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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想痛痛快快哭一场》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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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晴朗,像初夏一般暖和。中午休息时,日和子去园艺店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三明治,往回走的时候,决定绕个远路顺便散散步。就算回去稍微晚点,也能马上吃完三明治,没有关系。

日和子想,没想到人会如此单纯地被太阳吸引。她在心里又加上一句:看来和虫子一样。四月,住宅小区空气柔和,行人明显比平日多。

在十字路口等信号灯时,一位骑着摩托车同样在等信号灯的人忽然摘下头盔说“你好”。原来是住在同一栋公寓的秋吉太太的丈夫。日和子也说“啊,你好”,然后笑着点头示意,仅此而已。但她异常惊讶。如果不摘下头盔,根本不知道他是谁,也不会在意停在那儿的摩托车。他原本也可以不打招呼,却专门摘下头盔……在她的思维里,男人这种生物,在必要的时候会表现得彬彬有礼,但毫无必要的时候,绝不会礼貌得体。

竟然也有这样的男人,真是难以置信,竟然有没必要说话却主动开口的男人。

秋吉太太的丈夫穿着半袖T恤,这也让日和子惊讶。他的胳膊很有魅力。

今天早晨逍三心情不好。因为明明是星期天,日和子却安排了工作。他不高兴也没办法,这是一个月前就定下来的事情,又不是出去玩。一想就有些郁闷。

“午饭怎么办?”逍三躺在床上责备似的问。

“要么出去买点,要么在外面吃。”

没有应答。

天空是淡蓝色。走进一条小路,日和子见停在路边的汽车天窗和窗户都开着,传来一对男女的谈话声。

“因为你说臭,你知道我有多介意吗?”

男人用近乎恐吓的低沉声音说。

“哈哈,本来就是嘛。”

女人若无其事地回答。

一排排的连翘、繁茂的珍珠花,还有春意盎然的白木兰。

在日和子工作的园艺店近前,她和一对穿运动服的情侣擦肩而过,男人正起劲地边比画边说:“因为是脑袋先出来,每次骨盆都会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地响。”

女人说:“哇,好疼呀。”

之后又看见五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骑着自行车经过,嘴里还说着:“这边行吗?”“右边,右边。”

日和子又笑了。大家都像虫子一样来到外面。因为暖和,因为天气好,因为是星期天。

这让她又想到那个箱子。放在壁橱最里边的箱子。今年能否下决心将那箱子处理掉呢?

下班后,日和子慌忙在超市买好东西回家,只见逍三正在沙发上打盹。看来一直开着空调,房间里空气干燥。

“我回来了。”

日和子说着,捡起遥控器调低了音量。碗装方便面的容器掉在地上,由此可以推断逍三午饭吃的什么。塑料袋子也丢在地上,一看就知道他是在哪家便利店买的方便面。汽车钥匙也扔在地上,可以断定他是开车去的。睡衣扔在地上,他肯定是图舒服出门之前一直穿着睡衣。浴巾也扔在地上,能知道中午他泡澡或者淋浴了。

“每样东西都有它该放的地方。”

听日和子这样说,逍三嗯了一声。

“不要什么东西都往地上扔。”

逍三又嗯了一声,然后调高了电视音量,问道:

“回来得好晚呀。吃什么?”

日和子清楚,这是逍三独具特色的寒暄语,相当于“你回来了”。就算强制或者恳求他加上“你回来了”,那又有什么意义?总之,语言体现人格,即便勉强说出人格中没有的话,也不过是单纯的声音。

“今天很暖和。”日和子收拾起扔在地上的东西,一边准备晚饭一边说,“中午,我出去走了走。”

淘米,去除鸡肉上的油脂。

“做酱汤的话太费时间了,喝罐装汤行吗?”

逍三说没关系。

“从理发店拐过去的那条路,现在非常漂亮。”

用酒和酱油腌上鸡肉,切了大量的葱姜,腌在一起。

“木莲到了晚上或傍晚才好看,不过连翘还是中午好看。那种黄色明明熟悉,可还是一惊,让人不由得停下脚步。”

逍三嗯了一声。日和子将烤炉预热,开始择扁豆。

“在大马路的十字路口,碰上了秋吉太太的丈夫。让我很是吃惊,他骑着摩托车却穿半袖。”

日和子一边说着心里一边想,为什么总是不停地跟逍三说话呢,明明知道他没有听。

“和上周的星期天比,行人的数量大不相同。看来冬天已经结束了。”

你注意到了吗?

