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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微经典:没表情》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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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怕睡觉的人

他听说,有个人睡了一觉,竟然睡死了,头天晚上脱掉的鞋子,第二天早晨穿不上了。

他感到了恐慌,前所未有的恐慌。他不知道这样的事情,会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旦发生了怎么办?天啊,他真的不想死啊!

他鼓励自己,走出恐惧,寻找不让自己睡觉的方法。终于,有了良策,喝茶或咖啡。拼命喝茶,拼命喝咖啡,不让自己睡觉,不让自己闭眼睛。哈哈,效果是有的,三天,三天没合眼了。他瞪着一双大眼睛,精力充沛地生活了三天!

当然,这三天里,他也不是什么事情都没做。他以失眠者的身份,住进了一家医院。目的是体验生活,对病人进行睡眠观察,以获得第一手资料。他注意到,那些被观察的对象,睡觉时的样子十分难看,有咬牙切齿的,有癔话连篇的,有歪嘴斜眉的,有打鼾放屁的……而清晨醒来后,这些人拉屎、撒尿、咳嗽、吐痰、清嗓子、擤鼻涕、掏耳朵、揩眼屎、挠痒痒、打哈欠、流哈喇子……一个个如魔鬼般狰狞。

这就是死而复生吗?他厌恶极了。

更让他恐慌的是,在医院潜伏的三天里,确实看到有人睡着后就没再醒来,直接被推进了太平间,然后被送到了火葬场。据医生讲,这些死者,通常是在夜间突发心脏病或脑中风的。换言之,夜间是最容易死人的。

有了这三天的亲历,他更不敢睡觉了,更害怕在睡梦中去见上帝了。于是,他又拼命喝茶、喝咖啡,严防自己进入昏昏欲睡的状态。

可坚持了几天,实在坚持不下去了,瞌睡虫开始咬他的眼睛了。这表明,茶或咖啡已经无效了。对这两样东西,他的身体出现了生理排斥。怎么办呢?当然,只能去医院了,让医生开兴奋剂,用化学的方法,增强抵御瞌睡的能力。

医生瞪着眼睛问:“你要用兴奋剂?你不想睡觉?真是太可笑了!”

“是的,我害怕在睡梦中死去。睡过去了,活不过来,怎么办?”

“怎么会呢,睡觉是有利于健康的。”

“医生,你说服不了我,不睡觉是我的自由,拒绝死亡是我的自由。如果你不帮助我,你就是希望我死亡。我一旦死亡了,你就是凶手。你要承担法律责任的!”

“好了,你不要说了。这样吧,我给你介绍一家医院吧,那儿的医生,专治你这种毛病。出门坐402路公共汽车,向西坐,坐到终点,一下车就看见那家医院了。”

“真的吗?太好了,你怎么不早说?谢谢了啊。”

他谢过医生,出了门,果然看见了402路的站牌。他跳上了向西的公共汽车,一直坐到终点站。

他发现只有自己一名乘客。他对自己赞许着:智者往往是孤独的。

一下车,他就看见了精神病院的牌子。牌子很大很花,在蓝天里向他微笑。自己是个精神病患者吗?他很严肃地思考了这个问题,包括自己的身份和社会地位。很快,他排除了自己是个精神病患者的假说,大步流星地走进医院的大门。

刚一进门,他就被两个大汉架住了。大汉不由分说把他架到了医生面前。医生充满爱怜地问:“不要紧张哦,请问,发病多久了?”

“发什么病?我没病!”

“没病?你没病到这里来干什么?哈哈,每一个到这里来的人,都不承认自己有病。说说看,哪里不舒服?”

