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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侣行·中国新格调:爱到极致,行到极端》第三章 核辐射禁区:鬼城切尔诺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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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00平方公里,被魔鬼接管的区域

极端游,已经没了任何游玩的轻松味道。人人惊慌失措,战战兢兢地躲在黑暗里,不敢说话,屏息凝神,心脏狂跳。外面死一般的沉寂,遭核辐射变异的动物,幢幢鬼影般飘忽而过。一个戴着防毒面具,抱着娃娃的小萝莉突然出现,所有人都惊声尖叫起来,四散而逃。

《切尔诺贝利日记》,一部惊悚恐怖片,把在我身边的梁红吓得不行。不能说导演气氛烘托得不行,我真没被吓到,反而对电影里面的“鬼城”场景,以及六个年轻人的这趟极端游,特别感兴趣。

刚从索马里回来不久,霍乱褪去,我们得寻找下一个目的地。

“鬼城挺不错的,策划一个核辐射之旅怎么样?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广岛原子弹爆炸现场、美国三英里岛、日本福岛等,搞一个系列。”

“你知道什么是核辐射吗?可跟索马里的那种看得见的真刀真枪危险不同。死亡威胁无处不在。”

危险设置挺高,正合我意。没有挑战性,那就不算探险。

梁红嘴上说危险,心里已经默许了。小学时候上三防课,核灾难就提到了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她心里也一直有这么个结,想去看看那儿现在成什么样了。

二人世界的最高境界,就是陪着你一起满世界二。

奥伊米亚康和索马里两站下来,视觉、感觉的冲击之外我们的感触颇深,思考了很多。说俗一点,就是穷也是过、富也是过,待着也是生活、折腾也是生活,为什么不跟着自己的性子,走自己觉得意义重大的路呢?

生命需要走出去,生活需要通过看很多的地方进行对比才能发掘到自己本不知道的地方。我一直是个拍X光都觉得会被辐射的人,对放射线一直有恐惧心理,切尔诺贝利是个最好的挑战。

去了寒极,才知道人的极限无极;对比了索马里,才知道我们幸福无比。

这种感觉上瘾,用梁红的话说,我们算是走上探险的不归路了。

下一站,鬼城切尔诺贝利,这事儿算初步落听。

孩子无债不来,去核辐射地带后,五年之内就不能要孩子。趁着不惑之年追得还没那么紧,我们必须得去。再往后就真没机会了。

这次目的地特殊,组团我们得征询各方同意。

魏凯说他得想想,跟家里人商量一下。前两站魏凯都跟我们在一块儿,他原来是我生意上的一个朋友,每天都很忙但觉得日子过得特没劲。我开始策划去寒极的时候,就先问了魏凯。他当时也要考虑一下,考虑很多,步子迈不开。但一个星期后,他想通了,说:“哥们儿我辞职了,咱出发吧!”

这次没等一个星期,当晚就给我回了电话,去。他老婆已经怀上了,不用担心五年生育计划,还挺支持他,男人嘛,就应该走出去。

曾乔那边费了点劲儿。他人老实,话少,听父母的。为这事我们跑了很多次他家,跟他父母一块儿吃饭、聊天,让二老觉得我们这帮朋友靠谱。终于,他们点了头。

我、梁红、魏凯、曾乔。“四人帮”又组齐了,去切尔诺贝利。

地方太特殊,功课要做足。

核辐射区,对人体有伤害的有三种射线,α射线、β射线和γ射线。α射线和β射线是很容易被阻挡的,且它们的辐射距离很近。γ射线则不同,辐射距离远,穿透性强。即使是有两厘米厚的铅板,它也有50%会穿过。它,就是我们即将要面对的敌人。无色无味的无形杀手。

身在切尔诺贝利,你永远不知道哪儿藏着危险;甚至是,你永远都处在危险里,无处躲,无处藏。切尔诺贝利,是更极限的一种挑战。

再说说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位于乌克兰共和国地区的切尔诺贝利市,曾经被认为是世界上最安全、最可靠的核电站。1986年4月26日的一声巨响,打破了这一神话。核电站的第4号核反应堆在进行半烘烤实验中,因为人为操作失误,突然失火,引起爆炸。机组被完全损坏,8吨多强辐射物质泄漏,其辐射量相当于400颗美国投在广岛的原子弹。

尘埃随风飘散,致使俄罗斯、白俄罗斯和乌克兰许多地区遭到核辐射的污染。除了这三个“重灾区”,带有放射性物质的粉尘还随风扩散到了保加利亚、波兰、立陶宛、德国……欧洲大部分地区都没能逃脱核污染的威胁。

