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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还能再见你》赌侠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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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澳·澳门

人生就像一个迷宫,无论你绕了多少弯,碰了几次壁,到头来所有的可能性,仿佛都会指向同一个终点。这是注定的,不是我们力所能及的。

反正不会有结局,那些花掉的钱,用掉的情,就当作说服自己已经仁至义尽,就当作了断了一个挂念。

从拱北口岸一出来,原本拥挤的人流瞬间四散开去,耳闻目睹之处,无不是酒店、赌场的人员拉拢客源的声音。

小沣对于澳门的第一印象,是来自早期的香港赌片,各种醉生梦死,各种侠肝义胆、绝地反击。他总觉得这座城市有一种炫酷得不真实的感觉,仿佛男人做梦都想得到的一切,在这里都可以用钱买到。乍一眼望去,这里就像梦境一样迷离,只是几时梦醒却由不得自己。

“先生,要不要乘车啊?”一个皮肤黝黑,看起来三十五六岁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到了小沣身边,满脸笑容地问道。

男人手里拎着一份盒饭,手腕上搭着一件质地看起来不错的皮外套,但可以看出穿的日子有些长了,在手肘处和袖口的地方都有些磨损。

看到小沣没有反应,男人眨了眨眼睛,换成日语又将刚才的话重复问了一遍。

小沣摆摆手,用普通话拒绝道:“不用,谢谢。”

男人没有纠缠,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走出口岸,小沣往回忆里的方向走去。

刚和撒花交往时,小沣陪撒花来过一次澳门。走在永远摸不清方向的狭窄街道上,小沣拖着疲惫的步伐,满心的不情愿,埋怨道:“真搞不懂这里有什么好玩的,你一定要过来。”

撒花认真地盯着地图,搜索着四周的店铺:“你不知道澳门的蛋挞有最好的味道吗?还有老字号店铺里做出的肉干,那味道是别的地方永远闻不到的……”

当时是12月中旬,澳门天气微凉,街上的行人都套上了外套,只有撒花穿着短裙,背着一个柔软的布包,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拐角处,轻盈地踮着脚,像一只随时准备翩翩起舞的蝴蝶。

小沣从没想过,有一天撒花会真的像蝴蝶一样,飞出了自己的生活。

“先生,又是你啊?”一个男人从停在路边的出租车里探出脑袋。

还是之前在拱北口岸和小沣搭讪的那个司机。

男人望着小沣说:“还没打到车?”

“嗯。”

男人热心地打开车门:“上车吧,澳门的路很难找的,你这样走,很容易走好多冤枉路的。”

小沣不再争辩,上了男人的出租车。男人用蹩脚的普通话,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小沣聊天。

“来澳门玩啊?”

“对。”

“澳门很好玩的,有电视塔,风景很好的,可以蹦极,特别刺激,还有赌场,进去玩两把吧。要是运气好发财了,还可以去红灯区体验体验……”

男人滔滔不绝地介绍澳门好玩的、好吃的,小沣望着窗外压抑的高楼,看着那些狭窄的街道和人行道上拥挤的行人,他想如果自己常年生活在这里,是否能受得了整日压抑在高楼林立下的日子。

从方才的那个路口拐过去,就能到小沣住的酒店,但男人却一路直行,小沣看看手表,从时间上算来,男人已经载着他,在澳门兜了好几个圈了。

看到小沣没有反应,男人提高了些声音:“一个人来的吗?”

小沣点点头。

男人继续开车,但眼神时不时望着后视镜观察小沣的表情:“没人陪,会很闷的,澳门其实有些好玩的地方只有当地人才知道,想要玩得好的话,找一个当地人做向导,会比较好的啊。”

小沣知道男人是想多挣钱,他并没有找导游的打算,就婉转地回绝了男人的提议。

终于到了酒店门口,小沣礼貌性地和男人挥挥手告别。

在房间里放下了行李,小沣仰面躺在床上,这间酒店和那时与撒花来时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房间里少了撒花的身影,心里空空的。

