,说道,“你是说书店得关门吗?”
安德利亚也缓过来了。
“不,目前还不需要。这其实看你,看你想怎么做。但要扭转局面,开始盈利,确实得下番功夫。”
艾米莉亚点点头。
“你们的店面很值钱。这栋楼买的时候就写在你的名下,这是件好事,不然还得交资本得利税。而且你一满十八岁,他就把公司的法人改成了你,这也是好事,遗嘱认证的时候少些麻烦。简单来说,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安德利亚停顿了片刻,“你可以尽快卖掉楼,能赚不少钱。那样也少许多麻烦。”
“已经有人给我出价了,伊安·曼迪普。”艾米莉亚没跟安德利亚提过伊安·曼迪普去找她的事,因为她隐隐觉得安德利亚会认为卖给他是个好主意。
安德利亚看起来有些尴尬。“啊,”她清了清嗓子,“我得承认,这里有些利益冲突。我也帮伊安做账。我觉得应该先告诉你再继续谈。”
艾米莉亚都忘了,在匹斯布鲁克,每件事之间都是有联系的。突然间,她觉得不舒服,多了一份猜忌。
“那他告诉你他给我出价的事了吗?”
“没有,但我一点也不觉得意外。我知道他买了手套厂,我本来要建议你去问问他愿意出多少,不过他先我一步。”她深吸一口气,“我还以为他会再等等呢。这有点太不近人情了,即使是伊安这样的人,这也有些过分。”
艾米莉亚耸耸肩:“我觉得他只是想确保我知道他愿意买。他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在考虑卖掉。他跟爸谈了几次,爸不感兴趣。”
“这是你爸让人喜欢的一点,他不在乎钱。不像伊安,满眼都是钱。”安德利亚大笑起来,接着又露出羞愧的表情,“抱歉。我不该这样谈其他客户的,是我考虑不周。不用担心,我不会影响你的决定。我只是想帮你退一步,放下感情和情绪,客观考虑你的选择。”
艾米莉亚翻看着安德利亚给她的资产负债表,心凉了一截。她觉得她没有足够的知识做理智的选择。她明白这些数字不是好兆头,但却不知道怎样解决问题。
“那—你觉得我能让书店正常运转吗?”
“呃,必须把它做得与众不同。你得做出不少投资。问题在于,可用的资金太少了。当然,你可以贷款。你的可抵押资产还是很多的。”
艾米莉亚边咬着大拇指盖,边思考。
“我不明白书店的状况怎么这么糟。他有很多顾客啊,店里总是挤满了人。”
“对。但那是因为那儿特别适合进去聊聊天,随便逛逛,走走。但顾客不一定买东西,买的话也买不了多少。我就很清楚,他经常给人优惠,因为他给我优惠。我不止一次跟他说没这个必要。”安德利亚靠在椅子上,叹着气,“夜莺书店是个好去处。他总能让人感到温暖,在那儿逗留个几小时。但作为一桩生意,他做得十分糟糕。他给人煮咖啡,聊几个小时天,他们却什么都不买就走了。这些人出了店,沿着街走两步,却花二十英镑买了羊排或奶酪。他很容易被人占便宜。”
“我知道。”艾米莉亚叹着气说。她可爱的父亲,是最善良、最好相处的人。
安德利亚用做了法式美甲的指甲敲了敲玻璃桌面。
“不过我最讨厌看见有潜力的商店搞砸了。我很乐意给你建议,但只听是没有用的,你必须主动。”
“我也很愿意接纳你的意见。”艾米莉亚说,“我希望你跟我坦诚。你觉得它还有救吗?”
安德利亚向后一靠。“好吧,”她说,“这么说吧。我熟悉匹斯布鲁克,了解这里的习惯。我觉得,目前去书店的只有本地人和老顾客。这些人是跟朱利叶斯熟络的,他们仍然靠得住。这是肯定的。你需要做的,是扩大消费者群体,让它变得能吸引游客,周末的短游游客,还有住在匹斯布鲁克周边的人。要让消费群体多样化,寻找多种盈利渠道。总之就是要想办法赚钱!”
艾米莉亚已经开始慌了,她强迫自己接着听。安德利亚很聪明。
“首先,周日得营业。很多住在伦敦的人周末都会来匹斯布鲁克休假,或者开车来吃顿周日午餐。他们要做的就是花钱,所以你得想办法把他们吸引来。书店位置稍微有点偏,在街尾,不是镇里的人,不知道这里,也没什么广告,他们就可能不知道它在那儿。得让书店变得更显眼一些,做些营销和广告;建一个像样的网站,做个数据库—给顾客发邮件;承办些活动、发布会还有—”
艾米莉亚捂住了耳朵,她一下子接受不了这么多。
“但这些都要花钱啊。”她喊道,“我没有钱!”