“我只是害怕睡觉,担心睡过去,就死掉了,就被送到火葬场了。我喝了许多茶和咖啡,不让自己睡觉。我已经好几天没睡觉了,真的,我怕睡死过去,永远醒不过来了。我还去了一家大医院,让他们给我开兴奋剂。可他们不给开,把我介绍到这里来了。我是坐402过来的,坐到了终点站。”

医生盯了他10秒钟,然后,开始写病历。医生写道:“据病人自述,有间歇性精神障碍……”

“医生,给我开几盒兴奋剂就行了,要不然,打针也行,我不怕打屁股的。”

医生没吭声,写完了病历,挥了挥手,让两个大汉把他架到病房去了。

一到病房,他就被捆到铁床上了。接着,有个护士过来,扒掉他的裤子,往他屁股上扎了一针。

他笑道:“没必要捆我嘛,不就是打针嘛,我不害怕的!”

他刚说完不久,脑袋就昏沉沉的了。很快,他就有了困意,趴在病床上睡过去了。

他睡了三天三夜。醒来的时候,发现身边站了家人。家人一见他醒了,喜极而泣:“你,终于活过来了!”

医生笑眯眯地望着他:“怎么样?这一觉,睡得香吧?”

忽一下,他坐了起来,吃惊地问:“什么?我在这里睡觉了?我怎么会在这里睡觉呢?我没有死掉吗?我还是原来的我吗?”

“你说呢?好了,恭喜你恢复了健康,你可以回家睡觉了。”

“什么?让我回家睡觉?你怎么能违背我的意愿呢?瞧,我在这里睡了一觉,把我的家人都吓坏了!现在,我宣布,我有不睡觉的权利,我有拒绝死亡的权利!”

医生耸耸肩:“既然这样,你就继续住院治疗吧。”

一个护士走过来,又往他的屁股上扎了一针。这一次没有捆绑他,因为知道他不怕打针。

很快,他又呼呼地睡着了。

医生对他的家人说:“看来,他要留在这里了。”

家人说:“不,还是请救护车把他送回家吧。我们会定时给他服用安眠药。他这个病,只怕是要永远处于安眠状态了。就全当他死了吧,总比让我们守着个精神病强。不然的话,他闹起来,会让我们疯掉的。”

就这样,趁他睡觉,家人把他弄回家去了。

观察他的睡相,很沉醉,很安逸,很香甜。

家人就骂:“死鬼,真舒坦,真快活!”

戴口罩的人

记者来到卫生局采访,马局长戴上了口罩。口罩很大,遮住了马局长的大半个脸。马局长在口罩里说:“对不起啊,我患了感冒,千万别传染你啊!”

记者后退一步说:“马局长,我不怕传染。”说着,将手臂伸得老长老长,伸过来一只话筒,请马局长讲话。

马局长在口罩里说:“你想问什么?我实话实说。”

“请问,有个5岁的小女孩误呑了一根弯针,医院给她做了217项检查,其中包括艾滋病、梅毒、类风湿等。两天后,小女孩通过大便,将弯针自行排了出来,但医疗费却高达3366元。对此,您有何评价?”

“这个事,我知道,但不会发生在我市所属的医院。你是从网上看到的吧?你不知道,很多大项目是可以化为小项目的,所以,你以为真的就是217项。” 

“请问,有位市民骑车上街,不慎摔伤了颌骨,仅住院两天,竟被要求做艾滋病、梅毒、肝炎等多项检查。对此,您有何评价?”

“这件事,我知道,但不会发生在我市所属的医院。你是从网上看到的吧?进行必要的检查,完全符合卫生部的相关规定,一旦发生医疗纠纷,检查单据可以作为打官司的证据。”

“请问,医生‘左右不分’这种事,有吧?右脚有病,左脚挨刀;左边的牙齿坏了,却把右边的好牙拔了。对此,您有何评价?”

“这种事,我知道,但不会发生在我市所属的医院。你是从网上看到的吧?这不是天方夜谭吗?即便,你说的是真的,我相信也会有补偿措施。例如,把卸掉的好腿重新接上,把拔掉的牙齿重新种上。”

“请问,医生做剖宫产手术,会把纱布遗忘在妇女的腹腔里吗?有的医生,还把手术刀忘在病人肚子里呢。对此,您有何评价?”

