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蒂莉开始在家自学的前几周,虽然过程磕磕绊绊,但整体上却是成功的。一般来说,万事开头难,但在家教育却可能要另当别论:少了些行政上的繁文缛节,而所需的资料在网上唾手可得。你的一些脸书好友给你提了些课程和日程安排上的建议。通过本地网络群体你也联系到了一些业内人士。你几乎每天都和斯科特·比恩通电话。不管是大问题还是小麻烦,他的很多意见从理论上和实际上都能帮到忙。
而由于你在宣传和营销方面也给他带去了很多帮助,所以他在收费上给了你一些优惠。近来他正计划一个新的大项目——在新罕布什尔州办一个家庭式的夏令营,届时处于核心的家庭要在那里待上一年左右,而在夏天的时候每周都会举行子女教育讨论会——因此在宣传方面他需要你的帮助。乔希已经提醒过你好几次,说你对斯科特过于依赖,但你有什么办法呢?如果不是经常和斯科特通电话,你可能早就疯掉了。
根据蒂莉的学习规划,你们平均每天要投入五个小时左右。通常情况,你和蒂莉每天上午学习三个小时,下午两小时。中午,如果天气允许,你们还会一同出去散步。你给她报了周末游泳课,以弥补缺失的体育课。至于社交,那也是重要的一环,但你决定前两个月先把它搁置到一边。事有轻重缓急,一口吃不成胖子。
你把第一次实地考察安排在了第三周的星期五,目的地是西奥多·罗斯福岛公园(1)。这是你欠她的一次旅行。当初她刚来例假时,你制作了一个贴纸表用来提醒她及时更换卫生棉条,并允诺说只要她认真把表格贴好,就带她去那里参观游玩。她做到了,如今你只是顺水推舟,兑现承诺。为了这次实地考察,你调整了这一周的历史课,从内战直接跳到了西奥多·罗斯福任职总统期间。你还让她读了一本专为青少年写的罗斯福传记。为了增加趣味性,你特意从网上搜了一些视频、音频材料:《辛普森一家》关于巴特兴趣的一集;20世纪90年代的一部教学动画;罗斯福的演讲录音。作为长期计划,你还考虑抽时间带她去看华盛顿国民队(2)的棒球比赛,欣赏第四局时的“总统”赛跑——带着漫画头套的华盛顿、林肯、杰弗逊、罗斯福还有塔夫脱(莫名其妙)在球场上赛跑(3)。
上午10点左右,你开车带着蒂莉朝弗吉尼亚(4)方向驶去。路途很顺利,因为西奥多·罗斯福岛离国家机场(你依然拒绝叫它里根国家机场,尽管改名已经将近15年)不远。车上载着瓶装水和一顿野餐。你为蒂莉准备了练习题,还预备了几件毛衣,以防水边温度低。你感觉很好,甚至有些乐观。
停好车,你们走过通到岛上的步行桥。
“好了。”你说,“一个小问题,现在从我们下面流过的是什么河?”
“波托马克河。”蒂莉答道。你和她击了一下掌。
不用说,蒂莉最想看的是雕像。你事先打印了一份地图并研究了路线,所以你很清楚下桥之后纪念碑广场就在你们左侧某处(地图实际上可有可无,因为公园内到处都有指示牌。但你很喜欢这种一切自在掌握的感觉)。
昨天晚上和斯科特通电话时,他说:“你知道吗?你、乔希还有你们的两个女儿,这样一个家庭其实正是我创办夏令营最需要的。如果你们厌倦了城市里的忙碌和喧嚣而有意加入,请务必和我联系。”
你笑了笑,并感谢他的好意。你有些受宠若惊,同时也感到困惑。他要为有特殊需求的孩子和他们的父母打造一个乌托邦式的田园避难所。这是一个野心勃勃的计划,但也有点疯狂。你很纳闷他从哪儿能找到这些愿意放弃自己的整个生活,而陪他到野外养鸡种菜的家庭。
你和蒂莉找准了路开始向目标进发。这是一个美丽的冬日,虽然有点冷,但阳光普照。你们打算春天的时候再来一次,那时岛上会有更多的绿色植物可供研究。但现在也不错:树上虽然光秃秃的,但地上树影斑驳摇曳,颇有种质朴无华的感觉。