“我有个主意。最显而易见的解决办法就是把楼上的公寓租出去,这样就有稳定的收入了—聪明点,至少能租一千英镑。假期时匹斯布鲁克的住房需求很高。我有个客户是中介。我能介绍你们认识—让他们给你估个价。不过你得花点钱,人们要的是奢华。”
“那我就得另找地方住了。”
“啊,对。”
这些可能性在艾米莉亚的脑海里盘旋着。
“我的脑子都转不动了。”
“我会尽力帮你的。”安德利亚说,“我最希望夜莺书店能有健康稳定的收益了。不过咱们得实际些,你要做一个完整的商业企划案。”
“我都不知道怎么下手!我从来都没做过一张资产负债表!”
“这我可以帮到啊。我最爱资产负债表了。”安德利亚笑着,“但这会很艰难的。你得问自己,你愿不愿意在可见的未来里,每天都生活在书里,呼吸着书的味道,睡觉、吃饭都不离开书。”
“我就是这样长大的啊。”
“没错,但你现在不能随便拿起一本小说就蜷在角落里读。”安德利亚笑道。
“每次我去,你爸都是埋头钻在书的世界里,思绪完全不在现实中。那样是不行的。你是在开商店,这就意味着要有商人的样子。”
艾米莉亚点点头。“我明白。”她说,“但我需要先弄好追念仪式的事。我感觉这事不完,我就还没有准备好前进。”
“当然了,”安德利亚说,“不用着急。至少这几个月书店还不会垮掉。你要是有任何问题,给我打电话就行了。我想帮你做出正确的决定。不过我说的是对你来说正确的选择,不要感情用事,也不要出于责任感选择。”
两人拥抱道别。艾米莉亚离开了安德利亚的办公室,再次感叹人们的善良,也因为安德利亚的关心和智慧而感到安心。她觉得不论自己做怎样的决定,都有人支持她。
回到家,艾米莉亚在熟悉的厨房里坐下。
架子上摆着一排排玻璃罐,上面贴着标签,朱利叶斯认真地用花体字写下罐子里东西的名称:印度香米、红扁豆、红糖、短管通心面。下面是小号的罐子,放着他的香料:明黄色的、砖红色的、深橘色的。朱利叶斯很爱烹饪,会做大份的咖喱、汤或炖菜,然后分成小份冷冻起来,晚上想吃什么就拿出来热一下。食物旁边是他收藏的烹饪书:伊丽莎白·大卫、罗斯·艾略特、马杜尔·贾弗里,每本都翻旧了,染了污迹。还有木头案板、锅、刀、长柄勺。
她可以想象到他穿着蓝白围裙的样子,站在炉边,一只手举着一杯红酒,边加作料边聊天。
她从没感受过如此空荡的房间。
她在面前的桌上摆了一个A4大小的写字板,拿起一支笔,开始写下:
给员工排班
周日营业(多排几个人?)
网站—戴夫(她很肯定,戴夫能帮这个忙)
装修
重新开业。派对?公关?
这些看起来都太宽泛、太笼统。问题在于,夜莺书店已经保持这样太久了,她无法想象它改变丝毫之后的样子。她完全理解安德利亚的担忧,书店也不可能继续这样下去。但她真的有足够的资金做改造吗?
