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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上的人》第28章 亚历珊德拉:2011年4月华盛顿特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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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铃响了。你环顾四周,嗯,还算整洁。你打开门,退开一步。门口站着斯科特·比恩。他第一次来你的家。

如今仔细看时,他比你印象中要更高、更瘦些。他的拥抱让你有点不好意思。你一度曾怀疑自己的做法是否妥当。这是你和他的第一次私下会面——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会不会有点草率了?你对这个家伙的了解有多少?尽管乔希抱着鸡蛋里挑骨头的念头在网上花了大把时间收集他的资料,可你们所掌握的东西还是少得可怜。

乔希从一开始就对你的计划持怀疑态度,后来发展成怀疑一切。他做了大量的调查,只是为了确定这个斯科特不是前科犯或者性犯罪者,确定没有客户因为诈骗或别的什么罪名起诉过他。后来你终于说服乔希在上下班的路上听一听斯科特的CD。结果一周后,他很不情愿地承认,这个斯科特说的话里有几分道理,找他咨询说不定能有点收获。

这场争论以你的胜利而告终。因此,斯科特·比恩如约而至。你为今天已经计划了好几个星期。客人到来后,你会礼貌地请他进屋,接过他脱下的外套,请他坐下,然后端上你精心准备的各种小吃。

幸运的是,斯科特·比恩格外平易近人,无论谁和他在一起都会感觉轻松自在。他往扶手椅中一坐,直奔主题,“跟我说说蒂莉的情况吧。”

你照做了。

他曾事先让你把蒂莉的问题整理出来,不必太拘泥,只需简单交代一下蒂莉从出生到诊断结果出来之后几个阶段的代表性事件即可。换句话说,他说,就是讲讲你们是如何发展到今天这一步的。为此你做了充分的准备。

你首先从蒂莉小的时候开始:蒂莉1岁半时,你报名参加了一个亲子音乐课堂。当时你已经怀了艾莉丝,因此想趁二女儿出生之前和蒂莉多一些特别的时光。音乐班的每一堂课都舒适惬意,当然收费也不低。不过这样的课堂更大程度上是针对大人,而非孩子。老师在课堂上播放CD(要12美元一张呢,如今早就刻在了你的心里),看护人——妈妈、保姆以及偶尔在家带孩子的爸爸——便领着各自的小宝宝跳起舞蹈,晃起砂槌,或者挥舞彩色的围巾。大家都格外认真,似乎每个人都对自己的孩子充满无限的爱,谁也没有把课堂结束之后就将面对的几个小时的空虚放在眼里。

现在想想,那是你最早注意到蒂莉和同龄孩子在一起时的表现。她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但在某些地方又有些与众不同。你开始偷偷记录。小孩子的每一项指标她都能达到,有时还甚至有点超前。她和别的小孩一样可爱,对未知的事物充满好奇。但她对上课有种排斥心理,当有别的东西吸引她的注意力时便拒绝参加课堂活动。她对不准将玩具塞进嘴里的警告置若罔闻。其他小孩趋之若鹜的泡泡球和小降落伞,她视而不见,而上课之前,大家脱在门口的鞋却能让她乐此不疲。后来你拿她与网上的自闭症标准一一对照时也出现了相似的情况:她符合了这一条,却不符合另一条。她的运动技能不太好,但情感表达却很丰富,知道拥抱和亲吻。她不顺心的时候会情绪失控,但她又丝毫不怕和你对视。往往最让人痛心的就是这样的结果,她看起来很正常,但又不那么正常。

每次音乐课结束之前,老师会关掉灯,播放一首节奏舒缓、朗朗上口的歌曲。看护人把各自的孩子抱在腿上,轻轻摇晃。那让你回想到高中时的舞会,灯光亮起之前总会来上一段慢得要命的曲子。可现在的你并没有“舞伴”,因为你生了一个小冒险家。蒂莉是不可能乖乖在你怀里待上漫长的五分钟,因为教室里有许多布满尘土的黑暗角落需要她探索。

不论最好的方面或最坏的方面,她都是个让人吃惊的孩子。如果不是她有很多超前的地方,你可能很早就开始考虑这个问题。另一个例子:有次在朋友的婚礼上,你和一位慈眉善目的女人聊天——现在你已经记不清她是谁了,好像是新娘的姑妈?——当时你很骄傲地说蒂莉身上有很多不可思议的地方,其中就提到她不到3岁就学会了认字读书。

“不到3岁就会认字读书?”那个女人一阵大笑,并用一只手拉住你的胳膊,“哦,亲爱的,这可不是好事。”

她的反应令你大吃一惊,片刻之后你才回过神来,连忙陪着她一起大笑。这不是好事?你的心灵受到了冲击。从发现蒂莉拥有这种特质的那一刻起,你一直沾沾自喜,寻找一切证据证明女儿的聪慧将是她无懈可击的优点。你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从另外的角度看居然会得出截然不同的结论。她很优秀,不论过去,还是现在,这都是不言而喻的。但对一个孩子来说,这种不符合规律、与年龄不相称的能力则是危险的征兆。它说明孩子的成长发育出现了异常。也许用好或坏来判断这种异常未免草率,但人脑(即便聪明如蒂莉)在某个阶段的功能是很有限的,如果她在某个方面的造诣特别突出,那就意味着她在另外某个方面的能力将格外低下。

斯科特静静听着你的叙述,偶尔点下头或者问上一两个问题。你告诉他蒂莉上学的经历,她的强迫症和发脾气的毛病。你说如果蒂莉希望得到你的关注,你就必须让她如愿以偿。她无视任何纪律,更不能容忍别人与她争。你还说当别人没有弄懂蒂莉的意思,或者曲解了她的意思时,结果会非常可怕。你已经有不止一个保姆打电话向你哭诉。

“那艾莉丝呢?”斯科特问,“她有没有受到影响?”

