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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国异语》放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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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说,多情之人,

死后会变成蝴蝶的形状,

你究竟信或不信呢?

长山王进士嵙生为令时,每听讼,按律之轻重,罚令纳蝶自赎;堂上千百齐放,如风飘碎锦……

——《聊斋志异》

王嵙生为我旧友,乃一介奇人。其天资禀异,十二岁中秀才,为山东学政施闰章赏识,破格收入门下私塾。然嵙生疏于学事,常常逃塾饮酒,遭先生责骂。

康熙五年,我经人引荐,拜入此塾,初识嵙生,此后三年,亦随其放浪形骸,做些轻狂之事。

嵙生后中举,赴京殿试,摘得二甲,被调往崇宁任县令。我与其书信相通,却无暇拜访,已有两年未曾见面。

某年,我自山东回乡,路过崇宁,顺路看望嵙生。入县后,向路人打听衙门所在,不想路人道:“是去告状的?回吧回吧,那疯癫县令可指望不得。”

“疯癫县令?”我错愕道,“敢问是王嵙生吗?”

“除他还有谁?王嵙生审案,不打板,不抽鞭,大罪小罪,皆责犯人去山间捉蝴蝶,回衙开笼放生。蝴蝶一放,罪便消了,哪像个受刑样子?”

我听闻此言,心中惊异不已,念及嵙生生性不羁,倒也能做出如此之事,便未再多问,朝县衙而去。

至衙门前,我托差役入府禀报,便见嵙生趿鞋相迎。

“柳安,你如何来了?”

“我路经崇宁,顺路过来看你。”我笑道,“怎样,这县令当得如何?”

“好得很。”嵙生喜不自禁道,“咱也别在门前干站,快随我来,屋里有上好龙井招待。”

我等绕过影壁,步入正堂,一路上笑语连连。言谈间,我俩忆起早年的荒唐事,又说起同窗们种种境遇。嵙生问我,闰章先生近来可好。

我笑道:“自你离塾后,先生身子可是一天比一天硬朗。”

嵙生亦闻言大笑。

如此谈笑一个多时辰,茶已微凉,我忽想起早先时见闻,便问道:“嵙生,我来时听县里人说,你断案不打板子,只叫犯人到山中捉蝶,于衙内一放,罪责便赎去。真有此事?”

“着实不假。”嵙生淡然道,“自上任来,我一直都如此审案。”

“那你为何要如此?”

“我早已发觉,板刑虚实,全在刑者一念间。县中富户犯罪,便贿赂衙役,请得‘外重内轻’。穷人受刑,三五下也难免皮开肉绽,髀骨断裂。衙役是否用力,公堂之上无从分辨。我便索性废黜杖刑,以另种处罚代之。”

“可即便如此,你也当稍稍严苛一些。”

“柳安,捉蝴蝶岂是易事?”嵙生笑道,“崇宁境内多山地,若要捉得蝴蝶,需翻山至县东落羽一带。况要捕捉到成百上千只,须花上多少天工夫?”

“姑且如此。”我应承道,“可你是如何想出这个法子?”

嵙生神秘一笑,说道:“两年前,我方至崇宁,还未上任,每日闲来无事,去落羽山散心。时值春季,山中草木葱茏,莺飞燕舞,我行得远了些,不想误入一片密林。那里横柯蔽日,猿猴长啸,我寻不到路,心中惶恐不安。”

“后来呢?”

“我凭记忆,朝回时路前行,可越是走,眼前光景越是昏黑。如此约行半个时辰,我绕过一道山峰,忽见眼前一泓清泉,泉水之上,一只蓝色蝴蝶翩跹而舞,绰约绚美,不可方物。”

“蓝色蝴蝶?”

“对,我在山中多日,见过各类花纹蝴蝶,却唯独不见这样一种。我被其状貌吸引,忘记自身处境,缓步逼近,试图以指攫住其翅膀。哪知方一抬手,它却飘然离去,如一缕轻烟消逝。”

“真是遗憾。”

“那时我惆怅满怀。不过蝴蝶飞走不久,我寻到路,在日落前走出群山。一番冒进,到头来终是有惊无险。”

“所以说,你如此做,是为寻那只蝴蝶?”

“知我者,柳安也。”

“犯人当中,可曾有人捉到过它?”

“没有。”嵙生连连摇头道,“这两年来,堂上放飞蝴蝶,少说有一万只,可我从未见过那抹蓝色。”

嵙生言毕,双眼呆滞无神,似陷入旧日回忆。

正这当,一衙役入室禀报,说盗马贼杨二捉蝶回来,待王大人升堂察验。

嵙生听罢,即刻转头对我道:“走,随我去堂上看放蝶!一番景致,绝非你所料。”

高堂之上,一男子跪于判桌前,手中紧握一只篾笼。我看嵙生大步入座,一拍惊堂木道:“堂下跪的,可是杨二?”

“小人正是。”

“我前些日要的两百只蝶,你可捉来?”

“回大人的话,小人只捉到一百只。”杨二不停磕头道,“我怕天长日久,蝴蝶饿死,便先行过来将其放掉。”

“也好。”嵙生捻须道,“张庭,田青,你们二人看数目是否足够。杨二,我命你打开笼子,将蝴蝶尽数放出。”

“小人遵命。”杨二说罢,拉开笼门,将竹篾举至头顶。

顷刻之间,茫茫蝴蝶穿过狭口,喷泉一般涌上房梁。只见它们时而分散,如百花齐放,又似碎锦当风。

张庭、田青仰面忙数,嵙生皱眉,似在搜寻什么东西。半炷香工夫后,蝶群不再盘旋,聚成一股向门外飞去。

张庭、田青抱拳道:“蝴蝶确有百只,不曾作假。”

“甚好。”嵙生应道,神色略有失落,“杨二,这一百只我已记下,你快去捉剩下的吧。”

“小人遵命。”杨二磕头,弓身退下。

嵙生喊一声“退堂”,离开座椅,行到我身前问:“方才景况,柳安以为如何?”

