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更受人忽视的革命于1910年在墨西哥展开。这场革命在美国以外的地区,都没有引起什么注意。这部分是因为在外交上,中美洲是美国独家的专属后院(它那位被推翻的独裁者曾说过:“可怜的墨西哥,离上帝那么远,离美国那么近。”),部分是因为在一开始,这场革命的含义尚未清楚表露。19世纪拉丁美洲共爆发了114起武装政变——直到今天,这些政变所导致的“革命”,仍是为数最庞大的一种——而墨西哥革命在一时之间,似乎与它们没有明显区别。[7] 等到墨西哥革命出现时,它作为第三世界农业国家最早的一次大型社会动乱,却又因俄国革命的爆发而备受忽视。
尽管如此,墨西哥革命的意义却不容忽视。一方面,因为它是直接根源于帝国世界的内部矛盾;另一方面,因为它是殖民地和非独立世界爆发的第一场大革命——在这样的世界中,劳动阶级具有相当重要的作用。因为,虽然反帝国主义以及日后所谓的殖民地解放运动,确实在新旧殖民帝国境内进展着,可是它们似乎不曾严重威胁到帝国的统治。
大体看来,对殖民帝国的控制还是像取得它们一样容易。唯一的例外,是阿富汗、摩洛哥和埃塞俄比亚这类尚在抗拒外来征服的山岳战士控制的地带。“土著起义”往往不需花费多少气力便可平定,不过有时所采用的手段也相当残忍野蛮,如德属西南非[今天的纳米比亚(Namibia)]赫雷罗人(Herero)所遭遇的情形。在社会和政治比较复杂的被殖民国家,反殖民和主张自治的运动诚然已开始发展,不过却往往无法联合受过教育的少数西化人士和仇外的古代传统护卫者,以波斯为例,这些传统主义者可形成相当大的政治力量。这两种人的互不信任可想而知,从而使殖民强国坐收渔人之利。在法属阿尔及利亚,反抗的中心力量是伊斯兰教导师,他们那时已为了这个目的结为组织,然而世俗的进步分子却想成为共和左派的法国人。在突尼斯(Tunisia)保护国,反抗的中心是受过教育和主张西化的人士,这些人已在筹组立宪政党。这个新宪法党(Neo-Destour Party)的领袖哈比卜·布尔吉巴(Habib Bourguiba)在1954年成为突尼斯独立国的领袖。
在伟大的殖民强国中,只有最古老、最伟大的英国,出现了无法永久统治的严重征兆(参见第三章)。它默许白人殖民地实质上的独立(1907年后称为“自治领”)。由于这种政策不会引起反弹,因此也很少造成任何问题,甚至在南非也一样。在经过一场艰苦的战争之后,被英国兼并的布尔人似乎因为自由党所做的宽大安排,加上英国和布尔白人必须共同对付占多数的有色人种,因而遂与英国取得一致。事实上,南非并未在两次世界大战中造成任何问题。之后,布尔人又再度接掌这个次大陆。英国的另一个“白色”殖民地爱尔兰,曾是而且到现在还是麻烦不断。不过,土地联盟(Land League)和帕内尔领导的那段火爆岁月,在19世纪90年代以后,似乎已因爱尔兰政治上的纷争,以及政府采取压制与土地改革并用的政策而暂告平息。1910年后,英国的国会政治使爱尔兰问题再度复活,但是其暴动分子的大本营仍然狭小不稳,以致他们想要扩大其势力的战略,基本上只是另一次注定失败、注定招致殉难的反叛。英国对这次反叛的镇压,使得爱尔兰人起而抗暴。这正是1916年复活节起义(Easter Rising)之后的形势,这次起义是由一小撮完全孤立的武装好战分子所发起的失败的小暴动。和往常一样,战争暴露了看似牢固的政治建筑物的脆弱。
