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来雅库茨克,我得后悔一辈子
扔下一包行李,乘着装甲车假装去索马里南,出了市区,立马绕道直奔机场。背后仿佛千军万马。
金蝉脱壳之计颇为惊险,所幸最终我们成功地逃离了索马里。把枪口扔在身后,到达了迪拜之后,“摩加迪沙的诅咒”来了。腹泻,不停地腹泻,还有反复的呕吐。
去医院一查,感染上霍乱了。原因是喝了摩加迪沙的水。不听人言的教训。
那几天,我反复奔走在迪拜的酒店和医院之间,一度脱水到无法下床。
梁红说,那是我这辈子看起来最瘦的时候了。原来说我170有点儿押270韵的意思,现在就真的不夸张了。
迪拜的医院实在太贵,我们选择了回北京休养。
我这辈子最难受的时候,一次是当年车祸骨折那次,躺在医院里面几个月;再就是这次回北京休养,整天病恹恹地脱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世界上最大的煎熬,就是一个志在万里的人,被禁锢在一方床上。
当年那次骨折,我在病床上躺了整整四个月,每天就是吃喝睡。那次动手术的时候,那护士估计是新来的,给我打麻药的时候漏了一边。接下来手术,冰冷的手术刀在我腿上筋骨里穿梭,那块儿是没有麻药的。我愣是憋着没叫唤,黄豆大的汗粒儿满脸都是。实在疼得忍不住了,用手死死地掐住床头的铁架子。终于极限了,床头的铁护栏被我生生掰了下来。
他们问为什么不喊出来,我一脸淡定,喊出来在美女小护士面前多跌份儿啊。
这事儿梁红倒没跟我生气,反而说老张你太硬气了。
俗话说硬病能扛,软病磨人。霍乱之后的这顿呕吐、腹泻彻底让我浑身无力,干什么都不行,就只能在家里养着。无所事事之下,只能翻以前出去旅行的那些照片、录像看。结果看到了不少我们年前去奥伊米亚康的东西,瞬间把我的思绪拉到了世界寒极的那一片冰天雪地里。
而且,我还欠着房东儿子一盒高清的《金刚》。
那是2012年的春节,整个北京一片灯火辉煌、礼花绚烂——都是给我送行的。在这喜庆的日子里,我和梁红、魏凯背着大包小包行囊,直接奔了首都机场。没错,我们要去世界寒极,奥伊米亚康。
选择这个过节的日子出发,是因为既然要去寒极,就得赶上它最冷的时候去。过完年那边也开春了,虽然也很冷,但最冷的峰值肯定过了。另外,这个日子出发,一方面是好记一方面以后吹牛,说起来哥们儿大年夜奔北极,倍儿传奇。
“你说,零下70℃得该有多冷啊?”
“太冷了,我真猜不出来,想象不到。”
这一路北上,还好气温不是骤降。感觉像是温水煮青蛙我们从零下5℃慢慢走到零下70℃里,应该能适应吧。
北京、海拉尔、腾达、满洲里、贝加尔斯克、赤塔……一些很奇怪的地名,从城市到荒原,然后是茫茫雪野。我们上了著名的西伯利亚大铁路,这是俄罗斯的天路,最后抵达地球上北向铁路的终点,涅留恩格里。
接下来一程,汽车把我们送到雅库茨克。
这地方在普通人眼里没有北京、伦敦有名,但是在我们这伙人眼里,那就是圣地,为什么?因为它特别、唯一。
北极圈附近不乏世界名城,冰岛的首都雷克雅未克、俄罗斯最大的军港摩尔曼斯克、挪威的“北极之门”特罗姆瑟、阿拉斯加的航空港安克雷奇、格陵兰岛的首府戈德霍普,这些全是地地道道的“寒都”。但世界最寒冷的城市,这一名头,只属于雅库茨克。
雅库茨克,是俄罗斯联邦萨哈(雅库特)自治共和国的首府,一月份的平均气温为零下40.9℃,最冷的时候是零下60℃,极端情况下能达到零下62℃。了不起的是,这座城市建于永久冻土层之上,“冰城”之称,名副其实。
听着都带劲儿,不来雅库茨克,我得后悔一辈子。
火车像钻入冰川一样,一头扎进了北极圈,整个世界开始变得不一样。在寒冷的空气里,看什么都觉得不真实,像是成像。城市、建筑、树木,一切都被冷空气切割得棱角分明。
向导在这儿等着我们,他沉默寡言话不多,就带着我们放羊,你们自己随便观光、随便拍照,有事儿就问,没事儿不多说一句话。可能觉得天冷,说话费劲。
“世界最寒冷城市”只属于雅库茨克。
一路逛过来,雅库茨克确实别具一格。房子都建在离地一米多高的桩子上,因为到了夏天,表层一米多的冻土会融化掉,所有的房子就都变成了“空中楼阁”,俄罗斯人称之为“在融冻层游泳”;自来水管道,也全部露在地面上,防止冬天一冻夏天一融而破裂;还要一路设加油站,严防水在管道内冻结;每家每户门窗都是三四层,一旦冷空气大量进入,这屋子就变大冰箱了,没法待人……
这地儿已经够奇葩了,但不是我们的目的地,预热而已。
才零下40.9℃,自然不是我们要挑战的极限;雅库茨克东北650公里外的奥伊米亚康镇,才是终点。那儿一月份的平均温度,是零下51.5℃。要知道此时的北极圈的平均温度,“也才”零下41℃。
为什么要去奥伊米亚康?