“百蝶齐飞,如梦似幻,实为世间奇景。”我道,“我也留意到,蝶群之中并无一点蓝色。”

嵙生叹气,转向门外,天边一轮残阳渐渐消融。

“时已不早,你今日在此住下罢。”他道,“我备些酒,去你房中叙旧。”

“如此甚好。”

“张庭,”嵙生唤道,“你去内衙收拾,为柳安腾一间房来。田青,你到地窖取两坛好酒,今夜我二人要一醉方休!”

两衙役领了命,各自退下。嵙生换下官服,拉我去花园游赏,却见田青又跑回衙内,气喘吁吁,神色仓皇。

“怎么?窖中酒喝光了?”嵙生不明就里,开口问道。

哪知田青忙道:“宋府下人方才来报,公子宋渊被人杀死于家中。”

去宋府路上,嵙生断续向我讲述宋渊其人:

宋家以卖茶为业,是崇宁数一数二的富户。宋渊为家中独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在县中横行无忌。几年前,有侠人义士放话,要割下宋渊项上人头,为民除害。

宋渊听到消息,雇佣八名武夫,每次出行,皆前拢后拥,围护得密不透风。哪知今日,其竟被人杀死于自家屋中,不知凶手如何越过重重家丁。

车马行至一方广阔宅院,两扇朱门前,宋家众人列成一行,盼县令老爷到来。

嵙生下车,一个男子来到身前,行礼道:“大人怎么这久才来?”

嵙生紧绷着面孔问道:“你是何人?”

“小人不才,是此座宅院管家。方才是我派人去官府报案。”

“你家少爷尸骨在哪?速速带我去看。”

“大人请跟我来。”

言毕,管家旋踵回身,嵙生随他入院,立在一旁的衙役、捕快、宋家家眷也浩浩荡荡向宅内行去。

我走在前,左瞧右盼,着实被宋家的富丽阔绰震撼:

但见前庭中央,立一红一紫两株珊瑚树,房屋四檐,皆悬挂一串梨子大小金铃铛。

一行人穿过月门,转过回廊,来到间高屋前。管家侧身,将房门推一道细缝,转头对嵙生道:“大人,这间便是我家少爷卧房。”

嵙生推门而入,我随他迈入门槛。卧房之中,一只圆桌倾覆,宋渊尸体仰卧在织毯上,身下是一摊暗红血污。嵙生伏身,在尸身旁寻查一番,似摸索到什么东西,呼唤我道:“柳安,你认得这个吗?”

我走到躬身一瞧,见嵙生手中握一杆弯木管,形若拐杖,其上镶嵌几枚铁片。

“这不是西洋手铳吗?”我回应道,“我早先在粤地,曾见葡人佩戴。”

“不假。你再看宋渊伤口,”嵙生指尸身头颅道,“太阳穴的位置,包藏一只弹丸。”

一团模糊血肉间,似含一枚铁色小珠。

“看到了。”我不忍直视,转过目光道,“即是说,它便是杀死宋渊的凶器?”

嵙生未回答我,躬身绕桌检视一番,拾起一枚瓷片,放在鼻下嗅嗅,忽向门外喊道:“你进屋来,我有话要问你。”

话音一落,管家从人群中走出,拱手道:“大人有何吩咐?”

“我且问你,谁第一个发现尸体?”

“是少爷的丫鬟阿莲。阿莲,你过来。”他向门外喊道。

一个穿绿袄的丫头进屋,向嵙生屈膝行礼。

“阿莲,你向县太爷说说,今天这事是怎么起的。”管家道。

“是。”阿莲答,“几个月来,少爷一直足不出户,我每次送饭,也只是端到门口。今日晌时,少爷饭食迟迟未动,我来去数次,不见少爷尝过一口。天色将晚,屋内没有动静,敲门亦无人应。我才壮胆推门而入,不想撞见少爷死在织毯上。”

“在这之前,你可曾听见屋内有何动静?”

“没有,院中开阔,即使有响动,也难被下人察觉。”

“这样。”嵙生皱眉道,“你方才说,少爷这几月来,一直足不出户。又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为何,”阿莲道,“几个月前,少爷不知自何处归,神色惊慌,一副失魂落魄样子,把自己锁在房里,闭门不出。任凭我们怎么叫,少爷也不答话,只在灯影下踱来踱去。自那之后,少爷再不出门,每日幽居在卧房中。”

“这几个月来,可有人试图闯入宋府?”

“没有。”阿莲摇头道,“宅邸里里外外,皆有家丁仆役看守。”

嵙生闻言,拿起那把手铳,问阿莲道:“这把火铳,你可曾见过?”

“这不是少爷的珍爱吗?”阿莲一捏手帕,惊呼道,“这是少爷最喜之物,每夜都挑起油灯,细细擦拭铳管。”

“这三月间,火铳可否仍在宋渊手上?”嵙生问道。

“这我便不知了。”阿莲道,“我不曾进过门,也就不知其是否在少爷这里。”

嵙生闭眼冥思片刻,轻声对我道:“这只火铳是凶器,如今看来不假。可若哪个‘义士’行凶,为何不带凶器,却要用宋渊自己的火铳?”