在其他地方,英国的统治似乎没有遭遇直接威胁。可是,其最古老和最新近的两个属地,显然已发展出名副其实的殖民地解放运动。即使在1882年阿拉比巴夏(Arabi Pasha)的青年士兵暴动平定以后,埃及也不甘心被英国占领。由土耳其派任的埃及总督(khediev)和当地大地主构成的统治阶级(其经济久已整合进世界市场),以明显的不热衷态度,接受了英国殖民总督克罗默勋爵(Lord Cromer)的管辖。日后称为华夫脱(Wafd)的自治运动组织和政党已逐渐形成。英国的控制仍然相当稳固,事实上要到1952年才告结束,但是这种直接的殖民统治十分不受欢迎,以致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1922年)遭到废止,改以比较间接的管辖方式,后者意味着政府要在某种程度上埃及化。在同一年中(1921—1922年),爱尔兰赢得了半独立,埃及赢得了半自治,这个事实显示出帝国已开始进行第一次部分撤退。
印度的解放运动情况更是严重。在这个几乎有3亿居民的次大陆,一个具有商业、金融、工业和专业影响力的资产阶级与一群由受过教育的英印官员构成的重要骨干,越来越愤恨英国人的经济压榨,也越来越不满于自己在政治和社会上的低贱地位。我们只要读一读福斯特的《印度之旅》(A Passage to India ),便可以明了其中的原因。主张自治的运动已经出现。这个运动的主要组织是印度国大党(Indian National Congress,1885年成立,日后成为民族解放政党),它率先反映了这种中产阶级的不满情绪,也显示出聪明的英国行政官[例如艾伦·奥克塔文·休姆(Allan Octavian Hume),休姆事实上创立了这个组织]想借着承认令人起敬的抗议的办法来解除骚乱的武装。然而,到了20世纪早期,因为显然非政治性的神智学的影响,国大党已开始逃避英国的保护。作为东方神秘主义的仰慕者,这门哲学的西方大师往往对印度深表同情。其中有一些,如前世俗主义者和前社会主义好战分子贝森特夫人,轻而易举地转变成印度民族主义的支持者。受过教育的印度人和锡兰人,自然乐意看见西方人认可他们的文化价值观。然而,国大党虽然日渐强大,同时持严格的世俗和西方思想,仍然是一个精英组织。不过,一种以诉诸传统宗教的方式来动员未受教育民众的鼓动方法,已经在印度西部出现。提拉克(Bal Ganghadar Tilak,1856—1920)针对外人威胁而发起的护卫圣牛运动,便获得相当普遍的成功。
再者,到了20世纪早期,已有了另外两个甚至更为庞大的印度民众运动养成所。印度移居到南非的移民已开始形成集体组织,以应付该地的种族歧视。而如前所述,印度不合作运动的主要代言人,是一位年轻的古吉拉特(Cujerati)律师甘地。甘地在1915年回到印度后,转而成为为了争取国家独立而动员印度民众的主要力量(参见第三章)。甘地展现了圣人政治家在第三世界政治中的强大作用。与此同时,一种比较激进的政治解放运动也在孟加拉出现。孟加拉有其复杂精致的本土文化、庞大的印度中产阶级、人数异常众多的受过教育而且具有普通职位的下中阶级以及知识分子。英国人要将这个大省份划归伊斯兰教统治区的计划,使反英骚动在1906—1909年间大规模蔓延(这个计划后来流产)。从一开始,比国大党更激进的孟加拉民族主义运动,便没有整合到国大党中。在这个阶段,它结合了以印度教为诉求的宗教意识形态,以及类似于爱尔兰和俄国民粹主义者(Na-rodniks)的西式革命运动。它在印度制造了第一个严重的恐怖主义运动——第一次世界大战发生之前,印度北部还有其他的恐怖活动组织,主要是以从美国回来的旁遮普移民[“卡德尔党”(Ghadr Party)]为基础——到了1905年,它已成为警方的头痛问题。再者,最初的印度共产党党员[例如罗易(M. N. Roy,1887—1954)]也是在大战期间出现于孟加拉恐怖主义运动之中。[8] 虽然当时英国人对印度的控制力仍然强大,可是聪明的行政官员已经看出:朝向适度自治的退化发展,虽然进行得很慢,却终将是不可避免的。事实上,自治的建议最初是由伦敦方面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提出的。