这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非自然灾害。现场31名消防员牺牲,50万军民参与紧急抢救。6000平方公里变成危险地带320万人受到核辐射侵害,2294个居民点受到核污染,800万公顷土地成为放射性尘埃降落区。

核泄漏事故发生后,苏联政府先后从污染严重的地区紧急疏散了34万余人。时至今日,有27万人因切尔诺贝利核泄漏事故患上癌症,其中已经致死9.3万人。

白俄罗斯国家科学院研究报告说,全球共有20亿人口受切尔诺贝利事故影响,即世界的三分之一人口,相当于整个欧洲都被影响到。

消除切尔诺贝利核泄漏事故后遗症,需要800年的时间而反应堆核心下方的辐射,自然分化要几十万年。

一系列数据下来,切尔诺贝利的危害和遗毒,不言自明。

20多年过去,据说那里依然如故。空气、河流、土壤到处都藏着致命的辐射源。茫茫森林中,还有变异的野兽,四颗头八条腿之类。

这片被魔鬼接管的区域,到底有多恐怖?去了才知道。

为了挑战核辐射,我甚至搞来了一辆装甲车。剑拔弩张的气氛比在索马里更重。

乌克兰“爱的隧道”以及平静的水湾,与看不见的魔鬼辐射形成强烈对比。

30公里,死寂的绿色丛林

防护服、面具、盖革计数器……此行我们的行李,比去索马里还要夸张。看不见的杀伤,防不胜防。

我们做了最好的准备,也做了最坏的打算。

乌克兰大使馆没有设绊子,欢迎光临。但是没有政府的官方批条,我们进不去切尔诺贝利核电站遗址。最后联系上了乌克兰紧急情况部,费了不少劲儿,终于得到了准许。

还收到了额外“惊喜”。外国人进入切尔诺贝利后,最多只能到10公里辐射圈,不准再往前走。但是我们找到了一位叫谢尔盖的上校,允许我们更进一步,可以到达普里皮亚季,路过4号反应堆。

一份文件摆在面前,每个人都要签字。梁红负责审阅,大概是免责书、生死契约之类的。想进去,生死自负。这份文书,搞得我们像要进鬼门关一样。这很不人道,还没到现场,就给我们施加了很大的心理压力。枪支遍地的索马里街头,也没要签这样的手续。

向导是他们指派的,典型的东欧人,人高马大。言语间流露着斯拉夫民族的自豪:他们幅员辽阔世界第一,他们打败了拿破仑和希特勒、他们是唯一能和美国人对峙的民族,他们有战无不胜的哥萨克骑兵、他们有列宁、普希金和霍金……

当提到我们此行的目的地切尔诺贝利后,他却沉默了,骄傲遁形。良久,他才心有余悸地说:“切尔诺贝利核泄漏事故将深深地刻在每一个人的记忆中,永远无法抹去。”

到乌克兰,我们就租了一辆装甲车,打算开着它奔赴核电厂遗址。那东西厚实,防护肯定好。但是向导让我们换车说进切尔诺贝利管制区域和核辐射中心,其他车辆不行,得用他们的专用防辐射车辆。

一辆奔驰旅行车,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也没有任何的防护行吗这个?

进入切尔诺贝利100公里区域的时候,还跟在普通城市一样,车流穿梭,鸡犬相闻。向导说,当地有法规规定,这100公里区域,禁止生产牛奶。

两旁的果树郁郁葱葱,结满了红彤彤的苹果,地上坠落许多。没有人摘,没有人捡。这些果树下面的土地,都有辐射尘。可爱的水果们,都被白雪公主的后妈下了毒。

车停下来,切尔诺贝利核电厂的标志,出现在我们眼前。

它曾经是苏联人民引以为傲的地方,是世界上最大、最先进、最安全的核电厂,还差点以列宁的名字命名。现在,这个标志更像是一个警告牌,后面是死亡禁区。骄傲变成了灾难。

这个位置,离当年发生爆炸的4号反应堆,刚好30公里再往里走,就进入核辐射区域了。

“切尔诺贝利”这个名字,本就有不祥之兆,意为“切尔诺伯格的居所”。这个切尔诺伯格,是斯拉夫神话中代表黑暗死亡、疾病的暗黑之神。命名的那一天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如今这里,真的盘踞了恐怖、死亡和疾病。一名成谶。

在30公里圈的入口附近,我看到有工人在周边喷洒药物。还有一些建筑,先是检查站,每个人必须先进去接受检查,确认没有携带违禁物品。总不会有人偷辐射源吧,担心捕猎变异动物?

