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弗利德一样,在特莱津,有一大批艺术家和学者,在利用一切可能,持续他们的文化活动,他们举办音乐会、举办学术讲座、排练歌剧,当他们在歌剧中唱出“我们为什么不应该欢乐”,身为囚徒的观众们热泪夺眶而出,继而响起掌声。他们在宣告自己绝不放弃快乐的权利,宣告他们的精神不会死亡。他们画画和写诗,也教会了孩子们画画和写诗。孩子们是弱小的,他们的心却在美的教育下坚持善良。
确实很难令人相信,像纳粹这样手中掌握着军队的强大政府,会害怕艺术,会害怕一群艺术家,会害怕孩子们学习艺术和掌握知识。这种内在的虚弱和恐惧,也使得他们在特莱津不断迫害艺术家。
纳粹并不是不清楚自己的行为是反人类的,他们因此才需要掩盖真相、“宣传”假象。
一九四四年的年中,特莱津集中营的纳粹管理人是冲锋队的上校卡尔·雷姆(Karl Rahm),他是一个奥地利人。他是特莱津历任管理者中,最热衷于“宣传”的一个。一九四四年的一个夏日,雷姆把一名担任过导演的荷兰籍犹太囚徒库特·吉隆(Kurt Gerron)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命令他为特莱津拍一部宣传片《一个作为礼物送给犹太人的城市》。
许多被纳粹划为犹太人的特莱津囚徒,其实只是有一点犹太人血统的混血儿。因此,从外貌上,甚至和一般的雅利安人没有区别,他们有金色的头发和蓝色的眼睛。雷姆规定,这些犹太人都不准在电影中出现,只拍那些黑头发黑眼睛的犹太人,以突出“典型性”。他命令拍摄伪造的场景,在所谓的邮局,犹太人一个个捧着假包裹从里面出来。还命令拍摄一些犹太人在特莱津城外的河里“游泳比赛”,当然,这在现实的特莱津生活中,是绝不容许发生的。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就在拍摄现场,在“游泳”镜头之外的护城河岸边,一大批冲锋队员荷枪实弹,对着游泳的囚徒,以防他们趁此机会逃跑。
雷姆还安排一辆列车,带来一群从荷兰送来的犹太人,在虚假的欢迎仪式上,雷姆等冲锋队高层官员前往迎接,笑容可掬。雷姆还从车上亲自抱下一个孩子来。影片一结束,一切恢复常态,吉隆回到自己的囚室,那个被雷姆从车上抱下来的孩子,又被送上火车、送到奥斯威辛死亡营。
雷姆的另一个宣传,是他答应了国际红十字会视察特莱津。对于他来说,那是非常简单的事情。他手里有枪,不必担心会出什么“纰漏”。他先确定了红十字会参观的路线,在这一条线路上,他命令加以粉饰。
墙被粉刷了,运来新鲜的面包和蔬菜,甚至运来鲜花抢种。在红十字会到来之前,他亲自参与对囚徒的“甄别”。挑选那些看上去还比较健康的、尤其是容貌可爱的犹太女孩,让他们出现在参观团要走过的地方。甄别的另一个重要内容,就是挑出老弱病残。在红十字会预定要来参观的六月,就在他们到达之前,雷姆下令把七千五百名“选下来”的囚徒,送往东方的死亡营“解决”掉,其中,包括一批孤儿。
一九四四年六月二十三日,国际红十字会如期来临,其中还有丹麦红十字会的主席。他们被纳粹引导着,走过一条被粉饰过的线路,遇到被挑选过的囚徒。在街角,有指定的囚徒在那里演奏莫扎特的乐曲。他们遇到的囚徒,都在威胁之下微笑,回答说,他们对特莱津的生活“太满意了”。他们还看到,犹太人是“自治”的,特莱津犹太人委员会是受到纳粹的“充分尊重”的。他们看到,犹太人委员会的赫尔·埃普斯坦博士(Herr Eppstein)衣冠楚楚,从汽车里下来,冲锋队的军官还去为他开门。为了这一幕,就在一个星期之前,这些冲锋队员还狠狠地打了他一顿。这位广泛受到犹太人尊敬的埃普斯坦博士,就在红十字会离开的一个月之后,被雷姆下令枪杀了。
雷姆志得意满,“宣传”真是一个得心应手的工具。你只要阻挡人们知晓一些事实,而夸大另一些事实,甚至制造假象,这个世界的舆论就被你操纵了。不仅今天的国际红十字会被轻易蒙骗了,而且,在将来,人们看到由“犹太人导演拍摄”的特莱津纪录片,不是就真的会以为特莱津是纳粹“送给犹太人的一个礼物”了吗?按照纳粹的宣传:现在是战争期间,我们的士兵在前线艰苦战斗,我们为了犹太人的安全,却特地安排他们集中居住,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纳粹对这些“劣等民族”的犹太人是何等的慷慨。