晚上,小沣捧着一杯豆奶在灯火辉煌的街头游荡,他不愿意在人多的地方挤来挤去,就近走进了一条小巷子里,巷子深处有一家肉干店,看起来应该是老字号。虽然前来买的客人寥寥无几,但都和店老板很熟络的样子,而且都是当地人。

老板热情地指着桌上的小碟,让小沣品尝样品。小沣微微俯身,嗅着肉干的味道。

“是不是超级棒?有没有一种俘获你味蕾的感觉?”撒花将一块肉干塞到小沣嘴巴里,兴奋地大叫。

小沣看着撒花把不同味道的肉干先放到鼻子下闻一闻,然后慢慢放进嘴巴里咀嚼,认真地想要将食物的味道留在记忆里。

“要买哪种?”老板的话打断了小沣的回忆。

小沣随手指着其中一样,让老板替他打包。老板看起来七十多岁,背微微有点儿驼,但精神不错,人也是一副很好的样子。

老板在给小沣找零钱时,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小沣身后响起:“爸,今天生意怎么样,有钱挣到吗?”

小沣回头,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这是小沣一天之内第三次遇到这个男人,小沣甚至有点儿怀疑这到底是命运的安排,还是人为地别有用心。

看到小沣,男人先是很诧异,随即露出了笑容。

老板刚才笑嘻嘻的脸换了一副表情:“你回来干什么?”

男人拍拍小沣的肩膀,走进店里,拿起一块肉干吃了起来,肩膀斜倚在墙壁上,边吃边说:“最近我手头紧,拿点儿钱让我用。”

老板哼了一声,没有接话,看到这是人家的家务事,小沣自觉地拿过肉干,向巷子外走去,身后传出男人和老板的争吵声。

争吵声越来越大,还传来摔东西的声音,小沣忍不住回头张望,老板不断推搡男人,声嘶力竭地喊道:“滚,滚,再也不要回来。”

男人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赖着脸皮将手伸进老板的衣兜里。

老板捂住衣兜,两人争执不休时,小沣发现老人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差,手上的劲道也越来越小。男人从老人口袋里掏出一沓钱,看都没看一眼老人,转身就向巷子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小沣跑过去扶起已经不省人事的老人,大声喊叫男人过来帮忙。

在男人的带领下他们搀着老人走过了几个路口,最后男人带着小沣把老人送到了一家跌打医馆。

小沣疑惑道:“你有没有搞错啊,都这样了你不送医院,你送来这里?”

男人说:“唉,你不懂,这是血气堵塞,要针灸加推拿才有用,以前好几次都是这样的。”

看到老人躺在医馆里,医师几针扎进胸口,老人立刻咳嗽着恢复了清醒。

小沣虽然有点儿怀疑,但见老人无恙便也没有再多想,看看表,已经夜里十一点多了,他转身想要回酒店。

“喂……”男人叫住了小沣。

小沣回头。

男人走到小沣身边,迟疑了一下,说:“我请你吃饭吧,谢谢你帮忙把我爸爸送到医馆。”

小沣没有迟疑欣然点头,毕竟一起经历了刚才的一幕,这个人也算是他在澳门最熟悉的人了。

习惯旅行的人,向来对人没什么戒心的,因为旅行本身就是一个和陌生人、陌生事物接触的过程,充满戒心的人,是不会真正起程的。

在男人的带领下,两人走进了一家门面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小馆子,没想到里面却是别有洞天,布置得很有味道。

男人看起来熟门熟路:“老板,两份叉烧,两碗面。”

男人一边用热水烫碗筷,一边给小沣介绍:“这里的叉烧是最棒的,我保证你吃过之后,再也不会想吃第二家的了,还有他们家的面,汤是极品。”

伙计很快端上了面和叉烧,男人埋头吃面,小沣一边吃一边想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会连自己的父亲都对他厌恶成那样。

吃完后,小沣将饭钱付了,男人也没有推辞,二人走出餐厅,男人指着路边一间赌场:“要不要去碰碰运气?”