有一个小博物馆。当年事故发生以后,这里记录、珍藏了一些与那次灾难相关的东西,如图片、物件,供人参观。

向导介绍,我们进入30公里辐射圈之后,所有人必须保持高度警惕,听他指令行事,不准碰任何东西。还有,所有人必须得待在一起,不能分开。因为里面有攻击性的动物。

车子发动,我们进入切尔诺贝利辐射圈。

马路往里延伸,路旁是杂草,再外面就是葱郁的树林。边上除了一个破败的路牌,就什么都没有。我想到了美剧《行尸走肉》里那荒芜的公路。会不会在路边,突然窜出来几个变异的生物?

微风拂面,窗外的风景没的说,太美了。鸟语花香、林海绿野、蓝天白云。20多年没人打扰,植物们自由地疯长着,蔓延着,逐渐占领了这一块区域。用天然的绿色,掩盖着核辐射。灾难反而保护了它们,没有被人类无休止地开发。

向导说,如果幸运的话,我们能看到不一样的野生动物。

这应该是一趟美好的森林之旅,但手里盖革计数器的“嘀嘀”声,把我们拉回到了现实,这是死亡辐射区。

盖革计数器是一个检测辐射值的仪器。此时,计数器显示的测量值是0.13毫西弗。繁华的北京也是个辐射区,是0.0左右,郊区只有0.01。现在还在人体能够接受的范围。

这个仪器可以测量实时辐射值,也可以累加。对人体有害的警戒线,是0.3毫西弗。早先查资料时,我们就定好了我体格大,最多不超过500毫西弗的累计辐射量;梁红、魏凯曾乔他们三个,控制在350毫西弗以内。如果超过这个标准值我们就无条件立刻停止行动。

计划之内的辐射量,时间会把它们排出人体外。如果超值就会对人体造成永久性伤害。

一个警戒牌出现,到10公里辐射圈了。

向导说,再往前走,就是高辐射地区。我们要求下车拍一些照片,向导交代,所有人都要小心,不要触碰任何东西。

车门一拉开,人走下来,盖革计数器马上就开始狂叫数值直线上升,一下子爬到了三点几,超了正常值10倍。我把它摆在一个顺风的位置,计数器一下子飙升到了5700!附近有一个重度辐射源。左边的杂草丛里,竖着一块警告牌,这里不能接近。向导说那儿原来是一个村庄,事故发生后,被就地掩埋了。

我想点根烟,也被制止了。防止吸入辐射尘埃,一旦吸入,会造成内辐射,它会持续,有可能致命。跟寒极一样禁区都戒烟。

石碑与勋章,象征着为那场灾难蒙殉的英魂。

要进鬼城,首先要签免责书、生死契约。

我想起一款乌克兰研发的游戏,叫《潜行者切尔诺贝利》。很多玩家试图进入,他们翻过了30公里圈的围墙,开始往里走。很多人没走多远,就死在了树林里。这片林海里,遍布着突然的高辐射点,就是当时爆炸飞出来的石末儿。你压根儿就不知道它们在哪里。

这就是切尔诺贝利恐怖的地方,不知道什么地方就散落着高辐射源。树叶上、杂草里,甚至空气里。一不小心,就死于非命。

尘埃之类的辐射源看不见,我们只能人为地把无形射线具体化,见着石头,不碰,不靠近。

司机指了指路边的树林:“你们可以下去看看,那里是个禁止区域,以前还没有人来过。”

我们还没穿上防护服,当时想,目前数值还不是很大,留到更近一点的区域再穿。我们把衣服扣子全扣上,扎上裤脚,不能让皮肤沾到辐射尘。就留脑袋和手暴露在空气里。

走进那片树林,眼前是个废弃的幼儿园。遍地的落叶,孩子们的玩具散落一地,支离破碎;一个洋娃娃躺在树叶上,头发蓬乱,五官漆黑,一只脚不知道去了哪里。锈迹斑斑的围栏上,耷拉着一些不明物体。我想起来在展馆里看到的照片,孩子们被辐射致死时的脸。触目惊心。

