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努阿图不欢迎我们
要征服马鲁姆火山,需要先征服当地的土著人。否则他们会送给我们飞镖、利剑,最后把我们的尸体扔进火山里。
这是我们向导帕斯卡给我们的告诫。他撂挑子了,不跟我们去火山。
还是“四人帮”,我、梁红、魏凯、曾乔,带了500多公斤行李,绳索、攀岩登山设备、拍摄仪器等,飞抵瓦努阿图首都维拉港。
零点到达,走程序排队出关,超重行李申报。再取行李发现一卷250米的绳子不见了。这绳子是特制的,耐酸腐蚀和高温的,下到火山里面用,在外面不好配。出师不利。
报失完,我们四个把几百斤的行李生扛出机场,早已人困马乏。时间差不多到了凌晨一点,在国内就约好来机场接我们的向导和车也没出现。给帕斯卡打电话,关机。
天上还下着雨,瓦努阿图好像并不欢迎我们。
策划来瓦努阿图征服马鲁姆火山的计划,已经两年了终于成行,却磕磕绊绊不断。
大自然是美的,大自然的力量是恐怖的。离开汶川后我们还去了几个泥石流现场,种种大自然制造的天灾,让人凝噎。地震、海啸、干旱、洪水、泥石流,这些大自然的力量带来的只有伤害。
“有没有将大自然的力量和美结合在一起的地方?”我问梁红。
“火山。”
这两个字蹦出来的时候,我脑袋一下子像被点醒一般,对了,火山。火山是自然界里最具爆发性的力量,充满了雄性魅力,壮观,壮阔。我认为,每个男人都会想去近距离接触,亲身体会一番。
世界上最活跃的两座活火山,埃塞俄比亚的埃塔阿雷火山和瓦努阿图的马鲁姆火山,都有一个很活跃的熔岩湖。我想起来一件事情,一个澳大利亚的朋友告诉我,新西兰有个探险团队,他们去世界各地拍火山,拍了将近20年,但就对马鲁姆火山没辙。19年来,他们每年都会去一两次,试图下到火山口里去,但一直没有成功。
老外做不到,中国人能够做到。我的“狭隘”民族观又开始作祟了。
查资料,了解火山知识;学攀岩技能、火山生存技巧,开飞机;准备登山、拍摄器材。前前后后,我们准备了足足两年。从切尔诺贝利回来之后,我觉得时机成熟了。
马鲁姆火山是瓦努阿图人的圣山,不是想上就能上的,还得经过多方许可。最初他们开价1000万美金,这已经不是在要钱,而是根本就不想让我们去。经过多方斡旋,最后,我们成功得到了瓦努阿图最高行政法院和文化部的同意,可以登山并进行拍摄。但是他们也没给事情打包票,火山下的安布里姆岛上土著那一关,得靠我们自己。
火山是大自然力量与美的结合,值得每个男人为之血脉贲张。
拍摄火山的这个动作,我已经练习过无数次。
上马鲁姆火山,必须要租飞机。我们跟一个叫菲利普的飞行员联系两年了,他就是专门送各路探险队上火山的。在出发前,我们却联系不上他了。后来才知道,一次他飞越火山的时候,出了事故,机毁人亡。
没有黑匣子,不知道飞机坠毁原因。有数据支持,飞越马鲁姆火山坠机,不是小概率事件。那里也是个死亡禁区。
飞行员突然罹难,打乱了我们的行程部署,只能再找其他渠道。联系了帕斯卡,他推荐了私人飞机公司。11月底,我们终于得以成行。
现在,向导没见着,订好的酒店在电脑里,没网络,找不到。我们被晾在了机场外的冷雨里。
出门遇贵人,负责我们海关申报的那个人下班了,见我们4个人大包小包淋着,主动要帮我们找。他打了很多的电话,都不是我们订的那个酒店。最后留曾乔、魏凯看行李,他领着我们一家一家地去找,依然不遇,但是碰到了一家有无线网络的酒店。终于在邮箱里找到了我们订的酒店。
折腾了一宿,没怎么睡。之前的邮件里,跟帕斯卡约了第二天早晨九点,在这家酒店见。一大早我和梁红就去大堂候着了,很忐忑,他要再不出现,我们就抓瞎了,后面的行程计划全都要改。
千呼万唤始出来,九点半,那法国向导来了。说昨晚安排了接运的巴士去接我们。但是车去了,没接到我们。还给他打电话,说要接的几个中国人没来。一回想,可能因为飞机晚点,我们中间还去报失行李,岔开了。一场误会。
瓦努阿图很美,度假胜地早就名声在外。我们顾不上去欣赏这个岛国的美景,先去了火山研究中心,查找近一个月的马鲁姆火山地震资料。那里现在每天会有两到三次地震,一般不会超过4级,包括岩浆囊的压力,都在正常范围之内。近期可以登陆,建议我们最多停留三天。
登山,扎营,探点,定锚点,下降。一番规划后,我们定下了征服马鲁姆火山的计划,计划在火山口宿营八天。
我们开始大采购,储备这些天在火山上的生活物资。食品水、发电机、原料,还有做饭的一套家伙。那上面只能靠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帕斯卡带我们去租飞机,海滩边上,一个国内飞机票 火车票代售点大小的窗口,上头印着一个飞机的Logo,就这儿了这么简陋的地方有飞机租?