小沣摇摇头:“赌博就算了,兴趣不大,太浪费精力,而且我这个人向来比较倒霉。”

男人大笑起来:“那也不会比我还霉运,我都倒霉倒得家破人亡,连我女儿现在都不一定认得我咯。”

走过的行人中没人注意他们,在这个好像白昼一样热闹的夜晚,小沣和一个看似拥有满怀伤心事的浑蛋站在街边,无处可去。

小沣说出了自己作者的职业,问男人是否愿意分享自己的经历,男人张了张嘴,最终还是选择了回避。男人再次提起白天的建议:“或者你应该再考虑考虑我做你的导游,你们这些自由行的大陆人来这里,如果没个人带路呀,多花不少冤枉钱,还少体验了很多真正的澳门的东西。”

看到小沣还在迟疑,男人再接再厉地鼓动:“我算你便宜点儿,看在你今天救了我老爸,而且我们这么有缘的分儿上,肯定物美价廉,怎么样?我是真心想要帮你的。”

小沣想了想此行反正也没什么目的,便同意了男人的提议,决定让男人负责自己接下来三天的行程。两人互相留了手机号码之后,男人摆摆手告别。

小沣在男人身后喊:“还没问你叫什么。”

男人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下回头:“叫我阿充好了……”

看着男人的身影,小沣断定阿充一定是个假名字,不过也无所谓了,大家不过是萍水相逢,对于这种分别后便是山水不相逢的人,名字,只不过是一个没有意义的代号。

第二天,男人一大早就打电话把小沣叫了出来。

睡眼惺忪的小沣走出酒店大门,看到男人正坐在出租车里,样子像是已经等候了多时似的。

小沣上车,打着哈欠:“这么早就出来,你怎么这么敬业啊?”

男人一边开车,一边道:“带你去个好地方,绝对让你觉得雇用我是物超所值。”

无论男人说的是不是大话,小沣都不想理会了,此刻他只想闭着眼睛,再好好睡上一觉。在小沣迷迷糊糊之际,男人一个急刹车,让小沣迅速清醒过来。

男人下车:“到了。”

小沣跟着下车,发现男人把他带到了一座大桥上,远远看去,澳门半岛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晨曦微露,海水在天空的映衬下,颜色微蓝,波光粼粼,小沣深吸一口清晨的空气,感觉骨头缝里都透着清爽。

男人伸伸懒腰,指着海平线:“等下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整片海会变成金黄色,就像女人白花花的胸脯一样,特别诱人。”

小沣听了觉得好笑,但眼前的景色,确实让他心中有所触动。

在和撒花来澳门的时候,撒花也曾嚷嚷着要到海边看日出,最后直到他们离开的那一天,都因为小沣懒得起床,而没有看成日出。

为此,撒花闷闷不乐了好久。

小沣不理解:“不就是日出吗,每天都可以看到的,大不了我们明天去看厦门的日出。”

撒花说:“每天的日出都不一样啊,而且澳门的日出怎么会和厦门的日出一样啊,是不一样的味道啊!”

小沣为了让撒花消气,哄她道:“好了,以后我们去澳门,一定看日出。”

但是,他们再也没有机会一起旅行,不知道撒花此刻在哪里,她那里的日出,是不是也会让她想到自己。

小沣思绪万千,男人点了一支烟,默默抽起来,小沣专注地看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虽然两个大男人肩并肩看日出有些奇怪,但当太阳从海平面跃出的那一刻,小沣还是觉得自己看了那么多次日出,这一次的日出却与众不同。

看过日出之后,小沣随同男人去吃早茶,男人很健谈,小沣这一顿早茶足足吃了三个钟头,听男人讲澳门的人和事。

男人拍着胸脯:“来澳门玩,找我就对了,下一次你如果带朋友来,我还接待你。”

小沣看着男人眉飞色舞的样子,认真地答应说好,但其实在心里,小沣已经认定在三天之后,自己和男人是不会再有交集的了。并非是男人有什么不好,也不是小沣不爱交朋友,而是他更愿意和人保持在一种陌生又熟悉的范畴之内,这样他会觉得很放松,又可以轻松交流,毕竟将来不会有交集,即便相互看见了狼狈的样子也没什么关系。