有一所房子,玻璃碎了,门已经破败。我们钻了进去,墙壁上还贴着孩子们的绘画作业,已经褪色,天真还在。

转了一个角,梁红大叫一声,吓得退了几步,撞到我身上前面一张床上,躺着一具尸体,是个娃娃的。身上穿着衣服头部腐烂得很厉害。看上去让人毛骨悚然。

树荫笼罩,光线很暗,加之里面的混乱破败,满地灰尘和腐烂的痕迹,让这个幼儿园更显阴森。我们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不用置景,这里直接能当恐怖片现场。外在自然的恐怖可以克服,但是经不住我们自己内心开始联想,就变成了心理恐怖,不敢再待下去。

盖革计数器突然狂响起来,我心想坏了,该穿防护服的我招呼魏凯拍几个镜头,大家赶紧撤。

出来后,魏凯说:“没拍到,我认,真怕了。”

从这一刻开始,我们才直面切尔诺贝利的恐怖。

10公里,一座鬼城

高楼大厦,社区林立,仿佛穿越一般,一座现代化的社区出现在我们眼前。

普里皮亚季,切尔诺贝利核电厂员工生活区。这里是苏联时代发展最快、最繁荣、最现代化的小镇。当时所有从事核工业的人,都视在切尔诺贝利上班、在普里皮亚季居住为莫大的荣耀。

眺望4号反应堆核废墟。不被允许进入,远观一下也算是一种慰藉。

曾经这里居住了近万人。可惜,一切都因为28年前的核泄漏事故而改变。普里皮亚季离4号反应堆太近了,只有三公里。大爆炸发生后,这个生活区,是最先被危及的地方。

事发后的30个小时里,1000多辆大巴,排成了20多公里长的队伍,到普里皮亚季疏散人群。

当时政府并没有公开事态到底有多严重,承诺他们很快就可以回来。所有人都匆匆离去。20多年过去了,再也没有人能够回到自己的家。

一栋栋大楼,安静地矗立在林海中。外墙经过风吹日晒都已斑驳,有的已经龟裂、坍塌。黑洞洞的窗户,像一只只眼睛看着这片区域。时光轮转,除了无边的死寂,再没有任何东西。

很多当时的公共设施,也安静地停留在社区里。铁质的锈迹斑斑,木质的腐朽不堪。蔓延的树枝,探进它们的缝隙里跟它们融为一体。它们曾经是属于普里皮亚季人的,现在,普里皮亚季是属于它们的。以后,它们也将永远留在这里,守护着这座空城。

我努力地在脑海里还原眼前这个游乐场遭弃前的情形孩子们在里面高兴地玩耍,父母们在旁边聊着天,老人们相互搀扶着下棋。滑梯、旋转木马、摩天轮、过山车,都还在这里安静地待着,却不见了玩耍的孩子们。

特别是那个著名的摩天轮,依然静静矗立,却找不到一丝快乐的痕迹。它从来就没有给人们带来过快乐,摩天轮竣工的时间,就是切尔诺贝利核电厂发生爆炸的那一天,它甚至还没来得及正式开放运营。

摩天轮没有留下孩子们的笑容,只留下了灾难的印记。

我们想继续往厂区、4号反应堆前进。向导摇头,他是向导,其实也是军方派来监视我们的人。就我一个人去,他也坚决不许。他说厂区里面布满了摄像头,有警察和安保人员,他们穿着防护服戴着防毒面具,荷枪实弹。如果有人进去,他们会无理由开枪。

难道这儿就是我们切尔诺贝利之行的终点?我有些不甘心,还有太多的东西我没看到。扭头四顾,楼房和茂密的树木挡住了我们的视线。至少,我得找个高地,看看4号反应堆吧。

不能近睹,远观也行。

我指了指一栋楼,有16层高,说我们想上去看看。

向导依然不点头,最后只能用中国方式来说服他同意了——塞钱。这一招放诸四海而皆准,他同意了。允许我们上去15分钟,必须保持安静,不要弄出声响,否则被厂区里的警察看见了,可能会被击毙。最后,出了一切事情自己负责。他和司机不上去,在下面等着。

爬16层楼梯也是个挑战,这期间我窜了几个门。

当时人们匆匆撤离,几乎没带什么东西,他们的生活物品,仍全留在了这里,原封不动。生活气息很浓,家具、电器、生活用品、照片,依然在安静地守护着没有主人的家。

这个摩天轮的竣工日期,与核电站爆炸是同一天。它还没来得及运营,就已被历史定格。

站在高楼之巅,感受4号“魔鬼反应堆”的震慑之力。

令人毛骨悚然的丛林残尸,还好是个假人。

一片郁郁葱葱的死寂丛林。

如果允许拂掉灰尘,能全景再现28年前,居住在这里的人们的生活环境。普里皮亚季,就是一个大的20世纪80年代苏联实景博物馆。找到一卷废弃的胶卷,好奇作祟,我还是违反了不碰任何东西的承诺,打开了它。胶片上,记录着它主人们的生活。一位苏联的军官,威严俊朗;一个母亲带着孩子,在楼下游乐场外拍照,笑容灿烂;全家福,一家人笑得很开心,幸福洋溢。