宣传最怕的是真相的败露。
就在这个时候,纳粹风闻特莱津犹太人艺术家不仅在画风景,还偷偷地画一些“危险”的画,他们的绘画作品很可能记录了特莱津的真相,也可能偷带到外部世界去。于是,在国际红十字会离开仅仅几个星期之后,一场对艺术家的迫害开始了。
那是一九四四年七月中旬,特莱津的四名艺术家接到通知,第二天早上去冲锋队的办公室报到。通知他们的是犹太人委员会的人,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也许他也感觉是凶多吉少,所以,虽然是七月天,他还是对他们说,你们一定要多穿些衣服。这四名艺术家,是弗利塔(Bedrich Fritta)、布洛克(Felix Bloch)、乌加(Otto Ungar)和哈斯(Leo Haas)。
一九四四年七月十七日一早,四名艺术家去冲锋队的办公室报到,那里的人告诉他们,雷姆的司令部的秘书,将负责对他们的案子作调查。这时,又有另外两个囚徒前来报到。一个是年轻的建筑师特劳勒(Norbert Troller),他在集中营给许多孩子画过肖像,他是那天临时被通知来报到的,因为是个大热天,他只穿了短袖衣服和凉鞋。另一个被叫来的是斯特拉斯,在这次“出事”的人中间,只有他不是艺术家,可是,他也和艺术有关。斯特拉斯原来是一个商人,他非常热爱艺术,迷恋艺术收藏。在特莱津,他是很少的几个经济条件相对好些的囚徒。因为他有一些不是犹太人的富裕亲戚住在布拉格。他们想方设法给他带些食物、用品和现金进来。而他身为囚徒,却不久就忍不住故态复萌,开始用他的食物和现金,向集中营里的画家们换他们的作品。所以,他在这里悄悄地收集了一些艺术家的画作。
显然,他在特莱津收藏画的事情,并没有瞒住德国人,那年三月份,冲锋队突袭搜查了他的床铺,从他的床垫下搜出几张画,都是风景画。当时,对画作的追查没有进行下去,只是因为迎接国际红十字会,对纳粹来说是更紧急的事情,转移了他们的全部注意力,使他们暂时放下对绘画的追查。斯特拉斯只是得到纳粹的严重警告,不准他以后收藏绘画。
斯特拉斯并没有停止收藏,他只是把画藏到更可靠的地方。他收藏的画中,有十来张画描绘了特莱津的生活,其中几张他还设法托人偷运出去,带给了他在布拉格的亲戚。替斯特拉斯带画出去的,是担任警卫的两兄弟,是捷克人。也许,就是这几张画惹了祸?他当然紧张,在等候的时间里,他们都很紧张,也很发愁。
弗利塔(Bedrich Fritta)是最初来到特莱津的艺术家们之一。他和妻子带着他们唯一的婴孩托马斯,一起来到这里。托马斯生下来不久就进了特莱津,被剥夺了受教育的权利。弗利塔就给孩子画了一大本儿童课本。年轻的弗利塔在集中营里,仍然充满热情地用幽默、精彩的卡通画,把牙牙学语的孩子,尽量和这个集中营环境隔离开来。
哈斯也是一个热情的人。在集中营里,他总是尽量给孩子们的生活带来一点乐趣。他在孩子们居住的地方,到处贴了各种注意事项,都是艺术化的招贴,让孩子们看到的时候,心里有一点暖意。
纳粹曾经利用他们的能力,做一些宿舍改建的设计和其他相关的工作。所以,他们几个更容易通过工作,得到一些在特莱津非常紧缺的纸张。他们确实是有意识地在用画笔作记录,他们经常相互说着“暗语”:把这个“写”下来!他们知道这是非常危险的事情。所以,就像弗利德每堂课后都很小心地把孩子们的画藏起来,他们也很小心地随时把画藏在夹壁墙的间壁之中。弗利塔还弄了一个铁皮箱,在里面藏他们的画。在装满以后,他们把铁皮箱埋进了土里。
四个冲锋队的高层官员,开始了对四名艺术家的侦讯。一开始,他们还和艺术家们谈哲学和艺术史,试图在松懈的气氛中,得到他们需要的东西:特莱津内部有没有政治组织?不论是在内部还是外部,有谁在帮助这些艺术家?他们要找出更多的牺牲品。艺术家们拒绝回答他们的问题。
