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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俣从中央医科人学附属医院新大楼六楼的电梯裡走了出来。
上回来这裡的时候,胜俣成功地收买了一名护士。就是那个被他询问过医疗部在哪裡,后来在开水房门口又碰上过的那个女人,那女人很擅长化妆,而且一副爱贪小便宜的样子,她的名字叫栗原彰子。
“问你一下,知道栗原在哪裡吗?”
才这样问完,她本人就很巧合地出现了。
“啊。”
两人打了个照面,反倒是栗原先拉起了胜俣的手,把他拉向一个看上去没有什麽人的阶梯教室。
——什麽啊,什麽啊?
栗原走到下一楼的楼梯拐角平台,停住了脚。她张望了下,看有没有人上来,继而转身面向胜俣。
“你来得正好。我刚想跟你联繫。”
“怎麽了,发生什麽事了吗?”
栗原眼神极为认真地点了点头。
“前天深夜,深泽由香裡从医院裡逃跑了。”
“什麽?”
这也就是说,昨天大塚被杀害的时候,由香裡并不在医院裡。
这样的话那为什麽前天不通报?你以为我为什麽要给你好处费啊?胜俣拼命压制著想这样大吼的衝动。如果现在就发作的话,那后面的一系列事情就办不成了。
“这种事情啊,彰子你应该及时告诉我嘛……”
“这……这种事情?”
她有些较真起来似的撅起嘴。
“我本来就不用上夜班的,而且前天我休息,再说我又不是直接负责她的。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对,这个女人就是那种很容易反咬你一口的人。胜俣只好“知道了,知道了”地安抚她,希望她能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自己。
“……其实在这之前,深泽由香裡已经好几次从医院裡悄悄跑出去过了,但都是在天亮之前回来的。可是这次已经过了一天半了还没有回来。医生们和事务局的人已经商量过好几回了,但好像还没有要上报员警的意思。我想他们是想再观望一下后面的情况……我想您也是知道的,像这种事情,他们是很讨厌通报警方的。所以,今天也许是一个机会,稍微旁敲侧击一下,搞不好尾室医生会把由香裡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你呢。”
胜俣内心的骚动现在已经扩展到了全身。
“尾室现在在哪儿?”
“在第三诊疗室。我跟你一起去。如果裡面有患者,必须得把他带出来。”
和预想的一样,她还真是一个派得上用场的女人。
◇
栗原彰子的估计没错,第三诊疗室裡果然有病人。
“吉村,我们出去一会儿吧……”
栗原向胜俣使了个眼色,把一个动作迟缓的中年女性从房间裡带出来,往走廊上走去。胜俣用眼神应答,待两人出去后,关上了门。
尾室坐在上回那个位子上,正看著他。依旧是一副不配合的态度,但这次脸上多了几分困惑的表情。
“……怎麽啦,好像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是吗?尾室医生,如果你觉得可以的话,我们来好好谈一谈吧。”
胜俣稳稳地坐在了患者的座位上,明知禁烟却还是点上了一支香烟。尾室什麽都没说。
“现在,有一名重度精神病患者逃走了,像这样置之不顾是正常的吗?我觉得问题很严重啊。”
胜俣把便携烟灰缸放在桌子上,打开盖子,弹了弹烟灰。尾室目不转睛地盯著他的一举一动。
“如果由香裡在外面做了什麽事,你怎麽办?”
尾室“啊”地屏住了呼吸。
“比方说,杀了人的话……你打算怎麽收拾这个局面?”
尾室瞥了胜俣一眼,轻轻地歎了一口气,然后把视线移向了一边。这举动仿佛是在说“这种事也是有可能的”。
“我说,尾室医生,其实这种事好像真的已经发生了哦。只是还有几点我不太明白的地方,这几个问题不搞清楚,就没办法进一步解决案子。嗯,你也知道的……之前也已经说过了,我并没有要因为由香裡的病情或是精神状态就把莫须有的罪名强加给她的意思。正因为她是无辜的,或者说正是出于想保护她的心情,你更应该协助我办案了,不是吗?我想这是为了由香裡好,甚至也是为了你好啊。”
尾室缓缓地仰天看向天仡板,然后闭上眼,下决心似的深深呼了一口气。犯罪嫌疑人在坦白之前,偶尔会有这样的动作。
胜俣下意识地沉默了,然后尾室就用疲倦而嘶哑的声音缓缓讲述起来。
“由香裡她……可能受到过她爸爸的严重虐待。听说她爸爸以前是黑社会成员,还是个瘾君子,对她应该还有性虐待。这些都让她的精神崩溃了……”
这些事情,胜俣在上次的来访后就略有耳闻了。上次尾室啪啦啪啦地给他列了一长串精神病名称,让胜俣感觉自己被耍了。
“也就是说,由香裡是多重人格?”
女儿受到了父亲的性虐待,女儿的心裡自然会对父亲产生憎恨。但另一方面,也继续存在著喜欢父亲,不想僧恨父亲的心情。这个矛盾把女儿的精神撕裂了。不知不觉中,她开始告诉自己,遭受虐待的那个人不是自己,而是不相干的另外一个人。然后,在自己的内心世界裡製造出另外一个人,也就是拥有了双重人格。
遭到父亲性虐待的少女容易患上多重人格分裂症,就是基于这样的精神结构原理,这也是胜俱刚从书上看来的。可是,尾室却回答道:“不,不是这样的。”
被尾室简单地否定后,胜俣觉得自己完全是自找没趣。
——哼,不懂装懂可是要吃亏的哦!
胜俣按灭烟头,催促道:“那是怎麽一回事?”
