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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国异语》残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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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成为英雄,

我成为你成为英雄的理由。

袋口一翻,银两白花花落在桌上。

鲁寻金拾起一枚元宝,放到眼前端详片刻,道:“鄂西银,九七成色。”

“不会看错?”我问。

“不会。”

我心中一喜道:“这次赚到了。”

“莫急,袋中不还有别的吗?”鲁寻金努努嘴,示意我将布袋掏干净,说道,“把东西放到桌上,按老规矩办。”

“成。”我摸索片刻,从袋子里掏出两只玉镯,一只银熏炉,还有一柄铜箍梨木剑。

“这熏炉不值钱,丢在一边算了。两只玉镯,能卖上二十两银子。”鲁寻金说着,把熏炉端下桌面。

“倒是比我想的多,这宝剑如何?”我问。

鲁寻金把剑鞘握在手里,眯起了眼,半响说道:“值个十两吧。”

我把银两拢到矮桌中央,对着眼前一座银山,鲁寻金忽扬起胳臂,切出一小半元宝,随即放下长剑,将其平置于旁侧。

“你来挑吧。”他说道。

烛影摇曳,火光打在剑鞘云纹上,炽若流金。我犹豫良久,指向有梨木剑一堆道:“我要这份。”

鲁寻金睚眦欲裂,问道:“不再想想?这两边差了将尽四十两。”

“不必了。”我说,“我只喜欢这柄剑而已。”

鲁寻金脸上挤出一抹笑,说道:“既然你喜欢,那便如此定下。”

我掏出布袋,将身下银两拨入其中,听到鲁寻金说:“我去屋外方便,片刻便回。”

吱扭一声,他似已开门出去。

残烛之中,我继续收拣一锭锭纹银。巷中疾风渗过门缝,吹至耳边,壁龛上灯火闪烁。

明灭中,一道刀影跃然墙上。

说时已迟,我抽出靴中匕首,回身突刺。哐啷一声,长刀落地,鲁寻金双眼暴凸,喉眼处血流如注。

鲁寻金死了。

我做梦也想不到,二人先前形同手足,却因一把剑自相残杀。

更可笑的是,这把剑竟连根断掉。

我握紧剑柄,抽刃出鞘时,眼前见到一只平直残口。其余部分,尚还留在梨木鞘里。

苍天弄人。

我将鲁寻金的银两装在瓮中,以黄泥封好,随他一同入土了事。

事毕后,我寻到一间打铁铺子,托工匠重铸这柄残剑。

铁匠打量两截剑身,忽而开口道:“这把古剑,怕是来路不正。”

我沉默不语。

“不说也罢,不说也罢。”铁匠摆手道,“我实话告与你,以手头料子,接不好这口断痕。”

“为何?”我问。

“此剑由玄铁铸成。我也只能用铁水浸没断口,勉强使两段凝在一起。”

“无妨。”我说道,“这把剑,到头来也要卖出去。”

“可不像你以为那般好卖。”铁匠道。

“因为剑是残的?”我问。

“非也,只因能买下之人寥寥可数。”

“……依你所言,这剑无从脱手?”

“不妨将此事交与我。”铁匠淡然道,“你半月之后再到这里,自有买主接应。”

我回了陋屋,将接好的剑随手丢在桌上。

壶中尚有酒,我端起杯盏,一饮而尽。烈酒直冲脑髓,我脱靴爬到床上,方一合眼,忽心有所感,丢开被衾坐起。

“谁在屋里?”我问。

堂中烛灯尚亮,话音落,一人掀起门帘,袅袅行至床边。

来者是一女子,身着皂衣,头戴帷帽,一圈黑色薄纱垂至肩头,却难掩嘴角丝丝笑意。

“敢问这位女侠,何故深夜造访寒舍?”我冷冷地问道,右手按住枕下匕柄。

女子笑而不语,一把摘下头上竹笠,一川黑发如瀑,冲散屋中猜忌与敌意。

我竟一时看得痴了,忙问:“姑娘究竟是谁?”

女子丢下帷帽,将长发扎成一束,忽又莞尔,露出唇齿间一抹皓白。

“侠士仍旧猜不出吗?”她问。

“猜不出。”

“侠士重铸那把断剑。”女子道,“我才得以从梦中醒来。”

我端来灯盏,与女子相对而坐,问道:“如此说来,姑娘即是此剑之灵了?”

“不错。”女子答。

“那先前之事,姑娘可否记得?”