随着男人在澳门兜来转去,小沣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了,但因为男人的兴致特别高,小沣只好努力提起兴致,穿梭于各大酒店、购物场所。那些地方富丽堂皇,但小沣总觉得这种奢华不属于自己。

男人每到一处,都会提醒小沣:“不买点儿什么吗?这里的奢侈品打折起来,会划算很多的。”

小沣都一一摇头拒绝。看着那些在商场里大肆购买的人,他只觉得他们真的好累,耗尽了青春不停地赚钱,然后再把钱花来伪装自己的精神贫瘠,这些人出入于浮华,看似光鲜亮丽,但小沣眼里看见的,却是一群空虚的难民。

小沣忍不住提醒男人:“你要不要去医馆看看你爸爸?”

男人轻描淡写道:“哦,他昨天晚上就回家了。”

“怎么能让他回家?不怕他有危险吗?”

男人不耐烦地回答:“老头子就是那么固执,非要回家,说死在家里,也不要我管,我能怎么办,随他去吧,他妈的……”

小沣还想说什么,男人的电话响了起来。

男人接起电话,神情立刻变得紧张胆怯起来,他走到离小沣远一点儿的地方,看背影像是不停和电话那端的人解释着什么。

虽然不知道这通电话的内容,但从男人的神情看来,他遇到的麻烦不小。商场里的温度适中,男人额头却有豆大的汗珠不断淌下,他的手也在下意识地不停发抖。

挂了电话,男人一句话也不说,陪伴在小沣身边,完全没有了刚才眉飞色舞的样子。

也许是看出了小沣的意兴阑珊,男人提议去找个地方坐坐,然后晚上再接着欣赏澳门的夜生活。

随便找了一间小饮品店,男人和小沣面对面坐着,各自玩手机。

男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心思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小沣留意到男人左手的小手指有些不一样,似乎骨折过,而且手背上有一道明显的疤痕,像是刀伤,十分狰狞。

小沣指着男人的手指:“你这个……怎么弄的?”

男人回过神来:“被人砍的,挺难看的吧?”

小沣端起饮品喝了一口,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不留心也是看不出来的,怎么搞的,能说来听听吗?”

男人耸耸肩,把手伸到面前,翻来覆去,好像在认真回忆那段惊险的过去。

“其实也没什么了,几年前,我还没有开出租,那时候做一点儿小生意,你也知道,做生意有赔有赚嘛。正巧那段时间我倒霉,赔了一大笔钱,债主找上门,我还不了钱,他们就砍我出气喽。”

小沣问道:“你老婆孩子就是因为这个,和你闹翻的吗?”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好像是承认,也似乎是不承认:“老婆……我哪还有什么老婆,我现在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挺好的其实。”

小沣知道男人说的不是实话。

看到小沣的样子,男人安慰似的对他讲:“后来我开起了出租,虽然不能大富大贵,但怎么也算衣食无忧了,算是有了一份正经工作,也不错了。”

小沣还想问什么,男人打断他,站起身来:“我们走吧,好戏就快要上演了。”

小沣困惑道:“什么好戏?”

男人不由分说把小沣拉出门,神神秘秘地不肯对小沣明说,只是说到了那里就知道了。

小沣被男人带到了一间赌场旁边的地下一层,看起来是一间很普通的酒吧。虽然才晚上八九点钟,但酒吧里人气很旺,男男女女打扮得很惹火,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扭动腰身,尽情happy。

男人随着音乐声也不自觉地晃动身体。

小沣附在男人耳边,大声道:“我先出去,我不喜欢太吵的地方。”

男人一把拉住他:“别着急啊,等下保证赶你走你都舍不得走。”

在男人的一再强留下,小沣只得要了一杯酒,在炫目的灯光和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坐立不安地等待着男人说的好戏。

随着不断响起的欢呼声,小沣看到人们都向一个地方聚拢,在酒吧的中央,围成了一个圆圈。

站在人群外面,小沣才注意到有几个打扮艳丽、穿着清凉的女人在跳舞,舞姿十分惹火,周围的人看得很带劲。

男人用手肘撞一撞小沣,眉飞色舞的样子,意思是说今晚听我的留下来,没错吧,有眼福了。

看到那些男人围着跳舞的几个女人又叫又笑的,小沣只是觉得很无聊,他趁男人不注意,走到了街面上。

男人追了出来,抱怨道:“喂,干吗这么扫兴啊?”