失败的审讯终于使得冲锋队官员失去了耐性。在一声大吼之后,是突然的冷场。多年以后,哈斯回忆说,“他们突然撇下我们离开,我们的感觉就是,我们再也休想回家了。”不久,来了满卡车的冲锋队员,在卡车上,他们看到了特劳勒、斯特拉斯和他的妻子、布洛克的妻子和他们才五岁的女儿、弗利塔的妻子和他们三岁的儿子托马斯、还有哈斯的妻子。
所有的人都沉默着。乌加是一个性格很敏感的人,他突然哭了。他们都明白,他们前面就是死亡。
在艺术家们被押上车的时候,有一个囚徒恰巧看见,当她知道他们是因为绘画而被抓的时候,她赶紧回去,消息传开了。只要是有画的人,都在紧张地把自己手头的画用各种方式藏起来。
装着艺术家和他们的家属的车子,开始发动了。不知是谁,轻声说,“假如往左开,是带我们去布拉格。假如往右,就是去克莱·费斯屯了。”大家都知道,与特莱津一河之隔的集中营的监狱克莱·费斯屯,那是一个炼狱。在特莱津,人们都说,“没有一个犹太人能活着从克莱·费斯屯出来的”。
车子在往前开,然后,向右转去。
他们总共是十三个人。在进入克莱·费斯屯之后,他们被命令站了几个小时,然后,男人、女人和孩子,被分在不同的监房。一个从克莱·费斯屯幸存的清教徒牧师后来回忆说,在监狱里,处境最可怕的就是犹太人了。他看到犹太人“有时甚至被强令相互殴打,直到其中一人倒下死去。”只要走出囚室,他们就暴露在冲锋队员面前,随时可能被殴打,“只有被锁在小小的囚室里的时候,才感到更‘安全’一点”。他目睹了这些艺术家囚徒和他们的家属进来。他记得,布洛克在进来几天之后,就死于冲锋队员的酷刑之下。
为了逼供,冲锋队每天对他们酷刑折磨。斯特拉斯已经七十多岁了,在克莱·费斯屯,他被殴打得很厉害。几个月后,他和妻子都被送进了奥斯威辛的毒气室。在这个案子中,特劳勒还不算是最重要的审讯对象,他在三个月后,被送往奥斯威辛。
哈斯一边受审,一边还在服劳役,在做苦工的时候,他的腿受伤后严重感染,最后,他的腿部感染是被一把生锈的剪子“处理”的。最后,哈斯、弗利塔和乌加,都被送往奥斯威辛。在他们被送走的时候,哈斯每次上厕所,都需要别人扶着他去。弗利塔比哈斯小八岁,当时只有三十五岁。可是他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几乎不能自己行走了。一九四四年八月,在到达奥斯威辛的八天之后,弗利塔就死了,在最后的时刻,只听到他喃喃地说,“我累……,我累了……。”为了绘画,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哈斯却非常侥幸地活下来。原因是纳粹突然需要有高超技艺的绘画人才,为他们制作伪币。他突然被运到奥地利,被勒令参与画制假英镑的工作。一九四五年五月,他在那里被盟军解救。
在此期间,艺术家的妻子和孩子一直被关在克莱·费斯屯。哈斯的妻子和弗利塔的妻子、小儿子托马斯关在一起。弗利塔死在奥斯威辛之后不久,他的妻子汉希·弗利塔(Hansi Fritta)也死去了。哈斯的妻子活到了盟军解放特莱津,他们夫妇收养了当时只有五岁、已经成为孤儿的托马斯。
可以想象,假如不是战争突然结束,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够活下来。
乌加也被送往奥斯威辛,在他被送走之前,纳粹在刑讯中用皮靴猛踩乌加的右手,以惩罚他“违法绘画”。他的右手严重致残。一九四五年,在盟军接近奥斯威辛的时候,纳粹逼迫奥斯威辛的一批囚徒转移。那是著名的“死亡之旅”,大批的囚徒死在这次转移之中。幸存的囚徒抵达布痕瓦得集中营(Buchenwald),在最后三个月中,有一万三千名囚徒在那里死去。有幸存的难友回忆说,乌加在布痕瓦得集中营的最后一个月里,周围到处都是死尸,可是,他看到乌加残疾的手里,勉强地捏着一小块煤,仍然试着在一张破纸上画画。
乌加顽强地活到了解放的一天,几乎是一个奇迹。可是,一九四五年七月二十五日,在他被解救的短短三个月后,也是他因绘画受到审讯的差不多刚好一年之后,乌加也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