人不可貌相,店不可铺量。里面有一个40多岁的大叔他有个飞机组,而且他也是瓦努阿图唯一一个得到火山飞行许可的人。行业垄断。
租了三架,两架固定翼飞机,负责把我们和行李送到安布里姆岛;一架直升机,负责从安布里姆把我们送到马鲁姆火山上。固定翼飞机在火山上是没法降落的,不可能有滑行距离。
去到一个私人飞机场,机库里停着好几架固定翼飞机,罗宾逊R66,低空飞行、登山探险最常用的一款。
我们运行李的车只能停在机场门口,物资加原来的装备,将近一吨重。机场保安不管,让我们自己搬上飞机。搬了一个回合就不行了,这得到猴年马月!于是给租我们飞机那老板打电话,对方很爽快,说马上过来处理。几分钟后,他开着辆摩托飞奔而来,打了一个“OK”的手势,这事儿他来办。
跟保安沟通失败,还是不放我们的行李车进机场。那老板怒了,指着保安一通大骂,掉头气呼呼地进了机场。就见他开着飞机,朝我们滑翔了过来,到门口一个漂亮的原地掉头,一挥手,搬!霸气外露。
我们不约而同地竖起了大拇指,机场保安目瞪口呆。
行李装机完毕。帕斯卡开车赶过来,机场通知他去拿我们丢失的行李,我们的绳子回来了。之前的种种不快一扫而光,最后的装备也归队了。我们准备飞往安布里姆岛,向火山进发。
帕斯卡说:“接下来的路程得你们自己去了,我不能跟着你们去火山。”
为什么?跟索马里摩加迪沙仇视美国人一样,安布里姆岛土著仇视英国人和法国人。
瓦努阿图是1980年才独立的,之前的150多年,这片岛屿群一直是被英、法两国殖民的。到20世纪中叶,还发生了多次大规模的反殖民、反白人运动。独立后,土著们依然很痛恨白人。
因为昨晚的一场误会,帕斯卡一直跟我们道歉。
在火山监控中心,我们查看了马鲁姆近一个月的活动状态。
开飞机的老板好威风,直接把飞机开到我们和行李跟前。保安和他的小伙伴们都惊呆了。
帕斯卡帮我们联系了在安布里姆岛上的另外一个向导乔伊斯。此人是当地土著的首领。那个岛是属于他的,无论是他的族人还是我们这些外来者,上了岛,一切生杀大权,全由他掌控。
最后,帕斯卡重复交代,跟当地土著打交道是很危险的我们一定要谨慎。很多国外的探险队,都在他们身上吃过苦头一伙新西兰人曾经被安布里姆全岛土著追杀,因为他们亵渎了火山,亵渎了土著的图腾、神灵。
我们的向导是酋长
瓦努阿图此刻在我们面前,展现了它最美的一面。岛屿链如一盘珍珠,撒在南太平洋上,83个岛屿星罗棋布。湛蓝的海,甚至让我们觉得很假,不像真的,怎么可能这么蓝!