小沣说:“我还是先回酒店好了,这种表演我是真的没兴趣。”

男人拦住小沣,一脸的不可置信:“好戏才刚刚开始啊,我为你安排的重头戏还没开演呢,你怎么能回去呢?”

小沣疑惑道:“重头戏?”

男人神秘兮兮地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小沣,小沣看了一眼,立刻心领神会,知道了男人所谓的重头戏是什么了。

小沣把名片塞给男人:“哦,这个更没兴趣了。”

男人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小沣:“哇,别告诉我你来澳门真的是来看风景、吃小吃的,你一个大男人来澳门不赌又不happy,来澳门有什么意思?”

小沣还想说什么,但是他忍住了,只是对男人讲:“你还是早点儿回家吧,不要让你老婆孩子担心你。”

男人冷冷哼了一声:“老婆?她才不会担心我,她巴不得我永远不回去。”

意料之中的回答,小沣并没有太过讶异。

男人看到小沣没心思去,也就不勉强:“算了算了,明早我来酒店接你,我先走了。”

和男人分开后,小沣走到了酒店门口,但他并没有进去,而是又顺着街道,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走。

澳门的夜晚一点儿也不寂寞,到处都是出来找乐子的人,看着那些进出赌场、娱乐场所的人,小沣开始觉出澳门一点点的好处来了。再寂寞的人来到这里,看到四处的灯红酒绿,也会觉得没那么孤单了吧。

整个晚上,小沣都睡得不安稳,总是时不时醒过来,他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电脑,想把没写完的小说接着写下去。

但是,小沣在电脑前枯坐了一个多小时,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以前,每当小沣写不出东西的时候,撒花就会拉着他出去散步、透气,撒花说这样是换脑子,可以让小沣的思维更活跃,写出更好的东西。

小沣看了看表,已经早上五点多钟,反正也睡不着,小说也写不出来,小沣干脆换了衣服,打算去外面随便走走。

在走出酒店电梯时,小沣和一个眼睛发直的壮汉撞了个满怀,那个壮汉一身红色运动衣裤,看起来像一根移动的胡萝卜。

壮汉硬生生地挡在电梯口,既不进去,也不让开。

壮汉的朋友把他拉开,冲小沣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刚输了钱,心情有点儿不好。”

小沣点头表示没什么,他听到壮汉不停嘀咕:“什么都没了,没了……”

本来打算去吃点儿东西,但在经过一间赌场时,小沣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也许是受到了刚才那个壮汉的影响,他就是想看一看,这个地方到底有什么魔力,让那么多人为之沉迷,为之破碎。

一进赌场,小沣只觉得赌场里的空气特别清新,小沣知道这是中央供氧的缘故,多数赌场都会给顾客提供氧气,这样顾客就会不知疲倦地一直赌下去。

小沣没有换筹码,只是随意走到了一张打“德州扑克”的台子后面,看着围坐在赌桌旁边的那些人,观察他们的表情,看他们赢钱或者是输钱的反应。

中年女人坐在一张赌桌前,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手里的牌,下筹码的时候神情有点儿心虚。年轻女孩神情自若得仿佛要通杀全场,出手异常大方。穿着颇有讲究的老头,气定神闲地观察着每个人的表情,谨慎地玩弄着手上的筹码。壮年大汉一看到牌面,就脸红脖子粗地叫嚣着要全押。

整整两个小时,输光了筹码的人一个个离场,有的哀号,有的怒吼,有的故作镇定,有的神情恍惚。赢了游戏的没有一个起身离开,好像不输光手上的筹码就是对自己的人生不负责任。