“这类事,我知道,但不会发生在我市所属的医院。你是从网上看到的吧?这怎么可能呢?现在,医疗技术很成熟呀。如果,确实发生了个案,也要按鉴定结果来处理。但是,患者要主动出钱鉴定。谁主张,谁举证。”

“请问,千元挂号费有吧?十几元的挂号费,为什么要到上千?缺失了什么?对此,您有何评价?”

“这些事,我知道,但不会发生在我市所属的医院。你是从网上看到的吧?怎么,稀罕事都被你看到了?实话实说,千元挂号费并不为过。因为,患者可以享受到贵宾式的优质服务啊。花一千元,就不用排队了,这不好吗?对心急求医的人来说,这比什么都强!”

“请问……”

“不要问了。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你一定是看报纸看多了,或上网上瘾了。你说的事,我都知道。我比你知道得还多。什么救护车跑了7公里,要价千元啊;什么六旬老人排7次队,爬了192级台阶啊;什么某教授去了医院10次,才装上新的假牙啊;什么患者手术费未交够,医生把缝上的针又拆掉了啊;等等等等,我都知道。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这些事情,都不是发生在我市所属的医院。我只是让你明白,医院非吵架之地,与医生争吵是不利于高效医疗的。同时,我也提醒你,要听听医生怎么说?你不知道,据医师协会发布的消息,超过九成的医生不满意目前的工资收入,不满意执业环境!”

“所以,医院的名言就是‘只要来医院,一定是病人’,‘只要一体检,人人都有病’。没病看成有病,小病看成大病,大病看成死病。看病的结果,每个人都需要治病。真不知医生是治病呢还是致病。”

“你究竟代表谁说话?”

“我是讲医者仁心。”

“你不要跟我讲这些。我看,你就是来医院捣乱的!”马局长摘下口罩说,“你给我出去,我有权不上镜!”

“公众可以有权选择自由,官员没有权利不上镜!”

马局长伸手挡住记者的镜头,大叫:“我有权不接受采访,有权不说话!”

撵走了记者,马局长怒不可遏。过了许久,他才让自己平息下来。他摘下了大口罩,打了个电话,报名参加即将举办的卫生系统新闻发言人学习班。他知道,自己的脾气得改一改了,当个局长,不会说话怎么行呢?会翻船的。

一周后,马局长戴着口罩来到了学习班。同僚们全都戴着口罩,他并不感到惊奇。让他惊奇的是,讲课老师,竟是那位采访过他的记者。

无组织的人

王老太太的灵魂升天了。解除了病痛的折磨,她自由自在地在天空中飘着游着。她以俯瞰的姿态,观察着儿女们为她操办的葬礼。该做的一切,儿女们都在有条不紊地做着,这让她感到很欣慰。说到底,葬礼是做给活人看的。这也算是她最后一次对儿女们的关照,希望儿女们出色。筹备葬礼的每个细节,她都仔细观察过了,满意,基本上满意。只有一件事,她放心不下,就是由谁来主持她的葬礼。 

她听见大儿子给单位的领导打电话,希望德高望重的领导出面主持葬礼。可领导却为难地说:“你母亲是社会上的人,咱单位没有她的人事关系啊!” 

她在天上瞧着人间的一切,听着人间的对话,无奈地发出了苦笑。没错,大儿子单位的领导说的没错。不是人家的人,人家凭什么给你主持葬礼?二儿子和闺女那里呢,就更不用说了,他们的领导,也不会来主持葬礼。 

王老太太的人事关系究竟在哪里呢?这真是个不得不说的话题。王老太太三十二岁时就守寡了,丈夫死于工伤。好在那时候还有政策,子女可以进厂接班。十四岁的大儿子,改了改年龄,穿上了工装。可大儿子一个人的工资,几十块钱,怎么养得活全家四口人呢?于是,王老太太就开始做小买卖了,支个地摊,养家口。有几次,王老太太还跟人到过广州,倒腾些服装鞋袜和小电器,在工人村叫卖。孤儿寡母吃的那些苦啊,一火车都拉不完。就这样,总算把三个孩子拉扯大了。老二被送去当了兵,三年后转业回来进了工厂;闺女考上了技校,毕业后也分配当了工人。一晃,就是三十多年,枝繁叶茂了,树大分杈了,三个孩子都有了自己的小窝,王老太太也当上了奶奶! 