全球帝国主义最脆弱的地方,是非正式的殖民灰色地带而非正式的殖民帝国,或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所谓的“新殖民主义”。墨西哥当时的确是一个在经济和政治上都依靠其强邻的国家,但是在技术层面上,它却是一个独立自主的国家,有它自己的政治制度和决策。它是类似于波斯那样的国家,而非印度那样的殖民地。再者,如果经济帝国主义是一股可能的现代化力量,那么墨西哥的本土统治阶级并非不愿接受。因为在拉丁美洲各地,构成当地统治精英的那些地主、商人、企业家和知识分子,日日夜夜都梦想着进步的到来,那种能赐予他们机会去完成国家使命的进步。他们知道自己的国家落后、衰弱又不受人尊敬。他们知道自己的国家处于西方文明的边缘,而他们又自视为这个文明的一个必要构成部分。进步意指英国、法国以及越来越清楚的美国。墨西哥的统治阶级,尤其是紧邻美国强势经济影响力的墨西哥北部统治阶级,虽然轻视英美商人和政客的粗野、没风度,却不反对将自己融入世界市场,并进而加入进步和科学的世界。事实上,在革命中脱颖而出的,便是墨西哥最北一州经济上最先进的农业中产阶级领袖。相反,现代化最大的阻碍,是广大的农村人口。这些人大半是印第安人,他们僵化冷漠,完全陷在无知、传统和迷信的深渊。有些时候,拉丁美洲的统治者和知识分子就像日本的统治者和知识分子一样,对他们的人民感到失望。在资产阶级世界盛行一时的种族歧视影响下(参见《资本的年代》第十四章第2节),他们甚至渴望对其人口结构进行一次生物学转型,以便他们能接受进步的观念。巴西和南美洲南端的地区是借着大量引进欧洲人,日本则借着大量与白人通婚。
墨西哥的统治者并不特别喜欢白人大量移入,这些人绝大多数是北美洲人。他们已在反抗西班牙的独立战争中,借着诉诸一段大致虚构的独立历史,借着与前西班牙时代的阿兹特克(Aztec)帝国认同而得到合法化。因此,墨西哥的现代化排除了生物学幻想,而直接致力于利润、科学和进步,这些都是由外国投资和孔德哲学促成的。被称为“科学家”的那群人,将全部精力投注在这些目标上。自19世纪70年代以来,也就是世界帝国主义经济向前大挺进的整个时期,墨西哥出现了一位无可匹敌的全国政治领袖——迪亚斯总统。在其总统任内,墨西哥的经济发展相当可观,不少墨西哥人从中获利,尤其是那些能够挑拨欧洲敌对企业家[如英国石油和建筑大亨威特曼·皮尔逊(Weetman Pearson)],并让他们与俨然具有支配地位的北美人闹翻,以坐收渔人之利的人。
当时和现在一样,介于格兰德河(Rio Grande)与巴拿马之间的各政权的稳定性,皆取决于华盛顿特区的态度是否友善。华盛顿特区是个好斗的帝国主义特区,而它当时所持的看法是:“墨西哥只不过是美国的经济属地。”[9] 迪亚斯希望借着挑起欧洲与北美投资者的不悦来保住其国家的独立。为此,美墨边界以北的人都非常不喜欢他。当时美国非常热衷于以武力干预中美洲小国,但墨西哥面积太大,不适合做军事干预。然而到了1910年时,华盛顿已无意再浇爱国者(如标准石油公司,这家公司被英国在墨西哥这个主要产油国中享有的影响力所激怒)冷水,这些人早已想将迪亚斯推翻下台。毫无疑问,墨西哥革命分子由北方的友善邻居身上受惠很多。使迪亚斯政权更脆弱的是,在以军事领袖身份夺得大权之后,他便大量减缩军队,理由很明显,因为他认为兵变比民众造反的危险性更大。没想到他却面临了一次大规模的群众武装革命,而他的军队,不像大多数拉丁美洲军队,无法镇压这场革命。