推开一扇门,把我吓得不轻,又一具干尸出现在眼前,这次是真的,不是玩具。应该是一头窜上来觅食的野狼,触碰或误食到了辐射源,死在了这里。我又想起了电影里,那些变异动物们的模样。越想越恐怖,要真从哪儿钻出来一头,我们扛不住。

这干尸让人瘆得慌,我拦住梁红,没敢让她看。

终于爬上了楼顶。遍地尘埃,零落青苔。盖革计数器疯了似的嘶鸣,显示30毫西弗,超过了警戒线100倍。我算了算,距离累加辐射值还有点儿空间,我们还能在上面再多待一会儿。

魏凯拿着机器拍摄,高辐射之下,我们说话的声音像被电波干扰般,夹杂着“咝咝”的声音,听不清楚,干脆就对口型了。

登高望远,极目远眺,整个普里皮亚季尽收眼底。空旷的楼顶、高耸的烟囱、被树叶遮盖的街道,安然静候。路灯和电线杆钻破了绿色,但使命已不再。透过密林的缝隙,能看见许多已经坍塌的楼房。

此时,我唯一的感觉就是震撼,整个世界,“震耳欲聋地安静。关掉盖革计数器,可以想象一下这种场景:置身于一座城市的中央,站在一栋大厦顶层,没有人声鼎沸、没有鸡鸣狗吠、没有车水马龙,连鸟鸣啾啾都没有。没有任何城市的声音,只有风声。感觉不到任何人类活动过的踪迹。

安静,死寂,死城一般的沉寂。

背后,是那种莫名的恐怖,深入内心,毛骨悚然。打开盖革计数器,急促的“嘀嘀”声音,仿佛“鬼城”的索命音让人不寒而栗。

3公里,石棺的致命诱惑

“这才是探险的乐趣,这才是来切尔诺贝利的价值。”下了楼,我边套防护服边说。

接下来的路,我们必须穿防护服了。向导说,对外开放的区域,都是进行过严格清理的,包括土质和周围的植物都清理过,辐射值在安全范围之内。但是我们去的幼儿园和上的那栋大楼,都是从未对外开放的地方,辐射量都很大。再暴露下去,就很危险。

回到车上,计划路线,是到爆炸中心外围开一圈,然后从另外一条路返回。

汽车再也没有停,只在爆炸的4号反应堆外面路过。最近的时候,我们离封锁4号反应堆的石棺只有几十米远。

向导说,那里面封印着恶魔。是世界上最神秘、最致命的地方。我来切尔诺贝利,就是因为它致命的诱惑。

这个石棺,就是切尔诺贝利的恐怖之源。有200吨的铀,1吨致命的钚,上千吨的实木、铅和沙子,融在一起像陶瓷一样,被封存在里面。

当年爆炸发生后,核辐射非常高,无法进行稀释、消除。为了抑制其强放射性和剩余的破碎堆芯继续溶解,甚至重返临界再次爆炸,政府只能紧急施工,采用大量的中子吸收材料、冷却材料和屏蔽材料,修建一座堡垒,将4号反应堆全面覆盖。形成了现在石棺的模样。

科学家说,这里要完全消除核辐射的影响,需要24万年。对于人类来说,这个时间就是永远。

原计划,这个石棺的使用寿命是10年,但现在28年过去了,它还在工作。石棺内部的高辐射性,使混凝土发生脆化,开始裂缝。高温核燃料还与封盖物反应,产生的气体制造了很大的内部压力。现在石棺一直在漏水,甚至有可能坍塌。乌克兰政府已经准备重新修葺。

来之前,我想都不敢想,自己竟然能从石棺身边经过。这是世界上最恐怖的地方之一。车子划过的刹那,我把盖革计数器伸出了车窗。瞬间我就体验到了一种无声的震撼:100倍!外面的辐射值是车里的整整100倍!