这又得回到我那“狭隘”的民族自豪感上。有次跟一个新西兰人聊天,说到世界寒极这事儿,那外国佬说他们国家有人在那儿成功露营了,完了还很轻蔑地加一句:“你们中国人做不到。”当时这话就深深地刺激了我,后来在莫斯科,一俄国佬说到奥伊米亚康的时候忒自豪,说那儿只有他们斯拉夫民族的人才能生存,“你们中国人不行”。
我当时就不乐意了,跟他们较上劲儿了,我非得去试试。说代表中国也好,我一个军人出身的热血男儿得去;说仅代表我自己也好,我这种“重口味”成癖的人,更得去。
平静而危险的通往“寒极”之路。
大片的森林,极寒压不倒生命的存在。
于是,世界寒极奥伊米亚康,便成了我计划中的一站。
这事儿我跟梁红一说,她的回答是:“他们老外也还没有女人成功过吧?”一拍即合。我们要去零下52℃的气温下露营。
说做就做。我们准备很充分,羽绒服、照明灯、温度计睡袋等,还有帐篷。
在雅库茨克补充了一下物资储备,我们踏上了此次极地之行的终点站:奥伊米亚康镇。
“白骨之路”上的幽灵
“不去,路上都是无人区,太危险了。”
雄赳赳、气昂昂,奔赴奥伊米亚康,不料我们的第一步就遇挫了:找不到车。离那儿还有600多公里呢,咱不可能步行去。我们问了许多人,得知要去奥伊米亚康之后,大多数车主都是伸出大拇指,然后摇头:不去。
满腔热情,差点儿就这样给浇灭了。我们三个人跑了一万多公里,好不容易到达了雅库茨克,剩下的650公里近在眼前,却又是如此遥远。司机们深知那段路的凶险,不敢涉险。
一般去奥伊米亚康的,都是科学考察队,他们都有自己的运送车。
什么招儿我们都试了,就差去路上贴小广告了。最后,我们找了一个广播电台,发布广播消息:有几个中国人要去奥伊米亚康,雇一个司机,或者有去那边办事的,请求捎一程……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人应声了,但是价格不菲,够买他一台车的。能送我们去——安全到达,什么都无所谓了。
在等待司机的过程中,我们一度很忐忑,千万别来一个莽夫。这条路是欲速则不达,只能顺从不能征服,如果司机莽撞的话,我们十有八九得翻在路上。
还好,来的是一个看上去很淳朴、敦实的东欧人。我们还是很谨慎地问了几句,您这车没问题吧?您熟悉路吧?
那司机让我们放心,他每年都要跑一趟奥伊米亚康,因为他就是那儿的人;目前他生活在雅库茨克,但他的父母还生活在奥伊米亚康。送我们一趟,他自己也刚好回去省个亲。
刚好,我们对了对时间,让他回来的时候还捎我们。
他的小客车像是一台金杯,一向对车很了解的我,刚开始也没能认出来牌子,后来才知道是越野小客车里的大灰熊——Uaz(尤兹)。四轮驱动,有两个油箱。几乎没有什么软性设备,全是铁家伙,包括驾驶台都是铁皮的,倍儿结实。Uaz号称越野第一利器,用它来跑长途雪地,再好不过了。
安全感随之而来,放心地搬着行李就上去了。里面有两排座椅,配备了一个很大很大的暖气——这是在北极圈附近混必备的东西,比空气都珍贵。此外,这车的发动机和地板全用被子包了起来,不包着都会被冻坏;车的轮胎也带着很多小钉子。看来这司机果然是熟手,咱没找错人。
车开出雅库茨克没多远,前面没路了。我们正纳闷的时候司机方向盘一甩,拐出了主路,然后就见前面有条河——当然是全冻河。
天色也骤然黑了下来。就见司机下车,拿出一些奶茶和肉食放在河边——不言自明,他是在祭河,祈求接下来我们一路平安。疑问又来了,接下来我们就要在这条河上走?