可是,当上了奶奶的人,离开人世的时候,却没有人事关系!这奇怪吗?说奇怪也不奇怪,谁让自己当年没加入国营、集体单位呢?虽说自己做过小生意,每年也按时交税,可死后能去找税务局给治丧吗?开玩笑嘛。也许,只能去找社区了,向社区报告这件事,请社区给主持葬礼。 

去社区报告“母亡”的二儿子回来了。二儿子垂头丧气地说:“社区说,咱妈的户口,不在本区,本区不管。人家叫咱去找户口所在地的社区!” 

户口所在地远着呢,这些年也没在那边住啊。 

闺女说话了:“大哥、二哥,别着急。”又转脸对着王老太太的遗像说:“妈,您也别着急,三天后,让您准时上路。” 

王老太太的遗像含着笑,默默不语。 

闺女说:“哥,我看这样吧,咱妈多年摆地摊,一定加入过个体劳动者协会。找‘个协’联系一下,让‘个协’出面主持葬礼!” 

很快,就联系上了“个协”。不久,“个协”来了个副秘书长。 

副秘书长肃穆着脸,朝老太太的遗像鞠了个躬。副秘书长对着老大和老二,沉痛地说:“请节哀吧。我很遗憾地告诉二位,‘个协’的档案室里没有王老夫人的资料。也就是说,令堂未参加过‘个协’。因此,我们也不能为老太太主持葬礼。说到底,‘个协’也没有她的人事关系!” 

“那怎么办呢?”兄妹仨异口同声地问。 

副秘书长叹口气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举例说吧,我们‘个协’的主席在省里挂了个副主席的牌子,假如,他不幸逝世了,省里也不会给他主持遗体告别仪式,只会给他送个花圈。为什么呢?因为他的人事关系不在省里!这就叫属地管理,是约定俗成的。” 

副秘书长说完,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了。 

兄妹三人愁眉不展!无论如何,得有人主持葬礼啊,得给老母亲发丧啊! 

这一切,王老太太在遗像里都看到了。真想不到,自己死了,让儿女们如此为难!王老太太决定,给儿女们指点迷津。夜里,儿女们为她守灵,难免会困得打盹。只要一打盹,托个梦就成了。 

果然,天亮之后,大儿子宣布:“有钱能使鬼推磨,去找礼仪公司吧。” 

第三天早晨,王老太太发丧的时间到了,礼仪公司为王老太太操办了一场隆重的葬礼。儿女们披麻戴孝,不但有人帮着哭丧,还从寺庙请来了几个念经的和尚。发丧的队伍,浩浩荡荡,吹吹打打,从早晨热闹到午后。 

许多人羡慕地说:“王老太太多风光啊,儿女们真孝顺!”

不跪的人 

说来说去,大刚就是一头倔驴。因为他梗着脖子不肯下跪。别人都跪下了,就他不跪,你说他是不是倔驴?

老爷子正在手术室急救,家里人已经跪倒了一片。家里人一遍又一遍对着手术室祈祷:保佑啊保佑,如果有1%的希望,一定要100%地抢救啊!只有大刚梗着脖子不肯下跪。

真的,不跪不行了。不跪,万一手术进行中,医生接打电话怎么办?万一医生中断了手术,提出请专家会诊怎么办?万一肚子打开了,专家来不了怎么办?跪吧,该跪一定要跪。跪,体现着家属的态度,看在苦苦哀求的分上,医生那颗冷酷的心,一定会被泡软的!

可是,亲属们都跪下了,只有大刚不跪!

大刚啊大刚,你为什么不跪呢?你不想救老爷子了吗?

大刚一言不发。谁都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难道,他真的是驴子托生的吗?

