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里的一个星期六,你带两个女儿去玩具店,让她们挑选送给表妹的生日礼物。一路上,两人心情都很不错。她们兴高采烈地讨论了很多要买的东西,既实事求是,又充满幻想。
“也许我们可以给她买一个会唱歌的机器。”蒂莉说,“机器上有人眼识别技术,你一流泪它就知道你不开心,就会唱歌给你听。”坐在前排的你笑着摇了摇头。多奇妙啊,孩子天马行空的创造力已经成了你生活的一部分。你应该把这些奇思妙想写下来,但你也知道,等你有机会终于拿起笔时,很可能已经想不起那蒂莉式的金句了。
“也许吧。”艾莉丝迟疑地说,“或者我们可以给她买一个玩具小马。她超喜欢小马的。”
进了玩具店,你让孩子们先逛一逛,自己终于可以歇口气。你喜欢这个地方:店不算大,光顾的客人也大多以街坊邻居为主,而且它仿佛已经开了好多年。虽然价格比很多地方要贵些,但种类却更丰富齐全,因此你很愿意过来捧捧场。
蒂莉的情况最近好转了些,虽然没那么激动人心,至少在改变。乱舔东西的现象仍然没有消失,但从频率上说已经有所改观,而新的症状就破坏性而言似乎不足为虑。大多时候她都回学校上课,这对你们两个都是解脱。
你坚持听斯科特·比恩的演讲录音,读关于他的新闻。你坚信他的理论对蒂莉的治疗是有所裨益的。他提出的建议,推荐的技巧,既简单明了又易于操作,不知不觉间使你少了些无助感。你手上已经准备了一套工具,尽管你连什么时候用何种工具都不甚清楚。
他还定期给你发电子邮件。内容虽然简短,但情真意切。不是那种群发的套用信函,而是让你感觉非常舒适的私人信件。他在信中会直呼孩子们的名字,询问她们的近况。“最近好吗?”他总是这么问。很明显,这是一种非常聪明的营销方式,因为这些短信,他的名字便时常出现在你的脑际。可尽管如此,他的寥寥数语也总能轻易将你打动。你对每一个人哪怕最微不足道的关心和努力都心存感激。
在斯科特·比恩的讲座上,你认识了另一位来自费城的妈妈珍妮尔,从那以后你们一直保持着联系。抱团取暖,你从中得到了帮助和安慰。你们经常互通邮件,聊聊近况,用自嘲的方式开些冷酷的玩笑。就在几周前的一天夜里,你趁孩子们睡着之后还给珍妮尔打过电话。你并非没有其他朋友,但与你同病相怜的朋友实在太少。
你不想招惹晦气,但你的的确确感觉到,也许,也许最近这场危机已经过去了。即便没有过去你也不怕,因为你准备了秘密武器。在斯科特每封邮件的最底端,也就是签名的正下方,总会列着和谐教导法的一些服务项目。其中的第一条,虽然只有六个字,却像糖果一样被你小心珍藏:欢迎私下咨询。
你穿过摆满玩具的展架,遇到可爱的、合适的便记在心里,留到以后女儿们过生日或者圣诞节时再买。你打算让孩子们多逛一逛,多挑一挑。可是分开才短短两分钟,你就听到了蒂莉的尖叫。
情感的崩溃,情绪的失控,具有很大的随机性,总是让你措手不及。你牢记着常见的触发因素:饥饿、疲劳、疾病;并小心避免。可问题是,有时候它的爆发让你感觉莫名其妙。你看不到任何可能的原因,即便到了事后,你,乔希,以及蒂莉的治疗师坐下来像福尔摩斯一样抽丝剥茧,仔细分析推理每一个因素——外在的、人为的、吃过的饭、看过的动画片——却仍然找不到合理的解释。