答案是肯定的,我们接下来的一段没有路,得在河上走这条河叫勒拿河,是世界第十长的河流,长达4400公里,流域面积也位居世界第九。
梁红还一直担心会不会掉下去,司机师傅笑了笑,问:“你们猜这河冰冻得有多厚?”
我们没敢说出一个具体数字。司机给我们科普,勒拿河每年10月份封冻,到第二年5月份才会解冻。冰冻厚度在这个季节,一般都能达到12米左右——这下我们就全都放心了因为一般在我国的东北,最冷的时候冰冻厚度也才两三米。那上面都能跑车了,现在这条河上跑坦克都没问题。
大伙儿一阵惊叹,惊叹的不是它冻得有四层楼那么高而是这地方到底有多冷啊!
鲁迅说世界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才有路。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走的这条道儿根本就没多少人走,更谈不上有什么路了;河面上都是一样的,有的地方冻结实了,有的地方还覆盖着蓬松的雪。车上也没有安全带,一路上都在摇摇晃晃。
进了北极圈,那真不是一般的冷。
穿越600公里极寒无人区,就靠它了。
我们已经很满足,走在这样的河道上,司机能开成这样,技术已经非常不错了。
不过,我心里还是挺虚的。在这种不毛之地行走,接下来未知的地方太多,一切都不可预料。
天亮的时候,我们终于离开了河面,前面能看见路了。
这是好消息吗?不是!在我们了解到的资料里,走这条路远比走河面危险。
这条路叫科雷马公路,一般简称M56公路,和阿尔及利亚到尼日利亚的撒哈拉公路、菲律宾的哈尔斯玛公路、玻利维亚的北永加斯公路,以及中国太行山的郭亮隧道,并称为“世界上最危险的五条公路”。
俄罗斯人称这条路为“白骨之路”。这条路是20世纪30年代到50年代,由成千上万的苏联犯人们修建而成。由于条件恶劣,无数人因劳累和饥饿而死,就顺手被埋在了道路两侧。
外人也称之为“幽灵之路”。
刚才我们从勒拿河转到路面来的那一段,就是这条路的终点,所以想从雅库茨克上到M56公路,冬季只能靠冰封的河面,而夏季则是依靠渡轮。
“幽灵之路”名字已经给了人心理震慑,我们忐忑不已,接下来的路,就全部是无人区。名字之外,再想想我们脚底下还可能埋着不少尸体,这些就更瘆人。另外,出发前还看到雅库茨克城郊贴着的官方告示,说这条路上还有土匪出没,请谨慎选择出行。
我问司机:“这路上真有土匪吗?”
他一笑:“真有,但是这个季节没有。天这么冷,他们在路边埋伏,不冻死才怪,到夏季的时候才会有些土匪出没。”
“就算到了夏季,他们的生意估计也挺冷清的。”我开了个玩笑,想缓解一下让人感觉有点阴森的气氛。
走了一程之后,发现我们并不是那么“孤单”,每隔一段距离,就会发现路边还停着一些车。司机师傅告诉我们,那些车都是废弃掉的,没准还有不少尸体依然留在车里面。
我们听完大骇,什么情况?