“你说的是亲生父亲的情况。虐待由香裡的是她妈妈的再婚物件,所以跟你说的情况还是有不同的。但她苦恼的事情并没有区别。她从心底裡就对自己是女性这件事十分厌恶,被继父玷污了的身体是她最憎恨的。结果,你知道她做了什麽吗?”
胜俣已经不知该说什麽才好,沉默地摇摇头,尾室像是忍著疼痛一般,急促地呼了一口气。
“由香裡她一开始并不是被送到精神神经科,而是被送到急救室来的。她在儿童福利院用美工刀把自己的右乳房割掉了……所以才被担架抬到这裡来。”
——自己把乳房……
即使是胜俣,也不禁表情僵硬起来。
“她被送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是左腕伤痕累累、全身皮肤发硬的状态了。一旦陷入像她那样的状态,看见自己的血就会变成他们最好的精神安定剂。这个俗称‘割腕症候群’。
“找不到自己活著的价值,无奈地接受被玷污的事实,觉得自己又臭又葬,不是人类,而是垃圾……但又想认为自己其实并不是这样的。她想方设法地要确认自己作为一个人的存在价值。自己是活著的,自己也流淌著和别人同样的红色鲜血……结果连这种毫无疑问的事情,她都忍不住要去确认一下。
“她的精神状况已经被逼到了绝境,不时地发出尖叫。然后,又因为手上已经没有可以下刀的地方了,到头来,她就自己把自己的女性象徵——乳房割掉了。
“不幸的是,她是一种特殊体质。简单地说,就是她的血凝固得比较快,是一种止血比较快的特殊体质。多亏这一点,她算是保住了一条性命,但反过来说,她的苦恼也因此不得小继续下去。由香裡在这个医院裡把自己的左乳房也割掉了。出院后,在新宿的街头,她又自己动手把臀部的肉和腹部的肉削掉。大白天的,她就赤身裸体地出现在歌舞伎钉的路上,自己切割著自己的身体。”
一个自己动手把身上的女性特徵全部切割掉的少女,她的体形到底会变成一副什麽样子呢?胜俣想像到了一些画面。事到如今,由香裡就是“F”,这已经是确定无疑的事情了。
“医生啊……你能看一下这张照片吗?”
胜俣把从辰巳那裡拿到的那二张照片排在了桌上。看到尾室的表情变化,胜俣知道自己已经没必要再问什麽问题了。
“照片上的人是深泽由香裡吗?”
尾室像是垂下头似的点了点头。
“嗯……我觉得非常像。”
“那这个男人又是谁?你有印象吗?”
尾室先是摇了摇头,但随即把脸凑近到中间的那张照片上,那上面拍的不是由香裡,而是另一个相对清楚的人影。
“……说起来,有…个说是她表哥的人来看过她一两次,跟照片上的人倒是有几分相似。”
“你确定?”
“不,因为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所以记得不是很清楚了。不过感觉上应该是的……”
“知道叫什麽吗?”
“如果事务局保管的探访名单还没有到期处理掉的话,那我想应该是可以知道的。”
“请你赶紧帮我去查一下!”
尾室点头应了一声“是”,伸手去拿听筒。
胜俣又衔上了一支烟,点上火。
传达完事情、挂上电话的尾室就好像自己是嫌疑犯一样,一副彻底死心了的模样。
“……看来由香裡常常从这裡逃出去。”
尾室默默地点了点头。
“应该就是在每月的第二个星期天吧?”
尾室困惑地侧起头。
“那这个事情后面也查一下吧。嗯,我觉得至少第二个周日这一点是不会错的啊。”
尾室慢慢地低下头,像是在说“知道了”。
窗外,是一副暴雨将至的景象,乌云密佈。仔细。一看,发现乌云正向这边一点点地飘过来。所以胜俣没来由地感觉到这实在不算什麽宜人的风景。
也不知道事务局确认一下探访者的名单需要多长时间,胜俣正这麽想著,这时,尾室突然开口了。
“……在这裡大概一年的时间裡,由香裡的病情有所好转。但是七月中旬,忽然接到了她哥哥去世的消息。囚为足她唯一的亲人,不可能不告诉她,所以我也做好了她会遭受重大打击的心理准备……但是,她的反应远比我想像的要激烈得多。
“除了严重的抑鬱、离人症、自我伤害以外,还出现了明显的伤害他人行为。甚至还反剪著护士把她带到某个地方,用美工刀架在护士的脖子上。幸好她被人劝服了,没有发生什麽严重的后果,但那时候,她顺口说出了让人毛骨悚然的话……说是如果我杀人的话,哥哥一定会赶来帮我的……”
胜俣的胸口像是被烟熏到了。
“那是什麽时候的事情?”
“上个月底。”
很巧的是,那时西新井署的巡查长正要来探访,但见面被延后了。
“……尾室医生啊,我并没有要对你保护患者人权的那种态度说三道四,只是,如果你早一点把这些事情告诉那些跟我差不多的警官的话,那个叫金原太一的男人可能就不会死了。如果这个都办不到,那至少上回我来的时候,你该把由香裡的异常状况告诉我的……那麽,跟我同一课的那个叫大塚的年轻员警就不会死了……至少这一点,我是可以确定的。”
这时,口袋裡的手机震动了。
“……我是胜俣。”
“啊,我是辰巳。那个幕后黑手已经查出来了!”
有很重的东西猛地击穿了胸口正中央。
“什麽嘛,很神速啊。”
“那是当然的。我可是把你给的两百万全部交出去了。行了,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我说了你可别吓到,幕后黑手就是警视厅协力厂商面本部部长的儿子——北见异。现在在你们设立了专案组的龟有署研修的那个小毛孩,就是真正的幕后黑手!”
“该死!”
胜俣丢下一句“我会再来的”,就往门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