迪亚斯之所以会激起群众革命,正是因为他成功地推动了惊人的经济发展。他的政权偏袒富有生意头脑的地主,尤其因为全球性的繁荣和铁路的快速发展,使以前无法到达的地方转眼成为极具潜力的财宝库。中部和南部某些村社,原是在西班牙皇家法律下面受到保护的组织,并在独立的最初百来年日益强化,然而在迪亚斯上台30年间,他们的土地却被有计划地剥夺。于是他们构成了这起农业革命的核心分子,其领袖和代言人是埃米利亚诺·萨帕塔(Emiliano Zapata,1879—1919)。碰巧,莫雷洛斯(Morelos)和格瑞洛(Guerrero)这两个农业动荡状态最严重、也最容易动员的州,离首都都很近,于是,对国家大局的决定性就更大了。
第二个不平静的地区在北方。墨西哥北方已迅速[尤其是在1885年击败阿帕切(Apache)印第安人以后]由一个印第安边疆转型为经济活力充沛的边区,与邻近的美国边区互相依存。当地住有许多潜在的反叛者。他们来自以前攻打印第安人的拓荒群落,现在其土地已被剥夺;来自愤恨自己被击败的亚基(Yaqui)印第安人;来自新兴和日渐成长的中产阶级,以及大量充满自信的流浪客,他们拥有自己的枪支和马匹,在空旷的牧野和矿区中四处可见。维拉(Pancho Villa)就是其中的典型人物,他是土匪、牛贼,最后成了革命将军。此外还有成群有权有钱的大地主,如梅德若家族(Maderos)——梅德若家族或许是墨西哥最富有的家族。这些大地主会与中央政府或当地的地主联盟来竞争该州的控制权。
这些可能的反动群体,事实上很多都是迪亚斯时代大量外国投资和经济增长的受益人。使他们产生异议,或者更准确地说,将一场有关迪亚斯总统再度当选或可能退休的普通政治争论转化为革命的原因,或许是由于墨西哥经济日渐整合进世界经济,或者更准确地说,整合进美国经济。美国1907—1908年的经济衰退,对墨西哥造成了灾难性影响。它直接造成墨西哥国内市场崩溃以及对墨西哥企业的压榨。同时间接引起在美国失去工作的墨西哥赤贫劳工,大批涌回墨西哥。于是,现代和古老的危机碰在一起,周期性的经济衰退和农作物的歉收,使食物价格高涨,超过了穷人的购买能力。
在这种情形下,一场选举战争遂变成了大地震。迪亚斯虽然错误地允许对手公开竞选,却轻易地击败了其主要挑战者弗朗西斯科·马德罗(Francisco Madero)。但是,令大家都感到意外的是,这位失败的候选人竟照例发动叛乱,在北方边区和农民反叛中心造成一场社会和政治动乱,使政府无法进行有效控制。迪亚斯失势,马德罗接掌政权,但不久却被暗杀。美国想在互相争雄的将军和政客中找出一位容易驾驭的腐败者,扶植他建立一个稳固政权,但是没有成功。萨帕塔在南方将土地重新分配给他的农民徒众;维拉在他必须付钱给他的革命军队的时候,没收了北方地主的土地。他宣布,作为一个穷人出身的有钱人,他这样做是在照顾自己人。到了1914年,谁也料想不到墨西哥接着会发生什么事,但是无可怀疑,这个国家正在承受社会革命的震撼。一直到20世纪30年代末期,后革命时代的墨西哥形势才渐渐明朗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