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节过后四天,最后一批参加夏令营的客人如期抵达营地,尽管当时我们并不知道那是最后一批。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已经……习惯了现状。坎迪依然没有归营,我们姐妹俩也依然住在斯科特的小屋,而我仍旧不明白蒂莉怎么会那么放荡。但除此之外,我也只能呵呵。
周六营火会上,也就是新成员抵达前一天的夜里,斯科特在我们大家面前做了一个简短的动员。“大家静一静。”他说。最近他没那么苛刻了,却有点呆板,时常摆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用妈妈的话说,“有点扎人”。“这周我们经历了一些波折。”他说,“我知道大家都不好过,但我需要你们打起精神,在客人们面前展现我们团结一心的面貌。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我们齐声说。
“那好。记住,我们是一个模范集体,我们要让客人看看我们是怎样和谐相处的。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强大和成功。因为我们的名字不是矛盾夏令营,也不是三天和气三天打闹夏令营。再说一遍,我们的名字是什么?”
“和谐夏令营!”我们喊道。
“底气不足。”斯科特说,“再来一次。”
“和谐夏令营!”我们又一次喊道,声音震天动地。
“好。”他满意地说,“我要说的就这么多。有没有人想补充点什么?”
“我有。”黛安说。
斯科特的脸色忽然间冷酷得吓人,但这种表情转瞬即逝。他很快换上一副忧愁关切的模样。“哦,黛安。”他说,“你还好吗?”
“我没事。”她说着绕过篝火,来到斯科特跟前,转身面向大家,“但我想告诉大家,最近我一直在就坎迪的事和警方沟通,目前看来,如果我想要回坎迪,最好的方法就是离开夏令营。”
大家都怔住了,没人说话,也没人走动。这可不妙。我想斯科特也肯定非常意外。我的心里顿时七上八下起来。
“我明白了。”他最后说。他的声音响亮刺耳,“看来这并非是脑子一热才做出的决定。”
黛安点点头。她看上去非常坚决。“我知道。”她说,“我很抱歉,但我已经再三思虑过,除了这么做别无他法。明天上午吃过早饭,我就走。”
斯科特慢慢摇着头。“那其他家人呢?”他问。
这时里克清了清嗓子,我们纷纷扭头看着他。“我们暂时继续留在这儿。”他说。
“暂时。”斯科特说,“很好,我想我已经知道这一家对夏令营的感情有多深了。”
“斯科特。”黛安说。我看她已经快要哭了,“我在这里的处境很不利。新罕布什尔警方没有管辖权,因为我和坎迪在这里居住的时间还不够长。我前夫说……”她停住了。
“说什么?”斯科特吼道,“你前夫说什么了?”
黛安挺直了身子,脸稍稍侧向一边,“他说这里的环境不利于坎迪的健康,而且我把坎迪带到这里也没有得到他的同意。”
“你决定站在他那一边对不对?”斯科特问,“一个跟你离婚的男人,一个绑架了你女儿的男人,你居然选择站在他那一边,而背弃你的家人?”
“斯科特,你改变不了我的决定。”黛安说,“我现在只想要回我的车钥匙。今晚就要。”
“好。”斯科特说。他的声音特别安静和克制,也许充满了危险。“你觉得我会阻止你吗?我有强迫过任何人留在这里吗?”
“没有。”黛安回答,“但能把钥匙给我吗?”
“到办公室找我。”斯科特说,“我会把该死的钥匙还给你的。”
黛安僵硬地点了点头,转过身,一个人走进了林子。
这天夜里,我再没见到斯科特。我和蒂莉回去后便匆匆上床睡觉了。星期天,早餐前后都没有看到他的身影。但中午时,他却出现在行车道的尽头,满脸微笑,看上去又和平时一样轻松,正常。
“你好啊,室友。”我走到近前时他对我说,“谢谢你清理了浴缸排水口。”那是我两天前做的事了,也许他刚刚才注意到,也许他只是需要一个搭讪的理由。
“不用谢。”我说。可待在他身边仍令我浑身不舒服,所以我回到了其他小孩子中间。
几分钟后,第一辆车缓缓驶来。我们全都上前打招呼,帮忙拿行李。这是一个有三个孩子的家庭,两个男孩一个7岁一个9岁,另有一个尚在蹒跚学步的小女儿。斯科特为那个妈妈打开车门时,她正在低头看手机。她竖起一根手指示意斯科特稍等一等。
斯科特报以礼貌的微笑并耐心等待,同时冲坐在后排的孩子们扮了个鬼脸。终于,那位妈妈处理完手机上的事,斯科特扶她下车,然后伸出一只手,仿佛在问她要什么东西。
“这里不能用手机。”他亲切地说,“交给我吧。”
她一脸不悦,嘴里说着什么,但她的丈夫用警告的语气叫了声“亲爱的”,她便老老实实闭上了嘴。接着她用了将近一分钟退出手机上的应用软件,并关掉手机,才递给斯科特。她的手机有着绿色的外壳,上面用人造钻石镶了一片三叶草,看起来别提有多难看了。
“给你。”她说,“估计我们已经不在堪萨斯了。”她扫了一眼站在附近的其他大人,可没有一个人回应她的笑话。
不过,蒂莉脸上倒是挂着古怪的笑。“没关系。”她对那个妈妈说,“你会更喜欢这里的。”