小沣心里一阵唏嘘,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新里夹杂着一点儿淡淡的塑料筹码的气味,这就是赌场的味道,这股味道不知道带来了多少离散的悲剧。

从赌场出来,天已经亮了起来。

男人打来了电话,他已经把车开到了酒店门口。

上车的时候,小沣看到男人双眼通红,他能闻到男人身上那种赌场里特有的气味。

男人说:“吃早点去吧,快要饿死了。”

两人来到一家餐厅,点了满满一桌子的点心,男人狼吞虎咽,好像饿了好几天的样子。

小沣说:“其实,你今天可以不用陪我,我可以自己……”

男人一边吃,一边摆手示意小沣不要说下去:“答应了当向导带你在澳门转三天,就一定要做到,你放心,我这个人很守信用的。”

虽然还想说什么,但看到男人很坚持,小沣也就不再说了。

吃完早餐,小沣找了一间酒店按摩,和男人并排躺着按摩。此时的男人好像缓过了困劲精神尚可,他两眼瞪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么。

男人忽然开口:“其实我昨天对你说了谎话,我的手不是被债主砍的,是那年,我为了赌博,欠了高利贷好多钱,最后,我把房子都卖了也不够还。我老婆要带着女儿离开我,离开澳门,我跪在她面前求她再给我一次机会,可是她不肯。”

男人就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一样,特别平静,知道这种平静是一种彻底的无奈。

男人说:“我拼命抱住女儿,不让她带走女儿,女儿是我的命根子,我不能没有女儿,但是我老婆居然拿起水果刀……”

男人把手伸到小沣眼前,晃了晃。

“这是我老婆留给我的最后一样东西,她抱着女儿上了出租车,我追她们的时候,不小心被迎面骑过来的摩托车撞倒,小指就是在那个时候骨折的。现在,这些伤都好了,但是疤留在了心里。”

小沣说:“说起来都是你不对,她离开你其实也没什么错。”

男人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后来,我真的不赌了,真的,我跪在我爸面前发了誓,我再赌的话就去死。”

男人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小沣默默地等着他开口。

“但是上个月,我老婆忽然打电话找我,说我们的女儿病了,很严重的病,需要一大笔钱,我很爱我的女儿,我当然不能不管她。但是,我只是个出租车司机,我每个月挣的钱只够我自己花销,为了替女儿挣医疗费,只好去赌场碰碰运气,可是,我的运气实在太差了,不光输光了积蓄,还欠了一屁股债。”

小沣看着男人的脸,想象着男人所背负的过去。

男人接着说:“一直到追债的人找到我爸的肉干铺,把铺子砸了一通,我爸才知道我又开始赌了,当晚他就气得住院了。他不听我解释,认定我一定是在骗他,我也懒得再说什么了。后来,我老婆又来电话向我要女儿的医药费,我说自己现在没钱了,她就立刻翻脸了,连和女儿说话的机会都不给我……”

小沣试着安慰男人:“也许她只是担心女儿的病……”

男人苦笑道:“担心?她只会担心她自己,她是在香港混不下去了才找的我,什么女儿病了,都是骗我的,她就是要骗我的钱。你知不知道,我老婆没遇到我之前,一心做着自己的明星梦,想要红,想要当大明星,她为了拍戏,什么都做。我以前也是和你一样不去happy的,觉得这样不道德,可是你知不知道,我在外面拼死拼活挣钱的时候,我老婆在干什么,她在卖自己啊,就为了能够演戏,她那时候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小沣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几近失控的样子,忽然心底涌出一种熟悉的感觉,男人的形象似乎似曾相识。

男人的话匣子打开了,便无法再止住:“如果不是为了女儿,我早就……算了,等我攒够了钱,就去把女儿要过来,我不能让女儿和她这样的人过日子……”

从酒店出来,男人始终沉默不语。

小沣开口说:“不好意思,提到了你的伤心事。”