“也许凶手潜入时,正巧被宋渊察觉。搏斗中,凶手顺手抄起近旁火铳,朝宋渊脑袋开了一枪。”

“也许。”嵙生道,“可屋内虽然狼藉不堪,这只织毯却依旧平整。若宋渊察觉凶手,并与之搏斗,这毯子为何完好如初?”

“这……”

“若凶手为到达这里,当精简行装,趁宋渊不备而来。故凶手极可能在宋府之内。若凶手非宋府之人,必事先盗去枪支,潜到屋外,隔窗暗杀宋渊,将凶器丢弃于此。所以现当需察验房屋四周可有洞孔。”

说罢,嵙生命两旁差役搜寻。众人领命,鱼贯而出。

趁这工夫,嵙生又到尸体前,俯身去检查一番,疑惑道:“柳安,你过来,这袖子上是什么?”

我上前去,见宋渊袖上似染一层粉末。

“这莫非是枪中火药?”我试探说,“除此之外,猜不出是什么。”

嵙生两指朝宋渊袖上一抹,举到眼前端详,又用鼻子一嗅道:“并非火药。”

正迟疑间,一差役快步行至堂中,向嵙生道:“禀大人,墙上有一处痕迹,请大人亲验。”

嵙生立刻起身向屋外,我随他到房屋一角。石阶前一干人围成弧形,嵙生顺差役指示低头望去,在墙上寻到一只孔洞。

那孔洞并不起眼,约有拇指盖大小,形状似菱角叶子。嵙生挑出小指,向孔里一戳。

“并未打通。”他对旁人道,又屈膝近观,蹙眉道,“奇怪,这不是枪眼,却是箭头痕迹!”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愕然。

“或者只是蠹虫蛀洞?”我嗫嚅道。

“不可能。”嵙生斩钉截铁道,“孔边甚是平整,非器具不能形成。越向内去,空隙便越狭窄,必是箭头所成。”

我一时哑口无言。

嵙生搔头在台阶上踱步,忽一拍手,对左右差役道:“你等去房里,打开抽屉、箱盒,搜查是否有书信。我随后便到。”

众差役转过身,片刻便听里面翻箱倒柜之声。嵙生仰头寻视一番,目光落在墙外一棵大槐树上。

“便是它了。”嵙生笑道,“这便是第一条线索。”

“什么线索?”我摸不着头脑。

嵙生笑道:“你想想,这里为何有一只箭孔?箭既不能伤人,亦不可猎物,为何偏偏射在这里?”

“难道,是用来传信?”

“正是。”嵙生道,“此刻屋内人已寻到它了。”

言毕,嵙生回身,却见一干瘦老人撑根木棍,朝嵙生颤巍巍行去。

行到身前,老人丢下拐棍,伸出两臂比画。嵙生瞧了半天,不知所以,扭头问阿莲道:“此人是谁?似有话要对我说。”

“这是我们家拾灰的柴旺。”阿莲道,“他耳聋口哑,又不会写字,怕神仙也难懂他要说什么。”

嵙生观察片刻,摇头欲走。柴旺起了急,喉中涌起一片囫囵声,似在哀求嵙生留步。

“柴老,”嵙生无奈道,“你想与我说话,可我根本领会不了。”

柴旺瞪眼,目光盯着嵙生额头,出神好一会,忽行到花丛旁,折去一朵粉红月季别在耳边,面上露出一抹诡笑。

嵙生面露异色。

回屋时,差役果呈上一封信,口中道:“禀大人,这是在抽屉里找到的。”

嵙生点头,摊开信纸瞧了片刻,便将其捻在指间,向屋中众人展示,问道:“诸位,有谁知道这上面是何意?”

借着嵙生说话工夫,我凑到近前,见其上有八个字:“明日未时,山中古井”。

正疑惑见,扑通一声,管家晕厥在地,战栗不止。

众人大惊,忙将他两臂架起,抬去别室。嵙生若有所思,又问道:“不明白这些字句也无妨,你们有谁认得底下那只梅花章?”

宋家众人见了,脸色忽变,默不作声。这时阿莲自人群闪出,伏身跪在嵙生面前,磕头道:“老爷,这是梅花帮印章!”

“梅花帮?”嵙生倒吸一口气,说道,“我当初翻阅卷宗,似听过这个名字,是一帮占山为王的土匪。”

“诚如老爷所言,梅花帮兴之时,您未曾上任,必不知宋家与他们的渊源。”

“那你讲讲,这梅花帮和你们有何关系?”嵙生问道。

阿莲似带哭腔道:“三年前,落羽山一带土匪横行,每月都有县民旅客遭劫。官府曾带兵去剿,怎奈落羽山密林广布,土匪听见风声,便藏匿深山,结果不了了之。

“土匪中最大一支便是梅花帮,每次杀人,都会留下一枚梅花印。崇宁命案,十有八九是他们所为。县里乡亲提起梅花帮,无不色变,堪比洪水猛兽。

“宋家平日不会招惹这土匪,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他们自己找上门来。三年前四月十二,梅花帮头领梅三刀率人马闯进我家,将男女老少逼到墙角,要我们交出家中钱财。那时少爷当家,权宜之下,只得命人打开钱仓,将金银悉数散尽。梅三刀拿了元宝,又搜刮好多玉器、字画。

“梅花帮虽然猖獗,却未如此明目张胆过。少爷报官,官府集结兵力,向落羽山一带进军。如前几次一样,山中找不到半个土匪,守备官下令放火烧山。那日,野火满山,方圆十里,都是烟熏味道。

“三日之后,火势将熄,亦不见梅花帮出山投降。官兵进山搜索,除几具烧焦尸体,再无他物。自那以后,梅花帮销声匿迹,再无消息。”

嵙生听罢,捋须不语。

“梅花帮若一息尚存,绝不会善罢甘休,”许久,嵙生开口道,“定要将这笔账算在你们头上,如此看来,梅花帮确有行凶动机。”

“老爷,这只梅花印,崇宁之中无人不识。”阿莲叩头道,“如今证据确凿,望老爷速速派人捉拿凶手,让我家少爷死而瞑目!”