这些车十有八九,都是在走这条“白骨之路”时出了故障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没有人烟,根本无法救援。运气极好的,能等到一辆过路车,把人捎走,车就扔这儿了,再回来拉车的费用,还不如再买一辆。大多数情况下,差不离就是被冻死在车里了。人没法离开车,出来肯定被冻死,不出来,车坏了没暖气,依然是被冻死的结局。
那些废弃的车,此时就像一座座坟墓一样,矗立在M5的路旁,让“幽灵之路”更加名副其实,毛骨悚然。
路边还有许多的十字架,司机师傅看我们好奇,就顺便给我们普及了一下M56“白骨之路”之称的来源。
如鬼如魅的暗夜征途。
奥伊米亚康、雅库茨克,甚至是整个雅库特共和国地区在沙皇俄国和苏联时期,都是流放和劳改犯人的地方。这些地方在历史上,都以苏联内务部的简称“古拉格”命名。在1929年到1953年的24年间,至少有1400万人被监禁于古拉格强迫进行劳动改造。修M56这条路,自然就是囚禁在这一带的囚犯们劳改的工程之一。
囚犯们在这里遭遇的是非人的待遇,苏联称之为“劳工矫正营”,但更多的西方国家则直接称之为集中营。这里并没有监狱式的围墙和铁丝网,绵延千里的荒原和极度低寒,构筑了一座无形的监狱。囚犯们“越狱”后,存活率几乎为零。
在修路的过程中,囚犯们劳累致死的、饥荒饿死的、气温骤降冻死的,不计其数。他们大多都是就地掩埋,如同三千年前中国修筑长城的苦役们。不夸张地说,这条路就是用人命填起来的。
当时这一带信奉基督教和东正教。那种情况下,也只有主能让他们找到些许寄托。这些十字架,就是有人修建起来纪念那些亡魂们的。丰碑一般。
车里的气氛骤然变得肃穆起来,脑海里那些人修路、惨死的画面都上来了。一路的舟车劳顿,本来有些犯困,这会儿就再也睡不着了。那种感觉很奇怪,无法形容。刺骨寒在外心寒颤在内。
幽灵公路上的无名墓标。
突然,车里散开来一股很浓的胶皮烧焦的味道,紧接着就有烟雾,在车厢里弥漫开来。我做过机械修理,一看这状况心里就咯噔一下:坏了,车出故障了。
不一会儿,车子就像烧着了似的,前盖那儿浓烟滚滚怕什么来什么,是真出故障了。
今天有可能要交待在这里了。
司机下去,掀开盖子做检查,找出了问题出在哪儿:电动机、暖风机过热,线烧坏了,保险也烧了。
这下子问题严重了,如果是其他问题,比如车不能走了咱们还能缩在车里,负隅顽抗一阵子等救援;但是暖风机坏了,没了供暖,我们就相当于暴露在零下50℃以下,待在一个大冰箱里,而且还是冷藏模式,待不了半个小时我们就得全部冻死。
短短两分钟之后,刚才还暖融融的车厢,瞬间就结满了冰晶,呼吸都是冰冰冷冷的。在这种情况下,人很快就会被冻伤,接下来就是冻死。
那一刻,人类在大自然前面显得无比的渺小。
零下71.2℃,白色的村庄
路边那些废弃的汽车坟墓,历历在目。
“抓紧时间,修!”惊恐、怨天尤人没用。
不幸中的万幸是,我老张对机械维修还有点儿经验,能上手。搞不搞得定看天,这几条人命全系在我身上了。
我哆嗦着下去,三下五除二把大灯的线拆了,替换到电动机和暖风机上。10分钟后,问题解决了。司机做了一个谢天谢地谢耶稣的动作。
胖子果然耐寒,我在外面修车的时候,还没太感觉到冷得不行。一回到车上,见梁红和魏凯都冻哆嗦了,他们的眉毛上都结冰晶了,嘴唇惨白。梁红咧嘴一笑:“老张你太能耐了。”一股白气升腾而起。
车里的暖风机又开始工作了,一点点儿地把寒气逼了出去,我们继续上路。
开了一天一夜,司机也不能疲劳驾驶,顶不住的时候,就停在路中间眯瞪20分钟半个小时,后面也没车摁喇叭催。车停着的时候,不能熄火,否则在这种温度之下,就再也别想发动。我们计划要在奥伊米亚康待一个星期,也就意味着,这一个星期里,这车都不能熄火,发动机得开着。
在这些极寒地带,车主都有暖车库,只有在那里面才能发动汽车,我们现在这辆车,也只能等回到雅库茨克之后,才能熄火。
终于,奥伊米亚康的标志性建筑——零下71.2℃纪念碑出现在了我们眼前,迎接我们的到来。后面原野里、山丘上林立着许多房屋。房顶都被白色的雪覆盖,不怕冷的树的绿色也全都屈服了,装点上了雪。
