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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想痛痛快快哭一场》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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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计新潮、灯光昏暗的吧台旁,日和子正喝着一种名叫“莫斯科骡子”的淡绿色的清凉鸡尾酒,而心里特别渴望见到逍三。

她大半天没在家,估计屋里已乱成一团了。电视的音量大得刺耳,和去公司时的西装笔挺截然不同,逍三会邋遢地穿着一套运动衫躺在客厅的地板上或沙发上,也许连毛毯都没盖,正在打盹儿。而且是在明晃晃的灯光下。

“这店真不错。”

日和子微笑着对学生时代的朋友佐渡明美说。店内很安静,她自然而然地压低了声音。

明美坐在凳子上,修长的美腿并拢交叉,望着从小酒杯里捏起的橄榄回答道:“是吧?我最近喜欢上了这里,时常来。”她把橄榄放入口中,用纸巾擦了擦指尖。店内正播放着能烘托气氛的爵士乐,那音质让人想起以前的收音机。

“好羡慕你。”日和子说,“白天努力工作,临睡前在这种地方喝上一杯。这样的生活,让人感觉特别优雅。”

“优雅?行了吧。”

老朋友笑了,她似乎觉得很可笑。学生时代关系好的四个人中,至今只有佐渡明美依然独身。和学生时代一样,她还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在证券公司上班。

四个女人热热闹闹地大吃了一顿美食,有鲷鱼的Carpaccio[6] 、款冬花茎的意大利面等。走出饭店,明美邀请日和子:“能再待一会儿吗?”

日和子回答说:“没问题。”

剩下的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真好呀,我也想去。”嘴上这样说,却急匆匆(还有些喧闹)地消失在了地铁口。两人脚上那擦得锃亮的高跟鞋给日和子留下了深刻印象。看来是专门为这次久违的夜间聚会准备的。

“不过,洋子的话真让人吃惊。”

明美一脸轻松地说。日和子也附和道:“确实。”

蟹江(旧姓铃木)洋子去年发现丈夫出轨,火冒三丈地发誓要离婚,于是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听说起因是有女人打来匿名电话。丈夫最初坚决否认,但发现洋子连他们幽会的具体时间和地点、对方的姓名和离异并有一子的情况都了如指掌,只好承认,还说会和那女人分手,不要牵连她。

“总觉得无法相信。”

日和子想起了朋友讲出一系列经过时满脸的懊恼,尽管还事先声明事情已结束,所以才会说出来。她小声嘀咕着,喝了一口淡绿的鸡尾酒。

“哦,我相信。”明美语调轻松,“在这个世上呀,这类事情远比你想象的多。”

日和子承认也许是这样,但是……她也不明白“但是”之后想说什么。

“但是,我还是无法相信。”

她又重复了一遍,抓起一颗煮花生。煮花生和干无花果是明美轻车熟路点的下酒小菜。

明美嘻嘻笑了。她原本就五官端正,通过巧妙的化妆,那双大眼睛显得更加鲜明而有魅力。

日和子还是有些想不通,又把一颗花生放进嘴里。她知道世上有出轨的恋情。既然如此,我究竟为什么觉得无法相信呢?花生软软的,有种熟悉的味道。

“真的结束了吗?”

明美说出了在饭店时谁都没说出口的疑问。她没有给日和子说话的空隙,接着又说道:“她那个老公呀。”

那个老公。

在明美这句话的刺激下,日和子脑中浮现出那个曾见过几面的男人的身影。个头矮小,偏胖,看上去人还不错。

至少洋子说丈夫和那个女人已经彻底地永远分手了。她确信这一点,才在丈夫的恳求下回了家。还说对上中学的儿子无法隐瞒实情,丈夫对妻儿都道歉了。

洋子是四人中最早结婚的。第二个结婚的是千奈美,第三个是日和子。当时流行华丽盛大的婚礼,而洋子只是低调地办完结婚登记手续,在一家小餐馆举行了聚餐来公布此事。最盛大的是千奈美的结婚典礼。她当时怀上了第一个孩子,却不顾已经醒目的体型变化,婚礼上换了四套礼服给大家看。

日和子露出微笑,想起来了,那属于遥远岁月的记忆。

“洋子在学生时代曾在DJ竞赛上拿过第一名吧。”

明美说着,又要了第二杯酒。

“对对,同时加入了播音研究会和花道俱乐部。”

