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令营即将迎来第三批新成员时,我们的狼人故事已经升华到了一个崭新的层次。我们不打算向任何人提起,但我们会故意留下种种线索,让他们自己疑神疑鬼去。
星期天上午,新成员还没到。我、蒂莉还有其他稍大点的孩子除了要做杂务和打扫卫生,还有一项秘密任务就是偷偷布置狼人故事的线索。我留下的线索是蒂莉的一件旧T恤,我们故意把它扯得稀巴烂,还在上面倒了些红色的东西冒充血迹。在选择用什么冒充血迹方面,我们着实费了点周章,因为营地没有人工色素。后来我们试着把蜂蜜和可可粉混合起来,因为坎迪说她在电影《精神病患者》中见过这样的桥段,那里面的血浆其实就是用巧克力糖浆代替的。我们还在里面加了些樱桃,然后搅拌均匀。混合后的溶液看起来很像血,只是有一点黏稠,不过没关系,这看起来会更真实血腥,人们会以为那里面有……怎么说呢,有人的肉渣之类的东西。
我把烂得不成样子的T恤衫揉成一团装在口袋里。早餐过后该喂鸡的时候,趁没人注意,我偷偷溜进树林,把“血淋淋”的T恤衫放在我们昨天选好的地点。我发现蒂莉比我更早开始行动,因为她的任务是把一些零碎的皮毛粘在周围的树枝上(皮是从赖安妹妹的大猩猩公仔身上剪下的,毛发则是从每个人的梳子上面收集而来,乱糟糟的,看着挺恶心)。
具体该把T恤丢在哪里,我倒犹豫了一两分钟。这里出奇地安静,我感觉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当初刚来这里时,我以为会有很多这样的机会,去亲近美丽的自然,享受独处的快乐。之前爸爸妈妈也是这么安慰我们的,他们说到这里之后,我们可以自由自在地漫步,没有了电脑网络等乱七八糟的干扰,我们更容易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可事实上呢?大部分时间我们都是集体活动,不论做什么几乎都是斯科特说了算。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我猛地转身,心想怎么这么倒霉又被抓住?转过身后我才发现是赖安,他手里拿着鸡骨头,还有我们剩下的假血浆。他的任务是把鸡骨头丢到树林里,在树叶、石头或其他东西上洒上“血迹”。擦肩而过时,我们相视而笑,并做出蒂莉发明的一个秘密暗号:双手十指相扣,伸出两根食指互相碰两下。我走出树林,继续干我的活儿,心里却美滋滋的,因为我现在有了一个秘密。
星期天最令人向往的部分就是午餐后的一小段时光。这时新营员开始整理各自的东西,我们则回到自己的小屋,和家人们体验一会儿真正的家庭生活。今天的这个时刻,妈妈去洗淋浴了,爸爸拿着一本书坐在沙发上。我忽然想起以前他是超级爱看报纸的,在这里却是难得一见的场景。
我坐在爸爸旁边,头枕在沙发靠垫上,眼睛盯着布满水渍的天花板。“嘿。”我说,“我们好像完全错过父亲节了。”
爸爸看着我,蹙起眉头,仿佛在仔细回想。“好像真是这么回事。”他说,“不过没什么。我们还有母亲节呢。”
“你知道,我最想送你什么样的父亲节礼物吗?”
他放下手中的书,脸上露出家长特有的古怪笑容,好像不管答案是什么,仅仅因为我想到这个问题就足以让他骄傲了一样。
“什么礼物?”他问。
“一份报纸。”
他很惊讶地笑起来,伸手摸了摸我的头顶。“那我肯定会很喜欢的,”他说,“真的。”
这时蒂莉从卧室出来,嘴里没头没尾地说着话。她经常这样,就像我们在她脑子里已经和她聊了十分钟似的。
“你们倒是说说,为什么我们对某些人的事知道得那么多,比方乔治·华盛顿,而对某些人,比如他的铁匠,或者铁匠的妻子和孩子,却一无所知呢?就算一个人没有当上总统,将军或别的大人物,但他们也同样活了一辈子呀。对于他们的家庭以及他们深爱的人来说,他们也是举足轻重的人啊。”
“呃,你说得很……”爸爸话没说完,蒂莉已经又抢过了话头。
“我想问,为什么不能给乔治·华盛顿的铁匠或者拿破仑的厨师也竖一尊雕像呢?包括你或者我,我们全家。”
“显然不能每个人都立一尊大雕像。”我说,“我们哪有那么多地方啊。”但在心里我觉得这的确是个很酷的想法。我想象着一座巨大的艾莉丝雕像矗立在山顶,周边好几英里的人们都能看到。
“我懂你的意思了,蒂莉。”爸爸说,“地球上生活着几十亿人口,但大多数都是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普通并不代表我们不重要,或者可有可无。只是我们不会像伟大的领导者、艺术家、发明家或别的名人那样被许多人纪念罢了。”
“真希望我们也是名人。”我说,“要不我们组建个乐队吧,或者干点别的。”
“是啊。”蒂莉附和说,“但为什么我们不能因为自己很了不起就出名呢?或者就因为我们是人。”她开始来回踱步,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动作,“哈蒙德一家。”她仿佛已经看到了广告牌上的名字,“说不定会有写咱们的书,或者关于咱们的电影,甚至还可能有一座博物馆。”
爸爸微笑着说:“哈蒙德博物馆,你觉得里面会放些什么?”