但有一点你很清楚,蒂莉的每一次失控通常都伴随着一个无法实现的心愿。比如她想要得到某样东西却得不到时。但她的心愿并非无理取闹,与某些不懂事的小孩子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不能拥有全部玩具截然不同。而更多是因为当她无法得到什么东西时,内心会产生难以形容的恐惧。她感觉自己陷入了绝境,刹那间迷失了方向,且看不到任何出路。周围的一切忽然变得庞大无比,充满压抑。如果你不准她用电脑,她会以为从此以后再也不能用电脑。按照她的理解,你或乔希接下来很可能会拔掉插头,抱起电脑,出门扔到垃圾桶里。因此倘若她不努力争取,谁知道那样下去会发生什么呢?世界总是充满了不可预知。
你时刻保持警惕,像下棋一样,总是多往前看三步。然而蒂莉的大脑犹如一台精密的机器,你不可能跟上她思维的节奏。比如她说要和妹妹玩游戏。好极了,是吧?这正是你希望看到的,不是吗?你庆幸她的思想总算能从封闭的头脑中释放出来片刻。
可游戏还没开始,她已经设计好了所有的情节:她和妹妹不是普通的外星人,而是来自哈蒙德星球的外星人。她要求游戏完全按照她的思路进行下去,没有丝毫妥协的余地。如果她认为两个外星人一个应该叫佐戈克斯,另一个叫格拉普图,那就必然要叫这两个名字。倘若妹妹想叫劳伦,那便是灾难了。
今天的事再次证明蒂莉的失控防不胜防。前一分钟,你还悠闲自在地看着五颜六色的包装纸,下一分钟,玩具店的另一头便传来蒂莉歇斯底里的尖叫。那是一种能让听者都抓狂的叫声。没有语言,纯粹从肺里发出,静谧的空气瞬间被震得粉碎。
你丢掉手里的礼品袋,循着声音匆匆跑去。姐妹俩都在玩具娃娃区,转过一排货架时,你刚好看到蒂莉正用手猛打艾莉丝。
“住手!”你也分不清自己是吼是叫,“蒂莉,快住手!”
蒂莉的手再次落到艾莉丝身上之前,你冲过去抓住了她。此时她终于可以说话了,只听她抽抽搭搭地骂道:“我恨她。她是个浑蛋!让她去死!”透过眼角的余光,你看见艾莉丝紧贴着货架溜到一边,跑向过道的另一头。
斯科特·比恩给过你很多锦囊妙计,但那些方法只有在你保持冷静的前提下才能奏效。而此时此刻,你和冷静之间还隔着一堵墙。
你紧紧攥着蒂莉的手腕。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松手!”她挣扎着,声音都变了调,“你弄疼我了。你恨我吗?”
也许这一刻你的心中的确有恨。孩子们经常对你说,生一个人的气和恨一个人在某个短暂的时间点上是重合的,而你现在正经历前所未有的愤怒。
平常全家人都在的时候,往往是乔希负责说服蒂莉,而你负责安慰艾莉丝。但此刻乔希不在,整个烂摊子只能靠你一个人收拾。
你无言以对,只好抿起嘴唇,松开了蒂莉。深呼吸,呼吸,呼吸。你双臂抱在胸前,双手在衣袖下面使劲抓着自己的胳膊,直到指甲深深陷入皮肉。这是你惯用的方法,因为肉体疼痛可以干扰精神的运转,从而将愤怒转化为悲伤。它使你更容易集中精神。当喉咙开始膨胀,双眼开始酸痛的时候,你也就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
“不。”你尽量克制着说,但你已经明显感觉到眼泪滑过脸颊,“我不恨你。我爱你。”
你用双手摩挲着她的胳膊,发现她浑身都在发抖。她的怒火远没有熄灭,尽管你很可能永远都无法知道这其中的缘由。但此刻你只想带她出去,到空旷的地方任她喊叫,因为你不想被十几个买玩具的顾客集体围观。可你做不到,这一点你心知肚明。对蒂莉来说,任何劝她出去的尝试都等于威胁,那只会刺激她的情绪,除非你强行把她拖走,可那种做法无异于火上浇油,肢体上的接触会进一步激化矛盾,令糟糕的现状更加难以收拾。谁知道她发起疯来会干出什么事呢?