日和子忽然想起,在尚有残雪的逍三的故乡,自己曾经问过这句话。

那是亲戚中一个女孩的结婚典礼。她竭力表现得善于社交,但这种时候的感觉往往不是疲惫,而是悲伤。晚上在逍三的父母家,回到卧室后,她确实亲口说过——“你注意到了吗?妈妈说的话全都带有完整的结尾。”

是以自言自语来收尾的尝试。那个时候,她曾这样形容逍三母亲的说话方式。

心里凉飕飕的。日和子停下手中的活,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水龙头。她觉得这是难以接受的事实。但确实和逍三母亲那种情况相似。就是一个人讲述白天所看到的,加上一句类似结论的话,努力使对话的形式完整。问题是这在现实中竟然能发挥作用。

“阿逍。”她一边收拾餐桌摆餐具,一边说,“你知道吗,在没有你的地方,我属于少言寡语的那种人。”

随着季节变换的筷子架,这几天是樱蛤的形状。

“嗯。”

从电视声音的缝隙中,传来了逍三的应答。

“关于这件事,你是怎么想的?”

一直开着的暖气、边浇油边用烤箱烤制的鸡肉香味、电饭锅烧饭的声音。日和子祈祷,不要只“嗯”一声。尽管只是一瞬间,但在那一霎她总是祈祷,忍不住地想祈祷。然后会笑,因为逍三的回答肯定是“嗯”,正如所期望的。如果将预想说成是期望的话,那确实和她的预想一致。不论这种矛盾的情况反复多少次,她都感觉新鲜和惊讶。

“我问你是怎么想的?”

日和子把汤倒到锅里,又重复了一遍。

“什么?”逍三反问道。

“关于我平时寡言少语这件事,关于我从小就这样的事。”

日和子解释着,打开冰箱准备做色拉。

“啊,嗯,因为你比较怕生,我也觉得你话少。”逍三答道。

日和子又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停止了,连呼吸都停止了,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口气。她拿着一把青菜去了客厅,站在房间正中央,正好是沙发腿旁,而逍三正躺在上面。

“这话刚才听过了。”她和满脸诧异的逍三四目相对,“我问你是怎么想这件事的?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情不自禁地一个人说个没完,我想问,你怎么想这件事?”

“什么呀?”

“所以说——”话未说完,日和子闭上了嘴巴,“行了,算了吧。”

洗好蔬菜,空在箅子上。之所以悲伤,是因为感觉自己恶意地做了什么坏事。“行了,算了吧。”夹着叹息说这种话,其实是极具恶意的行为。

水池后面的窗台上,摆放着脑袋上装饰着羽毛的娃娃形储钱罐。这是逍三在附近公园的义卖会上给日和子买的。她不喜欢这个娃娃,又脏又吓人。

“给你。”

逍三面带微笑递过来的这件东西,其实是想让日和子高兴才送的礼物。呆呆看着那娃娃,视线逐渐模糊了,她发现马上要哭出来了。无聊。因为这点事哭太无聊了。她打开烤箱,察看了烤制情况,又舀起酱料和油浇上去。给汤锅点上火,速炒了一下扁豆。

既然逍三没有恶意,难道有恶意的是自己?

“有时候会觉得你很高雅。”日和子一边吃饭一边说,“你绝不会将感情外露,对吧?”

“嗯。”逍三答道。

“你的家人也是这样。”

日和子现在明白为什么在逍三面前饶舌了。是内疚。因为内疚,才想至少要好好说话。

“你看,在以前的贵族社会里,如果轻易用语言表露感情,会被认为没有品位,不是吗?”

“啊,嗯。”

“所以,不希望有无法用YES或NO回答的问题。”

日和子并没有讽刺的意思,只是觉得这是事实。在逍三家里,她也从未被问到过用YES或NO无法回答的问题。好吃吗?不好吃吗?好吗?不好吗?父母身体好吗?身体不好吗?如果不小心加上了YES或NO之外的词语,对他们来说就简直像外语。

“不用语言沟通,有的只是善意。”

日和子想,也许这是无比美妙的事情。

“可是,阿逍,你在听吗?”

