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狐外传[旧版]》第四八回 墓中宝刀(3)
胡斐一路向南,这日中午,在陈官屯一家饭铺中打尖,刚坐定不久,只听得靴声橐橐,走进四名清廷武官来。领先一人瘦长身材,正是鹰爪雁行门的曾铁鸥。胡斐心下微微一惊,侧过了头不去看他,心想自己虽已乔装改扮,他未必认得出来,但曾铁鸥此人甚是精明,说不定给他瞧出破绽。
饭铺中的店小二手忙脚乱,张罗着侍候这四位大官。胡斐心想:“这四人出京南下,多半和我的事有关,倒要听听他们说些什么。”可是曾铁鸥等四人风花雪月,尽说些没打紧之事,只把胡斐听得好生纳闷。便在此时,忽听得店外青石板上笃笃声响,有一个盲人以杖探地,慢慢走了进来。
那人一进饭铺,胡斐心中怦怦乱跳,这几日来他一路打听石万嗔的踪迹,始终不得头绪,不料竟在这个小镇上的饭店中狭路相逢。只见他衣衫褴褛,面目憔悴,左手兀自摇着那只走方郎中所用的虎撑。他摸索到一张方桌,再摸到桌边的板凳,慢慢坐了下来,说道:“店家,先打一角酒来。”店小二见他是个乞儿模样,没好气的问道:“你要喝酒,有银子没有?”石万嗔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店小二道:“好,我去打酒给你。”
石万嗔一走进饭铺,曾铁鸥向三个同伴便打着手势,意思说要上前捉拿。原来那日在掌门人大会之中,程灵素口喷毒烟,使得人人肚痛,群豪疑心福康安在酒水中下毒,福康安等却认定是这个“毒手药王”做了手脚。因此福康安派遣大批武官卫士南下,交代了三件要务:第一是追捕红花会群雄和胡斐、程灵素、马一凤一行人,寻回福康安的两个儿子,这是第一件要事;第二是捉拿拆散掌门人大会的“罪魁祸首”石万嗔;第三是捉拿得悉福康安重大隐秘的汤沛及尼姑圆性。
这时曾铁鸥眼见石万嗔双目已盲,心下好生喜欢,但犹恐他是假装,慢慢站起身来,说道:“店家,怎地你店里桌椅这般少?我要找个座头也没有?”一面说,一面向店小二大打手势,命他不可作声。另一名武官接口道:“张掌柜的,今儿做什么生意,到陈官屯来啊?”曾铁鸥道:“还不是运米来么?李掌柜,你生意好?”那武官道:“好什么?左右混口饭吃罢啦。”两人东拉西扯的说了几句。曾铁鸥道:“没座位啦,咱们跟这位大夫搭一个座头。”说着便打横坐在石万嗔的桌旁。
其实饭店中空位甚多,但石万嗔并不起疑,对两人也不加理睬。曾铁鸥才知他是真盲,胆子更加大了,向另外两名武官招手道:“赵掌柜,王掌柜,一起过来喝两盅吧,小弟作东。”那两武官道:“叨扰,叨扰!”也过来坐在石万嗔身旁。
石万嗔眼睛虽盲,耳音仍是极好,听着曾铁鸥等四人满嘴北京官腔,并非本地口音,说的是做生意,但没讲得几句,便露出了马脚。他微一琢磨,已猜到了八九分,站起身来,说道:“店家,我今儿闹肚子,不想吃喝啦,咱们回头见。”曾铁鸥按住他肩头,笑道:“大夫你不忙,咱们喝几杯再走。”石万嗔知道脱身不得,微微冷笑,便又坐下。
一会儿酒菜端了上来,曾铁鸥斟了一杯酒,道:“大夫,我敬你一杯。”石万嗔道:“好好!”举杯喝干,道:“我也敬各位一杯。”右手提着酒壶,左手摸索四人的酒杯,替每人斟上一杯,斟酒之时,指甲轻弹,在各人酒杯中弹上了毒药,手法便捷,却是谁也没瞧出来。
可是他号称“毒手药王”,曾铁鸥虽然没见下毒,如何敢喝他所斟之酒?轻轻巧巧的,将自己一杯酒和石万嗔面前的一杯酒换过了。
这一招谁都看得分明,便只石万嗔无法瞧见。胡斐心中叹息:“你双眼已盲,还在下毒害人,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我何必再出手杀你?”