经历过这一路的惊吓和事故,那一刻的兴奋劲儿,不亲身经历感觉不到。我第一个钻下车,先屁颠屁颠儿地奔到纪念碑前,右手拿着小五星红旗,左手特二逼地伸出两根手指,摆了个“V”字造型,让魏凯拍照;紧接着就扑到雪地里,来了个跪地滑翔。
这股豪迈劲儿,非要形容的话,就是凯撒大帝征服非洲时那句话:我来到了,我看到了,我征服了(Veni,Vidi Vici)——当然,现在我只是来到了奥伊米亚康,看到了零下71.2℃纪念碑,征服还要等两天。露营成功后,再来说我征服了。
梁红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掏出来早准备好的温度计,甩一甩,举到半空,发现没反应。又使劲儿甩了甩,依然没反应然后她就愣了,说应该是给冻坏了。我们准备的这个温度计最低刻度是零下50℃。
到这儿,得说道说道北极的“寒极”奥伊米亚康和这个零下71.2℃纪念碑了。
奥伊米亚康一名来自萨哈语,意思是“不冻的水”,由村庄附近的一眼温泉得名。其处于西伯利亚东北角,因地理位置的特殊性,导致比世界上其他地方的气温都低。高纬度,让这个地方太阳辐射少,白昼时间、日照时间都特别短;这里海拔2000米以上,高于同纬度的西伯利亚中部高原,所谓高处不胜寒;此外还由于这地方东、南、西三面较高,仅北面地势较低,冷空气下沉,气流交换不畅,散热过快。
雪光的清晨。琉璃堆砌,冰雪晶莹。
如诗如画的冰雪夕阳,绚烂一如我们的征程。
种种天时地利之下,造就了奥伊米亚康的极度严寒气候。这里和绝对最低温度零下71℃的维尔霍扬斯克,并称为寒极的“两个女儿”。
1926年1月26日,奥伊米亚康地区记录到零下71.2℃的极端最低温度。这是目前为止地球上有人居住地区所测到的最低温度。那座纪念碑就为这个而建,现在也成了这儿的标志、这儿的图腾。
在20世纪50年代以前,奥伊米亚康也被认为是世界上最寒冷的地方,直到1960年,被南极东方考察站的零下88.3℃的纪录所取代;而到了1983年,这一纪录被“拔高”到了零下89.2℃——那里,是属于无人居住地区的,仅有少数科研人员在那边从事研究工作,而且还曾三度关闭。
“跨过”纪念碑,后面便是奥伊米亚康的村落,一座白色的村庄。房子挺有现代化村镇的范儿,但是都稀稀落落的,互相依靠得并不近。
刚进村,就有几个妇女非常热情地过来迎接:“欢迎来到奥伊米亚康。”
她们是村委会的人,看见我们非常高兴,这儿可是不常有客人来的。很快我们就被迎进了村委会,一进门就看见墙壁上挂着许多人的照片,有各种肤色、各个民族的人,都是此前来奥伊米亚康的“游客”们。
我们仨到时候,是不是也得拍几张照片留下,被贴在这儿。
村委会的大姐拿出来一个大本儿,问我们三个的姓名等资料,然后开始往上面填。我很好奇,这是游客登记吗?
很快就有了答案,那也可以算作是游客登记吧,我们仨是第129、130、131位到达奥伊米亚康的游客。完事了,还给我们一人一张证书,上面有我们的名字,还有我们到达当天的温度。我瞅了一眼:零下52℃。右下角还盖了章,我们是经过“中华医学会”和“ISO9001”认证,到达奥伊米亚康了。
我借大姐的那个登记的本儿看了一下,在此之前的201年4月份,有过6个中国人来过这里。不过那个时候是夏天这里已经很暖和了。所以,我们还是第一批冬季到达奥伊米亚康的中国人。
接下来是住宿问题。这儿根本就没什么游客,算上我们仨半个多世纪以来,总共也就来了131个人,开旅馆得赔死。住宿的问题村委会给解决了,我们被安排在一户当地的居民家里借宿。
这是一个三口之家,夫妻俩人带着一个孩子。
屋子里的一切都挺现代化的,家用电器一应俱全,家具应有尽有,还有一些民族装饰。屋子的墙壁不是平整的,凹凸相间,错落有致;在中国东北一般房子都是双层圆木的,这儿温度甩了东北几条街,两层自然是不够的了,一般都得三到四层,中间还得塞各种苔藓等能保温的东西,于是就成了现在这种凹凸不平的样子了。