危险是如此的真切,我们却看不见它。

突然车子停了。做谢尔盖上校的工作起了作用,向导把我们带进了切尔诺贝利的纪念园。

一个苗圃围绕起来的园区。与我们一路所见的建筑都那么破落风尘不同,这里的一切都是新的。不再肃杀,但却肃穆。

迎面而来的,是一堵墙,上面镌着很多铭碑,每个碑上都刻着一个人名。他们是第一批到达这里的消防员,牺牲在了这里。墙壁的正中央,挂着一口大钟,警钟长鸣,这是我的理解。旁边是一个十字架,英雄们安息。

园区中央,是一座纪念碑。一只手托着一座挂着钟的大楼。

回头,背后居然就是4号反应堆的另外一面。它就在我的面前,我离它只有十几米,就一堵墙的距离!

盖革计数器也应景地疯叫起来,我身上的辐射值已经接近设定的安全极限了。再靠近,就是自杀。真没办法了,切尔诺贝利的杀伤力无色无味,带来的恐怖却是如此的实实在在北京的雾霾还能看得见呢。

石棺就在我眼前,我却只能挥手和它再见。

随着汽车的前进,我们离4号反应堆越来越远。石棺的旁边,1号、2号、3号反应堆现在已经停止运行。旁边不远处就是5号、6号反应堆的建筑工地,当年施工的吊车还停在那里就好像刚刚停工一样,只是早已无人驾驶。

再远一点的地方,可以看到7号、8号、9号、10号、11号、12号反应堆规划的地基。当时苏联计划要在切尔诺贝利建12座这种反应堆。如此规模,举世之最。

切尔诺贝利之行,我最感兴趣的,第一是石棺,第二是“Duga-3”(啄木鸟雷达)的天线阵,挺臭名昭著的。

后者我也如愿见到了,“冷战”时期苏联建造的,是当时世界上第二大的,仅次于美国新墨西哥州的甚大天线阵,用来跟踪美国可能发射的核弹。因为耗电量巨大,所以建在了切尔诺贝利核电厂附近。现在已经被废弃,那一带也是隔离区。

绕了个圈往回走。向导给我们留了一份礼物。

那是一所学校,在10公里辐射圈边缘处。向导说,这是当时救援人员们集结、休整的地方,还有普里皮亚季来不及转移的人,也临时安置在这里。

没能进4号反应堆控制室,是我此行的一个遗憾。在这里,去缅怀一下那些英雄们,看看那些亲历者的痕迹,也算是一种补偿。

救援人员们都是在核泄漏第一现场待过的,所以这所学校里面会有大量的辐射源。防毒面具和防护服在身壮胆,我们进去了。

又是一个校园恐怖片现场。盘根错节的树枝探了进来,枯叶洒满了操场,风一吹就飒飒作响。教室已经残破不堪,学生们用过的桌椅胡乱摆放。

纪念碑前的留影,我们笑得很勉强。

记忆尚在废墟,亡灵离去未远。

废弃的生化设施。

烛光祭英烈。

进入一间空教室,里面是一地的老式防毒面具,成千上万。都是当时救援人员留下的,没有被填埋,随意地堆放着。当年,每个防毒面具后面都有一个英雄,他们把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全都奉献在了这里。他们后来遭遇了什么,现在是什么样?没人知道。

这里除了老旧许多,一切都还是当年的原样。站在防毒面具堆中,仿佛再次时光穿越了,我有点体会到28年前,重返危机现场的感觉。灾难当头,人命关天,舍生忘死。

我走近,捡起一个防毒面具,一抖,里面散落大量灰尘。手上的盖革计数器几乎要爆了,这里有重辐射源!

瞬间,我的无线麦克风就失声了。身后的魏凯也一摊手,摄像机等电子设备,一并儿全瘫痪。

回到车里,摆弄着相机,看我们进切尔诺贝利一路拍的照片,发现了问题。我和梁红,原来无论在哪儿拍照,都带着笑。在奥伊米亚康零下50℃的极寒下如此,在摩加迪沙的暴力街头依然如此。但在切尔诺贝利的所有照片里,我们的脸上都没有一丝笑意,全透着恐惧。

可能自己不觉得,但表情出卖了我们。

30公里,故土难离切尔诺贝利

切尔诺贝利不能轻易地来,也不能轻易地离开。

出30公里辐射圈的时候,有一个检查站。进去的每个人出来都要接受全身检查,包括携带的物品。管理方不希望有任何放射性的污染物被带出去。如果有超过辐射值的东西,包括人,都会被扣下做清洗。“洗澡”很昂贵,600美元。

