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莽英雄》草莽英雄(4)
这一带前后百里河面,他熟得不能再熟了,两岸的村落和景物,他一清二楚。
东岸有一条大道,贯通山东京师,绕过四十里外的桑园口,便进入京师的沧州南境。大道在这一段,距河岸约有四五里,不可能看到,也不可能有人在河岸出现,附近没有傍河的村落。
前面两三里的河岸高坡凋林前,隐隐约约可看到有灰黑色的人影走动。
河湾的枯苇丛中,连续驶出五艘八桨蜈蚣快舟。舟上人与舟子,皆穿了附近不可能看到的油绸水靠,背上系有隐约可辨的兵刃。
“这是什么玩意?水贼?”他自问。
据他所知,这一带根本不可能有水贼。
德州有官兵巡逻,官道附近有一座十二连城,(距城十里)也派有官兵驻守。
十年前山东响马造反,占据了十二连城,剿寇总指挥马中锡,在这里招降巨魁刘六,之后一直由德州左卫派兵驻守。
更远些,四十里外的桑园口,是安陵废县的故城,也有官兵驻守,有大水驿良店官驿,有储粟的河仓。所以这以北四十里河上河下,绝不可能有水贼窝藏。
前面那艘快船,不但不让出航道,反而往外移,有意阻挡航道。
后面那艘大船,也故意阻挡飞驶而来的快马船。
“怎么一回事?”他已看出不寻常的警兆。
金锣声狂鸣,渐来渐近。
“这些人竟然准备下水。”他惊呼。
三艘蜈蚣快艇上的人,皆爬伏在两舷外准备滑下水。
水冷刺骨,即使穿了水靠,也支持不了片刻,人必定会冻僵下沉。如要支持稍久些,一是喝几口高粱烧,或者吃少量的砒霜。
发现警兆已嫌晚了些,缺乏经验因此反应也慢了些。船轻水急,所有的船只,除了他这一艘小艇之外,全部卯足了劲飞驶,冲浪回旋。
他陷入船阵中,脱不了身。
“他们在计算快马船。”他终于明白原因了,奋力操桨向河岸冲。
罡风凛冽,河广云低,激浪如涛,船跃雨急,这一冲船首疾转,狂风掀走了他的雨笠,露出面孔。他双手操两桨,本能地想放左桨护帽,船猛然转侧,跳跃。
一艘蜈蚣快舟从斜刺里冲来,舟上的人看清了他的面孔。
这瞬间,他也看清了舟上的人。
“是这个人,他认识我们,毙了他!”有人大叫。
后面那艘快船,也破浪冲到。
快马船上的人,已发觉有变,纷纷持刀抢出,船速增剧,已势如奔马接近左后方不远处,与前面斜撞而出的快船即将接触。
他看清的人,正是在码头,向他询问黄大爷住处的虬须中年人陈老兄,以及两位美丽的少女。
尤其是两位少女的身影,留给他的印象颇为深刻,所穿的柔软贴身水靠,把胴体暴露得凹凸分明,曲线玲珑动人心魄。
他哪曾见过这种养眼的奇景?一怔之下险象立现,左桨坠水,船首下插。
这瞬间,足有五把飞刀,从四五个穿水靠的人手中发出,其中一位少女也掷出一把。
两艘船斜向相错,船跳动激烈。数量多的飞刀,才能有机会将目标击中,所以有五个人不约而同发射,五把飞刀像纲般破空汇聚。
喊声与杀声同时传到,快马船已被第一艘蜈蚣快艇撞及,穿水靠的人包括舟子,跃上快马船的右舷,刀斧钩叉纷纷与船上的警卫接触。
他欠缺搏斗的经验,无法应付突然发生的多种危急状况,大事休矣。
笠飞,桨掉,船起即落,侧转斜倾并向下钻,飞刀齐至,身形不稳。
生死关头,激发他的求生本能,丢掉了右桨,双手外张,猛然像抱柱一样一合,身躯像是突然缩小了一倍,沉重厚硬的蓑衣像大而无当的外壳,他缩小了身躯藏在壳内像乌龟遇敌缩头藏脚。
有两把飞刀贯入蓑衣,三把落空。
同一瞬间,小船尾部一升,船头扭转入水。
他没入水中,蓑衣向上漂浮。
蜈蚣快舟斜冲而过,冲向杀声震天的快马船。
***
德州城沸沸扬扬,闹翻了天,官兵,丁勇,捕快……大批出动,人仰马翻。
快马船在西岸的河湾被寻获,东岸就是驻有一些卫军的十二连城。
在兵马云集的德州附近作案,水贼的胆子未免太大了。
这一带的治安,自从山东响马白衣军造反被剿没之后,治安日渐恢复安静,这两三年从没发生过大案,根本不可能有水贼滋生潜伏。
皇家的快马船被劫,那还了得?
快马船半搁在岸上,破坏得不堪使用了。船上的财物被洗劫一空,留下二十一具护船官兵的尸体。财是什么?没有活口可以调查。
经调查结果,由经过的船只船夫口中,知道当时共有五艘蜈蚣快舟,四艘中小型快船,向快马船围攻,水上水下厮杀,无法估计到底有多少人打劫快马船。
被其波及来不及脱出的过往船只,被撞翻的也有七艘之多。
其中包括了新丰村霍家二少爷,被谑为老秀才霍文恭的代步小船,二少爷不曾返家,可能已遭没顶,凶多吉少。
消息瞒不了人的,事后州人知道的是:快马船确是皇家的,没错。
但船上所留下的证物,却是“奉天征讨威武大将军镇国公”朱寿的。
那面军旗,是威武副将军朱彬的。
只有官方的高阶层人士,才知道这位奉天征讨威武大将军镇国公,是荒淫无道的当今皇上正德皇帝。
威武副将军朱彬,就是众手所指,人人皆曰可杀的国贼江彬,赐姓朱,是正德皇帝的干儿子。
去年六月,江西宁王举兵造反,天下骚然。
七月二十六,宁王兵败新建,被王阳明先生活捉。
八月二十日,正德皇御驾亲征,在出京四天到达涿州时,接到王阳明先生的捷报,立即下圣旨不许发布,他要下江南自己去捉,捉已经被囚禁了的堂祖叔宁王宸濠。
叛乱已经平定了四个月,正德皇帝目下仍在南京“御驾亲征”,征得南京的人怨天恨地,征得江南的漂亮大闺女人人自危。
整个江南与江西水深火热,迄今仍然是军管戒严期,没颁布叛乱已经平定的圣旨。
这艘快马船到底运送了些什么进京,成了各方瞩目的话题。
打劫的水贼,毫无疑问是外地来的。这批数量庞大,组织周详严密的水贼,也成了众所注目的目标,谣言满天飞。
***
二更天,红尘邪怪的屋中一灯荧然。老少两人在堂屋品茗,外面漆黑的夜空大雨如注,风雨声震撼着大地,两三里外的州城在风雨中沉睡。
霍文恭不胜愤懑地,将昨天进城以后所发生的事,以及今早在河上所经历的凶险,有系统地说出。
河上所发生的一连串急剧变化,像是在同一瞬间发生,处理凶险事故毫无经验的他,手忙脚乱哪应付得了?
仅雨笠被突然吹掉的最简单事故,他也慌了手脚,怎么放手丢桨去抢抓吹掉的雨笠?一顶雨笠所值几何?一根桨的价值,足可买二十顶雨笠而有余。可知这完全是反射性的动作,与物品的价值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