晴空万里,飞机无法出没云层。俯瞰下去,是只有在电影里才能看到的景象,真实立体地呈现在我们眼前。原始丛林莽莽如一张绿色的地毯,将一些岛屿覆盖住。远处火山带烟雾缭绕,犹如仙境。
这一飞的目的地,不是马鲁姆火山,而是伊索尔火山这一带共有四座火山,另外两座已经沉寂,成了死火山;近几十年,只有马鲁姆火山和伊索尔火山还在不定时喷发。
先简后难,伊索尔火山的地理位置相对较低,山顶环境也比马鲁姆火山温柔很多。我们要先去看看,拍摄一些视频、照片,不打算下去。
到达伊索尔火山上空,天气立马变脸,开始降雨,和火山排气相撞,周围立马一片云雾,能见度就100米左右。飞机在山区飞行,这个能见度就是个噩梦。飞行员是个高手,为了满足我们拍摄的要求,几乎让固定翼飞机处于悬停状态,一点一点地往火山口那儿蹭,技术难度相当高。
机会难得,我和魏凯想尝试一下航拍。但是机门怎么也打不开,驾驶员腾出手来打手势,两人合力终于推开了。
风大雨大,打在脸上特别疼。但是门一打开,什么疼都值了。整个火山都呈现在眼前,那个画面,是我这些年走遍天涯海角,都不曾见到过的人间胜景。一时想不到更好的比喻,像是一锅煮沸的红油火锅。这座火山看不见岩浆池,因为它一直持续喷发,一种放礼花的感觉,但是颜色要浓、要重。还伴随着很大的冲击波和阵阵涛声。岩浆四溅,那种力量让大地在震动。
天已经黑了,风越来越大,达到每小时200公里。酸雾也涌进了飞机,飞行员有点Hold不住,我们得撤。
飞机把我们送到安布里姆岛,直升机在那儿等着我们。还有土著。
火山气候下试飞,鸟瞰郁郁葱葱的雨林。
眼前是一个村子,无数的萤火虫在村子上空飞来飞去,特别美。这种情景,我12岁以后就没见过了。
我们没有心情去欣赏夜景,这个村子里的人,就是我们即将要面对的土著。他们是一群什么样的人,是不是还过着茹毛饮血的生活?他们会不会拿着弓箭长矛包围我们,会不会允许我们上马鲁姆火山?特别是乔伊斯,会不会留着长长的头发,戴着面具,穿着草裙,身上嵌着动物骨?脑子里全是顾虑。
突然,刚才还只有萤火虫光的村子,一下子就亮堂了起来,无数火把点燃,还有灯。我们直面土著,见到了乔伊斯的真面目。跟我们原来想象的样子不搭边,一个30多岁的中年汉子,面目和善,穿着一身略嘻哈的户外运动装,完完全全一个现代都市人。
乔伊斯刚刚继承了父亲的位置,成为了安布里姆的酋长。他也是这里唯一一个如此“盛装”的人。其他人,部分上了年纪的套着短裤,剩下的,就跟我们原来想象的差不离了:戴着草帽,树叶蔽体。所有人都光着脚。
我一直相信,真诚和笑容是世界通用的语言,对索马里人也好,对这些土著也好。我们每个人都保持着微笑,还将从中国带来的小礼品送给他们。但是他们对我们的礼物不感兴趣,觉得不太实用。我们陷入了尴尬。
这时,一个老者走到我面前,跟我比画,意思是问我有没有烟。我大感意外,掏出烟来赶紧发。在安布里姆,烟是奢侈品。土著们很开心,一根接一根地抽。不到一个小时,两条烟发光了。香烟外交,立竿见影,跟他们并肩抽着烟,友好的关系很快建立起来。
乔伊斯的英语水准跟我差不多,知道些词汇但是没有章法,都要靠肢体语言来辅助,所以我俩直接交流反倒很投机他是个很豁达的人,举手投足,透着一股大气。他说自己和子民们都是很友好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守护着这片丛林。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几棵大树,那就是他们的房间——树屋。
能够体验一把土著生活,是我们此行额外的收获。同时我们还收获了朋友,拿到了去马鲁姆火山的入场券。
马鲁姆火山是安布里姆土著的神,非常神圣。土著们高兴的时候、不高兴的时候,都会去火山边,跟火山诉说。
地狱之门,天堂之眼
直升机把我们送到火山上,第一拨上来的魏凯和乔伊斯不见了!