嵙生闻言,只道:“这封信要宋渊前去会面,若梅花帮早有杀意,见面之时,何不当场杀掉宋渊?还有——”嵙生对阿莲道,“你方才说,那天是四月十二。时隔三年,你为何还记得?”

阿莲稍一思量,说道:“那天正巧是少爷成婚之日,因此记得。”

“梅花帮来时,正逢宋渊新婚燕尔?”嵙生问。

“是这么回事。不过不是娶妻,是纳妾。”

“少爷常纳妾吗?”

“不假,少爷平日有几个相好的丫鬟,将自己中意者纳为小妾。那日新娘叫作小蝶,是府中丫鬟。”

“小蝶?”嵙生思量片刻,道,“那我问你,土匪来时,宋府之人可有受伤?”

“没有。”阿莲低眉道,“见我们交出钱财,梅三刀就没动刀子。”

“这样。”嵙生略一思索道,“案件尚不明朗,但以目前线索,宋渊之死与梅花帮有关。三月前,宋渊概是收到这封信,又遇上什么事情,才变得失魂落魄。”

“不妨从古井二字入手。”嵙生对左右道,“明日去山中各水井处寻查一番,另外——”嵙生转向宋家众人,嘱托道,“收敛尸身后,不要挪动屋里一物。”

嵙生说罢,带领我等一行人出府。此时日落西山,夕阳照在檐下一只只风铃上。

嵙生见状,随口道:“这些风铃,可是你们少爷挂上的?”阿莲则答:“非也,老爷未过世时,它们已悬在这里。”

面前人道:“你长得像我一旧友。”

梦中,一蓝衣女子背对我,抱起手臂,头发于夜风中飘扬。

“你是何人?”我问。

她不答,自顾自说道:“你长得像他,可是他已身殒命殁,化成森森白骨。此生此世,无缘相见。”

“你说什么?”我不明就里,忙问,“你口中旧友是谁?”

女子不语,忽挥动衣袖,向远处翩然而往。我亦腾空而起,随她向一处朦胧光晕飞去。飘游间,眼边景象越发明晰,女子偏身,挑起一指道:“看那里面。”

只见光晕内桌椅俱全,一派富贵人家景致,于暗中向里探,颇有隔窗而窥之意。其中,一年轻侍女跪在堂中,低下眉目。一公子趋身至前,匆忙将其扶起。

“姑娘快起,何必行如此大礼。”缥缈声音从中传来。

光晕里又换了一副场面,内有一座临水亭台,侍女与公子并肩而坐,对天上圆月甜言蜜语。

“这二人是谁?”我摸不着头脑,问身旁女子。她依旧不语,又一挥指,见光晕里现出一堵灰墙。一个女子手提布袋,若无其事向门口走去。

她似有些面熟,我左思右想,恍然大悟道:“这岂不是宋家侍女阿莲?”

女子不语,示意我看窗内。门边,方才侍女稳坐于长凳上,手中刺一面织绣。

阿莲行至近旁,阴阳怪气道:“昨晚我怎没在下房见到你?”

侍女抬眼不语,继续忙碌手中活计。

阿莲轻蔑一笑,将手中口袋抚了几抚,说道:“别以为有少爷宠着,你就可以给我摆脸色。实话讲,你不过就是一贱婢。”

阿莲打开袋口,将里面东西倒在侍女怀中,竟是一窝老鼠。

侍女尖叫跳起,慌乱中绣针刺到臂上,淌下一股鲜红血液。

滴滴鲜血落到地面,眨眼便晕成一大摊,我的梦境随之破裂,消融在一片怵目红海里。

回来已是戌时,我们草草吃过晚饭,便各自回房休息。第二日醒来,我似记得昨夜有梦,再回想却是一片空白。

我穿衣去内堂寻嵙生,见整理齐备,坐在方桌旁,手中翻一册厚本。

我行到近旁,低头端详片刻,开口问道:“这是何书?怎这般厚?”

“此乃崇宁县志。”嵙生道,“近十年来,县中大事小情,书中皆有记载。”

我脑中灵光一闪,问道:“莫非你是在找三年前那场剿匪之事?”

“不错,你看这里。”嵙生移过书本,指其中一处道,“我要找的,全在此一段中。”

只见那段文字写道:

康熙二年四月十二日,县中富户宋家遭山贼劫掠,珠玉毕散,金银尽失。守备官陈英虎闻讯,率崇宁驻军二百六十一人自县中发,经盘岭小道至落羽山麓,打草搜山,以追匪迹,终不能得,遂引火烧山,迫使山中贼蟊弃兵来降。火烧三日,遇雨方歇,无一人出。英虎率五十精兵入山,寻得匪尸三十五具,童仆尸一具,通体已成焦炭,皆无从辨认。

“看来阿莲所言不虚。”我说道。

“或许如此。”嵙生淡然一笑道,“不过我起早并非是要找这本书。清晨时候,我曾有一梦,此后便再睡不下。”

“一个梦?”我闻言好奇,问道,“不妨说与我听听。”

“其实也无甚好讲。”嵙生道,“我只梦见先前那只蓝蝴蝶,在我身边流转翩飞,似有言与我。”

正这时,衙役张庭前来禀报,说杨二已被唤到堂上。

嵙生眉上一喜,对我道:“还记得我昨日之言吗?法子灵不灵,就看杨二是否上钩。”

如昨日一样,杨二跪在公堂之上,神色阴晴不定。嵙生入座,给自己倒杯茶水,不紧不慢问道:“杨二,知道本官今日为何叫你吗?”