我们是第一批冬季到达奥伊米亚康的中国人。
一眼就解决了困扰我许久的难题,这么冷,这儿的人都是怎么生活的啊。他们也有自己的取暖措施。
此时,我最直观的感受就俩字:暖和!是真暖和。从进入雅库茨克开始,我就没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热乎过,进了这房子之后,总算是有“血仍未冷”的感觉了,穿单衣就够。他们通过烧柴火和煤炭来保暖,整个屋子里就给人一种温暖的舒适。在北京的时候冬天也有暖气,但也没这种感觉。
在这儿,室内外的参照太明显了,才能感觉到这种温暖的难得和惬意,完全就是一种享受。
能在这种环境下定居并生存下来,实在是太不容易了,说伟大都不为过。此时我满脑子都是好奇和新鲜,东瞅瞅,西碰碰,还好主人家没见外。
之前一路上我们都是在户外上的厕所,虽然没有传说中的把命根子冻掉那么夸张,但是在零下50℃的环境里方便,那感觉绝对不好受;有了第一次之后,绝对不愿意再尝试第二次,不到憋得不行了坚决不在野外解决。进屋子之后,我蹿的第一个地儿就是厕所。
室内厕所,跟咱们城里的差不多,也是蹲坑的,上面自制了一木板盖儿,下面我不知道通到哪儿,但是有一点,不冷厕所里的供暖也很足。这家人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把狗拴在厕所,导致上厕所的时候,还必须得先哄着那狗。
他们自制了一个沙漏一样的东西,做洗手器。先用瓢把水舀到漏斗里,然后把手放下面就可以了,水很凉。
这儿方圆千里都是被冰封住的,唯一的活水是那个温泉但是温泉水里面含有很多硫磺之类的东西,不能饮用;所以我很好奇,他们的生活用水是怎么解决的。这个问题,只能等明天跟着房主去寻找答案了。
主人家招呼大伙儿吃晚饭,更多的新鲜事儿在等待着我们。
天然速冻加工厂
冰激凌大餐!什么都是硬邦邦的,颜色各异。色肯定不好看,香没嗅到,味需要尝试。
这是一顿让人大开眼界的晚餐,非常丰盛。主人公全家和我们三个围在饭桌边,气氛很温馨。
从形状上能分辨出来的,只有鱼。生鱼整冻,像皮鞋一样还硬邦邦的。男主人叫阿里里,他抓住鱼尾巴,鱼头顶住毡板然后用刀从上往下,像削甘蔗一样,把鱼削成一块块、一片片的,盛在盘子里,然后蘸着盐吃。还有甜点搭配,就是当地人自制的雅库特冰激凌——估计这儿最不缺的就是这个了,都不需要机器、冰箱来制作,配好原料扔外面一会儿就可以了。
寒极肉三鲜:活切生鱼片、冰冻肥猪油、冻血生马肝。
鱼蘸盐再搭配特色冰激凌,这吃法挺新鲜,味道还很不错比在北京吃的刺身什么的好吃多了。
梁红拿着一块儿枣糕一样的东西,有点儿发愣,不太敢下嘴。我问这什么东西?看着挺有食欲的。知道答案后,就感觉有点儿惊悚了,那东西是猪的肥膘,就是大肥油,还是生的放外面冻着,然后用刀一切,就成现在这枣糕模样了。
这吃到嘴里得多腻啊!碍着主人的面子,梁红还是闭着眼睛咬了下去;我也尝了一口,感觉全糊嘴里了。我们这些没吃惯的人,挺难以下咽的。不过在如此寒冷的地方,这东西热量高,吃了肯定是有好处。
梁红事后跟我说,真不敢尝试,以后也肯定不会再吃这东西了。
还有一道菜是马肝。吃法跟鱼的差不多,也是切成了片儿蘸着盐粒儿吃。不一样的是,鱼没什么血,生马肝里面有血吃生鱼片还能接受,但是生吃马肝就颇具挑战性了。虽然它也是冻过的,但是塞到嘴里就很恐怖,牙齿一嚼,嘴里稀里哗啦的一片红,全是血。
不过话说回来,这东西还挺好吃的,营养价值挺高,还能补血,问题就是那吃相太吓人了,嚼两口之后,不用化妆直接可以去拍恐怖片儿了。
吃过之后,再仔细研究一下制作原理。
奥伊米亚康的第一顿饭,新鲜而有特色,别扭是别扭但必须习惯,这儿常年的伙食,就是那三样标配。非要说它有什么优点,那就只能是:无菌、热量高。
饭后一根烟,是我的老习惯。屋子密闭这么好,担心在室内抽烟味儿散不出去,我就套上衣服打算去外面抽。一出一进,瞬间温差80℃。这切身感受极其刺激。得亏动物有生理调节机能,要是屋子里温度再高点儿,然后我钻出去,会不会瞬间冰裂?