“算了,都过去了,其实我去赌,也是希望能够挣大钱,让老婆和女儿过上好日子。这样我老婆就不用为了演戏,和不同的男人乱搞,说到底,还是我没本事,怪不得别人的。”

时间已经到了下午,小沣和男人漫无目的地在澳门的巷子里走着,男人提议,带小沣去金沙那边,见识一下真正豪华的大赌场是什么样子。

小沣和男人上了赌场的大巴,大巴一路行驶,开到了银河娱乐城。

小沣不懂赌博,男人便一一向小沣讲解每一种赌博的精髓所在。

听了男人的分析,小沣倒是对男人生出了几分钦佩。

小沣问:“你还挺有赌王的潜质的,怎么会最后输得倾家荡产?”

男人听了哈哈大笑:“什么赌王啊,你以为是周润发拍电影啊,十赌九输,这个世界上没有赌王的,只有赌鬼。”

那一天的男人,和前两天都不太一样,也许是讲出了心中隐秘的往事,整个人都放松了,在小沣面前不需要伪装,显得真实多了。

夜幕降临,男人还不肯离开赌场。

小沣问:“你又想赌了?”

男人说:“还赌什么呀?已经输得一分钱不剩了。我只是想看看在这里赌的人,看着他们,我就想起过去的自己。”

小沣从口袋里拿出两千港币,递给男人:“如果你真的想赌,我不拦着你,明天你的酬劳我还照付,这个,就当作是我给你的赌本。”

男人不相信地看着小沣:“干吗突然对我这么好?我可不喜欢男人的。”

小沣一本正经地说:“放心,我对你也没兴趣,我只是……下一本小说里准备写一个赌鬼,你的故事正好可以当素材让我研究,这个就算是你的劳务费。”

男人不客气地把钱装起来,转身走出赌场:“我收下这钱可不是为了去赌,而是为了和我老婆打官司。她带着我女儿去了香港,我问过律师了,只要我有份靠谱的工作,然后找一个好律师,没准就能拿回我女儿的监护权,所以,我一定要尽快攒够律师费。”

小沣拍拍男人的肩膀。

男人说:“其实,如果我老婆能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我希望她能原谅过去的那个我,重新带女儿回到我身边。昨晚我在赌场赌的时候,脑子里想的不是怎么赢钱,全是我老婆和女儿的影子,我知道自己是真的错了。”

小沣问:“你老婆也是澳门人?”

男人摇头:“不是,她是从大陆来的,我们在澳门认识,不过她不喜欢澳门,很快就去了香港,说香港才能让她出人头地。我那时候觉得有她的地方才有家,就也跟着她去了香港,赌瘾也是在那边染上的。后来,我老婆怀孕了,我们就回到了澳门,可是,最后她还是带着女儿走了。”

小沣已经没在听男人讲什么了,他想起在香港的那一夜,女人用沙哑哀怨的声音给他讲关于自己老公的故事。

世间有许多故事总会有些相似,也许是重叠,也许是巧合,这种微妙不可言喻。

下午就要离开澳门了,男人做小沣三天导游的期限也到了。

小沣收拾了行李,又去了那条巷子,想去看看男人的爸爸,但那家肉干店却是大门紧闭。小沣在门口等了一会儿。

一个看似住在那里的老婆婆看到小沣在肉干店门口张望,走过去问他:“你在等这家店开门吗?”

小沣点头:“对啊,前几天,老板还让我来他家买肉干的。”

老婆婆惋惜道:“人走了,前两天刚走的。”

小沣不解:“走了?去哪儿了?”

老婆婆若有所指地望望天,小沣顿时明白了。

男人开车送小沣去外港码头坐船。

男人说:“其实,坐飞机的感觉很棒,我已经十多年没坐过飞机了,虽然只有短短几分钟,但你在飞机上看着自己的城市一点点变小,不由自主地你就会想起很多,甚至那些你以为自己忘记了的事情,也会浮现在脑海中。”

小沣突然问:“其实你爸爸在送入医馆的当晚就去世了,对不对?”