胡斐站起身来,付了店帐。只听曾铁鸥笑道:“请啊,请啊,大家干了这杯!”四名武官脸露奸笑,手中什么也没有,一齐说道:“干杯!”只见石万嗔拿着他自己下了毒药的一杯酒,仰脖子喝了下去,嘴角边露出一丝狡猾的微笑。胡斐知他料定这四名武官转眼便要毒发身亡,心中忽起怜悯之感,大踏步走出了饭铺。
数日之后,胡斐到了沧州乡下父母的坟地。在他幼时,每隔几年,平四叔便带着他前来扫墓。三年前胡斐又来过一次。
每次到这地方,胡斐总要在父母的墓前呆呆地坐上几天,心中想着各种各样的事情:如果爹爹妈妈这时候还活着……如果他们瞧见我长得这么高大了……如果爹爹见我这么使刀,不知会说什么……
这日胡斐来到墓地时,天色已经傍晚,远远瞧见一个穿淡蓝衫子的女人,一动不动地站在他父母的墓旁。这块墓地中没有别的坟墓,“难道这女子竟是我父母的相识?”胡斐心中大奇,慢慢走近,只见那女子是个相貌极美的中年妇人,一张瓜子脸儿,秀丽出众,只是脸色过于苍白,白得没半点血色。她看见胡斐走来,也是微感讶异,抬起了头望着他。
这时胡斐离北京已远,途中不遇追骑,已不再乔装,但风尘仆仆,满身都是泥灰。那女子见是个不相识的少年,也不在意,转过了头去。这么一转头,胡斐却认出她来――她是跟着田归农私逃的、苗人凤的妻子。当年在商家堡,苗人凤的女儿大叫“妈妈”,张开了双臂要她抱抱,但她终于硬起心肠,转过了头去。这样狠心的一转头,胡斐永远都忘不了。
他忍不住冷冷的道:“苗夫人,你独个儿在这里干什么?”
她陡然间听到“苗夫人”三字,全身一震,慢慢回过身来,脸色更加白了,颤声道:“你……你怎么知道我……”说了这几个字,缓缓低下了头去,下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胡斐道:“我出世三天,父母便长眠于地下,终身不知父母之爱,但比起你的女儿来,我还是快活得多。那天商家堡中,你硬着心肠不肯抱女儿一抱……不错,我比你的女儿是快活得多了。”
苗夫人南兰身子摇摇欲倒,道:“你……你是谁?”胡斐指着坟墓,说道:“我是到这里来叫一声‘爹爹,妈妈!’只因他们死了,这才不答我,这才不抱我。”南兰道:“你是大侠胡一刀……的……的令郎?”胡斐道:“不错,我姓胡名斐。我见过金面佛苗大侠,也见过他的女儿。”南兰低声道:“他们……他们很好吧?”
胡斐斩钉截铁的道:“不好!”南兰走上一步,道:“他们怎么啦?胡相公,求求你,求你跟我说。”胡斐道:“苗大侠被奸人所害,瞎了双目。苗姑娘孤苦伶仃,没妈妈照顾。”南兰惊道:“他……他武功盖世,怎能……”胡斐大怒,厉声道:“在我面前,你何必假惺惺装模作样?田归农行此毒计,难道不是出于你的奸谋?此处若不是我父母的坟墓所在,我一刀便将你杀了。你快快走开吧!”
南兰颤声道:“我……我确是不知。胡相公,这时候他已好了吗?”胡斐见她脸色极是诚恳,不似作伪,但心想这女子水性杨花、奸滑凉薄,什么样子都装得出,不愿跟她多说,哼了一声,转身便走。南兰喃喃的道:“他……他竟被人弄瞎了眼睛,兰儿,我苦命的兰儿……”只觉眼前一黑,翻身摔倒,晕了过去。
胡斐听得声响,回头一看,倒吃了一惊,微一踌躇,过去一探她鼻息,竟是真的气厥,脉息微弱,越跳越慢,若是不加施救,立即便要身亡。他万不料到这个无情无义的女子竟会如此,当下急捏她的人中,在她胁下推拿。过了良久,南兰才悠悠醒转,低声道:“胡相公,我死不足惜,只求你告我实情,他和我兰儿到底怎样了?”胡斐道:“难道你还关怀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