杨二闻言,顿时磕头道:“小人不知。我今日本想带笼子进山捉蝶,哪知两个兵爷破门而入,不由分说把我架来。小人也是一头雾水。”

“是——吗?”嵙生拖长音问道,“昨天夜里,我又翻你案子,发现有好些事情,你都在隐瞒本官。”

“小人不敢!”杨二连连磕头道,“每件案子小人都已向您招认,赃物数量、来源,字字属实,不敢有半句假话,望大人明察!”

“赃物数量、来源,你倒的确说过,可你偷这些马匹,打算卖给谁?”

“这……”

“闲话休提。”嵙生道,“这几日我调查另一桩案子,发现你与昔日土匪似有牵连。你可知道,这该当何罪?”

“大人冤枉!”杨二哭道,“小人虽非良民,却也不敢杀人越货,和土匪有染,更是无中生有!”

“可我怎听说,你那马匹要卖给梅花帮?”

杨二瞠目结舌,忙道:“大人冤枉,我虽和梅花帮打过交道,可绝无卖马一事!”

“那便好。”嵙生笑道,“你且和我说说,过去,你们如何打交道?”

“这……”杨二闻言犹豫。

“你且放心,若如实招来,我便不定你罪责。”

杨二怅怅答道:“过去时候,若我寻他们有事,就去山中一枯井边,吹三声哨,不久便有梅花帮的人来接应。”

“你如今还能找到那口枯井吗?”

“大概能行。”

“甚好!”嵙生一拍案板,说道,“我即刻派两名差役,随你去山中寻找此井。如有收获,你余下那一百只蝴蝶也免了罢。”

“多谢大人。”杨二又磕个头,被张庭、田青挟起身向衙外去。

待一干人离去,我凑到案前问嵙生道:“如此一来,便会寻到线索?”

“看天意。”嵙生仰天道,“以我估计,三成可能,他们寻到物证;三成可能,他们撞见梅花帮余党;还有三成可能,此行将空手而归。”

“那最后一成呢?”我问。

“最后一成,世事难料,我也想不出。”嵙生笑道,“柳安,你与我再去宋府一趟,我怕还有线索遗漏。”

嵙生没带衙役,只和我便装赶去。巳时之末,我等抵达宋府。于朱门前,嵙生捋开衣袖,叩了叩狮嘴上铜环。

俄而,门缝缓缓翘开,一门丁探头打量我们几眼,问道:“二位有何贵干?”

“我是县令王嵙生,现要到贵府搜寻线索,问询事宜。”

“原来是县令老爷。”门丁打个哈欠,说道,“您且请回吧,我们管家吩咐,服丧期间,外人不得入内。”

嵙生闻言一怔,怒道:“我为你家案子而来,难道还要吃你家闭门羹?单就常理,也无有服丧之时不见人的道理!”

“多讲也没用,不见就是不见,就算是县太爷,也不能破这例。”门丁说罢关门,留下我们二人面面相觑。

“这是怎回事?”我开口问道。

嵙生皱眉,在台下踱步道:“定是那管家搞的鬼!昨日见他晕倒,我就知事有蹊跷。如今看来,他必在隐瞒实情。”

“那就叫上衙役,硬闯进去?”

“切不可鲁莽行事。”嵙生捻须道,“不如先回官府,看看杨二那里有无消息。”

回府途中,忽见长街尽头,张庭正疾步向我俩跑来,神色惊惶。

“事情如何?”待他来到身前,嵙生问道,“你们寻到了什么?”

“大……大人……”情急之下,张庭一时捋不直舌头。

“你莫慌张,见到什么,一一说来。”嵙生泰然道。

“禀大人,”张庭开口道,“我等在山中枯井旁,寻到一具白骨。”

既入落羽山,我等沿条羊肠小道行进,转过四五山峰,在一片缓坡见到那只枯井。

井沿约半尺高,杨二和田青立在近旁,身旁一具骨架。

“大人。”见嵙生到来,杨二忙道,“小人认得,这是梅花帮头领梅三刀的尸骨。”

“哦?”嵙生眉头一皱,“你如何辨认出来?”

“大人请看。”杨二俯身,指骨架胸前道,“这玉蝴蝶,梅三刀不曾离身。我见过好几次,绝无差错。”

嵙生闻言望去,见一条肋骨上,正搭一枚碧蓝蝶形吊坠。嵙生捧起蝴蝶,端至眼前观察良久,轻轻放下,检视起骨架细节。

不多时,嵙生招呼我道:“柳安,你看这东西是否眼熟?”

我向嵙生掌心瞧去,不由一惊。那上面不是别的,正是一粒蚕豆大小铁珠,我诧异道:“这和宋渊脑中弹丸一样。难道三月前,宋渊来这里会面时,已用火铳杀死梅三刀?”

“以目前物证来看,事情确是如此。”嵙生神情严肃,“即三个月前,宋渊接到梅三刀密信,邀他来古井会面。见面时宋渊开枪杀死梅三刀,从此闭门不出,直至昨日被人杀死于家中。”

“恐怕表示如此。”我应和道。

“可宋渊杀死梅三刀后,为何不来衙门报官?铳毙土匪不仅无罪,反有赏金。况梅三刀已死,其为何还惶惶不可终日?”