“可以放我们小时候的照片,我们第一次理发时用信封装起来的一小撮头发。”蒂莉说,“我们在学校里做过的事,度假时买的纪念品,就像我在北卡罗来纳州买的那个带灯塔的雪景球……”
“那‘银河’呢?”爸爸问,“会给它专门弄一个地方吗?”
“当然咯。”蒂莉说,“它会摆在一个专属于它的特别展区,人们想上的话甚至还可以上去看看。”
“银河”是放在我们华盛顿特区老家的一辆破车子。我说的老家是指真正的家,车库和房子连成一体。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一直留着那辆车——我怀疑是爸爸在我出生之前,就买下的。他喜欢老爷车,可自打我记事起,这辆车就从来没有开过。我到三四岁时才知道“银河”的存在。有一天蒂莉带我去看它,我当时惊呆了。那就像梦里常见的情景,你在自己家里发现了一个从没见过的秘密房间:不会吧?它一直都在这儿?
以前我和蒂莉经常钻进车里,把它当成我们的游乐场。车里空间真的很大,比我坐过的大多数轿车都要宽敞舒适。它的方向盘巨大无比,后背座位可以折叠,车门上有可以升降玻璃的小手柄。有时候我们模仿大人的样子假装开车,有时候则干脆把车子当成我们的房间,一个不受大人干扰的小小世界。我们经常把各种各样的玩具拿进车内,却从来不知道拿出去,结果久而久之,后排座上就像开展览会一样摆满了玩具。后来我们渐渐长大,到“银河”车里玩的次数也就慢慢少了。但是这一刻,我好想再次钻进车子。这个愿望比什么都强烈。
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失落。我甚至感觉自己快要哭了。“所以你的意思是……”我故意说了一半,等着引起他们的注意,“……我们留在华盛顿的东西全都会放进博物馆,是吗?那些被爸爸和妈妈收起来的所有东西?”
爸爸心疼地嗯了一声,在沙发里坐直身体,搂住我说:“可怜的小乖乖,我知道你一定很怀念我们留在华盛顿的东西。”
蒂莉走过来同时抱住我们两个。
“别难过,艾莉丝。”她说,“你就假装它们全被放进博物馆吧,我们随时都可以去参观。”
我们三人在一起抱了大概一分钟,随后蒂莉不知想到了别的什么,松开我们,在屋里兜起了圈子。
“喂,你们觉得他们会在哈蒙德博物馆的礼品店里卖些什么?”她忽然兴高采烈地问,“他们可以卖印着我们照片的明信片,或者镶有我们诞生石的首饰。”
“还有装着我们全家的雪景球。”我这么说,是因为我知道这能让她开心。我做到了。
在所有杂务活中,我最乐意干的是照料小鸡。我们一共有六只小鸡——原本应该有八只,但一只死了,另有一个蛋没有孵出小鸡——还有一只老母鸡,名叫母鸡潘妮。又拗口又难听的叫法,但斯科特让我们集体表决过,而且最小的孩子一票顶两票,所以……不过大多时候我们只叫它潘妮。
我最喜欢潘妮。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喜欢上鸡。如果不是来夏令营,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见到一只真正的活鸡。鸡给我的印象是,它们没有特定的“鸡格”,样子也不算可爱,你没办法把它们当宠物养,或者让它们帮你捡球。但潘妮似乎认识我,不是我自作多情,每次看到我过来时,她的叫声都和平时不一样呢。
这个星期二,我正在看着小鸡,树林里忽然传来一些孩子的声音,而且非常靠近我们留下狼人线索的地方。我环顾四周,确信附近没有一个大人,然后我放下手里的饲料袋,飞快钻进了树林。
来到散落着皮、毛和假血浆的地方,我看到两个孩子:一个是赖安,另一个叫林肯,是这周才入营的。他比我大,可能有13岁,和蒂莉差不多。
在我走近之前,他们已经看到了我,林肯凑到赖安耳边嘀咕了句什么,随后两人抽风似的狂笑不止。我最讨厌其他小孩子这种莫名其妙的举动。他们让我无所适从。就好像一分钟前还风平浪静一切正常,而现在我却完全摸不着头脑了。原本我是有话要对他们说的。我们三个都是小孩,看起来非常平等。当然,你有很多种方法可以将我们分类,就像幼儿园里老师教的一样。比如说你有三颗珠子,每个珠子都不太一样。如果你按颜色分,发红的两个形成一类,发蓝的那个就显得格格不入。或者你也可以按照形状分类,如此一来两个方的分在了一起,红色的那个倒成了异类,因为只有它是圆形的。
照眼下的情形,他们两个混在一起似乎并非因为他们都是男孩,而我是女孩。按道理我和赖安应该更容易结伴,因为我们都是核心营员,而且年龄相当,因此林肯才绝对是应该被孤立的那一个。可此时此刻,我心里有种隐隐的不安,因为我不知道他们说了我什么坏话。如果说三人中间有一个被孤立,那这个人绝对是我。
“嗨,伙计们。”终于走到可以正常说话的距离时,我说,“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赖安说,“林肯发现了一些东西,想让我看看。”他指着那些假血浆,尽量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
“哦。”我说,“那是什么?”
