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看金庸小说》韦小宝这小家伙(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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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重“人情”和“义气”是中国传统社会中的特点,尤其是在民间与下层社会中。
统治者讲究“原则”。“忠”是服从和爱戴统治者的原则;“孝”是确定家长权威的原则;“礼”是维系社会秩序的原则;“法”是执行统治者所定规律的原则。对于统治阶层,忠孝礼法的原则神圣不可侵犯。皇帝是国家的化身,“忠君”与“爱国”之间可以划上等号。
“孝”是敬爱父母的天性,但统治者过分重视提倡,使之成为固定社会秩序的权威象征,在自然之爱上,附加了许多僵硬的规条。“孝道”与“礼法”结合,变成敬畏多于爱慕。在中国的传统文学作品中,描写母爱的甚多而写父爱的极少。称自己父亲为“家严”,称母亲为“家慈”,甚至正式称呼中,也确定父严母慈是应有的品格。似乎直到朱自清写出“背影”,我们才有一篇描述父爱的动人作品。“忠孝”两字并称之后,“孝”的德行被统治者过分强调,被剥夺了其中若干可亲的成分。汉朝以“孝”与“廉”两种德行来选拔人才,直到清末,举人仍被称为“孝廉”。
在民间的观念中,“无法无天”可以容忍,甚至于,“无法无天”蔑视权威与规律,往往有一些英雄好汉的含义。但“无情无义”绝对没有,被摒绝于社会之外。
甚至于,“无赖无耻”的人也有朋友,只要他讲义气。
“法”是政治规律,“天”是自然规律,“无法无天”是不遵守政治规律与自然规律;“无赖无耻”是不遵守社会规律。但在中国传统社会中,“情义”是最重要的社会规律,“无情无义”的人是最大的坏人。
传统的中国人不太重视原则,而十分重视情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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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视情义当然是好事。
中华民族所以历数千年而不断壮大,在生存竞争中始终保持活力,给外族压倒之后一次又一次的站起来,或许与我们重视情义有重大关系。
古今中外的哲人中,孔子是最反对教条、最重视实际的。所谓“圣之时者也”,就是善于适应环境、不拘泥教条的圣人。孔子是充分体现中国人性格的伟大人物。
孔子哲学的根本思想是“仁”,那是在现实的日常生活中好好对待别人,由此而求得一切大小团体(家庭、乡里、邦国)中的和谐与团结,“人情”是“仁”的一部分。孟子哲学的根本思想是“义”。那是一切行为以“合理”为目标,合理是对得住自己,也对得住别人。对得住自己很容易,要旨在于不能对不起人,尤其不能对不起朋友。
所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父母和朋友是人生道路上的两大支柱。所以“朋友”与“君臣、父子、兄弟、夫妇”的关系并列,是“五伦”之一,是五大人际关系中的一种。西方社会、波斯、印度社会并没有将朋友的关系提到这样高的地位,他们更重视的是宗教,是神与人之间的关系。
一个人群和谐团结,互相爱护,在环境发生变化时尽量采取合理的方式来与之适应,这样的一个人群,在与别的人群斗争之时,自然无往而不利,历久而常胜。
古代无数勇武强悍、组织紧密、纪律森严、刻苦奋发的民族所以一个个在历史上消失,从此影踪不见,主要是他们的社会缺乏弹性,在社会教条或宗教教条下僵化了。没有弹性的社会,变成了 尸式的社会。再凶猛剽悍的 尸,毕竟是 尸,终究会倒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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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古典小说基本上是反教条反权威的。
《红楼梦》反对科举功名,反对父母之命的婚姻,颂扬自由恋爱,是对当时正统思想的叛逆。《水浒》中的英雄杀人放火,打家劫舍,虽然最后招安,但整部书写的是杀官造反,反抗朝廷。《西游记》中最精彩的部分是写孙悟空大闹天宫,反抗玉皇大帝。《三国演义》写的是历史故事,然而基本主题是“义气”而不是“正统”。《封神榜》作为小说并不重要,但对民间的思想风俗影响极大,写的是武王伐纣,“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惟有德者居之”,最精采部分是写哪咤反抗父亲的权威。《金瓶梅》描写人性中的丑恶(孙述宇先生精辟的分析指出:主要是刻划人性的基本贪、嗔、痴三毒),与“人之初,性本善”的正统思想相反。《七侠五义》中最精采的人物是反朝廷时期的白玉堂,而不是为官府服务的御猫展昭。
武侠小说基本上承继中国古典小说的传统。