“大刚啊,如今这社会,住房要下跪,吃低保要下跪,上学要下跪,打官司要下跪……什么事不下跪呢?你跪下了,又能怎么样呢?救的可是老爷子呀!”有人数落着大刚。

大刚的泪水下来了,可他只流泪,不下跪。

“你以为你是谁啊?人命关天,你还讲什么尊严?”

铁塔似的大刚,黑着脸,流着泪,仍然不跪。

“这年轻孩子,膝盖骨真硬。”

简直拿他没法子了。不跪就不跪吧,不懂事就不懂事吧。亲人们都不理睬大刚了,都当他可有可无了,都望着手术室发呆,期待医生妙手回春,把老爷子从黄泉路上拽回来。

几个小时后,护士把老爷子从手术室推了出来。

手术成功了!那些曾经下跪的亲属,来到医生办公室,再次跪倒成一片。他们感激涕零,一遍遍表达着谢意。大刚还是没跪,他站在门口,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医生矜持地笑着,开出一个很长的账单。可是,那些下跪的亲属,却没人去接账单。大刚伸手接过账单,默默地到收费处交钱去了。

老爷子醒过来了。那些曾经下跪的亲属,纷纷讲述了自己下跪的体验,有人还扒出膝盖,叫老爷子看他下跪的部位现在一片通红。

老爷子苍白着脸,淡淡地笑着,什么都没说。

只有大刚,没向老爷子谝什么下跪的经历,他也没资格谝。老爷子并没责怪他。

谁都没想到,老爷子的病情会反复。一天夜里,老爷子还是被鬼捉去了,医生再无回天之术。

在老爷子的葬礼上,孝子贤孙们哭成了一片,也跪倒了一片。只有一个人没跪,这个没跪的人还是大刚。他只是用手抹眼泪,将眼睛抹得通红,如一只无奈的兔子。

有人看不下去了,绕到大刚身后,一脚跺了过去。“扑通”一声,大刚被跺倒了,跺成了跪姿。

人们不哭了,看着跪下的大刚,忍不住笑了。

大刚跪着哭了起来,号啕大哭。哭了一会儿,有人把大刚扶了起来,拉到了板凳上坐下。大刚拆下那条被跺的假腿,看了看说:“跺坏了,得去假肢厂重配。”

人们望着被跺坏的假腿,什么都不说了。

人们这才想起来大刚的那条假腿是怎么来的。大刚被一个开车的老板撞了,亲属们在老板面前跪了3天,老板赔了他一条假腿。

不说话的人

老黄发现自己不会说话了。主要是不敢说话。一开口,尽是病句,前言不搭后语,显得特别没文化。得出这个认识,是参加了一次酒会。酒会上,那些郎才女貌的人,伶牙俐齿,妙语连珠,令老黄瞠目。老黄感到自己特别笨,比猪八戒他二姨都笨。

知道自己笨,那就缄口不语吧。可早晨一上班,见到领导从厕所出来,还是忍不住要问候。吃了吧?您哪。老黄说完,才发现领导的脸绿了。于是,连忙改口说,是啊,领导进了厕所,啥都不想吃了。说完这句话,自己也吓了一跳。好在声音很小,领导没听见。老黄气得直想扇自己的耳光。

一上午,老黄憋着不说话,快要憋死了。中午回家的路上,碰见两个熟人。是一对夫妻。夫妻指着路边的鞋店对老黄说,进去擦擦皮鞋。又问老黄,你擦不擦?老黄顺嘴就说,不擦不擦,瞧我这破鞋。说着,扬起了一只脚,让人家看鞋。那对夫妻早笑弯了腰,指着老黄说,你说你是破鞋,你说你是破鞋!老黄“呸呸”地吐着唾沫,似乎想要把自己说的脏字吐干净。