知道逍三没有听。他完全被电视吸引了,连椅子都扭向了那一边。

“在听。”逍三答道,“你说的是善意吧?”

“是的。吃饭时身子朝前。”

逍三听从了。两分钟后,他的椅子再次扭向那边,日和子笑起来。又要收拾东西又要做饭,又要哭又要笑,和这个人在一起,只有我一个人忙得团团转,这也是一种幸福吧。在日和子的思维里,和感觉不到任何东西相比,能感觉到什么更幸福。而且在这个意义上,自己总是比逍三幸福,所以才内疚。

“吃饭时应该身子朝前。”日和子又重复了一遍,“言辞谨慎或许算是高雅,不听别人说话就不算高雅了。”

“高雅?”逍三不可思议地反问道。很明显,他似乎今晚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第二天也是个好天气。日和子比平日更细致地打扫了卫生,清洗了窗帘。春天到了。她想,今天一定要处理掉那个箱子。她先拿出放在前面的衣服箱子和加湿器,趴在地上,从暗处也就是从壁橱的最里面把那东西拽出来。

卧室的日照好,那个用胶带封好的纸箱子被拽出来,似乎还不适应明亮的光线。尽管清楚里面装的是什么,打开箱子还是需要勇气。日和子深吸一口气,用眼角捕捉到了放在柜子上的红色物体,撕开胶带纸,发出既像“哧啦哧啦”又像“吱啦吱啦”的声响。里面的物体的形状和颜色(红色)径直冲入视野。那是市场上销售的圣诞节点心。红色长靴形状的容器里装的东西五花八门,有巧克力、煎年糕等。

和纸箱子一样,里面的东西忽然暴露在阳光下,似乎也显得不知所措。十一个长靴点心正在静悄悄地呼吸。日和子无法移开目光,更不用说动手处理了。

她从柜子上迅速取下第十二个长靴,放入箱子,盖上盖子。看不见那堆红色了,她顿时松了口气,去鞋柜里取胶带纸。

逍三并不知道有这个箱子。

“送你的礼物。”

每年的圣诞节,逍三都会买那东西。起初日和子还觉得那礼物很可爱。

“感觉自己成了小孩子。”

日和子高兴地说着,将礼物摆在了卧室的柜子上,一直没有吃装在里面的点心。到了春天,她觉得和季节不相配,又舍不得扔掉,就直接塞进了壁橱。孤零零的一只长靴。打开壁橱就能看到,每次都感觉心里暖暖的。那是逍三送的充满孩子气的礼物。

到了第二年还是同样的东西。第二年的第二年还是。有一天,日和子忽然发现看到那个东西时,内心再也没有暖暖的感觉了。忽然有一天——这感觉令人悲伤,犹如刚刚做了某件无法挽回的事。

“今年希望你不要再买那个了。”

记不清是第四年还是第五年,她跟逍三这样说过。

“为什么?”

还记着逍三曾这样问。

“不想再要了。”

日和子说的是实话。然而,和逍三无法用语言沟通。

“太碍事了。”

“那点心看上去一点也不好吃,就算当装饰,我也觉得不好。”

日和子的话越来越刺耳。

“讨人嫌,我不喜欢。”

“你究竟为什么要如此执着地买那东西?”

“那长靴子总让我感觉压抑,最近甚至感到厌恶。”

令人无法相信的是,逍三依然毫不在意,还微笑着说:“有什么不好?圣诞节嘛。”最后,日和子只要看到逍三拿着那东西走进房门,就会笑个不停。

日和子想,红色的长靴点心与自己和逍三的婚姻生活相似。可以说是龃龉的象征。

即便如此,出于某种无法解释的原因,她怎样也没办法扔掉那东西。形状古典、崭新又亮晶晶的充满朝气的红靴子,外表过于纯真,让人舍不得扔掉。当真将憎恨发泄到这种东西上,是否太孩子气了?是否属于残酷无情的行为?日和子想,红靴子就像逍三善意的化身,又像自己愚蠢的化身。

最终,今年也没扔掉那东西。站在日光充足的卧室里,日和子带着畏惧望着刚刚拆封的破旧纸箱。她甚至感觉到,即便被装在箱子里,里面的每个东西都确实在呼吸,在不会被人看到的宁静的地方,栩栩如生地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