怎样才是最好的选择,她完全没有概念。她努力放空思绪,专心思考,思考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但她做不到。因为她想要的,是让一切回到从前,她想要父亲回来,她想来的时候随时来,跟他喝杯咖啡,吃顿饭,聊聊天。
她叹叹气。现在才下午两点半,可她觉得她要是现在去睡觉,能一觉睡到明天。
不过她不能。朱利叶斯的朋友马洛要来教她拉朱利叶斯的大提琴。她希望能在他的追念仪式上拉卡米尔·圣桑的《天鹅》,但她好久没拉了,她自己的大提琴也在出国时卖了。
朱利叶斯是匹斯布鲁克四重奏小组的创始成员之一,其他的成员还有风风火火的菲丽希缇·曼纳斯,几年前她因为关节炎恶化,无法再演奏复杂的曲子,退出了乐队;马洛,他本来是第二小提琴手,现在取代菲丽希缇成了第一小提琴手,选曲子、编曲他都做得很好,能做到让普通听众和挑刺的乐评人(匹斯布鲁克还真有好几个)都满意。
四重奏乐队隶属于匹斯布鲁克庄园,每年夏天会在花园里开多次演奏会,还要在六个精心挑选的婚礼上演奏,还有教堂的圣诞颂歌仪式。这样乐队的事不用占用他们太多时间,给他们留下空间去做别的事。乐队很受尊敬和喜爱,虽然挣不到多少钱,成员们却都真心热爱他们演奏的音乐。
马洛更是将这份热爱提升到了新高度。他是个真正的艺术狂,靠给广告作曲赚了些钱,还是个技艺高超的小提琴演奏家。他是那种低调,却又让你觉得一切皆有可能的人。他从不停歇超过一分钟,总有时间照顾到所有人。
虽然马洛跟艾米莉亚年纪相仿—她觉得他应该是三十多岁—他却跟朱利叶斯关系极好,他们能一起坐在餐桌边几个小时,一瓶一瓶喝新世界牌卡本内葡萄酒,边喝边讨论四重奏的曲目。他们一起喝着龙舌兰,吃着玉米卷,看完了《绝命毒师》的每一集,更合作为匹斯布鲁克之臂写了一份新年前夜小测验,问题有些难度,但还比较友好。
艾米莉亚对他一直有好感,偶尔会想他们之间是否能发展点什么,不过,不知怎的,她认识他的这些年里,两人中总有一人在跟别人交往。他有一连串迷人的女友,通常是音乐家,他对待她们却总是温和却又漫不经心,他更在乎他最新的项目。
艾米莉亚打电话问马洛可不可以指导她练习她想在追念仪式上拉的曲目,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太好了,”他在电话里说,“你父亲肯定会很欣慰的。失去他,对四重奏小组来说也是无法弥补的损失。我们请菲丽希缇暂时回来了,但这样能演奏的曲目就少了。佩特拉还是中提琴,当然了。戴尔芬顶替朱利叶斯,不过大提琴不是她的主要乐器,所以她还是比不上他的。千万别告诉她我说过这话啊,不然她非得阉了我给自己做耳环不可。”
戴尔芬是附近一家预科学校的法语老师,艾米莉亚很确定,马洛和戴尔芬是一对儿。朱利叶斯暗示过,有些不同意的意思,这让艾米莉亚很惊讶。她父亲一般很少评价别人的事,但他觉得戴尔芬很吓人。
“她跟人站得太近,我从来猜不到她在想什么。”
“她很漂亮。”艾米莉亚指出来。她跟戴尔芬短暂地见过几次面,一眼就看出两人不会处得太好。戴尔芬像个海报中的时髦女郎,总是化着完美的妆容,又有几分神秘,还有一点悍妇的霸气,艾米莉亚知道自己永远也做不到她那样。
朱利叶斯摇摇头:“她很吓人。她都不吃饭。我想不通马洛看上她哪点了。”
艾米莉亚明白马洛为何喜欢她,戴尔芬太符合男性的幻想了。
“她要求很多。”朱利叶斯说,“也许马洛最后会受不住吧。”
艾米莉亚笑了:“别这么说她,这样只能让他更喜欢她。”
马洛按照约定来了。他给了艾米莉亚一个大大的拥抱。他很温暖,穿着羊绒大衣,十分结实,他的鬈发塞进了毛绒帽里。
“最近怎么样?”他问道。
艾米莉亚耸耸肩:“你知道的,一会儿悲伤,一会儿绝望。”
“你一定很难过吧。”
“是啊。”
“我好想他啊。我总是突然想着过来跟老朱利叶斯喝杯酒,然后记起来……我真是无法想象你有多难受。”
马洛脱下外套,扔到沙发上。外套里面他穿的是黑色紧身牛仔裤和灰色机织毛衣,脚上是一双酒红色切尔西靴。他脱掉帽子,黑色的鬈发露出来,乱糟糟的。
他看着朱利叶斯的大提琴,立在房间的角落里。
“可以吗?”他问道,因为他知道它的重大意义。
“当然—去吧。”
他穿过房间,把提琴从架子上拿下来。
他修长的手指抚过琴弦,熟练地聆听音准,调整着弦轴,直到调到满意。艾米莉亚心里咯噔一下,她想知道朱利叶斯最后一次拉琴是什么时候,他拉了什么曲子?他从前每天都要拉。那是他放松的方式。他从没觉得拉琴是累人的事。