有了这两件事,老黄更不敢开口说话了。不得不说话时,就显得很紧张。他甚至变得特别敏感,别人一说话,他就竖起耳朵听,听人家说没说错话。如果,别人说了错话,他就忍不住哈哈大笑。有一天,老黄肚子疼去医院,看到医生让一个病人把嘴张开,又问病人这几天大便好不好啊?听到这里,老黄放声大笑,笑得喘不上气来,肚子竟不疼了。还有一次,老黄见到一个喝酒的人,这家伙喝得满脸通红,骄傲地对老黄说,我一喝酒就上脸!老黄蹲在地上,笑岔了气。老黄心说,喝酒脸红,那叫上头,不叫上脸。上脸,是不要脸!那个喝酒的人,照着老黄的屁股踹了两脚,一边踹,一边骂,笑个屁呀,你个浑蛋!

老黄不得不接受教训了,尽量回避与人交谈,免得自己说错了话,或听见别人说错了话,让自己掉进坑里。真的,现在到处都是不会说话的人,到处都是病句,让人犯糊涂。搁过去,老黄早就耐不住性子了,早就展开批评了。比如门岗不叫门岗,叫什么“安全识别系统”;又如,饼干不叫饼干,叫什么“克力架”,再如,某单位解散了不说解散,而说“重组”……什么玩意儿啊,玩的都是文字游戏,连人话都不好好说了。

当然,现在看不懂的词语越来越多了。就不说网上吧,老黄是不上网的,网上的事是说不清的。就说电视里吧,总是莫名其妙地出现什么CEO、GDP、CIP、VIP、ERP等花里胡哨的舶来货。老黄不明白国人为什么热衷于舶来货。这些舶来货是很令人头痛的,不知要耗费多少脑细胞,也未必能理解透彻。老黄问了许多人,没一个人能把舶来货解释清楚。他当然不敢鹦鹉学舌,生怕惹出更大的笑话,把人笑死。

老黄的这个状态,这个闭嘴不说话的状态,并没引起人们的注意。人们不在意老黄,主要是因为他老了,不重要了,可有可无了。是的,举目一望,满世界都是年轻人的面孔,尤其是公共场所,年轻人嘁嘁喳喳,哪在乎老黄存在不存在呢?他说不说话,有什么关系呢?

老黄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更不敢开口说话了。

当然,说话的机会还是有的。老黄退休的时候,领导给他开欢送会,让他讲几句。人们这才意识到,很长时间没听老黄说话了。于是,拼命鼓掌,热烈欢迎老黄发表退休演说。

老黄的脸,憋得通红。他想讲,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讲吧,又没人捂你的嘴。有人向他调侃,希望他能放松放松。

老黄却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得很伤感,很悲痛。

同志们却认为老黄哭得很欢畅。退休了,自由自在了,天高任鸟飞了,老黄是激动得啊,激动得说不成话了。

有人当场作出打油诗一首,献给老黄:“世事洞明真神仙,闭口不语装君子!”

老黄听了,哭得更嘹亮了。

不爱听表扬的人

人一上了岁数,连表扬也不爱听了。老刘被院长表扬了一顿,表扬得很不高兴。不但老刘不高兴,受到表扬的老同志都不高兴。上午,在老年书画院的总结大会上,院长是这么说的:“我们一些老同志,为了创作百米长卷,不顾年老体衰,忍受多种疾病的痛苦,坚持作画。比如,老刘同志,是个多年的老病号,但他与病魔进行顽强的抗争,挥毫泼墨。又如,老李同志,身患癌症,但他重伤不下火线……”

是这么表扬老同志的啊,难怪老同志不高兴。虽然,院长言辞恳切,一口气表扬了十来个参加百米长卷作画的老同志,但老同志听了以后,普遍都不高兴。倒不是他们对院长有成见,主要是院长不该说老同志有病。人一老,谁没有病呢?不是有这病就是有那病。可是,老同志哪个愿意被人说有病啊?