我闻言疑惑,默不作声。

“若梅三刀已被宋渊铳毙,杀死宋渊之人又是谁?”

“或许是为梅三刀寻仇之人?”我问。

“不能。”嵙生道,“县志上写得清楚。山火共烧死三十五人,经过这般损失后,梅花帮怕已不复存在。”

“依你说,宋渊之死与梅花帮无关?”

“也不尽然。当前之务,是搞清梅三刀与宋渊有何瓜葛,凶手与二人亦有何关系。凶手又如何知道梅三刀已死,独自前去寻仇?”

我闻言困惑,说不出一句话。

嵙生轻叹一声,缓缓开口道:“不如先回去,不然等到天黑,怕连脚下路也看不清。”

“你知我是谁?”面前女子笑道。

女子柳叶长眉,双眼含情,未施粉黛,却比风尘女子更具姿色。我瞠目许久,摇头连称不知。

女子莞尔,指指旁侧光晕。我方才明白,自己已坠入梦境。

窗洞内出现一条长街,之前侍女跌跌撞撞,颊有泪迹。不远处,一个文着刺青男子见她,面似讶异,匆匆跑近问道:“小蝶,是小蝶吗?”

小蝶?我似听过这名字。

“小蝶,我是梅哥哥,还记得我吗?”男子说道,“小时候,我住你家隔壁。”

转眼,光晕景象变幻,两人于马上飞驰,身旁一众骑手大呼小叫。于欢哨中,女子回过头,向男子脸颊吻去。

那一刻,我看清那侍女模样。

我扭过头,恍然大悟道:“原来你就是那小蝶!”

女子莞尔转身,身影化成一片光点,如烟尘袅袅升起。荧海中,一只蓝色蝴蝶渐渐显形,如鬼魅一般,翩翩浮于我额前。

“你不是想知道自己像谁吗?”那依旧是那女子的声音,“你像他,像得很。”

话音一散,那只蝴蝶腾去高空,消失于黑暗中。不知所措时,我忽瞟见光晕里场景:那是一片大火,烈烈灼人。

清晨,屋外一阵喧闹。我披一件外褂出门,寻找声音源头。正堂内,我见张庭、田青挥舞手臂,似正与嵙生争论。嵙生默然不语,一副举棋不定之态。

我凑上前询问缘由,听嵙生无奈道:“他们两个说,宋家昨日欺人太甚,要我带衙役强行破门,你看如何?”

“虽莽撞了些,但也须给他们点颜色。”

“柳安,怎连你也糊涂了。”嵙生苦笑道,“我昨日说过,当务之急得找些确凿证据。”

“话虽如此,可宋家连门都不让你进。”

嵙生搔头茫然道:“若有线索,逼宋家服软即可。可眼下茫茫头绪,无从下手。”

“那管家定与梅花帮有牵连。”我说道。

嵙生耸肩道:“不错,可是他报官,定不是凶手。”

“或是线人?”我问道。

嵙生连连摇头道,思量片刻,忽抽一口冷气,恍然大悟道:“你还记不记得,宋家那个柴旺?”

“记得。”我茫然道,“那老头耳聋口哑,疯疯癫癫,和案子有甚关系?”

谁料嵙生却道:“宋家撒了谎。三年前四月十二,不是他们口中所述那样。”

我们于辰时到达宋府,门丁方一露头,众衙役推开大门而入。

管家听闻嵙生到来,即刻跑去门前阻拦,当即被张庭缚住手。

众人闻声,咸来围观。嵙生对众人道:“诸位现都随我去堂里。关于宋渊一案,我已有头绪。”

甬路之上,嵙生一言不发,入了内堂,未待众人站定,嵙生一甩手臂,指阿莲鼻尖道:“大胆刁女,你前日竟捏造证词,对本官隐瞒真相!三年前四月十二,你家究竟发生何事?”

阿莲闻言,即刻跪下,不住磕头道:“小女怎敢!小女从未向大人撒谎啊!”

“还敢嘴硬!”嵙生怒道,“那我问你,梅花帮劫你家玉器、字画,为何放过檐下一串铃铛?难道梅三刀白妄做多年土匪,瞧不出它们是金子做的?”

“这……”阿莲一时词穷。

“你若抵赖,”嵙生说道,“那去把小蝶姑娘唤来。我要当面问她,那一日发生何事!”

“老爷!”阿莲埋头,慌忙道,“小女知罪。小女确撒了谎。小蝶于三年之前,被梅花帮劫走。”

嵙生轻哼一声,嘴角露出一丝得意,问道:“梅花帮劫去小蝶后,可否染指其他财物?”

“没有。梅花帮只为小蝶而来。”

“那你们为何不如实报官?”

“这都是少爷的意思。”阿莲哭诉道,“他怕倘若实言不讳,官府不愿出兵剿匪。”

“原来如此。”嵙生若有所思,背手踱步道,“宋渊身上那套衣物,现可还在?”

“回老爷的话,前日已被烧了。”

嵙生闻言,恨得一拍大腿,对阿莲道:“既然如此,你们速去准备几匹黑布,裁成条块,封在宋渊窗户上。记住,布料之间,一丝缝隙也不得留。”

“这得需要多少匹布啊……”

“叫你去就去!”嵙生愠怒道,“不然就追究你做伪证一事!”