武侠小说所以受到中国读者的普遍欢迎,原因之一是,其中根本的道德观念,是中国人大众所普遍同意的。武侠小说又称为侠义小说。“侠”是对不公道的事激烈反抗,尤其是指为了平反旁人所受的不公道而努力。西方人重视争取自己的权利,这并不是中国人意义中的“侠”。“义”是重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往往具有牺牲自己的含义。“武”则是以暴力来反抗不合正义的暴力。中国人向来喜欢小说中重视义气的人物。在正史上,关羽的品格、才能与诸葛亮相差极远,然而在民间,关羽是到处受人膜拜的“正神”“大帝”,诸葛亮不过是个十分聪明的人物而已。因为在《三国演义》中,关羽是义气的象征而诸葛亮只是智慧的象征,中国人认为,义气比智慧重要得多。《水浒》中武松、李逵、鲁智深等人既粗暴又残忍,破坏一切规范,那不要紧,他们讲义气,所以是英雄。许多评论家常常表示不明白,宋江不文不武,猥琐小吏,为甚么众家英雄敬之服之,推之为领袖。其实理由很简单,宋江讲义气。
“义气”在中国人道德观念中非常重要。不忠于皇帝朝廷,造反起义,那是可以的,因为中国人的反叛性很强。打僧谤佛,咒道骂尼,那是可以的,因为中国人不太重视宗教。偷窃、抢劫、谋杀、通奸、残暴等等罪行,中国民间对之憎厌的程度,一般不及外国社会中之强烈。但不孝父母绝对不可以,出卖朋友也绝对不可以。从社会学的观念来看,“孝道”对繁衍种族、维持社会秩序有重要作用;“义气”对忠诚团结、进行生存竞争有重要作用。“人情”对消除内部矛盾、缓和内部冲突有重要作用。
同样是描写帮会的小说,西洋小说中的《教父》、《天使的愤怒》(Rage of Angels)等等中,黑手党的领袖,可以毫无顾忌的残杀自己同党兄弟,这在中国的小说中决计不会出现,因为中国人讲义气,绝对不能接受。法国大小说家雨果《悲惨世界》中那个只重法律而不顾情义的警察,中国人也绝对不能接受。
士大夫也并非不重视义气。《左传》、《战国策》、《史记》等史书中记载了不少朋友之间重义气的史实,予以歌颂赞美。
西汉吕后当政时,诸吕想篡夺刘氏的权位,陈平与周勃谋平诸吕之乱。那时吕禄掌握兵权,他的好朋友郦寄骗他出游而解除兵权,终于尽诛诸吕。诛灭诸吕是天下人心大快的事,犹如今日的扑灭“四人帮”,但当时大多数人竟然责备郦寄出卖朋友(《汉书》:“天下以郦寄为卖友。”》这种责备显然并不公平,将朋友交情放在“政治大义”之上。不过“朋友决不可出卖”的观念,在中国人心中确是根深蒂固,牢不可拔。
至于为了父母而违犯国法,传统上更认为天经地义。儒家有一个有名的论题:舜的父亲如果犯了重罪,大法官皋陶依法行事,要处以极刑,身居帝位的舜怎么办?标准答案是:舜应当弃了帝位,背负父亲逃走。
“大义灭亲”这句话只是说说好听的。向来极重亲情人情的中国人很少真的照做。倒是“法律不外乎人情”、“情理法兼顾”的话说得更加振振有词。说是“兼顾”,实质是重情不重法。
中国人的传统观念中,“情”总比“法”重要。诸葛亮挥泪斩马谡虽得人称道,但如他不挥泪,评价就大大不同了,重点似乎是在“挥泪”而不在“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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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民族的生存与兴旺,真正基本毕竟在于生产。中华民族所以历久常存,基础建立在极大多数人民勤劳节俭,能自己生产足够的生活资料。一个民族不可能依靠掠夺别人的生产成果而长期保持生存,更不可能由此而伟大。许多掠夺性的民族所以在历史上昙花一现,生产能力不强是根本原因。
民族的生存竞争首先是在自己能养活自己,其次才是抵御外来的侵犯。
生产是长期性的、没有甚么戏剧意味的事,虽然是生存的基本,却不适宜于作为小说的题材,尤其不能作武侠小说的题材。
少数人无法无天不要紧,但如整个社会都无法无天,一切规范律则全部破坏,这个社会决不可能长期存在。然而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情景不适宜作为小说的题材。正如男婚女嫁、养儿育女的正常家庭生活不适宜作小说的题材。(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小说的第一句是:“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他写的是不幸的家庭。)但如全世界的男人都如罗密欧,全世界的女人都如林黛玉,人类就绝种了。
小说中所写的,通常是特异的、不正常的事件与人物。武侠小说尤其是这样。
武侠小说中的人物,决不是故意与中国的传统道德唱反调。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出于恻隐之心;除暴安良,锄奸诛恶,是出于公义之心;气节凛然,有所不为,是出于羞恶之心;挺身赴难,以直报怨,是出于是非之心。武侠小说中的道德观,通常是反正统,而不是反传统。
正统的只有统治者才重视的观念,不一定与人民大众的传统观念相符。韩非指责“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是站在统治者的立场,指责儒家号召仁爱与人情,扰乱了严峻的统治,侠者以暴力为手段,干犯了当局的镇压手段。
古典小说的传统,也即是武侠小说所接受的传统,主要是民间的,常常与官府处于对立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