六个人上山,我们四个,向导乔伊斯,他还带了个助手说是厨师,上去给大伙儿做饭。乔伊斯跟之前的探险队上去过好几次,路熟,他还知道哪儿有块平地,那就是我们扎营的位置。
乔伊斯和厨师的行李,就是人手一把砍刀。他们不会在山顶上杀人越货吧?乔伊斯说,刀是他们部族人的生命。
村民们帮我们把行李搬到安布里姆机场,那就是一块篮球场大小的空草地,除了一个风向标,再无他物。一架直升机在等着我们。
天公作美,蓝天白云,是个上火山的好天气。我们得分批上,每批上两个人和一些行李。第一拨乔伊斯和魏凯先走,乔伊斯带路,魏凯拿着摄影机上去,能拍后面人飞上来的情形。我和厨师第二拨,梁红和曾乔殿后。
飞机低空飞行,穿越一片林海,接下来是群山。这场景我也只在电影里看过,一座座山头像浓缩3D地图一样,忽高忽低,沟壑婉转,特别壮观。
跟在伊索尔火山一样,靠近火山的时候,天气就变了。这是火山带的独特气候,多雨,湿度高,雾气大,迷迷茫茫一片。直升机着陆费了点儿工夫,幸好我学过,跟飞行员一起完成了降落。
原定的扎营点却不见人,先来的魏凯和乔伊斯不见了。
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探头到处找,才发现他们被扔在了半山腰,这会儿正往上爬。飞行员说,送他们的时候,有一股强风,就没敢尝试降落,只能在下面另找了个点。
到梁红他们上来之后,又开始下雨了。到处雾气腾腾的,我们仿佛在云里。一点儿都不唯美,浓云遮天蔽日。
浓重的烟雾弥漫火山口,第一眼望去,什么也没看见。
天公作美,云雾散去,熔岩湖远远看去就像残缺的太阳。
我和梁红走到马鲁姆火山的边缘,准备揭开它的面纱,一窥真容。第一眼它让我们失望了,只看到雾气和火山喷发的有色气体混合物,熔岩湖被严严实实地遮盖住,什么都看不见,一片白。
“跟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梁红摇头,很不满。
老天爷似乎听见了我们的抱怨,风起,雾散。火山的轮廓渐渐显露出来,几分钟之后,马鲁姆终于露出了它的真容。不得不佩服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此景只应天上有:熔岩翻滚,炽焰沸腾,鲜红耀眼,仿佛太阳的一块,脱落在了这里。
这是一种特别震撼人心的场面,火山有它雄浑的力量,它不类尘境的美。这就是美女与野兽的完美融合啊!任何语言都不足以形容,任何画面也会失真。眼前的马鲁姆火山是天堂之门,人间词汇尽显苍白。
有人说,站在高处的时候,人会很想跳下去。此刻站在火山口上,我就很有这种冲动,想跳下去。人的力量在大自然面前,实在太渺小。
回头,梁红已是泪眼婆娑,呆愣住了。她说:“我看到了天堂美景,这是我30多年以来,见过最美、最震撼的大自然景象。这一趟火山之行,对于我来说,已经圆满了。就是现在回去,我也此生无憾了。”
女人可能比较感性,虽然我也有相同的感觉,刚才那一眼足以慰终生。但是这一次,我们来,不只是要看它一眼,我还要下去,征服它。那时候,我才会说此生无憾。
直升机一直在飞,可惜无法降落。他们只能自己爬上来了。
直升机下去接魏凯和乔伊斯失败了。天气越来越恶劣,地形也不配合,盘旋了很久都无法降落,他俩只能爬了。虽然只有三四百米的距离,但这座山是火山灰堆起来的,到处都是松软的火山灰,每走一步都可能陷进去,踩哪儿都可能踩塌,爬起来确实很吃力。
将近两个小时之后,他俩终于上来了。被刚才场景俘获的梁红,俨然成了马鲁姆的代言人,赶紧拉着魏凯去看。老天爷对他不够厚爱,云雾又把熔岩湖给遮住了,只露了一个小脸。
魏凯的反应,跟我俩刚才的震撼反差巨大。他说:“比伊索尔火山差远了。”
台风、酸雨、毒雾,一个不少
一个牛头骷髅,旁边围了圈石头,在我们宿营平台的边缘。乔伊斯过去拜了拜,说了几句比斯拉马语。
乔伊斯说,牛头骷髅是他们族群的图腾。这个是他的父亲放上来的,他刚才在为我们祈福。
他们称马鲁姆火山为天堂的入口,如果有人在这座火山里死去,灵魂会通过这座火山,进入到天堂。山下部落的历任酋长,遗体都被送进了火山里,包括他的父亲。马鲁姆火山,也是他父辈们的坟墓。可能许多年以后,他也会在火山里长眠。
这是一个有些恐怖又很神圣的风俗。马鲁姆火山,也因此而更加神秘。