“咳,去他妈的。”林肯骂道,“很明显是假的。白激动了一场。”我和蒂莉以前看成人类的电视节目或电影时,总会偷偷地来一场脏话比赛。显然,如果林肯在的话,赢的人非他莫属。
“不过。”他又接着说,“既然你们在这儿,那就好玩多了。”
我能感觉到自己情不自禁地张开了嘴巴,于是我集中精神把嘴巴闭上。我不知道眼睛该往哪儿看。他的话既像又不像是恭维,因为他说话的语气听着格外瘆人。
“我要回去喂鸡了。”我说。
“别,等等。”林肯拦住我说,“你来看看这个。”他说着把手伸进牛仔裤兜,“我抓到了一只小老鼠。”
“你口袋里装了一只老鼠?”我惊讶地问,坦白地说,我有点担心老鼠的命运。他的牛仔裤口袋多紧啊。
他稍微侧转过身,手依旧在口袋里摸摸索索。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因为我怕他掏出的是一具老鼠的尸体。可我万万没想到,当他转过身时,裤子的拉链已经拉开,手里正握着他的“小弟弟”。
“你瞧。”他朝我这边跳了一下。我不由得后退一步。“可爱吗?想不想摸摸?”说完他肆无忌惮地笑起来。
我心里其实很紧张,甚至有种想吐的感觉。但我强忍着,我不能像个被吓坏的小姑娘一样跑开。我试着去想倘若蒂莉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做。
“浑蛋。”我说。可惜我的话听起来毫无力度。如果让蒂莉来说,你就能清楚感受到她的愤怒了。
“哦,有个性。”林肯说,“我最喜欢泼辣的女孩儿。”
他轻轻摩挲着小弟弟,我看见那东西居然慢慢挺了起来,真是神奇,尽管那也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恶心的画面。
“让我看看你的咪咪。”林肯说,“你有吧?”
“我没有。”我气呼呼地喊道。这样的回答实在不算明智,那会让他觉得我在跟他互动。甚至会让他误以为我喜欢他。正确的做法,我应该扭头离开。可心底,我却不想表现得太过无礼。天啊,你相信吗?我当时真的这样想了。更不可思议的是,我在一定程度上居然还有点受宠若惊,或者至少我认为应该受宠若惊。
“我见过她的咪咪。”赖安说。这是我过来之后,他说的第一句话。
“你胡说。”我大吼道。此刻我对赖安的愤怒甚至超过林肯。这很容易,因为我了解赖安,知道如何对他发火。
“上个星期你在餐厅的卫生间里换泳衣时被我看到了。”从他说话的腔调我知道他是个色厉内荏的家伙,有那么一会儿他的声音中甚至流露出歉意,可他很快就想到自己要在林肯面前表现一番,于是立刻挺直了腰板,“你应该知道那个门锁只是个挂钩,有时候是关不严的。”
“长得怎么样?”林肯问。
赖安看看我,又看看林肯。用口型说了两个字:“很小。”他以为我看不出来。
林肯手里握着小弟弟,故意笑得前仰后合。“你听见了吗?”他问我,“他说你的咪咪很小。”
“对,是我说的。”赖安说。
“你知不知道,赖安裤裆里也藏着一个小老鼠呢。”林肯淫邪地笑着说,“赖安,快亮出来吧。艾莉丝肯定很想一睹为快。”
“我才没有。”我恶狠狠地瞪着赖安,看他接下来又想耍什么花招。忽然之间,这对我无比重要起来。
赖安看起来有点胆怯。他是真的害怕。他看着我,脸拧成一团,仿佛要哭的样子。可他嘴里却说了声“好”,随即伸手解短裤上的扣子。
不!门儿都没有!我可不会傻乎乎地站在这里等着赖安掏出他的小弟弟。“去你妈的!”我骂了一声,冲上前去猛地将他推向了一棵树。他的脑袋撞在树干上。我希望越疼越好。
随后我转身向树林外跑去。我不想见任何人,也不想和任何人说话。我跑啊跑,一直跑到我们家的小屋门前。我一把拉开门冲进屋里,随即又使劲关上。妈妈在厨房,当她问我为什么哭时,我没有回答。没什么可说的。
我砰地关上卧室门,躺在床上。周围一片寂静,可我自己却在不停地发出噪声,不管我多么努力地去控制都无济于事。
几分钟后,蒂莉走进卧室。她来到我的床头打算抱一抱我,但因为我是躺着的,结果她一不留神竟然趴在了我身上。可我发现这种感觉倒很不错,她身体的重量把我压进柔软的床垫,就好像她横在了我和这个该死的世界之间。
这一刻,我感受到了姐姐的温暖和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