公园里人不多,可能因为并非周末,但偶尔总能遇到一些,有跑步的,有遛狗的。蒂莉嘴里除了雕像还是雕像:谁设计的,什么时候造的(或捐赠的,这是雕像世界里的又一个大门类);设计师为了展示罗斯福“独特的演说姿态”,特意让他的一条胳膊举过头顶。一路上,不时有行人向你报以微笑,甚至有位牵着一条小猎犬的老太太还停下来称赞蒂莉知识渊博。
几分钟后,你们走过一架矮桥,来到一片宽阔平坦的砖墁地,西奥多·罗斯福的雕像就在这里了。蒂莉停下脚步,发出小小的一声惊呼。她喜爱这样的时刻——雕像从普通的风景中突然之间脱颖而出。她拉着你的手向前走去。
你们两个瞻仰着纪念碑,尽管与蒂莉提到的许多纪念碑相比,它并不算宏伟庞大,但总的来说还差强人意。你们围着广场慢慢走了一圈,把纪念馆的其他部分看了个遍:几个喷泉,四块巨大的大理石板,上面刻着罗斯福的金句名言,主题分别是:“自然”“青年”“国家”和“男儿气概”。
“这些石板是60年代竖的。”蒂莉说,“我觉得那时的性别歧视还很严重。”
你让她独自转悠,自己来到一张低矮的大理石长椅上掏出野餐。你很有把握她一定会在这里多待一会儿的。
远处的树林中传来一阵小孩子说说笑笑的声音,大概是某个学校郊游的学生。当他们走近你们时,你发现这是一群和蒂莉年龄差不多的孩子,或许还要小上一两岁。你看不出他们是哪个学校的,尽管他们穿着统一的服装:男生一律卡其裤,女生一律格子裙,上身则全部都是马球衫。多么不同的人生,蒂莉原本也能像他们那样。可无论如何,今天他们来到了同一个地方。
你咬了一口三明治。蒂莉似乎还不饿,她仍在四处张望。你前面是主题为“自然”的石板,上面刻录的金句是:在自然旷野中艰苦生活,其实很有趣味。你想,或许这就是斯科特创办夏令营所追求的目的吧。
蒂莉跑过来。“我能用用你的手机吗?”她问,“我想拍几张雕像的照片。”
“好啊。”你把手机递给她。用不着教她怎么用,玩手机她比你还要在行。
你看着她走近雕像,围着它转了个圈,从不同的角度拍了照。你在包里翻找苹果。离你不远的几个小孩子在玩猜谜游戏。
“我用眼睛偷偷地瞧,”其中一个小女生说,“我看到一个以字母B开头的东西。”
“是长凳(Bench)!”一个男生说。
“不对。”
“臭虫(Bug)?”另一个说。
“呀,哪里有臭虫?”
“没有,我只是想着说不定她看见了。”
“不对。”出谜的那个女生说,“不是臭虫。”
你和孩子们经常在车上玩这个游戏。蒂莉出题时通常会给你们一些提示。“我用饥饿的眼睛偷偷地瞧。”她会这样说。而此时也许车子刚好经过一家麦当劳餐厅。
“我知道了。”另一个女生说,“是发卡(Barrette)!”
“总算猜对了!”
你会心一笑。在这样一座国家公园里,他们不看风景,却看别人的头发。
附近的雕像边突然传来一阵哄笑,你抬起头,心底蓦然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天啊。”旁边一个和你望着同一个方向的孩子叫道,“她在干什么呀?”
起初你没有看见蒂莉,于是你站起身,视线越过围观的人头。只见蒂莉躺在地上,从下往上给雕像拍照。你抓起包便向她冲去。呃,你也说不清自己要干什么,保护她?拯救她?或者如果必要的话,尽力把伤害降到最低?
“我用眼睛偷偷地瞧。”你身后的一个男生说,“我看到一个以字母R开头的东西。”
“笨蛋(Retard)?”其中一个女生问。随即又是一阵哄笑。
小浑蛋。你心里骂道。
“喂,蒂莉。”你叫道。她闻声坐起来,奇怪地看着那些围观的小学生们。
“干什么?”她在和那群孩子说话,“我只是拍照而已。”
有几个孩子偷偷在笑,不过蒂莉似乎并没注意到。
“别想歪了。”她说着站起来,掸一掸身上的土,“虽然看起来有点像,但我可不是在拍他的裤裆。”
现在所有的孩子都笑了起来。“过来吃午餐。”你说。你拉着她的胳膊,但她挣脱了你的手。她似乎很高兴遇到一群听众。
“这尊雕像只有17英尺高。”她对那群孩子说,“但你们知道世界上最高的雕像是什么吗?”