男人没想到小沣会这么说,愣了一下,然后说:“对,我那晚再回到医馆的时候,他就已经走了,医生说他走得很安详,在睡梦中离开的。我觉得这样也不错,起码到天上,我妈会照顾他,不会再让他生气了。”

“那你……”

“我是个不孝的儿子,等下辈子,我一定好好照顾他们。我也不是个好丈夫,不是个好爸爸。”

男人望着面前的大海,很多人都是这样,若无其事得和千千万万普通人一样,微若尘埃地活在人世间,他们隐藏在面具后的伤痛,无人知晓。

小沣把这三天的酬劳递给了男人,一共1500港币,男人接过钱,慢慢放进口袋。

小沣准备离开时,男人叫住了他。

男人把腕上的手表摘下来送给小沣:“这是我和我老婆结婚的时候,我老婆用她的片酬给我买的,虽然不是什么名贵的牌子,但是,这表可以算得上是我们的定情之物了,是一对情侣表。另外一块在她那里,那时候我们约定,等将来赚了钱,会换一对更好的表,可惜,我们都没等到那一天。”

小沣接过表:“你的意思是……”

男人下定决心似的说:“这块表,我想放到你这里,我们这么有缘分,我想也许是老天给我的什么暗示,派你来点醒我的。你替我保管这块表,我怕我哪天实在忍不住,把这块表当了,去换赌桌上的筹码。”

小沣看着男人:“你还会上赌桌吗?你还愿意你爸爸在天上看着你那么痛心吗?”

男人一时语塞,随即说道:“痛心?他还能怎么痛心,我活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只怕是我爸在天上,也懒得多看我一眼了吧?”

男人接着说:“其实,这表虽说不是很名贵,但也不算便宜,就当我抵押给你的,行吗?等以后我有了钱,我一定找你要回来。我也是想要好好做人,不管我老婆之前怎么对我,怎么骗过我,我知道她也是恨我不争气。所以,我一定好好管理自己,不能让自己把我们之间这最后一点儿联系的东西也输掉。”

小沣明白男人的意思,他从钱包里又取出两千港币,他本想连同手表一起塞给男人,但他想到,一个真正的男人,是不会接受施舍的。于是还是把手表放进了口袋里,说:“不管怎么说,这三天都谢谢你,让我有了一次难忘的旅行,手表既然对你这么重要,那我就不能要,希望你早一天和自己的妻子女儿团聚。”

男人眼眶有点儿红:“一定会的,我一定会努力,等我攒够钱,就去香港,带她们回澳门。”

人生就像一个迷宫,无论你绕了多少弯,碰了几次壁,到头来所有的可能性,仿佛都会指向同一个终点。这是注定的,不是我们力所能及的。

小沣认真想了想男人的故事,也许他说的不是真话,也许转身他便把所有的现金换成了筹码。这也是注定的,但对小沣来讲,已经不再重要了。

人这一生中,总会与别人的故事相遇,与其质疑,不如相信,因为“相信”总是要比“质疑”轻松许多。

反正不会有结局,那些花掉的钱,用掉的情,就当作说服自己已经仁至义尽,就当作了断了一个挂念。

十一

在飞机上小沣拿着男人给的手表左右端详,回想着这两天发生的事情,他轻轻地用手指敲打着手表的表盘,谁知道表盘突然掉了,他试图把表盘装回去的时候,手表的发条竟然弹了出来。

坐在旁边的一位大叔见此情景,对小沣说道:“街边买的50块钱的劳力士就是这个质量啦!”他伸出手露出自己的手表,用手指在表盘上用力敲了敲,“看嘛,就算是假的,也要我这种500块钱的才像话嘛!”

小沣气笑了,他眼前不禁幻想出了一个荒谬的画面:

男人站在肉干铺里,手上拿着小沣这几天给的钱,正在和父亲分赃,老人拿着钱嘴里还念念有词:“这次怎么宰了这么少?都跟你说了病危送医馆骗不了人啦,再怎么样也要假装送医院才比较像。”

不过想了想,这一切要真是一个骗局也好,至少这样,世间便少了一场亲人离去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