火山口的平台,大约有40平方米,是我们视线所及范围内唯一的一块平地。地面是积累的火山灰,像煤砟子。放眼望去只有一种颜色,黑色。
打开装备,支帐篷,扎营。
雨又来了。帐篷还没扎好,雨水淅淅沥沥地催上了。只好赶紧把电子设备都塞进去,我们穿雨衣,淋着工作。风也来凑热闹,越吹越劲。我开电脑查了一下,蒙了,台风。现在这还只是前锋部队,未来两三天,台风的大部队才到。上苍注定这不会是一次轻松的旅程。
趁着风小一点的时候,我们赶紧把帐篷搭好。火山上的第一天,我们就只剩下偎在帐篷里,观雨听风了。
第二天,台风的主力来了,帐篷的支撑杆全折了,帐篷全趴在地上了,直接糊到了我们脸上。冒雨出来筑防风墙,没多久,风向变了,而且越来越劲。刚稳住的帐篷,又全给掀了。
气得骂娘,跟大自然斗气干不过,只能扛着,出来迎着风干。到最后,帐篷几乎一半埋火山灰里了,只有这样,风才吹不走。人待里面,得用脑袋、胳膊、脚顶着帐篷,要不然随时会塌掉。
火山的气候,跟我们在下面世界遇到的所有气候都不一样,是一个特殊的气候体,自成一派。熔岩湖里,每天会排15万到20万升的热空气,二氧化硫、二氧化氢等化学物质混杂其中。再赶上下雨,凑一块儿,狼狈为奸成酸雨,杀伤力一下子就上去了。腐蚀性很强,会灼伤皮肤,进了眼睛就更不得了。回国之后,我们不约而同地发现,皮肤都变好了。酸雨把我们外表的死皮全清洗掉了。
火山里喷发出来的岩浆,在巨大的气压下,会被“抽丝”,被风吹过之后迅速冷却,成为丝状固体,叫作“佩雷之发”,就是火山女神的头发之意。随着升腾的热空气溜出火山坑,被风吹着走,扎进我们的皮肤。要么用刀割开伤处挤出它,要么就留里面等它化脓流出来。
接下来,台风的王牌军来袭。这次的打击是灾难性的,雨几乎就是横着飞,子弹一样射在身上;装备箱被吹得往高处滚,损失了几件装备;剩下为数不多的帐篷杆儿也全折断了,只能用仪器设备的脚架顶着。
如果太冷了,我们就钻出去,把身体往火山口里边探一下,就能暖和一点儿。但人一直处于湿透状态。我们潮湿地生活在云里雾里。
这几天,我一直担任炊事班长掌勺,带来的那个厨师,做了一顿我就让他下岗,转型当力工去了。他做饭太废水,我们的储备不够他折腾的,再加上一方习惯的原因,他做的东西,完全不对中国人口味。
火山灰如同煤砟子。视野所及,只有黑色。
当年那些新西兰人就是因为亵渎了神圣的牛头骨,才遭到全岛追杀的。
扎营那天还做了两顿饭,后面就只能一天一顿。风雨太大,实在没有条件起火。
乔伊斯和厨师顶不住了,他们要下山住,台风过了再上来。乔伊斯劝我们也先下去,这样不行,太冒险了,风力如果继续加大的话,我们人都可能被吹进火山里面去。
这种狂风暴雨的环境,是我们走了这么多地方,遇到最艰苦的一次。大伙儿的状态都不太好,天天被雨淋着,连续4天身上都没干过,没生病已经万幸。我就怕大家心理熬不住。作为这个团队的精神核心,我当时确实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很犹豫,要不要先撤。
我还是选择留下来,装备太多了,往返一趟不太现实。可能下去了就回不来了,刨除装备负担因素,还有大家的心理因素。气象走势也给了我一点儿信心,第五天凌晨开始,台风会彻底离开。
终于,老天爷反哺了我们的坚持,虽然没有赏我们一个晴空万里,至少风柔雨细。
乔伊斯他们信守承诺,回来了。八天计划,已经过去五天,物资储备也耗得差不多了,即将弹尽粮绝。上苍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
我们开始勘路,围着火山口边缘走一圈,寻找最好的下降路线。
除了我们扎营的那一个平台,山口其他位置,两边都是近乎直角的坡度。走在狭窄的瓶口小径上,如履薄冰。一个不小心,踩空或者打滑,都是必死无疑。往外,滚下山去摔死往里,掉进火山熔化。
这种情况下,每个人还都负重了20多公斤。我们带了激光测距望远镜等一些设备,要做关于马鲁姆火山的全部物理测量,如火山口的直径、熔岩湖的深度、几个备选下降点的坡度等等。虽然不能做到完全知己知彼,毕竟多一些了解,多一分胜算。
雾越来越浓,一度到了大白天还需要开探照灯才能看清东西。
种种危险的情况,一应俱全,我们现在的处境,就是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命悬一线。