她看着马洛调音,被深深吸引住了,她总是很喜欢看真正的音乐家把玩乐器:带着自信,无比娴熟。她的演奏水准已经遇到了“瓶颈”,无法进步,这是因为她有些害怕是乐器在主导她,而非她在主导乐器。
他拿起朱利叶斯的琴弓,拿一小块松香擦拭,直到纤细的弓毛变得平滑如丝绸。然后他坐下来,让弓划过每一根弦,音符在寂静的客厅里响亮而纯粹。他开始拉一段小调,短而锐利的断奏音,艾米莉亚听出了这段调子,脸上露出了微笑。《犯罪高手》11,没人会想到大提琴能拉这样的调子。
接着,他过渡到一段舒缓的音乐,她听不出来是什么。他以一段华丽的调子结尾,站起身,指指座位,让她去坐:“咱们看看你现在怎么样。”
“我好多年没拉过了,本想在你来之前练练—”
“啊,最可怕的那个词,‘本想’。我不想再听见你这么说了。”
艾米莉亚红了脸。他这么一说,她才意识到刚刚说的话确实很逊。伟大的音乐家之所以伟大,就是因为他们勤于练习,不是单单靠才华。
她拉了几个音阶热身。她还记得这么清楚,把自己也给惊到了。她的手指在琴弦上上下舞动,好像这是本能一般,伸展、弯曲,准确地捕捉音符,然后很快转到琶音,重新唤起肌肉记忆。
“看到没?这就对了嘛。”马洛很满意的样子,“演奏的技巧一般是很难忘掉的,就像骑自行车一样。你现在只需要花时间练习。”
她从钢琴上的乐谱堆中拿出《天鹅》的乐谱,开始拉。许多年前她考级时拉过。她不记得是哪一级了—她觉得应该是六级。那时候她拉得特别准,得了一个优秀。但过了这么多年之后,她的演奏却变得糟糕,拉得断断续续,但还是坚定地坚持到了最后。
“太糟糕了,”她说,“我做不到。我换个别的什么吧,读首诗。”
“不,”马洛说,“以这个向你父亲致敬再合适不过了。没错,你刚刚拉得很烂。但你能做到的,我相信你。我能帮你,只要从现在起到追念仪式那天,每天练习两个小时,到时候肯定能上演最完美的致敬表演。”
他开始把小段音乐挑出来,揪出难度高的,让她把这段练好,然后再连起来大段演奏,用铅笔在乐谱上做记号。一个半小时磨人的分析、练习之后,他让她再连着拉一遍。
这一次,听起来像那首曲子了。不够完美,还差得远,但至少能听出调了。她高兴地笑了,他也跟着笑起来。
“漂亮。”他说。
“我累死了。”她答道。
“你太努力了。今天到此为止吧。一天的练习是有量的。”
“走之前来一杯吗?”她问道,希望他能答应,“没人帮忙的话,我得花好多年才能喝完他收藏的酒。”
他犹豫了片刻:“那好啊,就一杯。我不能太晚。”
她忍不住想,他不能太晚的原因是不是戴尔芬,但她不能问。
她打开厨房里的音响。巴黎爵士乐在房间里萦绕起来:冷而平滑的萨克斯和钢琴声,节奏富有感染力。她突然忘记了呼吸。这一定是朱利叶斯听的最后一首曲子。
马洛自己去了厨房里,从架子上取下一瓶红酒,然后打开抽屉拿出朱利叶斯珍爱的双金属片开瓶器,这种开瓶器深受法国葡萄酒侍者的喜爱。他没费力气就打开了酒,给两人分别倒了一杯。
他看看她,她没能藏住眼泪。
“抱歉。”她笑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突然严重起来了,总是因为音乐。”
“可不是嘛,”马洛说着递给她酒杯,“不过哭出来没什么不好的。”
艾米莉亚最终缓了过来。她想放松,想逃离这份悲痛。她喝着酒,回家之后第一次真正松了松弦。厨房再次有了生气,有音乐,有人陪。马洛给她讲了前年冬天他跟朱利叶斯临时办的扑克学校有多糟糕,她笑了。
“我们俩太逊了。”他跟她说,“还好我们玩的是最多五镑,不然你现在可能就流落街头了。”
艾米莉亚没告诉他,她还真有些担心会流落街头。
他离开前喝了不止一杯,而是两杯。他一走,公寓似乎一下子暗了不少。他走之前摸了摸她的头发,这是亲昵的举动,她微笑着,转身关门。人们都很善良。至少,她父亲身边的人都是。
那晚艾米莉亚入睡前,她的脑海里盘旋着意外、表格、拨奏曲、银行贷款、营业时间、音乐的高潮,还有朱利叶斯追念仪式的出场顺序—好像匹斯布鲁克的所有人都想上台表演些什么。不过即使心里这么多事,她还是觉得能有这么多好人—朱恩、梅尔、戴夫、安德利亚,还有马洛—支持她,她是幸运的。不论她怎样抉择,都不会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