所以你们哪儿都没去。你扶着她的肩膀,轻声细语地抚慰。你让她数数,让她深呼吸,“愤怒化解手册”上的一切方法你都试了个遍。当你确信她已经平静下来时,便把她留在原地,转身去找艾莉丝。
你在美术区找到了艾莉丝。她一个人躲在那里,你在她旁边蹲下来,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她在家里这样做是一回事,可在公共场合……”她说。
天啊。“我知道。”你说,“我知道。”有时候,连你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承受这样的局面。
片刻之后,蒂莉自己走了过来。“对不起,妈妈。”她说,“对不起,艾莉丝。”现在她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她想把刚刚发生的事尽快忘掉。可是你……你做不到。当你没有立即回应她的道歉,没有马上说“没关系”时,她的脸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你还在生我的气吗?”她声音颤抖着问。
你尽量控制自己的语调。平稳、坚决,但不带任何愤怒——这才是关键。“我有点生气。”你说。你还搂着艾莉丝,使她与姐姐保持着安全的距离。你抬头看着站在你们面前的蒂莉,“蒂莉,你这样让我很为难,知道吗?你要学会控制自己。你刚才的行为让我和艾莉丝都很难堪和伤心。”
你的话对她而言是个无情的打击。你摧毁了她,而你看着这一切在你眼前发生。看来语气中有没有愤怒的味道并不重要。当你说“你让我很难堪”时,她听到的是“你是个不长进的蠢货”。当你说“你要学会控制自己”时,她听到的是“这个家没了你会更好”。你的话像鞭子一样抽在她身上,她坦然接受着每一次抽打,直到自己遍体鳞伤。她眼看就要哭了,你闭上眼睛,久久不愿睁开。
你得帮她。她必须得明白自己的行为对别人造成了怎样的影响。可你这样打击她于事无补。她呜咽起来了,泪水终于滚滚而下。这是你造成的。她开始号啕大哭,边哭边捶打自己的肚子,一下又一下。
“我应该去死。”她说,“我应该自杀。”
你倒吸了一口凉气。小小年纪的蒂莉为何会产生如此残酷极端的想法?这一幕你觉得好生熟悉——从一件小事直接跳到最坏的结果——是在哪里见过吗?细想之余你会发现,女儿身上有着她妈妈的全部特点。
你是个非常善于自责的人。这是一种聪明的、可以自我复制的品格,你多么希望没有把它传给你的女儿。
看着眼前的女儿,你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你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另一种结果,一个并非完全不可能的场景:艾莉丝躲在一堆玩具娃娃后面,她的妈妈和姐姐坐在玩具店的地板上;两人哭着,喊着,捶打着各自的肚子。
你拉住蒂莉的手,让她坐在你旁边。你抱住她,轻轻对她说:“好了,亲爱的,好了。”你能做的只有尽心抚慰。随后便是无休止的道歉。现在不是指责任何一方的时候,更谈不上惩罚。艾莉丝站在一旁看着你们俩,她与你们完全不同。
“好了,宝贝儿。”你轻声对蒂莉说,“没事了。”你不停重复着这句话,或许你期望说的次数多了自己便能信以为真。
早几年前孩子们还小的时候,有一段时间——虽然很短——电视上流行保姆类真人秀节目,比如《超级保姆》《保姆911》等。节目中那些急需改变混乱现状的家庭曾满足了你罪恶的快感。那应该算作一种幸灾乐祸吧——看啊,至少我们家比他们还强些——但你同时也希望从中学到些用得上的东西。有一种看法至今仍无比清晰地印在你的脑海中,即在一个家庭中,制造问题的从来都不是孩子。它好比一次彻彻底底的尸检,一个注明因果关系的图表:这些是家长犯的错,是他们造成了现在的局面。孩子难道会故意把果汁倒在地板上吗?极有可能是你创造了这样的条件,而她只是顺势而为罢了。
他们都是好孩子,永远都是。通常节目快结束的时候,你总是热泪盈眶。每个人都好心好意地与人相处,但每个人都把别人逼得快要发疯。最后只能靠一个旁观者——保姆——来告诉你们,一切都有好起来的可能。
最后你们什么都没买。从玩具店回到家,你往沙发上一坐,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浏览私下咨询的相关信息。由于迫切想知道具体的操作方式,你毫不犹豫地给斯科特发了一封电子邮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