老刘就是为这个不高兴的。老李也是为这个不高兴的。被表扬的老同志,全都为这个不高兴。

这些不高兴的老同志,有几个人回家了,剩下的都去了创作室,黑着脸,闷闷不乐。老年书画院的青年干事小金,是个料事如神的人精。小金嘻嘻哈哈地说:“刘老,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回家吃个豆,放个响屁,郁闷就随之放掉了。”

被称作“刘老”的老刘笑了:“你这毛孩子,欠打嘴巴!以后,不许叫我刘老,叫我老刘!”

老李在一边笑道:“不叫你刘老,就怕你不高兴啊。你在职的时候,是正处级。正处级,就是正县级,你比大家都高级,不是刘老是什么?”又说,“我老李,就不能叫李老,因为我一辈子都是个群众,群众只能叫老李!”

老刘矜持地说:“我退下来了,现在不也是个群众?今天,院长就是惹我这个群众生气了,他怎么能在大会上说我是多年的老病号呢?这不是说我快不中了吗?快进火葬场了吗?”

小金插话说:“院长也是好意嘛,说你带病坚持工作,是奉献……”

老刘打断小金的话说:“说实话,创作百米长卷的时候,我把病痛全忘了!工作着是快乐的!”

老李接话说:“是的嘛,让院长一表扬,我真觉得癌症严重了,现在就想去做化疗!”

其余的几个老同志,也随声附和,都说院长把大家都给表扬病了。

小金哈哈大笑,笑了一通,息事宁人地说:“院长真的是好意!表扬你们,是说你们劳苦功高!是吧?刘老?李老?王老?张老?黄老?魏老?董老?”

老刘忍不住笑了:“你这毛孩子,又叫我刘老!”

老李故作嗔怪地说:“让这毛孩子一叫,不老也得老!”

小金唱了个肥喏:“刘老不算老,好画真不少,爱护老同志,大家都不老!”

听小金唱这么个肥喏,大家都开心地笑了。

老刘说:“小金,你还年轻!等你到了我们这个岁数,你就知道了,为什么不愿意让人说带病坚持工作,更不愿意听人家说什么老病号!”

老李也说:“还有,也不愿意过生日!活一岁,少一岁喽!”

小金笑道:“不,应该是活一岁,多一岁,天增岁月人增寿嘛!你们个个都是老神仙!”

老神仙们哈哈大笑,脸上的乌云,一扫而光。

老神仙们正笑着,走进个人来。正是院长。院长问:“笑什么呢?是不是被我表扬得高兴了?”

老刘收起笑容说:“以后,不要再表扬我们了!”

老李也严肃地说:“记住,不要再说我们带病坚持工作了!”

院长疑惑地说:“你们就是有病嘛,怎么说没病呢?”

话不投机半句多。老刘瞪了一眼院长,起身走了。老刘一走,老李也跟着走了。老同志们跟着他俩,全都默默无语地走了,连个招呼都没打,把院长甩成了一个感叹号。

院长疑惑地望着大家,百思不得其解。

小金趴在院长的耳边说:“他们真的没病!”

院长愣愣地说:“那是谁有病?”

小金笑道:“谁说他们有病,谁就有病!”

喜欢开会的人

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开会。没错,他就是个专门开会的官。他是单位的副职,经常代表单位,外出开会。新疆、海南、上海、香港、哈尔滨……都去过了,他的足迹踏遍了大半个中国。每次开会回来,他都带着大包、小包,向同志们和亲戚们示好,奉献外地的土特产品。

亲戚们都羡慕他,羡慕他可以到处开会。有时候,亲戚们找不到他,就会打他的手机:“又去外地开会啦?开什么会呀?”

他笑笑,告诉亲戚们,正在哪儿哪儿,开什么什么会。

他很自豪。因为他是公家的人,可以到处开会。假如,某段时间没有外出开会,他就很寂寞。特别是冬季,人们处于冬眠状态,外边的会议很少。这时候,他盼望漫长的冬天尽早结束,温暖的春天、烂漫的夏天、迷人的秋天,快点降临,以便能到处开会。

他渐渐地意识到,外出开会的机会越来越少了,本地的会议却在与日俱增。换言之,他由外出开会为主转向本地开会为主了。不过,在本地开会也有许多想不到的实惠。各类开幕式、闭幕式、论证会、研讨会、剪彩、宴会……五花八门,应接不暇。明说吧,许多会议都是给红包的,给纪念品的。有道是,不拿白不拿,白拿是白拿,白拿谁不拿?