二女儿的故事也有很多。艾莉丝3岁的时候有了自己最喜爱的元素。她选择了碳(个中原因至今仍令你费解),这样当姐姐告诉人们说她最喜爱的元素是汞时,艾莉丝就有机会插话了。

艾莉丝崇拜蒂莉,但有时候姐姐的举动也会让她觉得尴尬。“那是我姐姐坐的地方。”几周前你无意中听到她说。她在解释为什么客厅的地毯上会有一片面包屑,“她有时候会用手直接抓饭吃。”

你一般尽量不拿艾莉丝和蒂莉对比着评价,但有时候你自己也很难掌控。有一回,大概在艾莉丝4岁的时候,她说了句非常智慧的话,于是你很赞赏地说“我的女儿真聪明”,她立刻纠正了你,“我才不是你聪明的女儿,蒂莉才是。”

艾莉丝的聪明可爱与大多数孩子类似,没有那么多神秘。她的潜能就像尚未解锁的游戏关卡,思想意识也处在慢慢累积的过程。她就好比一个含苞待放的花蕾,努力吸收养分,默默成长。也许从一开始你就知道,这个花蕾将来会绽放成一朵艳丽的玫瑰或雏菊。可是生活中有许多不可控制的变量:花朵的颜色是冷是暖,花瓣的数量是多是少,刺的分布是否规律。你无法确定她将来会变成怎样的一朵玫瑰。

当然,蒂莉也是一朵娇艳的花——但你已经隐约感觉到这种比喻不够恰当。如果非要你用直观的物体而非抽象的术语来向别人介绍蒂莉,你会用什么呢?也许可以这样想象一下,倘若一个孩子生下来时长着一对翅膀,那这是幸还是不幸呢,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你呢?”斯科特·比恩问,“你有什么感觉?”和蔼。他真的超级和蔼,而且不像是假装出来的。

你发现你不太愿意谈论自己,至少不愿意用专门的术语来描述自己。你开车的时候经常听斯科特的CD,现在第二遍已经听了一半。最近你正在听“自我对话”和祷语的部分,你发现这种方法的确有效,但你可不打算当着这个人的面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免得给他评估你的机会。

“我想死”经常会成为你“自我对话”的主题,但实际上你很想丢掉这个念头,因为你并不想死,你只是有点小题大做。虽然绝望的念想如影随形,但你有很多理由相信自己并不会自杀,因为你就像一个任劳任怨的档案管理员。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很多第一次,但实际上最后一次的数量并不比第一次少。如果你知道自己将在何时死亡,则很可能会情不自禁地把它们记录下来:你最后一次对孩子吼叫;最后一次大声唱歌;最后一次去影院看电影;最后一次学做煎饼;最后一次抱一个孩子;最后一次度假;最后一次撕心裂肺地哭泣。

然而今天和斯科特的会面并不是为了治疗你的问题,因此你不打算过多透露自己神经衰弱的症状。相反,你说很多时候你感觉自己能行,但做起来却有点力不从心;你说你需要帮助,却不知道该如何寻求帮助;你甚至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样的帮助。

即便透露这么一点点也是很危险的,你的话语中透着绝望的气息。你倒不如直接说:尽管给我贴上标签吧!列出我的烦恼。给我一张清单。告诉我如何补救。

但斯科特不会让你难堪。“你首先需要知道……”他说,“你并不孤单。”他前倾着身体,拉住你的手,“你相信我吗?”他问。

你知道正确的回答是什么,但你停顿了片刻,仿佛在确认这是不是真的。“相信。”你说。你的回答连你自己都感到意外。

“很好。”他说,“相信是我们的第一步,也是至关重要的一步。”

他约定了下次再来的日期和时间,届时他会见一见家里的其他人。他给你布置了作业,你像个听话的小学生一样向他保证一定完成:对,你会认真学习那些关于环境毒素与行为关系的手册;你会把乳制品从蒂莉的饮食中剔除出去;你会抽出某个夜晚与乔希出去放松放松。

“下次见面之前。”临走时他嘱咐说,“我希望你认真考虑两个问题:幸福和目标。这两个问题对你意味着什么?你相不相信我能帮你实现它们?”

“我……”你说,然而你并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所幸他止住了你。

“不是现在。”他说,“下次再告诉我。”随后他开门出去,走了。

你高兴极了,甚至有些欣喜若狂。你的胸口有一团暖暖的东西,像只振翅欲飞的小鸟。这是什么?你该如何形容?或许你可以称之为喜悦和安慰;或许也可以称之为友情和交融。信念,它不可思议的魔力和难以言传的必然总是远远躲避着你。祈祷的美:向宇宙发送消息,并相信会有人听到。拥有一个单纯的目标是怎样的一种体验?那么,拥有方向和目标的人生呢?你从来没有意识到,或许这一切并非自然而然就发生的;你从来没有意识到,或许你也有选择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