“记得,但不真切。朦胧中,我只知自己被贼人劫走,侠士只身杀死那贼,救我于水火。如此大恩,小女不知如何报答。”

我默不作声,女子又问道:“侠士住在这里?”

“不错。”我沙哑答道。

“平日亦无人接济照应?”她笑问道。

“哪有什么照应。如今世道,人人自顾不暇,又有谁会想起我?”

“只怪人心不古,早在前朝,侠客皆是将相席上之贵宾。”

我闻言只是沉默。

女子又说道:“我早先主人,乃前朝行走江湖之游侠。此类事情,我多少了解一些。”

“他是个怎样人物?”我问道。

“游侠者,信马由缰,浪迹天涯,路见不平,拔剑相助。彼时我等一人一剑,名侠利兵,江湖上无人不晓。后遭他人暗算,丢掉性命。我亦被恶人掳去,一次打斗中,被一口环刀拦腰斩断,沉睡百年,直至今日。”

“寻常刀剑,怎会轻易斩断玄铁之身?”我问道,“怕是你不愿助纣为虐,欲求解脱吧。”

“侠士知我。”女子浅笑道,“即便粉身碎骨,我也不愿遭人玷污。”

我携剑于酒楼自斟自酌。

几桌之外,四个大汉高声谈笑,喧嚷聒噪之声不绝于耳。

我饮尽最后一杯,丢下几颗碎银起身,行到门前,被其中一人拦住去路。

“小兄弟,腰间这剑看似不错呵!”他说道。

另一人紧接道:“如此好物怎能独占?不如借给哥哥们玩赏几日?”

我按住剑柄,缄口不语。

“怎么,舍不得了?”第三人一拍案板,“你若识相,赶快交出剑来!”

“黄口小儿,也不打听打听我等是谁!”最后一人如是说。

我拔剑出鞘,说道:“你们若是想要,自己来拿好了。”

此言一出,四人一同亮出兵刃。身旁之人见状,皆仓皇逃散,留下一桌桌狼藉杯盘。

“这可是你说的。今日非让你尝到苦头不可!”

刹那间,刀光电闪般划过眼际,我错身相抗,只听一声铁鸣,半截白刃落在青砖上。

那是粗汉的刀。

其余三人见状,一拥而上,却被我分别断了兵器,一时皆手无寸铁。

“这梁子咱们结下了,你给老子等着!”

四人叫喊着,灰溜溜逃出酒楼。我立在酒楼匾额下,仰天而笑。

“瞧你得意的,不过几个泼皮而已。”耳边忽听她说道。

“不敢,多亏你相助。”我说。

“侠士过奖。”她笑道,“你功夫尚可,若稍加锤炼,定能扬名四海。”

我一时不知语何,唯有苦笑。

她不知,自己称“侠士”之人,本是不折不扣的盗贼。他双眼早被利欲蒙蔽,不见半个义字。

“侠士平日如何谋生?”一日她问我。

“靠、靠官府赏金。你可知,贼人头上可都挂着钱。”

“我自然知道,可这种日子也不好过。”

“不错,”我说道,“强贼匪寇凶狠诡诈,好赚的钱如今越来越少。”

“侠士眼下可有标的?”

“有,比如千面菩萨解天鹏,乃此地家喻户晓的强人,凶残暴虐,功夫不俗。若想拿他,须费一番气力。”

“当下有我相助,侠士莫忧。”她笑道,“你尽管去,我保你化险为夷。”

我闻言,一时举棋不定。

屋瓦之上,我牢牢注视院内响动。

窗里灯火已熄了,天井中唯有一棵枯树随风摇曳。

“看样子,解天鹏定是睡下了。”她的声音浮于耳边。

“你准备好了?”我问。

“但求出鞘。”

我跃下房檐,贴墙壁行十余步,来到扇木扉前。方欲破门,忽听震耳欲聋一声响,那扇门飞出几丈之外。解天鹏手持铁锤,大摇大摆站在我面前。

一层黑釉下,两只铁锤似藏千钧之力。

“看来你猜错了。”我苦笑道。

“那又如何?即便醒着,他也不是我们两个对手。”

话音未落,只听解天鹏一声咆哮,抡起双锤上前。我躲闪不及,仓皇举剑招架,一瞬间,兵刃交接,迸出簇簇火花。

我似听到她一声呻吟。

解天鹏一击不成,弓身回臂,两只铁锤从旁侧飞来。我不敢迎击,当下翻去院落另端,提步与他绕树周旋。

“踟蹰什么?我又不是经受不起。”她似带着一丝愠气。

可我心中明白,那道裂口,终究是勉强黏合。若正面抗击,难保不会断裂。

解天鹏不耐烦,抡锤打断树干,双脚一跃,如饿虎扑杀而来。我闪身,避开硕大的锤头,跃上一只水缸。

“你在想什么?为何迟迟不出手?”