掏出打火机我就傻眼了,液化的丁烷气体在这种温度之下,不用压力就是液态,点不着。
男主人见我要点烟,赶忙远远阻止。火是有,但建议我最好别抽烟,温度太低,抽烟时,吸进喉咙的不仅有烟雾,还有冷空气。零下50℃的空气,会把人的喉咙冻坏。
在这儿多住一阵子,我一定能把烟戒掉。
男主人套上衣服,要去检查牲畜棚。我注意到一个细节他一直是戴着眼镜的,出门的时候却摘掉了。女主人解释,出去戴眼镜的话,镜框会冻在脸上的。这敢情好,奥伊米亚康不接待近视眼。
我们就围着女主人,问东问西。在这种极地生活,像是一个与人类世界隔绝的地方,生活方式也和外面不一样。我们有太多的问题需要答案。
白色村庄,让我们像孩子一样。
女主人很开朗,很乐意给我们讲这儿的事情。
她说奥伊米亚康在地理上差不多是与世隔绝的,但生活和外面的世界没什么两样,他们也有公共设施,有行政单位,有商店,有学校——女主人就是学校的历史老师。
和外面不一样的,只是一些生活方式,必须要遵循天气的规律。
在极寒之下,有很多事情是不允许做的,比如我刚试过的抽烟。还有在室外不怎么能运动,因为这样会流汗——汗水会很快在贴身衣服上凝结,衣物就无法保暖了,人很快就会被冻坏。
女主人说,他们这儿的人都很长寿。这个我觉得自己能理解,冰天雪地,绝对的无菌世界;食物也很少烹饪,没有营养流失;人们还不抽烟,减少外界伤害;极低气温,新陈代谢慢,抗衰老……这些都是居民能长寿的条件。还有一点,能在这种环境下生存下来的人,心态都特别好,乐观、和气。
我们得知没多久之前,就有一个百岁老人去世了。女主人说,村委会组织给他办葬礼,大部分村民都会出席。在这里葬礼最难的一个环节,就是挖掘坟墓。前前后后至少需要三天时间,因为地表需要先用炭火解冻,融一点,挖一点。
不能葬在冰层里吗?
女主人摇了摇头。这里也有夏天的,温度也能达到30℃以上,冰层会融化。那时候,逝者就暴尸荒野了。
这里,是一个无法用常理来形容的世界。
零下50℃,享受冬泳
极光惊现,蜃景摇曳,大地冰裂。在我和梁红依偎在一起陶醉其中时,眼前跳出来几匹雪狼,紧接着,后面茫茫雪野里睁开无数双黝黑的眼睛。
梦里依然是一片冰天雪地,最后却是被吓醒的。奇怪我到哪儿都不失眠。
天已大亮,我们借宿的主人完全取代了向导的工作。他们夫妻俩答应带我们去参观奥伊米亚康村子。这也是村委会的要求。
既然女主人是老师,我们的第一站,就是村里的学校。
一个栅栏围着几间壁垒似的教室,这个村子有2000多人大约有400多个未成年人,其中一大半的孩子都在这里上学孩子们是未来,保护这些花儿们的温室,必然要比普通的民居还要暖和、严实。
这里白天的时间比其他地方短,每天的课时不多。梁红在课程表上惊讶地发现了有奥数一栏。提到奥数,孩子们得知我们是中国人后,都聚拢在我们身边,颇为好奇地向我们打听中国学生们的情况。
原来,奥伊米亚康最好的学生才会去学奥数,而且他们有的是时间和精力。其中的佼佼者,会去雅库茨克参加奥林匹克竞赛,获胜的人,去莫斯科继续参加比赛,最后,他们输给了中国的孩子。没有不服气,仅是好奇而已。
在中国,几乎每个孩子都要学奥数。
之前我知道,在奥数上一直是中国和俄罗斯的孩子在争芳斗艳、争金夺银,但不知道,原来代表俄罗斯参赛的,有很多人就来自奥伊米亚康。
村里有一个商店,多是些吃的东西,或者可以称之为冷藏小卖部。冰冻水果、冰冻鸡蛋、冰冻牛奶等,都有售,价格奇高。我们能理解,这些东西都是从外面运进来的,代价确实很大,问题是那段路,会有人愿意定期送货吗?