“小女明白了。”阿莲一溜烟跑出屋子。这时,那管家忽挣扎到近前,大叫道:“王嵙生,我清白无辜,你为何绑我?”

“你还有颜面在这撒野!”嵙生一挑眉毛,说道,“三年前,是不是你把梅花帮引到宋宅的?”

“你……你血口喷人!”管家道。

“那我问你,当日在宋渊房里,你为何突然晕厥?”

“见到梅花帮信函,当然会怕!别说我了,当日在场的男女老少,哪个不是胆战心惊?”

“是这样吗?”嵙生扬起语调道,“可你昏厥时,那印章正被我手指按住!外面只有‘明日未时,山中古井’八字。你如何凭这八个字,猜到这封信出自梅花帮之手?”

“这……”管家大惊失色,膝盖一软,瘫在众人面前。

宋渊见状大笑道:“我之前还想,梅花帮远在山中,怎会知晓小蝶成婚之日。原来是你做内应,将此事偷告他们!”

厅堂中一时鸦雀无声。

趁这时,我凑到嵙生身前,问这究竟是怎回事。

嵙生莞尔道:“你可否记得,阿莲曾说,梅花帮来时,正巧碰见宋渊与小蝶成婚。正是这一蝶字把我惊醒,那梅三刀身上的玉佩,便是一只蝴蝶形状。”

“还真是这么一回事。”我恍然大悟。

“既然宋家金铃铛仍在,梅花帮劫的必不是钱财,那他们便是在管家帮助下,特意来宋府劫走小蝶。但我不敢断言,梅三刀定是为小蝶而来。后来我终寻找到柴旺这一佐证。”

“柴旺?他和案子有何关系?”

“我且问你,柴旺那天做了什么?”

“他那天想和你说话,但是不成,最后扯下一枝花戴在耳上,笑了一笑。”我只能想起这些。

“不假。对于一个聋哑而言,他只能模仿当时状况,向我透露些蛛丝马迹。柴旺模仿的,若不是案发当日情景,便只剩下三年前那天。”

我脑中一闪,恍然道:“原来柴旺想告诉你,梅三刀劫走小蝶时,顺手摘下一枝花插在她耳上。”

“正是。而关键在那一抹笑——它表现出小蝶被人劫走时,心中充满甜情蜜意。”

“原来如此。”我不由轻呼道,“那小蝶与梅三刀,便是一对鸳鸯。”

“不错。至于二人如何相识,如今已无从知晓。但我敢肯定,梅三刀为此事,曾与宋渊交涉过。宋渊没有答应,他们才会在四月十二亲自去宋家抢人。”

“没错。”我如醍醐灌顶一般,“那后来呢?”

“宋渊恼羞成怒,去衙门报假案。守备官以为宋渊丢掉一整座金库,便带兵烧山,梅花帮自此覆灭。再后来,梅三刀写信叫宋渊来见面。宋渊仗自己有火铳,只身前往,并杀死梅三刀。”

“说了这多,究竟谁是凶手?”

嵙生无奈笑道:“那我来问你,梅三刀为何与宋渊会面?”

“为复仇。”

“复什么仇?”

“梅花帮灭帮之仇。”

“此言不假,不知你可否记得,县志曾提过,三年前,三十五具焦尸中,有一是童仆尸体。我当初读时疑惑,梅花帮众匪,怎需要童仆伺候?后来我明白,那不是童仆,而是被梅三刀劫走的小蝶!”

“什么?!”我大惊道。

“你且想想,小蝶身形娇小,比其他土匪矮去一截,且尸已焦黑,旁人分辨不出男女,便将死去的小蝶当成所谓童仆了。所以梅三刀想报的,不仅是灭帮之仇,还有杀妻之恨!”

我瞠目结舌,又听嵙生继续道:“凶手杀死宋渊,是为替死去的梅三刀报仇。可凶手既有心复仇,为何不与他一同赴会?直到我意识到小蝶已死,这个谜底才被解开。”

“你难道是说……”我打了个冷颤,连连摇头道,“这不可能,这种事只在演义中听过。”

“可在此案中,小蝶是宋渊与梅三刀之间唯一的桥梁。况且我一直想不出,凶手如何潜入宋府,在众人毫无察觉下杀死宋渊。我突然意识到,倘若行凶者是只蝴蝶,那么一切也都可以解释。”

“一只蝴蝶?”

“对。还记得那只蓝色蝴蝶吗?今早梦里,它于我身旁徘徊不去,似在无声诉说什么。阿莲供出真相后,我忽想到,这只蝴蝶,与那叫小蝶的姑娘之间,是否有某种联系?那只蝴蝶,是否就是小蝶姑娘未散之精魄?”

“可归根结底,不过是猜测而已。”我说道,“若想说服我,还须拿出证据。”

“证据不会自己送上门。”嵙生笑道,“走,随我去宋渊房里瞧上一瞧。”

到达时,众人正清理地上布屑,房屋已被层层黑绸遮蔽,像只巨大鸟笼。

阿莲见嵙生到来,即刻跑至面前,讨好似的道:“依老爷吩咐,我等已将门窗封好。”

“不错,不错。”嵙生点头道,“你所说的证据,马上就能见到。”

踏入室内,嵙生合上身后门板,随吱扭一声,光线被黑幕隔绝在外,偌大房里,只剩下我们二人呼吸声。

“你搞什么名堂?”我疑惑道,“说是来找证据,可怎把这里弄得伸手不见五指?”

黑暗中,我听见嵙生扑哧一笑。

“我要找的东西,光亮看不见。这边走,留心脚下,莫要绊到桌椅花瓶。”

几步后,屋内轮廓便大致瞧得清。嵙生在我前头,四下观望,行到圆桌旁,蹲下身从地上拾起一物。

“柳安,过来瞧。”嵙生难掩兴奋,“我要找的就是这个!”