这是更遥远的岁月的记忆。

“千奈美玩冲浪和高尔夫。我和日和子属于什么都不干的一派。”

明美说着,愉快地笑了。

“对对,什么都不干的一派。”

日和子也笑了,心里想,那自己干什么了,在人生中没有逍三的那个时候?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她感到不安正慢慢涌出。

“今天真好。我一直想和你这样悠闲地喝喝酒。你时间上没问题吧?再来一杯吧。”明美说。

“也不能太晚了。如果再喝一杯的话没问题。”日和子婉转地说着,又要了一杯同样的鸡尾酒。

“你着急吗?为什么?”明美奇怪地问。

为什么呢?日和子想。为什么我着急呢?晚饭已经准备好了。逍三只需要热热,应该都吃完了吧。做了关东煮、米饭、芝麻拌菠菜。草莓也洗好了,连蒂都择干净了。在更衣室里放好了干净的浴巾和睡衣。

但只要想想家里的事,她就想回到那里。

“田村先生好吗?”

日和子问,因为除此之外不知该说些什么。田村是明美的恋人,同样在证券公司上班,听说比她小一岁,独身。

“挺好的。”

明美微笑着微微歪了歪头,声音很柔和。日和子想,看来依然是热情未减。

“麻烦了,我坠入爱河了。”

从明美用透着神秘却无法抑制兴奋的语调跟大家汇报的那一天算起,已经过了很长时间。六年,也许有七年了吧。

“感觉就像早已相识。哪怕有人说我们是一直分离的双胞胎,我都会相信。”

那时,明美曾这样说。

“你们明白吗?所有的一切都那么融洽。尽管如此,却改变了所有的一切,真是让人惊讶。能明白吗?”

对了,日和子想起来了,地点是妇产医院的病房。当时千奈美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了,大家一起去探望,就是那个时候说出来的新闻。那个婴儿现在已经上小学二年级或三年级了。

“你们还是那么热乎?”

日和子半开玩笑地问。话一出口,她马上被自己的措辞惊呆了。

“还行吧。”

明美告诉日和子,过年时两人去东北旅游了,还说田村总能冷静地接受现实,非常可靠,上个月明美的父亲病倒时还和她一起去听医生的说明,帮了很大的忙。

“这人真不错。”

日和子尽量控制着不看手表。她对朋友的恋情并非不感兴趣,但觉得那属于很久以前的事情,打个比方,和洋子是播音研究会成员的事相似。

“还行吧。”

佐渡明美微笑着重复了一遍。日和子又想,为什么呢?这原本是现实中的事,为什么听起来像很久以前的往事?

现在明美的谈话已经涉及她和恋人的肉体和谐问题了。

“甚至感觉可怕。不仅对他身体里潜藏的热情,还对我自己身体里的热情感到惊讶。”

“好羡慕呀。”

日和子只能想到这个合适的应答,其实这是虚伪的谎言。她并不渴望这种男人的存在,当然也不希望和逍三发生此类事情。

不要说羡慕,日和子甚至对毫不羞涩地说出这种话的明美感到同情,她很是困惑。带着一点混沌的甜意的鸡尾酒滑入喉咙,她想,逍三应该洗过澡了吧。

“洗澡的时候把电视关了。”

只要她这样说,逍三就会答应:“啊,嗯。”

嘴上答应,却还是一直开着电视。就算房子再小,在浴室里也听不清电视的声音。

逍三总是把报纸或杂志带进浴室读。从浴缸出来也不好好擦身子,直接裹上浴巾,身上滴着水就上床。他庞大的身体和上面储存的大量水滴每次都让日和子惊讶不已。过一会儿,他会猛地坐起身穿上睡衣,湿漉漉的浴巾则直接扔到床单和被子之间。

“这种事只能对日和子讲。”

明美用放在吧台上的那只手托着腮,不好意思地笑了。

日和子忽然开始厌恶自己。明美确实爱把私房事告诉别人,自己竟然同情这样的朋友,难道是幸福到有资格去同情她?

她看了看手表,已经过了十点半。这么晚还在外面会感觉不安。

“佐渡小姐。”

调酒师低沉柔和的声音传来,他把两杯红葡萄酒放到二人面前,示意了一下吧台另一端的男人,说:“北原先生送的。”

“啊,好高兴。”

明美淡淡地说着,冲着被称为北原先生的男人举了举酒杯。日和子的胳膊肘被捅了一下,但她并不想模仿明美,只是点头致意。

“这里的常客,有时会聊几句。好像是广告公司的老板。”明美小声解释。

“太让我吃惊了。”日和子说。按她的想法,在外国电影里才会出现被素不相识的人请喝酒之类的事。

“可是,这样好吗?”