所幸我们控制得还好,全都通过。

向导和司机就此和我们告别,他们这才接下了我发的烟。

开着车,我们围着切尔诺贝利30公里辐射区的围墙转意犹未尽,围墙里面我们不能再待,辐射超标,太玩命也不行一天实在太短,我还想寻找到一些特别的东西。

一群很大的鸟儿,在草地上觅食,像是变异的鹳。这一天进出,我们没有看见三头六臂的物种。

前方有人在招手,是个50多岁的乌克兰大婶,要搭便车我高兴疯了,终于遇到个体制外的人了,她可能会告诉我们些不一样的东西。

上车之后,我让梁红把副驾驶腾给了她。问她去哪儿她说切尔诺贝利。这儿就是啊?她指了指南边,那里有个村子。

聊天中,她不太愿意回答我们关于核电厂的事情,只挑不太关键的说了一些。其实她也是切尔诺贝利“体制内”的人目前在园区内当会计。她说切尔诺贝利核电厂里面,还有很多人在工作;也正因为有人一直在维护,才能保证不会再有大事故发生。

这匹马竟然敢吃这里的草,真是“无知者无畏”。

但是现在情况不容乐观,石棺坚固的外壳,挡不住地下水的渗透。反应堆内的核物质随着地下水,还在继续污染着周围地区,甚至居民的饮用水源。石棺依然像一个延时引爆的地雷。28年过去了,4号反应堆还在制造着威胁。

里面的工作人员,每天都穿着防护服,带着盖革计数器累计自己每天吸收的辐射量。工作人员都是大批轮换,每工作15天,这一拨人就必须得撤走,五年之后,才可以再回去工作。

“你还住在这里,不害怕吗?”

她说不害怕,这里是她的家,她在这儿住了一辈子了跟奥伊米亚康的当地人一样,他们也是故土难离。人的这种情愫很奇怪,无论环境多么恶劣、危险,人们总是难舍自己生养的故土。切尔诺贝利隔离区附近,现在还住着将近800人,绝大多数是退了休的老人,自愿回到这里。

他们已经通了电,少数还装了电话。人们在隔离区里种菜饲养家禽、捕鱼打猎,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

“你身边的人,都还健康吗?”

她苦笑,很无奈地告诉我们,死去的也已经去了天堂该得病的也已经得病了,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她的孩子们都住在基辅,那里很安全,她自己现在身体也很健康。

我们假设了一下,如果在基辅给她提供一个居住的地方她会不会去?大婶不假思索地说:“不可能去,切尔诺贝利是我的家。”

送大婶到家,典型的欧式村落。房屋稀疏,家禽游走,居民耕作,一个年轻人在学摩托车。一切都井然有序,夹杂着恬静的笑容。

除了看不见的核辐射,这里一片祥和,俨然农家乐。

驱车去乌克兰首都基辅。那儿有一个小区,托尔耶什那。据说当年从普里皮亚季被迁出去的人,很多被分到了这里。

一个安宁的社区。这些居民楼,这些公共设备,和普里皮亚季是那么的相似。区别只在于,一个在切尔诺贝利之内,一个在外;一个有人居住,一个是无人区。

几经打听,我们终于找到了一个60多岁的老人,他就是当年发生爆炸时,住在普里皮亚季的亲历者。此刻正带着孙子在小区里荡秋千,但是不愿意接受我们的采访,非常抗拒镜头。就简单说了几句,他现在过得还不错,当时一起迁过来很多人,多数都患了癌症。

我很想听听当年灾难亲历者的描述,不愿就此放弃。后来又打听了很多人,敲了很多门,但一直在碰钉子,吃闭门羹。有些人还恨恨地看着我们,怪我们提起切尔诺贝利的事,驱赶我们。

20多年过去了,切尔诺贝利的伤痕,依然留存在许多人的心里。

一切都被丢在这里,我们已经离开。

最后,还是那位老人,让我们换一个地方去找,斯拉维季奇。

50公里,“时间会抹平一切”

“啊!我开始掉头发了!”一大早,梁红就惊叫了起来。

我们在基辅留宿了一晚。第二天早上起来,发现所有人都开始脱发。一般人掉头发很正常,但是现在的情况很不正常,用手捋一下脑袋,头发就一缕一缕地往下掉。感觉用点力,整个头皮都能揪掉。

切尔诺贝利核辐射给我们带来的影响,不用等太久,立竿就见影了。

刚开始大伙儿有点惊慌失措。出发前我们还是做了一些功课的,很快就冷静了下来。掉头发这事儿,是直面核辐射之后的正常情况,并无大碍。我们都把辐射量控制在了各自的安全范围值之内。现在只是需要点儿时间,人体自身的免疫力足以把那些放射性的东西排出体外。