未及回答,解天鹏回身,两只锤头左右挥来。我脚尖一踮,踩住他肩膀翻身打挺,方一落地,剑尖便刺进他的髀肉。

五十两银子收入囊中。

一路上,她不愿开口。我再三问询,才听耳边嗔怪道:“你这莽夫,仗自己轻功了得,硬不出剑,若有闪失,恐怕现在已成一摊肉泥!”

我笑道:“我这条命,阎王爷都不愿收。”

“还嘴硬,方才一幕,看得我心惊肉跳。”

“你一块铁疙瘩,何来的心肝?”

她闻言,默不作声。我赶忙道歉说:“别不说话,我方才不过玩笑话。”

“亏你开出这般玩笑!”她怒道,“我若无心,才不管你是死是活!”

入夜。

她睡了,变回剑的模样,形神消散于四壁间。

我躺在榻上,回想方才一幕。就寝前,她曾要我保证,以后若再遇险,定要把剑挥斥出来。

“若是不呢?”我反问道。

“若是不,我就不再认你作主人。”她倨傲道,“到那时候,你可没有后悔药吃。”

我只好笑笑。

她哪里猜得到,几日前我已将其售与他人。此夜一过,就是约定交货之日。

十一

“东西带来了?”铁匠问我,他身后立一男子,达官贵人模样。

我瞟去一眼,便道:“对不住二位,我不卖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铁匠怒道。

“意思就是,我改主意,不卖了。”

“大胆蟊贼,这约岂是你说毁就毁?你以为薛大人余暇绰裕,陪你在这玩耍?”

“说不卖就是不卖,讲再多也是枉然。”

铁匠还要还口,却被身后男子拦下。

“小兄弟。”男子摇扇子说道,“你演这出戏,莫不是向我抬价?”

“与价钱无关。”我说道。

“那就怪了,先前说好之事,怎突然反悔?”

我不语。

“也别在这耗了,我最后问你,那古剑你究竟卖不卖?”男子问道。

“不卖。”

“成。”他冷笑道,“既然你不愿意,我便不夺人所爱。只是提醒你一句,如此好物,莫让他人劫去。”

十二

“你在做什么?”她问我道。

“打包银两。”

“打包银两?”

“对,我正打算把它们分出去。你看,这包准备送到东村去,这一包,给那群小叫花子……”

“真想不到,穷成这样子,还有心挂念他人疾苦。”她惊呼道。

“做侠客,哪里在乎自己?”我勉强笑道,“金银财宝,不过身外之物,我只求有口饭吃。”

“即便是侠客,也鲜能做到如此地步。”

“那只能说明,我比他们更仗义疏财。”我戏谑道,“你说,我还要多久,才能扬名四海?”

“若想扬名四海,只靠这几十两银子可不行。”她反倒严肃起来,“你要多学招式,把一身功夫练扎实。”

我真正怕的,是那颗或能复燃的贼心。

十三

正切菜,却听一只石子打在窗上。

“我出去瞧瞧,你莫乱动。”我对正在烧饭的她说。

拐过屋角,见胡广正靠在墙边,嘴含一根草秆。

“你来做何?”我冷冷道。

“多日不见,来瞧瞧你。唉,鲁寻金呢?”

“飞了。”

“飞了?”他惊异道,“本做得好好的,为何独自飞了?”

“劝你莫打听的好。”

“还卖起关子来了。”他咧出一口黄牙道,“算了,我也懒得问,今日来,想和你商量件事。”

“何事?”我警觉道。

“万家大户新购一批白玉,正在府中等着出货。走,咱边喝茶边说。”

“且慢。”我喝道,“这事我没兴趣,你还是回吧。”

“有无兴趣,也该让我进屋不是?”他动了火,怒道,“怎的?连喝口茶水也不行?”

我岿然不动。正对峙着,却听木门一响,她探出头来问:“人呢?怎还不吃饭?”

胡广先是一愣,随即开颜笑道:“我还当是怎的,原来是金屋藏娇。好说好说,我这就走。”

谁知她说道:“侠士既然来了,何不随我们同餐食?饭菜虽薄,却也足够三个人吃。”

“你让他走。”我说。

她一骇异。

“你让他走!”我怒道,“家里的饭,不是为这种人准备的。”

十四

“最近银两还够?”她问。

“够的。前两天,不是刚捉苗一青见官?虽说赏钱少些,也足够这月伙食。”

“那购置冬衣的钱呢?还有这屋顶,你不打算补?”