“嘿。”你催促她,可她提高了音调,故意压过你。
“我可以告诉你们,不是自由女神,而是中国河南省鲁山县的中原大佛。”
“快走吧。”你拉住她说,“我们该野餐去了,这些小朋友也该归队了。”
这一次她没有挣扎,而是扭头对那群孩子大喊:“中原大佛不带基座都有420英尺高呢!”你不明白——蒂莉难道没有听见那些孩子在笑吗?或者难道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就是他们嘲笑的对象?
去年圣诞节时,女儿们收到了一部任天堂游戏机。有那么一阵,她们整天泡在电子游戏里。她们最喜欢的游戏是《马里奥赛车》。艾莉丝喜欢扮演其中一个成年公主,但蒂莉却往往被那些幼儿角色所吸引(你也不知道这该不该引起重视)。很多时候她都选择公认最可爱的碧琪公主:一个头戴皇冠、嘴里衔着安抚奶嘴、模样超级可爱的金发小女孩。一个小孩子开着赛车穿过工厂和商店,钻进金矿,冲下山坡,滑过深度空间的五彩跑道,有时候连你都觉得蛮好玩的。
有一天,你又坐在了她们两个旁边,但你的注意力并不在她们的游戏上。过了一会儿,你忽然听到蒂莉开玩笑说:“让一个小孩子开车穿过火山,妈妈,你觉得这样安全吗?”
你笑了笑,惊讶于她的思虑。随后你放下手机或者别的占据着你的东西,开始认真看孩子们玩游戏,并在心里默默为蒂莉加油。你被游戏感动得想哭:勇敢的碧琪公主,面对火山仍能镇定自若。碧琪公主发动汽车,向熊熊火焰冲去。
你拉着她走到长椅前,把拿出来的东西重新装进包里。
“你干什么呀?”她问,“不是要在这儿野餐吗?”
“我们再找个好一点的地方。”你说。
那群孩子的目光已经从雕像转到了你们身上。其中一个男生假装咳嗽,大声说了句“笨蛋”。
“什么?”蒂莉问。她不解地望着那群小孩。
“宝贝儿,咱们走。”你说。
“谁是笨蛋?”她问那群孩子。
起初并没有人回答。有些孩子低着头;有些捂着嘴偷笑;有些饶有兴致地旁观。该死的,这群孩子的老师哪儿去了?
这时,人群后面有个声音——你说不准是谁,甚至连男生女生都分不清——喊道:“你啊,怪胎。”
就像所有人同时得到了说话的许可,一时间,更多的人喊起来:“怪胎!”“怪胎!”“谁在乎那些破雕像!”
你看着蒂莉的脸,她终于明白那群孩子原来在取笑她。你看着她在你面前情绪失控。她张大嘴巴,发出低沉的一声哀号。在眼泪汹涌而出之前,她转身跑了。
蒂莉并不善于奔跑,可你比她也强不到哪儿去。你跟着她沿原路往回跑,离开开阔地,跑进了树林。你始终不让她跑出你的视野,但你同样没力气追上她。
“蒂莉!”你在她后面喊着,“等等我,蒂莉。”你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
她没有停下。你追着她一路跑过步行桥,到了停车场。你估计她此刻并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只是一心要离那群孩子远远的。可是停车场并不大,只是挨着公园道路的一小片地方。如果她继续跑下去,就会遇到一条自行车道,一段窄窄的草地,接着便是公路了。
谢天谢地她没有跑到川流不息的公路上,尽管路边立着一排金属栅栏。多亏停车场上的沥青路面破了一块;多亏破损的路面上铺着松散的砾石;多亏蒂莉笨手笨脚;多亏她的膝盖不太结实,手腕不太有力。你看到她牛仔裤的膝盖部位有血迹渗出,手上沾满了土。可你很高兴,因为若非这一跤,你根本不可能让她停下。你拼命追赶,大声喊叫,但那无济于事。你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自信,竟然天真地以为你能把她照顾得好好的,而且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
记得有一年,你在儿科急诊室里度过了母亲节的前夜,因为艾莉丝吐血了。当时她可能只有1岁或1岁半大。你们吓坏了,直到诊断结果出来以后,才松了一口气。艾莉丝的病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吓人,她只是得了一种常见的肠胃炎,因为呕吐刺激了食管导致疼痛。但你们仍然在医院折腾了很久,从下午6点直到第二天凌晨3点或4点。从车库上楼坐电梯时,艾莉丝吐在了你的衬衣上——没什么,那时她吐出的东西已经很少了——当护士问你呕吐物的颜色时,你就让她看了看你衬衣上的污迹。夜里11点,你们已经看过医生,并来到内部休息室看能不能让艾莉丝喝点东西,任何东西(可惜她什么都喝不进去,所以你们才耽搁了那么久。最后,医生不得不给她输液补水)。