我循声望去,见嵙生展平双手,目光盯着掌心一点幽蓝,似是星屑,又像萤火。

如此凝视许久,我问道:“嵙生,这是……”

“酒盏碎片。”嵙生道,“可是奇怪……”

“你方才还说,这就是证据,如今怎又‘奇怪’起来?”

“因为我猜不出,小蝶在杀死宋渊前,为何还会在这饮酒?”他低语道,“事到如今,你可明白这证据之含义?”

“这片幽光,是小蝶留下的萤粉,和在宋渊衣袖上发现的一样。”

“不错,可它们本不该在这里。”嵙生扭过身,将那只手铳举至眼前,“我原本以为,被染成蓝色的会是这个。”

“是呀,这究竟要如何解释?”

嵙生不语,沉思良久,忽恍然大悟道:“罪过,罪过,我差点当了糊涂官。”

我一时间迷惑不解,问道:“这又是什么意思?”

“杀死宋渊之人,根本就是他自己!”

我闻言诧异不已,问道:“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听我说。”他道,“一直以来,我心中疑惑,宋渊杀死梅三刀后,为何闭门不出。方才我思索小蝶为何饮酒,忽而想到,三年前四月十二,正是她与宋渊成亲之日,终于茅塞顿开。”

“你继续讲。”

“只有酒杯与宋渊衣袖两处粘上萤粉。你不妨想想,小蝶究竟做了什么,才会在这两处留下痕迹?”

我抬手臂模拟一番,惊道:“这岂不是交杯酒的动作?”

“正是。小蝶来找宋渊,只是为完成四年前未竟之婚礼。”

“可她不是梅三刀的情人?”

“其实不然。”嵙生淡然道,“小蝶与梅三刀确是一对情人,可她依旧可以魂归此处,与宋渊喝下最后交杯酒。

“先前我以为,宋渊生性纨绔,一定不恭于儿女之情。可审视过这些证据,我发现其竟是世间少有之情种。照理说,家中丫鬟被劫,宋渊作为富家公子,不该大费周章假报案情。倘若仅为出一口气,梅三刀射来信函,他又为何选择独自前往?我猜此时宋渊,依旧对小蝶念念不忘。

“碰面时,梅三刀透露小蝶死于山火一事,拔刀欲寻仇,不想吃宋渊一记火铳。而宋渊听闻小蝶已死,悲痛欲绝,恍惚间回家,已然顾不得报官之事。他一定满怀愧疚,认为自己是害死小蝶之凶手。

“前天,我猜大概是夜里,小蝶飞入宋府,于宋渊面前化为人形。后来小蝶又化蝶飘然而去,宋渊拿起火铳,照自己脑袋扣下扳机。”

“可他为何要杀死自己呢?”我问道。

“若要我猜,宋渊想脱离肉身,化作蝴蝶与其相伴。”嵙生淡淡道,“归根结底,这只是一片痴心妄想。”

十一

案子于是告结,宋府管家被缉拿归案,县志亦被嵙生订正。

第二日,我方一起床,见嵙生手提竹竿布兜,煞有介事向衙外走去。

“嵙生!”我叫住他,“你手拿这些玩意,是打算去哪?”

“去山里捉蝶。”嵙生回头,似笑非笑道,“既已醒了,同我散步如何?”

天色尚早,日头只露半只颜面,山谷中氤氲一片晨雾。

“你究竟搭错哪根筋?”我打个哈欠,问道,“大清早的,不好好待在衙门里。”

“你以为我闲来无事?”嵙生嗤之以鼻,“若不是为了偿罪,谁愿走这么远?”

“你是偿哪门子罪?”我问道。

“我差一点断错案,凭空污小蝶清白。”

“你还真有良心。”我戏谑道,“那你说说,这罪名需换多少只蝶?”

“十只吧。”

“十只?我看至少要五十只。”

“你倒是给我捉只试试。”

我忍俊不禁道:“我忽想起一个问题,恳请王青天在此答疑解惑。”

“什么问题?说来听听。”

“你说,”我稍一停顿,“小蝶真正垂怜之人,是宋渊还是梅三刀?”

“这等事情,我如何能讲清楚?”嵙生苦笑道,“你若真想知道,不如去问小蝶本人。”

“唉,你这人怎这没趣!”我轻叹一声,“早知如此,就不陪你来这荒郊野岭。”

“又无人逼你来。”嵙生一撇嘴,说道,“若非要猜,小蝶既爱梅三刀,也爱宋渊。”

“这算什么回答?”

“这有何不妥?小蝶对梅三刀之爱,是一种倾慕与向往,如果他们早就相识的话,恐又会是另种情况。对于宋渊之爱,多半来自平日点点滴滴,来自不舍与依赖。人非圣贤,都难免有贪婪之心。小蝶这份贪婪,便在这情字之上。”

我闻言笑道:“我平日只见你一个怪县令,谁料说起儿女之事,竟也说得头头是道。”

“过奖,过奖。”嵙生干笑一声,“还有何事要问吗?若是没有,我要捉蝶了。”

嵙生竖起竹竿,正要系上布兜,方一抬手,双臂却僵硬在半空。

“喂,你这是怎么了?”我不知他着什么魔,不料耳旁听见一声细语:“柳安,你且看那是什么。”

我闻言一怔,扭过头见一只蝴蝶,蓝若幽魅,正展翅于花草斑斓深处袅袅而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