房主摇摇头,这些东西都是村里自产的。他们养着家禽、奶牛等动物。卖得贵也是有原因的。奥伊米亚康的白昼时间短,也没什么日照,家禽产蛋量非常少。奶牛则在低温下新陈代谢缓慢,而且还容易冻病。至于水果,村子周围有很多果树,在短暂的解冻季里,也会结出盛夏的果实。
最后,我们还去了村里的发电厂。三台机组有两台备用,24小时不停地运转,供应整个村子的用电。发电厂,也是在这个北半球最寒冷的地方,唯一还需要散热的一间房子。那几台发电机需要散热,否则就会烧坏,在夏天的时候这种情况经常出现。
村民介绍说,再往北,还有个有人居住的地方,但是那个地方没有奥伊米亚康冷。我一度动了要去的念头,但是他们告知,去那个地方这个季节是没有路的,得找飞机才能过去下次找机会吧。
我问村民们,如此恶劣的生存环境,你们为什么不搬走呢?
他们说了很多,我总结为四个字:故土难离。
奥伊米亚康是他们的“囚犯”父辈们用生命建造的地方也都长眠于此,与冰雪为伴。这里的人,习惯了这片甚至连天气都与世隔绝的地方,他们早已与“寒极”血脉相连。
孩子们长大后,年轻一辈儿的,会去雅库茨克,会去俄罗斯其他地方。但他们不会忘记孕育他们的奥伊米亚康,和载我们来的司机一样,每年都会冒着生命危险,回来探望亲人很多人年老后,会选择叶落归根,回到这里安度晚年,最后长眠于此。
“我带你们去看一个表演。”阿里里说。
“什么?”大家都很好奇。
一行人来到村子边缘的一栋房子,房子的男主人30多岁跟我差不多体格,很胖。阿里里介绍,他是奥伊米亚康唯一一个能在冬天游泳的人。
他要带我们看的表演,就是游泳,在零下50℃的气温下游泳。大伙儿都是一脸的不可思议,这种温度下,出门恨不得脸都捂上,下水,难以想象。我脑海里竟然出现凌迟的景象。
冰雪温泉。
那哥们儿答应为我们表演,梁红反倒有些不忍心。他笑呵呵地告诉我们,他是个冬泳者,常年如此,习惯了。也是一种对自己身体的极限挑战,他很享受冬泳的感觉,给人表演是他的荣幸。
村子往西有一条小河。其实是个地下温泉,水呈黏稠状,没有结冻,流速很快。我过去伸手测了下水温,被烫着般马上缩了回来。这温泉的水温,也至少在0℃以下。
那哥们儿做了一些准备活动热身,然后褪去衣服,只剩下内裤。蹲在河边,往身上浇水。人看着都觉得冷。
如一条白绫钻入水里,他下去的时候,所有人都一个哆嗦。他像没事人一样,惬意泅游,还扎了几个猛子,钻入水里。我知道一般无论天气多冷,活水的水底温度都在4℃左右,在水里面反倒暖和些。
他上岸的时候,全身像被火灼过般,遍体通红。在他用毛巾擦脑袋的时候,我们听见了“咔嚓咔嚓”声,沾水的头发出水后,被瞬间冻成冰块,擦的时候应声折断,阵阵脆响。
最后,老人们带着我们去了一个礼堂一样的地方,换上了一套圣诞装。原来,这位冬泳者还是奥伊米亚康的“圣诞老人”,这个礼堂,是全村人圣诞的时候齐聚祈福的地方。
“圣诞老人”给我们念了雅库特民族的圣诞祝词,虽然没听明白他的意思,但我们知道,肯定都是美好的祝福。
傍晚,我们回到房子里,阿里里背着一片渔网要出门,他手上还拿着一个奇怪的道具:一根长木棍,顶端嵌着个镰刀一样的枪头。他是要去捕鱼、打猎吗?我忙自告奋勇,要跟着去。
刚刚还在零下50℃玩冬泳的人,现在变成圣诞老人了。
阿里里说他只是去下网,明天收网的时候,再带我们。
我们就留在家里,帮女主人做晚饭。他们家的儿子不太说话,一直窝在沙发上看碟,好莱坞大片《金刚》,每次大猩猩出场的时候,他都很兴奋。女主人说,这孩子得了脑膜炎,很少出门。他最喜欢的,就是《金刚》,可惜他家里的这一版很不清晰。
孩子安静地坐在那里,盯着屏幕,目不转睛,脸上的表情随着金刚出没而变化,只有欢喜,不见哀愁。
我承诺,回北京了给他弄一盘高清的。
喂马、劈柴、捕鱼,做一天寒极人
“今天只有零下53℃,是个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