今天我们都戴上了防毒面具,下雨时候毒雾融合成了酸雨,直接杀伤力还是有限。现在就不同了,雾气浓度很高,一股风卷着毒雾扑过来,就能直钻五官七窍,进入呼吸道,腐蚀人的黏膜。不死也残了。
凄风苦雨帐篷倒,天怒人怨奈若何。
火山口的毒雾,那可比北京雾霾毒多了。
有惊无险的两次试降
“我不是疯子,也不是傻子,我相信我能下去,也能上来。”我对乔伊斯说。
找准下降点,我们开始着手进入火山的准备工作。下脚点,先是一个80°左右的斜坡,100米高左右;接下来是一个绝对直角的垂直峭壁,再下面又是一段斜坡,然后是一个负角度,直接伸入熔岩湖。
乔伊斯找到我,很担心,劝我再想想,他说从来没有人在这种天气里下去过。
之前,全世界只有一个新西兰人,成功地下去过,并且活着上来了。新西兰离瓦努阿图很近,所以他们不停地在马鲁姆火山考察,前前后后计划了10年,在火山顶上连续等了30天,才等到一个好天气。
都走到了这儿,跟台风、酸雨斗争了四天,不下去绝对不可能,否则我会遗憾一辈子。如果真的死在了天堂口,也值了。
那个新西兰人,叫杰夫·迈凯里。很有名的一哥们儿,跟马鲁姆火山较了十几年劲儿,三个月前,终于下去了。他有句名言:人生要么是一次不可思议的冒险,要么是平淡如初。
杰夫·迈凯里,是世界上第一个成功下降到马鲁姆火山上的人,而我,将是第二个。
下降路线确定后,我们开始制作锚点。火山上没有树木和石头,需要一个拴绳子的地方。我们用了六个大旅行袋,全部装满火山灰,加起来大约一吨半,再挖个坑埋住。居然挖出来几副帐篷的残骸,是新西兰人留下的。看来我们这个锚点找得挺准,跟专业探险队的重合了。显然,他们也选择了相同的下降路线。
绑好绳子,三个人合力拉测试了一下,很牢固。
其实有更适合下降的路线,但是那个地方摄像机什么都拍不到。而最方便拍摄的点,下面有个负坡度,根本无法下降我们选的这个点,是个折中方案。
弄好这一切,天也黑了。
终于有一个干爽的夜晚,不用淋雨。雾气中只能看见一弯模糊的月亮,看不见星星点缀夜空。
深夜,乔伊斯找到我,言语之间饱含深情:“我觉得你们中国人都是好人,我不希望刚交到的几个中国朋友,因为这次下火山,而出现意外。”
有个小细节,这些天来,每顿饭我们都让俩土著兄弟先盛。被殖民多年,他们对外来人没什么好印象。前面那些探险队也不怎么尊敬他们,还听闻闹出过土著攻击探险队的事情。可能就是这些细节,让他们感受到了我们的尊重,也回馈我们以真诚。
土著人在人们心中,都是原始而野蛮的。而乔伊斯,给了我们他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一面。
火山,不类尘境的旖美。
第五天,天气依然不是很好,但至少没有下雨。按计划行事,原打算做三次下降。第一次试降勘路,下100米;第二次再深入100米;第三次是终极下降,到马鲁姆火山里面-400米的地方。
所有的摄像设备,全被酸雨淋湿、腐蚀了。我们带了11台摄像机,9台报废,里面都生了铜绿。剩下两台也进水了,我们把它们轮流放进煮粥的锅里面烤干,才终于有了画面。
我套上防护装备,除了防毒面具,还有三层防护服。最里面是陶瓷纤维的防护服,中间是石棉纤维的防护服,最外层是铝箔。主要是防酸液腐蚀和岩浆灼伤的。如果没有这些,进去离熔岩湖100米的距离,人最多只能待10分钟。
还准备了一个移动呼吸气源,能支持我在极恶劣的环境下,呼吸80分钟。还有一个特殊订制的上升器材,在那种悬崖峭壁上,爬上来不现实,如果靠上面人拉,我能被岩壁上尖锐的石块撕成碎片。
到火山口边,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风也起了。我们就只能等着,等雨小一点儿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风平浪静。就是现在了。
我们预备了好几套下降方案,先测试第一套。他们在上面收,我背着所有的绳子往下走,自己掌控放绳子的幅度。两根保险绳、一根主绳。但是这次下降,我刚迈进去半个身子,就宣告失败。太重,我扛不住。三捆绳子加上升器等装备,有近400斤重。
保险绳与绳带绞在一起,我被悬停在半空。
返回地面,回首魔幻的火山窟。
再次进入火山,采用第二套下降方案。先把保险绳放下去,再以主绳开始下降。这一次相对顺利,减少了三分之二的负重。