电视里播放着本地新闻,可怕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女儿在你怀里扭来扭去,不管什么果汁喂进去都会被她吐出来,你只好不停地替她擦嘴。外面忽然一阵忙乱,你抬起头,看到一辆担架床疾驰而过,床上躺着一个呻吟的小孩儿,妈妈心急如焚地追在后面。电视里的节目稍微轻松了些,因为母亲节马上就要到了,他们总得让人们看些高兴的事儿。如果需要,你愿意在这里坐一晚上,你很高兴艾莉丝并无大碍。你忽然发现这个世界上比你处境更惨的母亲大有人在。
从表面上看,今天去急诊室的经历和那一次大同小异:又一次长长的等待。这一次蒂莉同样没什么大碍。可并非所有创伤都能用X光查到。蒂莉此刻异常平静和黏人,你也不忍心松开她。终于,乔希赶来了。他把艾莉丝暂时送到了朋友家。你们三个默默坐着;入夜后,你们彼此依偎在一起,仰脸望着头顶上的电视屏幕,那里面正播放着迪士尼频道的情景喜剧。
夜晚仿佛没有尽头,你在手提包里疯狂翻找。你没有目标,只想找到点什么来转移你的注意力。你的手指碰到了那些传单——斯科特的传单,你已经替他发了一个星期。乔希怀抱蒂莉坐在检查台上。她已经睡着,新买的模型还搁在肚子上。乔希面色憔悴,而且显然和你一样也吓坏了。
蒂莉的伤口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只等医生批准,你们随时都可以出院回家。可是你的心情依然沉重。
你把宣传册递给乔希,他随便扫了一眼。
“我觉得。”你说,可是你的声音好像被什么东西堵在了喉咙里,于是你清了清嗓子,重新说道,“我觉得,我们可以考虑下。”
在另一个世界,一切都如你所愿。在另一个世界,你甚至连斯科特·比恩这个名字都不曾耳闻。当然,不排除另一种可能,即你不仅听说过此人,甚至还订阅过他的通讯。但是他去你家附近图书馆演讲的那天晚上,也许碰巧艾莉丝因为呕吐从学校提前回了家,也许你正沉迷于脸书上的什么游戏;但是你想,没事,下次再去听吧。后来你在新闻上听到他的名字,感觉很熟悉,你摇头暗想“真是个疯子”。但你从来没有想过“那个人也可能是我”。因为你太了解你自己了。像那样的事情,你是绝对不可能参与的。
然而,另一个世界并不存在。你就在这里,你所知道的唯一世界。你和你的丈夫正度过这糟糕一天的最后时刻。他手里拿着和谐夏令营的宣传册。
“你觉得……”你问他,“最坏能有多坏?”
他微微一笑,“生活怎能没有点小冒险呢?”
你接了上去,“人总得有所作为。”
就这样,你们做出了一个决定。
你站起身,踮起脚尖亲吻你的丈夫。你感受着他扎人的胡楂,柔软的嘴唇,庆幸和他生在这同一个世界。这么久以来,你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近似于希望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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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西奥多·罗斯福岛位于华盛顿特区,内有纪念碑和众多雕像。西奥多·罗斯福是美国第26任总统(1901—1909),人称老罗斯福。他的独特个性和改革主义政策,使他成为美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总统之一。
(2) 华盛顿国民队是一支位于华盛顿特区的美国职业棒球大联盟球队。
(3) 前四位总统都是总统山上的人物,而塔夫脱是第27任美国总统,他于1910年正式批准棒球为美国国球,所以才会出现在总统赛跑中,这一点亚历珊德拉可能有所不知。
(4) 弗吉尼亚州与首都华盛顿之间仅隔着一条波托马克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