他爱开会,不管是去外地开会,或是在本地开会。

说实在的,他开会,不是为了那点实惠,而是为了认识人,为了结交朋友,为了建立更广泛的人际关系。更何况,开会可以拓宽视野。那些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军事的会议,很让他开眼,增长了很多见识。比如,通过开会,他知道了怎样在选举中获胜,知道了炒股如何赚钱,知道了写书法的境界,知道了打靶必须闭上左眼。他深深地体会到,开会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接近大领导,建立秘密通道,办成一般人办不成的事。有一次,他拿着报告,利用一次高规格的会议,见到了一位大领导,弄了个批示。也正是有了这个批示,让他稳坐钓鱼台,成了不倒翁,呼风唤雨,没人敢不拿他当个菜。

当然,大型会议是个大锅饭,几乎没什么特色。而小型会议则显得神秘,非同寻常。因为,小型会议往往掌握着本单位的命脉。一般人是进不了决策层的,也是不能接近核心机密的。但是,他能。因为,他是单位的领导,他是班子成员。他经常参加各种小型会议,讨论、决策单位的重大事项,特别是人事。每当这时,他便充满了严肃的使命感。

他生长在体制内,虽然是个副职,但总是有会可开。这一点,体制外的人,是没有体会的。说白了,在社会上混,没有会议可开,是没有出息的,没有前途的。因为,你没有组织。没有组织的人,谁会管你呢?就是死了,都没有人给你开追悼会呢。

可是,有一天,他却无会可开了。

改革了,原来坐主席台的人,全被轰下来了。“一刀切”后,他也被“内退”回家了。虽然,衣食无忧,生活有保障,可是,没有会议可开,让他难受死了。

他的那些亲戚,再也不打电话找他了。见了面,也不问他最近又开什么会了,又去哪儿开会了。

他的心在隐隐作痛,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尤其是他不敢面对80岁的老母亲,不敢让老人家知道,他在家里赋闲了。

但是,老母亲还是知道了。有一天,老母亲拉着他的手说:“儿呀,是不是你不开会了,心里憋得慌?想哭,你就哭吧。反正,你干不成公家的活儿了。”

听了老母亲的话,他泪流满面。

是啊,在不在会议里,这是干不干公家活儿的一个标志啊。任何人都有自己生存的土壤,离了这块土壤,就无法生存。

他利用人脉,注册了一家会议公司。

会议公司的生意很火爆。现在需要进入会场的人、需要有仪式感的人,越来越多了。谁不需要开会呢?连庙里的老和尚,都成了这委员、那委员的,胸前挂个牌子,到处当会议代表呢。据他观察,似乎每个人都需要开会。就说现在搞婚礼吧,搞得和大型会议一样,主婚人、证婚人、介绍人、新郎、新娘轮流发言。老公公若是有社会地位,主持人还要请他上台讲两句呢。还有追悼会,人死了,总要举行个遗体告别仪式,致致悼词,说些很动听的话,令人感慨万千、缅怀不已。

总是有各行各业的客户,找到他的公司,联系开会。他按照客户的不同要求,安排高、中、平三个档次,提供优质服务,赢得了广泛的赞誉。

不过,他似乎很不甘心,觉得自己的身份,尚不够味。有一天,他作出了奇怪的决策,凡是来找他承办会议的,必须给他留个席位,而且,要让他上主席台。他可以不讲话,哪怕是坐在一角,但会议不可以没有他。

客户很好奇。但还是满足了他的要求。

就这样,他煞有介事地坐在主席台上,面前摆个领导人的牌子。别人讲话的时候,他就端着茶杯喝水。偶尔,也瞄瞄写有自己名字的牌子。

他很飘飘然。只有这时候,他才感觉到自己真是个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