下降过程中,我的感觉很不好。人本来就处于半悬空状态,身上还有负荷牵扯。我的每一个动作都特别吃力。有力无处使,岩壁很松,掰重了就会脱落打滑。两根保险绳处于松弛状态,也让人很没安全感。
下降到60米的时候,问题来了。
两条先放下去呈U形的保险绳,再加上主绳,都各通过一条绳带系在我身上。我身上绳子太多了。保险绳松弛着很容易跟其他绳子缠绕住。不出所料,它终于和绳带绞在了一起。打了好几个结,无法再梭动。我被悬挂在了岩壁半空,往下一步都动不了。我尝试着去解开,那种悬空的状态下,根本解不开。越急解扣越是一团乱麻。
没办法,这趟下不去了。我只能割断绳带,升回到地面。
中国龙旗飘扬在火山里
坏消息,台风又要来了。
来不及伤感第一次试降失败,抓紧时间找症结所在。气象软件显示,第二波台风,后天早晨到达。
这是马鲁姆火山在驱赶我们的信号吗?经过上一波台风的洗礼,帐篷几乎尽毁,仪器也都腐蚀报废,粮食补给更是不足明天是最后的机会,然后马上撤走。我们经不起再一轮风袭。
明天无论是什么天气,我都必须得下去。
小雨开始下,马鲁姆火山的排气量大幅增加,像个烟囱一样,喷发着硫化物。环境比昨晚还恶劣。
时不我待。一切准备就绪,我生命中最严峻的一次挑战时刻,到来了。
梁红、魏凯、曾乔,还有乔伊斯,看我的表情,都是一脸的紧张。梁红一再交代,出问题了就放弃,马上回来,别强来。曾乔也用他一贯喜欢和我较劲的语调说,张昕宇你别又为了证明什么的去努着上,否则咱俩绝交。魏凯低头摆弄着摄像机,不敢看我。乔伊斯给了我一个意味深长的拥抱,拍了拍我的肩膀。
他们这样,弄得我也有点儿忐忑。强挤出一个笑脸,做OK手势,说我一定能成功。就罩上了防毒面具,背着装备包下去了。
这次采用最后一套方案。主绳依然在我身上背着,两根保险绳由梁红和曾乔负责在山顶释放。这个备选方案是无奈之选,因为在释放绳子的时候,如果两人释放的长度不一致,如果主绳断裂,我会被短的那根绳子拉住,长的那根绳就没吃上劲儿。相当于只有一根保险绳,还可能被绷断。
第一步就没走顺,刚下去一个身位,主绳的绞索就卡住了。吊在那儿,紧急错开重新扣上。
缓缓往下落。脚底的着力点让人很不踏实,踩实了就会脱落,我吊着打趔趄。绳子在岩壁上梭动,也会扫下来一些落石,噼里啪啦往下落,从我身边掉进溶浆里,有的还砸到我身上。
第一个100米的80度斜坡被征服了,进入下面的垂直区域。
每落一段距离,就要跟上面对口令。锚点OK,绳套OK,锁链OK,通信OK。
突然,通信不OK了。我下到那个垂直坡度的时候,感觉背上一沉,装备袋在把我的身体往下拉。显然,给我分担重量的绳子,这会儿放快了。
“收装备袋的绳子,放多了!”
没有反应,绳子还在以固定速率往下放。我又喊了几句,对讲机里面没有任何声音,耳边只有呼呼风声和岩浆迸裂的轰隆声。
不一会儿,装备袋的重量彻底全挂我身上了,400斤,拽得我失去平衡往后仰。我急了,摘下防毒面具往上喊,依然没得到回应。
肯定是通信坏了。攀岩或者岩降,最怕两件事:绳子断了,通信断了。绳子断了马上死,通信断了等会儿死。
没有通信,跟团队失去了联系,会出现两种情况。
第一种,我生扛着400斤,接着往下走,人极度吃力,根本无法踩步点,最后会把我拉离岩壁面,彻底挂在空中。原来只需承担我人体重量的绳子,也会增加额外负荷,随时可能断掉。
第二种,我放弃,开始往上爬,无法跟上面取得联系控制绞盘开关。上升器的拉力是一吨,如果我被卡住了,最后我会被绳子和岩壁凸石切碎,只有一根带血的绳子上去。
酸雨又开始稀里哗啦地下,冲刷着火山灰、石子儿,往下淌,脚的着力面打滑。雾气越来越浓,什么都看不见。我陷入了一种绝望的境地。主绳抖动了几下,两升一降。这是我们事先对好的SOS应急通信暗号,原地待命。
我横挪了几步,找了个突出点倚上去,让装备包的重量卸掉一些。
凄风苦雨里,漫长的等待。挂在火山峭壁上的等待,时间真的很漫长。
一个小时后,对讲机里终于有声音了。原来酸雨进去通信故障了。刚才他们能听见我说话,但他们的声音传不下来在上面紧急修理了半天。我们采购的是军用对讲机,如此轻易地就被酸雨干掉。
无论如何,危机解除了。在半空待了那么久,我的怒气也早被火山蒸汽给稀释掉了。
继续垂降。后面没有再出大问题,走走停停,根据情况适时调整,我还得歇。这比体力活难多了,身体损耗太大,防毒面具还让呼吸不畅。
五个小时后,我到达了岩壁上的一个突出点。这是我们此次征服马鲁姆火山的第一个目标位置,下降275米。这也是我的最低要求,再往下不说,这个位置我是必须要到达的。