这个妈妈手机壳上画着三叶草图案的家庭姓芬奇。不安分的赖安从一开始就喊人家“粉笔”,虽然这两个词并不押韵。
奇怪的是,最后只来了这么一个家庭,与斯科特原本说的三家相差甚远。下午晚些时候我听大人们(核心家庭的大人们)谈起这件事,另外两家似乎同时在最后一刻取消了行程。他们各有各的理由——其中一家说他们的孩子生了病,另一家则说孩子他爸的姑妈或什么过世了——斯科特觉得不可能这么巧,尤其在夏令营刚刚出过坎迪的事情这个节骨眼上。
如此一来,夏令营出现了失衡的局面。过去我们核心家庭的人数与客人家庭的人数大致相当,而营里的很多活动也是按照较大规模群体设计的集体活动。如今,主多客少,仿佛是我们一群人围着这么一个小家庭转。加上芬奇家的这位妈妈也不是省油的灯,她名叫弗朗西丝,却偏偏要我们叫她弗朗西丝小姐。也许在她看来,这很正常,可在我们夏令营里却不这么干。
斯科特曾劝过她,但她不听。后来斯科特也很无奈地说,既然这个星期的情况比较特殊,那么营地里的规矩也可以适当变通一下。直到赖安模仿《辛普森一家》中尼尔森(1)的口气指着斯科特大喊“哈——哈”时我才意识到:这恐怕是第一次有人和斯科特对着干并迫使他屈服。
这一周过得很不顺心。我已经厌倦了和斯科特住在同一屋檐下。住在这里不舒服吗?并没有。但总觉得有点……孤独。而直到黛安离去我才发现,原来任何人都可以想走就走。如今既然知道了这一点,我满脑子便都是离开的念头。
但斯科特仍尽力表现得和平时一样,所以我们的日常工作并没有什么变化。星期三,我们正准备做棉花糖,赖安一脸不高兴地跑过来说:“母鸡潘妮有点不对劲。”
报完信,他扭头又跑向鸡舍,我、斯科特和其他一帮人跟在后头。到了鸡舍,我看见潘妮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我不想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哭,但我实在不忍心接受潘妮死掉的噩耗。小夏洛特已经哭了起来,还有乔什·芬奇,这倒让我有些意外。他来这儿才三天,和潘妮能有什么感情呢?
我们围成一个圈,斯科特走上前提起潘妮。我不知道大家在等什么,斯科特又不是兽医,更不会法术。但他把母鸡捧在手中,吹了吹她的羽毛,轻轻拍打几下,然后凑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我想他大概会说“没事了”之类的话吧。我们全都默不作声,夏洛特被她爸爸抱起时也停止了哭泣。接着,斯科特闭上眼睛,嘴唇一动一动,像在祈祷,又像在念咒语。他把潘妮放在胸口,然后,谁都没有料到,他突然举起胳膊把潘妮抛向了空中。我大吃一惊,身边有几个人也同时发出惊叫。也许大家都在想,天啊,他在干什么呀?我不知道他是否明白自己这么做会出现怎样的后果,难道他希望会有奇迹发生?但不管怎么说,当母鸡潘妮的身体离开斯科特双手的一刹那,她睁开了眼睛,并出人意料地发出一阵咯咯声。起初她像砖头一样自由坠落。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生怕她落到地上摔出个好歹,可就在她的双脚即将触地的一刹那,她开始扇动翅膀,继而飞了起来。
斯科特乐得合不拢嘴。看到他高兴的样子,又发现母鸡潘妮安然无恙,我们也都松了一口气。一些人笑了起来,我听到有人说“这家伙真有办法”。
我感觉肩膀上多了一只手,转身一看发现是妈妈。她俯身下来抱住我,把我压得不由得弯下腰去。这时蒂莉也扑过来,还好我们没有摔倒,于是三个人抱成了一团。过了一会儿,爸爸走过来,调皮地说:“我最爱的姑娘们都在这儿呢。”我差点哭起来,因为我们一家四口已经好久没有像现在这样聚在一起了。
最后,母鸡潘妮的事告一段落,人们纷纷回去各干各的事情。整个鸡舍只剩下我们一家四口。
“喂,你知道这让我想起什么了吗?”蒂莉说,“罗尔德·达尔的《世界冠军丹尼》。你还记得书里有一部分讲丹尼和他的爸爸逮野鸡的事吧?他们把安眠药碾碎了和葡萄干混在一起。那些野鸡吃了之后抵挡不住瞌睡,一个个从树上掉了下来。”
我们愣了一会儿,随后妈妈忽然问:“你怀疑斯科特给鸡下了药?”
爸爸笑着连连摇头,“我觉得这种事他干得出来。”
妈妈轻轻打了一下他的胳膊说:“嘘,别说这种话。”
“怎么了?”爸爸压低声音问,“你觉得他的密探在偷听吗?”
“说不定小鸡会告密呢。”蒂莉依旧用她大大咧咧的嗓门儿说。这时我们全家都笑了起来,而且笑得十分开心,虽然蒂莉的笑话并不是特别特别好笑。笑过之后,我们一家四口在鸡舍站了很久,就像从前一切正常时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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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辛普森一家》中的一个人物,喜欢在别人出糗时说“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