“莫斯科骡子”的酒杯空了,日和子却不想端起眼前的葡萄酒。

“当然好了。”明美微笑着说,“没准是喜欢上了你。你想呀,他总能看到我和男朋友一起来。”

“不会吧。”日和子心里明白这是玩笑话,大可以一笑了之,稍微喝点再回家。

“真的。因为日和子漂亮,而且化着淡妆,看上去年轻。”

尽管觉得自己太孩子气,日和子还是感觉恐惧。在这个世上,竟然有人请素不相识的人喝酒。

她站起身,从包里拿出了钱包。

“我要走了。”

“傻瓜,行了,快坐下。”明美笑了,“开玩笑呢。没关系,那个人总是这样。只是喜欢请别人喝上一杯。”

孩子气。这样会让明美为难,对那位男士也是失礼的。

“不好意思,可是,我必须走了。”

地铁开动了,里面极其拥挤。男人女人,还夹杂着身穿校服的高中生。车门开关的声音、单调的广播、没有表情的乘客,还有不知是谁在吃的糖果的味道。车内明亮的光线和闷热的空气让日和子踏实了许多,她自己都感觉可笑。

“真不知该怎么说你。”明美真的有些生气,“干吗非要在那个时候起身离开座位呢?还以为你是身体不舒服,吓了我一跳。”

“对不起。”日和子道歉时缩了缩脖子。

“真的那么想早点回去?”

明美越说越生气,日和子不知该如何回答。那个时候孩子气的恐惧,怎样解释才能让朋友理解呢?那究竟是对什么的恐惧?

“我在学网球,跟你说过吧。”

日和子的解释,连自己的耳朵听起来都感觉唐突。

“下课后,其他人都在娱乐室里休息一会儿,我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原以为是离家近的缘故。与其在那儿休息,还不如回家简单方便。可笑吧?”

她随后笑起来。

“其实一点都不着急,可心里特别着急。虽然没有孩子在等我,也不像你那样处于热恋中。”

可笑吧。日和子又重复了一遍。其实是想见到逍三。

“如果晚上在外面就会不安,因为不习惯。”

如果习惯了,担心会失去逍三。但她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你丈夫严厉吗?”

明美的问题,日和子感觉异常别扭。

“不。”

回答得特别干脆。不,不是的。阿逍确实不喜欢我外出,但我并非害怕那个。日和子没有说这些,而是开口说:“因为以前夜晚是属于我的,也许我是害怕想起那些。我知道能轻而易举地想起来。”

出现了短暂的沉默。车窗玻璃上映出两人的身影。不算年轻,也并不老的两个女人。身穿米色风衣的明美和身穿白色针织夹克衫的日和子。

“我也不太明白,但看来你也挺不容易的。”明美说。

“是不容易。”日和子笑着回答。笑的时候她忽然理解了:听了蟹江洋子的讲述后,无法相信的并非她丈夫出轨,而是她依然决定和丈夫一起生活。

“夜晚属于你的时候?”明美半开玩笑地问。

日和子一心想早点回家,但表面上还装着在看吊环上的广告。

回家后,逍三肯定脸色难看地在等自己。也许还会发牢骚,说洗澡受凉了,或者被锅烫着了。

“玩得很开心。”

估计她会这样说,并告诉他那家餐馆感觉非常好。

“之后去了新潮的酒吧。明美和恋人还是那么热乎。热乎这个词,没想到自己也会用,我忍不住笑了。”

逍三拉着脸沉默的样子似乎已浮现在眼前。每个房间都开着灯,两台电视也都开着。西服扔在地上,碗筷全都摆在餐桌上。

即便如此——日和子抓着吊环,看着明美的侧脸想,即便如此,依然不想回到那段自己存在与否都不会对别人有影响的日子。那样感觉太寂寞。太寂寞,太不安。

日和子后悔没有打车回家。那样的话,至少感觉能直接回家。

“谢谢你带我去酒吧。”快下车时,日和子怯生生地开口说,“或许你会笑我,但确实很开心。”

过了一会儿,老朋友无可奈何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