我掏出了一面旗子,专门为此程探访马鲁姆火山设计的。本来是想在马鲁姆火山里面插一面中国的五星红旗,这个计划被帕斯卡否决——你去人家的圣山里插自己的国旗,会引发冲突的。有理有据,最后就制作了现在这面旗帜:依然红底,一条中国龙盘踞其中,CHINA点缀在上,硕大的“中国”两字,格外鲜艳。
摊开旗子,站在马鲁姆火山里面。意气风发,前所未有的自豪感如脚下的火山一样,喷涌而出。这是一个男人的征服,一个国家的征服。
俯身往下,跳动的马鲁姆火山就在我眼前。现在看到的景象,和在上面看到的完全不一样。眼前没有一丝遮眼迷雾,马鲁姆火山赤裸相见。隔着厚重的防护服,我的肌肤也能感受到它的热情。沸腾的岩浆翻腾着,透着要吞噬一切的霸气。熔岩四溅,似流星,如流萤,要钻到人心里去。
眼前的马鲁姆火山,像有魔力一样,牢牢攥着我的心,让人不舍再离开。嗡的一下,就感觉世界要爆炸了,整个马鲁姆火山,在往上涌,铺天盖地而来,扑向我的身体,我融化其中,融为一体。我失去了自己的意识,世界已经不存在了,全部都变成了虚无。
火山为证,生死相依
“放绳子,我要下去。”
第一天站在火山口的时候,我就有过要跳下去的冲动现在已经深入它的腹地,这种感觉更加强烈。
“张昕宇,你别乱来!”对讲机里,是梁红焦急的声音。
下面的100多米,是带着一段负角度的垂直岩壁,比我之前下降的近300米都要险峻,也更具诱惑,我要跟马鲁姆火山进行更亲密的接触。
梁红在劝,天快黑了,风越来越急,酸雨越来越浓;五个多小时了,你的体力也扛不住。
被熔岩湖的壮丽蛊惑得不行的我,此时心里也在激烈斗争千辛万苦到了这一步,不继续实在不甘心。可梁红说的也是事实实在太危险。挣扎了一会儿,脑子里另外一个张昕宇跳了出来你来这儿干吗来了?万里长征最后一步,还带犹豫的啊?
跳动着的马鲁姆火山,在我眼前魅惑地舞动,仿佛伸出一只无形的手,在邀请着我。
“你赢了。”我对着烈焰精灵说,然后告诉上面,下次再来今天就到这儿了,我准备上去。
不是我认了,而是因为突然感到一阵窒息。防毒面具在酸雨中浸泡时间太长,有点儿失效,一阵酸雾上涌,感觉全世界的氧气都被抽光了。我必须得上去。我们是来感受火山的是来尝试挑战极限的,绝不玩命。
“梁红,我的命就交给你了。上升器你来控制,把我拉上去。”
这事儿只能是梁红,因为它需要默契。如果拉快了,我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被卡在岩壁上,再不停地扯,我就会被撕了。烟雾太浓,她根本看不清我的位置,对讲机之外,还要她凭感觉。心有灵犀,交命没有问题。
“魏凯,你和曾乔的护照在酒店我和老张房间的抽屉里。如果一会儿老张发生意外,我也不走了,跳下去陪他。”
“你说什么呢?不可能,能想到的危险我们都能回避掉!你别有的没的想那些事儿。”
“咱们既然一起来了,是一条绳上的人,怎么可能把一个人搁下。真出事了我下去背他上来。咱们一起来的,就必须一起走!”
对讲机里,是上面梁红和魏凯、曾乔的声音。听到这些,我有些凝噎,心里阵阵难受。我和梁红早就是一个人了,这种感情不需要山盟海誓。她那几句话,让我更加坚信,我愿意把生命交给这个女人。
魏凯和曾乔,也是跟我一路大风大浪走过来的哥们儿。信任队友,托付生命,这是我们几个男人心照不宣的信条。
生死相依,就是我们几个人之间的关系,也是我们走出来的收获。
老天始终在眷顾着我们,我成功地上来了。他们三个如释重负地放下手里的绳子、工具,说:老张,命你还是自己揣着保管吧,你太重了。
下潜成功之后,返回时我把命交到爱人梁红手中。
升到地面“胜利会师”,握手,都是生死兄弟!
着陆之后,没有什么载歌载舞,庆祝我张昕宇成为第一个下降到马鲁姆火山里的中国人,世界上第二个征服它的人,只是一个简单的击掌相庆。我们是一个团队,没有他们,我什么事儿也不会成。
天快黑了,赶紧收拾东西回营地。太累,我快垮了。
末了,曾乔还给我来了一惊吓。他捏着一段保险绳给我看,已经被岩壁磨损得只剩一发相牵。还有那些金属的绳套、锁扣,都已经被酸雨腐蚀得变形了,零件摇摇欲坠。我那会儿要真蛮着继续下降,可能真就跟马鲁姆火山零距离接触,并终生相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