“先忍忍吧。”我苦笑道,“我倒不在意。”

“哦?那你在意何事?”

“我在意的,是你那断痕。有朝一日,我定要寻一块玄铁,将两段补得完美无缺。”

“我都没在意,你倒还想着。”她嫣然一笑道,“只可惜玄铁世间难寻,即便有钱,也难求得个五两半斤。”

“着实难办。”我搔头道,“早先时,你不曾自断剑身就好了。”

“这也不是我凭空而为。那时愤懑在心,身也脆弱,故刀刃一接,便生生断成两截。”

“那这么说来,你哪天心喜,也能自行愈合?”

“什么玩笑话!”她笑弯了腰,“你倒是讲讲,我有哪天不开心?”

十五

“官府告示你可看了?”

“雷惊霆那张?”

“不错。这纸缉令,你是否要接?”

“为何不接?”我反问道,“既是要犯,没有让给别人的道理。”

“他比先前那些人厉害得多。不如这一次,我们别插手。”

“你怕我遭遇不测?”我笑道,“放心,就算敌不过,我也能全身而退,一根毫毛也伤不到。”

“我知你轻功了得。可眼下又不急用钱,必要去铤而走险?”

“我可是侠客。”我佯嗔道,“惩奸除恶乃侠客之本,和钱有什么关系?”

十六

雷惊霆住处我已探明。

出门前我换上夜行衣,在袖里藏匿几枚暗器。

她化回原形,躺在我的臂间,比平日少了几分生气。

“该出发了。”我笑道,“你若睡觉,我怎对付雷惊霆?”

“亏你有心开玩笑。”她责备道,“我总隐约觉得,今日一行凶多吉少。”

“莫杞人忧天,此行定无性命之虞。况有你相助,擒住雷惊霆未必如想象般难。”

“那你向我保证,若处下风,断不可恋战,乖乖逃遁回来。”

“若是不呢?”我反问。

“你以为我在撒娇?”她吼出了声,“你连自己性命都不怜惜,倒还要我牵肠挂肚?”

十七

偌大宅院中,一串红灯亮如星斗。

“想不到,雷惊霆竟然如此阔绰。”我诧异道。

“你知道他住哪一间房?”

“不知,但我有办法。”

话音刚落,一个侍女端茶具款款而入。我待她经过,便猫腰沿房梁悄悄跟随。

一间高屋前,侍女敲敲门,便抬脚入内。我伏在瓦片上,屏息凝目。

“难道那个雷惊霆,就是此屋宅主人?”她问。

“我不知道。依据情报,他确是住在这里没错。”

须臾间,侍女推门而出,沿甬路远去。我把剑鞘握在手中,蒙上口鼻。

“我且先去看看。”

方一着地,便听屋内脚步由远及近。我心中一慌,欲寻墙柱躲避,哪知脚下不慎,竟绊倒角落一只花瓶。

砰。

白瓷碎裂,五个刀客现于暗处。

十八

“姓薛的?”我不敢相信自己眼睛。

“小兄弟,别来无恙啊?”一把折扇缓缓摇动。

“你,你怎么会在这?”我惊惶得不能自持。

“我听说小兄弟要来,特意在此恭候。”

“我要找雷惊霆,与你无关!”

“不,与我有关。”他笑道,“雷惊霆就在他们五人之中。小兄弟不妨猜猜,这里哪个是你要找的人啊?”

我恍然大悟。

如今只得走为上策,我心中估量椽梁方位,纵身一跃,不料迎头撞上一只巨网。

随坠地时痛楚,长剑飞落,滑至一双锦靴边。

姓薛的捡起她,平掌而抚。

“多好的东西!”他口中赞叹,“你这蟊贼,敬酒不吃吃罚酒。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死不出手?”

“你给我住嘴!”我歇斯底里吼道,意欲起身,却被两人反剪双臂。

“怎还害怕听了?”他抽出剑身,手指按在断痕上,“也不掂量掂量,如此好剑,你这等飞贼配用?”

“我……”

“快滚。我今日不杀你,已算是仁至义尽。”

她静默于那双手掌上,自始至终不对我发一声。

十九

我一人回家,一无所有地回家。

早先盛装银两的袋子,尚还在角落中。我将它胡乱一团,扔出窗外,只想求得片刻宁静。

仗义疏财、扶贫济弱有何用?到头来,我只是一个人人唾骂的蟊贼。

一介蟊贼,怎可能成为侠客?