继续我们未完的行程,赶往200公里之外的斯拉维季奇。

斯拉维季奇,是乌克兰最年轻的一座城市。当时建市的时候,苏联还没有解体,跟切尔诺贝利的直线距离只有50公里,往南20公里,就到了辐射区。苏联解体后,斯拉维季奇和基辅之间隔着一个白俄罗斯。

斯拉维季奇有超过60%的人,都是从普里皮亚季迁出来的。现在还在切尔诺贝利工作的那些人,很多就住在斯拉维季奇。他们还在辐射区里,做后期的环境检测、石棺维护等工作他们上班,得先去基辅,再转去切尔诺贝利。绕了一个大圈单程接近400公里。

好在一次上班只有15天,一个周期五年。

城市的入口处,“斯拉维季奇”的地标旁,竖着一张巨幅照片。上面有许多孩子,开心地笑着,雀跃鼓掌。旁边还有标语:斯拉维季奇,一个充满欢乐的地方,一个健康的地方。画外音,就是要摆脱切尔诺贝利阴影。

城市不大,人烟稀疏,但是很漂亮,到处都种着花儿各式各样的房子散立路旁,风格独特。自然环境秀丽,茫茫绿野,绿波随风而动。蓝天白云,跟灾难没有任何关系。与切尔诺贝利,找不到一丝相似。

我们执着于寻找当年核泄漏事件的亲历者,和灾难后还在里面工作过的人,想从他们那儿找到一些不一样的故事。关于切尔诺贝利,我们听到了太多传说,读到了太多他言。只有亲历者的故事,才会是最真实的。

寻访了很多人,斯拉维季奇和托尔耶什那给了我们同样的态度,拒绝。

最后我们放弃了,缘于我们静下来,坐在一个小区里休息的时候,亲眼所见的那一切。没有冲击,全是感染。

另外一个安宁、祥和的小区。

我们坐在长凳上,不时地,有路人微笑着挥手跟我们打招呼。老年人在跟孙子讲故事,年轻的妈妈和年幼的孩子捉迷藏,初为人父母的夫妻蹲在婴儿车前逗着小宝贝,小青年们三五成群地追逐着篮球,一对老夫妻在晒着太阳喃喃细语……这儿也有一个游乐场,孩子们玩得不亦乐乎。

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容。天真的,幸福的,满足的,安详的。

眼前的这一切,让我有点入神,像融入了他们的生活一般,乐在其中。一切是那么的平静,美好。我们改变了主意,不继续寻找、追问了。

这是人们理想中的生活状态,他们经历了灾难,又重新站了起来,过上了新生活。很艰难,但他们做到了,而且无法更完美。再提切尔诺贝利的事故,就是在揭人们心里的伤疤。这太残忍。

灾难已经过去许久,在每个人的心里,那依然是一片敏感地带。

在乌克兰,任何与核有关的话题,都会触动乌克兰民众的敏感神经。需不需要发展核电、核电安全如何保障、核废料如何处理等话题,乌克兰社会一直存在各种议论。

在白俄罗斯,受灾严重的戈梅利州,父母们纷纷把儿女送往遥远的地方上学,希望下一辈们毕业之后,不要再回到自己的家乡。白俄罗斯人,已经到了谈“核”色变的程度。很多人认为,任何新的核事故,都将使这个国家走向毁灭。

骄傲的白俄罗斯人,在每年的4月26日,都会端着白蜡烛自发地走上街头,展开悼念活动。

核阴影一直都存在,希望时间能抚平受灾人民心里的伤痛。也只有时间,才能够做到这一点。

自然的灾难面前,人很渺小。我们没办法去抵御和预防但是像切尔诺贝利核泄漏这种人为的事故,是能够阻止其发生的。乌克兰的这一趟,给我们最大的反思,就是希望不要再出现人为的灾难。生命脆弱。

核是把双刃剑,人类能利用好它,快捷、高速,或者廉价种种好处。但是剑的另外一刃会带来巨大的伤害,身体上的心理上的。这个矛盾命题我们无法化解,它是留给全人类的课题。

28年前的那场举世震惊的大灾难,确实改变了很多人积极的一面是,人们都勇敢地重新站了起来,摆脱过去,铸造新生活。有悲伤的过去做对比,新的未来就更加弥足珍贵。

没有遗憾,我们满意地离开了切尔诺贝利。

在乌克兰和白俄罗斯交界的一条河边,我们看到了一座石碑,上面写着:时间会抹平一切,所有的伤痛已经过去。

当地人不愿意离开故土,也不愿意提及往事。唯寄望于时间,抹平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