我回想起她那时的沉默,肝肠寸断。

我自己太过天真,太过愚蠢,以为只要行走坐卧如侠客一般,便能脱胎换骨,让她忽略那些过往。可归根结底,我不过是赝品。

我不是侠客,我是蟊贼。我本该行凶作恶,为害一方,就该把那贼字写在脑门上。

我又想起她,想起那些历历在目的往昔,再难忍抑胸中愁痛,号啕而泣。

月亦似不忍见,黯然没入浓夜之中。

二十

酒楼上,胡广扯下一只鸡腿,大嚼几口,吐出细碎骨头,说道:“上次确实是我冒昧,今儿个这顿饭,算我账上。”

我抬下眼皮。

“别干瞧着。”他把一盘酱肉推到我身前,“你不动筷,后面事情可怎么说?”

“要说什么,开门见山好了。”

“就是先前提到之事。”他舔舔手,说道,“上次被你家娘子打断,愣没说成,今日山高皇帝远,可以彼此一吐为快。”

我心中泛起五味杂陈。

“万家的货,眼下正在家里屯着。那批白玉都是一等一的品色,你知道能卖出什么价吗?”

“什么价?”

胡广左右而顾,凑过身,从袖口伸出五个指头。

“怎样,做不做?”他讪笑道。

我没作声。

“亏我把底露得这么亮。”他抬嗓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可一定要想清楚!”

“那好吧。”我说。

“答应了?”

“答应了。”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胡广喜笑颜开道,“我去准备准备,咱们三天之后碰头。”

二十一

在遇见她之前,我从未使过剑。与我相伴的,只有腰间靴中两枚匕首。

我不喜用剑,显眼又笨重,难免成为飞檐走壁时的累赘。

更重要的是,它太过磊落,太过凛然,轻轻一挥,也能嗅到风中正气。

因此我从不认为自己可以驾驭。

可与她相遇后,我却发现,那正气并未伤到我分毫。在一次又一次握住剑柄时,我反感到某种安定,一种纯粹、真实、甘愿为之守护而赴汤蹈火的安定。

我依旧记得这种感觉。

那以后呢?

我不知道。

二十二

方桌之上,两只匕首。

早些时候,它们被我重新开刃,皆已焕然如新。

我焚起三颗檀香,到龛前向神灵拜了一拜,插在铜炉之中。

我穿戴上黑衣、黑裤、黑头巾,蒙起面容。

夜深,万家灯火阑珊。半个时辰后,胡广便会飞上屋顶,于万籁俱寂中吹响口哨。

我坐在木椅上,摩挲手中铁刃。

歌鸲叫了。

那是催人行动的乐音,我奋然而起,推门出屋,融进海样深邃的夜里。

那两只匕首,依旧熠耀在灯影之中。

二十三

薛府前,门缝微开,门房探出头来,被我揪住衣襟,当即滚落下石阶。

我踢开两扇朱门,步入前庭,只只火把骤然亮起。

十余个家丁自内宅跑来,手持棍棒,冷目而视。我留意到,那五个刀客赫然在列。

“你来做何?”其中一个问道。

“来找姓薛的。”我道。

“找薛大人何事?”

“捉他见官而已。”

“哈哈哈哈。”他放声大笑道,“你这蟊贼,怕是未从梦里醒来吧?捉薛大人?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东西!”

“先前犯下的罪状,我会向官府一一禀明,但在那之前——”我一停顿,“我定要将姓薛的绳之以法。”

“痴人说梦!”

五人一齐拔出长刀,脚下簌簌生风,只一瞬间,便将我围拢于圆阵之内。

“小子,你不是自诩轻功了得吗?”又一个道,“今日倒要看看,你有无本事出得了这五方囚笼阵。”

刀尖明晃晃指向脖颈,旋若铁花,我两眼观望四周境况,忽交叠两臂,从袖中抖出数只枣核钉。刀客们无有防备,手臂挨了重重一震,惨叫连连,悉数丢下手中兵刃。

趁这机会,我翻到阁楼之上。一个刀客气急败坏,冲家丁大叫道:“还愣着干什么?速拿弩来!”

二十四

薛府之弩,不似寻常猎户家什。

此弩弓宽三三,弦长二五,以无羽钢钉为矢,只需一发,便可洞穿整面墙壁。

这些事情,我于那夜才知道。

无数钢矢擦过头顶,我左忽右闪,由一支房梁翻去另一支,依旧无法摆脱扑面而来的弩箭。

如此下去,断寻不到那人。

屋檐下方,家丁们搜寻我的行踪,树影一晃,便有三两只飞矢循迹射去。我屏住气息,于树梢上猛然跃下,旋步扬手,撒出掌间的铁蒺藜。

钩钉入肉,一时院中哀鸿遍野,呻吟不休。

“休想逃!”我听见身后有人喊道。

我拾起一只木棒,击倒几人,夺门而出,朝内院方向疾奔而去。

“姓薛的!”我口中喊道,“有种给我出来!”

了无回应。

身后嘈杂越逼越近,我循长廊,撞开一扇又一扇门,终找不见人影。

“缩头乌龟,你算什么好汉英雄!”

正这时,却见一间高屋亮起灯火。我心中察觉,即刻翻上廊檐抄近路而去,方到门前,便听一声狂笑。

“我就在里面,你倒是来呀。”

我抬起脚,胸中愤懑拧作一股气力,猛然一踢,两页门板轰然落地。

堂前却是一张陌生面孔。

二十五

“我来介绍一下。”姓薛的摇扇子,自屏风后款款现身道,“这位是贺百川,金丰镖局副镖头。”

我横棍身前。

“我今日无暇。小兄弟若不尽兴,便让贺副镖头陪你耍耍。”

电光石火间,贺百川拔出腰间佩剑,挺身而刺。我当下回臂冲手,推起木棍招架,方一相接,便看那剑刺穿棍身,露出一个寒光凛凛的菱头。

贺百川抽剑,将木棍甩到一边,一声暴吼,刃尖朝我眉心逼来。我无可凭依,缩身躲闪,一跃攀上房中一根漆柱。

“到底是个贼,逃都要逃到房梁上。”姓薛的笑道。

贺百川见我上屋,飞身而起,挥剑切削。我无从反抗,只得在几根立柱间逃遁,前脚甫离,白刃便抵在落脚处。

“怎么只顾跑,不抽出刀剑回头抵抗?”姓薛的笑道,“你的兵器呢?”

“你的兵器呢?”很刺耳,又很飘忽。

离离落落间,我似听见心中一个声音泛起。

“你的兵器呢?”她问,“早先时候,你不是还有一把利剑吗?”

没错,我确有过一把利剑。可那柄剑心向明月,我却只是一道腌臜沟渠。我不配,是我弄丢了她。

“那你今日来,又是为何?”

我要将姓薛的绳之以法,带着他,还有那一票作恶多端的凶徒见官。

“只有这样吗?那柄暗自垂泣的剑呢?你就没想过,将她带离这片伤心之地?”

我是个贼,是她嗤之以鼻的梁上君子。事到如今,我有何面目见她?

一日降霜,未必终年料峭。我见过许多侠客身手不凡,在江湖中浸淫多年,忘记为侠初衷,转与恶人为伍,变作追名逐利的恶人。你且说,盖棺定论时,这些人配称一个侠字吗?

不能。

“一个盗贼浪子回头,又为何要一生背负恶名?况我知道,你尽力了。”

“你真的尽力了。”

我再抑制不住,在这一瞬饮泣吞声。

二十六

宅院之中,我不顾一切疾驰。

只只灯柱自身旁掠过,我闭起眼,心中只循一个声音。

身后几十步外,喧哗如海潮般起伏。但我不怕,他们追不上我。

一套轻功从未如此刻迅捷灵动。

只只月门,道道回廊,我踏过无数砖瓦,终在一间旧阁前停下脚步。

不及喘匀,我挺足迈入眼前房屋。

屋中昏暗,唯有一片月光似银。我穿过厅堂,行到一口几案旁。

身后追兵,如蝗群般如期而至。

贺百川迈进门槛,方站定,便扬手一挥,于空中画出一道刺鸣。

“小小蟊贼,我看你这回逃到何处。”

我回过身,迎面而视,说道:“出招吧。”

“什么?”他似一怔。

“我叫你出招。怎么,难道要我先动为敬?”

“哈哈哈!”他仰天大笑道,“你手中连把兵器也没有,还妄想与我一斗?”

“谁说没有?”我亮出背在身后的双手,拔剑出鞘,当啷一声,一道寒刃正指他鼻尖。

他面上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阒静中,我伸出两指,去寻那道抚过千百遍的断口,却暗自一怔。

那里光洁似磨,平滑如新,一道细纹也不曾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