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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氓的归来》夜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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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ino”,黑夜在喃喃低语,过了一会儿又说,“Hypocrite”(伪君子)。又停了片刻,耳语声又回来了,我终于分辨出是“Hypocrino,hypocrino”,黑夜用微弱而阴险的声音重复道。我在睡眠的泥浆中挣扎着,我抬起沉重、乏力的左手,将被子拉上来,盖住我塞满棉花的脑袋,随后再次滑入睡眠的深处。

我的眼睑在跳动。咒骂声已悄悄地挤了进来,我无路可逃。“Hypocrino”,我又听见那个声音在我的耳边低语。被子无法保护我,我再也不能自卫;我应该慢慢地、慢慢地从那黑暗、甜蜜的遗忘的泥沼中抽出身去,我太清楚这一点了。以前,我不止一次地遇到过此事,这用世界语说出的喃喃低语侵入我的睡眠,渐渐地,可辨读的词语从中分散开来,预示着清醒的到来。困倦不再有用,无论什么都无法将我带回睡眠的深处。我并非第一次慢慢从那有疗效的泥沼升至表面,然而,我努力想尽可能长地留在那暂时性昏迷中,双眼紧闭,脑袋沉重空白,身体同样沉甸甸的,如同背负着重物,被压得直不起身,像是要沉入深重的暗夜。这只会持续漫长的几秒钟,当然,我又失败了。窗户的黑幕现在分散开来,变得粉红透明,就像以前的情形一样。窗帘飘向一个柔声细语、背信弃义、易于辨别的低语:“hypocrino”。

我伸出手,去摸床头柜上的报纸。当然,没有报纸,但我还是毫无特殊理由地继续抚摸着那光滑的木头表面。偶尔出现的自我遗忘的混乱已被粉碎,只在数秒内使我与自我分离。我不久就会再次变得清醒,意识到我是谁,我在哪里。我抬起左臂,困惑地盯着手表。

“你先将一个盒子放在左臂上,贴近你的心脏。这意味着你有感觉。”我的希伯来语老师说,他在教我如何安置经文护符匣。“然后你把另一个盒子放在前额上,贴近你的大脑。这两个时刻之间不得有中断,意念与姿态、感觉与行动间不得有分割。”那位引导我在13岁时进入成年期的导师解释说。

在半睡半醒之间,墙上的日历显示的是1949年。“一千九百四十九。一千!九百!四十九!”我嘟囔道。我一直在跨越和重新跨越初入13岁的岁月,却从未真正跨越它。自从我没能成为一个不是我的人时起,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生活的所有干扰性阶段都萎陷进了那个少年之年。所有这些年来,我的左臂上戴的不是经文护符匣,而是一块属于同一个时间孤儿的手表,正如我在当时一样。

我看着失眠症那张亵渎、沉默的表面,我转动着时间的镀金旋钮:不,现在不是纽约时间晚上八点半,而是凌晨三点半,在这里,在喀尔巴阡山与多瑙河之间。飞机着陆时我就应当把手表的指针调整到新时区,但我陷在喷气飞行时差综合征中,不知道自己身属何处。

当时,在1949年,我要进入的未来已经逝去。但是,空间已经换成了过去的空间。我看着表面上的时间,我朝窗外望去,看着1997年的土地。“彼处”不再像几天前那样意味着罗马尼亚,那“遥远的国度”。现在,遥远的国度是美国,那所有流亡者的家园,它再次用流亡者的礼节欢迎我:“Hypocrino!”

死亡后的生活语言,无论是在现世还是在冥间,都不属于个人,不是人与生俱来的权利,而仅仅是租来的。Hypocrino!在所有的考验、骗局和重生的奖赏中,这种租来的语言是一种生存功能。“为了发挥一个美国公民的作用,你必须能够在模式、流派和媒体的广大范围内阅读、解释和批评文本。”这是我从罗伯特·斯科尔斯(Robert Scholes)的《英语的兴起与衰落》(The Rise and Fall of English)一书中了解到的指令。为流亡者的新国度所接纳的外国人必须参加必不可少的Hypocrino测试。“Hypocrisy(伪善)”一词的古希腊语词根?自主的顺从、赞同的感叹?“人们发现,‘hypocrite(伪君子)’的词根是古希腊动词hypocrino,这个词意义广泛,从简单的言辞,到演说,到舞台表演,到杜撰和错误言论,无所不包。”你在幼儿园时就学会了这些词汇及其意义和发音吗?自然的手势和面部表情只不过是孩童时代学会的、从被派来代替和代表你的替角口中说出的演员台词吗?

我从报纸上将斯科尔斯的书评剪下来,搁在床头柜上,打算第二天去买这本书。“Hypocrino。”夜晚伪善的低语将我唤醒。我试着不去谛听。我将剪报揉成团,扔在地板上,仿佛希望转移那咒语。

早晨,揉皱的报纸团还在原位。我将它铺展开来,剪下引起我失眠的那个句子。我将它贴在电脑前面的墙上,然后默记那理应保护我这样的流亡者不受真理的噩梦伤害的公式:“hypocrino……意义广泛,从简单的言辞,到演说,到舞台表演,到杜撰和错误言论,无所不包。”

那是个阳光灿烂的早晨,那一年是1993年。从我在新世界着陆算起,时间已过去了5年。既然流亡中的一年要抵本乡本土中的4年,那么时间已经过去了20年。邮差送来了辛西娅的一张明信片:“我祝愿,一天早晨醒来,我们全都在说、读、写罗马尼亚语,罗马尼亚语被宣布为美国国语!”在没有意识到那诱人命运的危险性的情况下,她用她那熟悉的笔迹又加了一句:“既然世界正在做着它现在正在做的怪事,这事就没有理由不会发生。”公寓楼的看门人突然用罗马尼亚语欢迎我?巴德学院的院长用流利的罗马尼亚语与我交谈?我的会计用罗马尼亚语向我解释美国税收制度?地铁广播终于用一种可理解的语言报下一个站名?我与美国朋友、学生和出版商的关系突然松弛下来?这是个玩笑,还是个噩梦?不,我现在生活于其间的美国环境必须保持原样,辛西娅信件中想象的奇迹只会往一个已经十分奇异的状态中加入一个新的维度。然而,她的愿望真的变成了现实,但不是按照她所表达的方式。它不是发生在纽约,而是发生在我重返布加勒斯特之时,在布加勒斯特,人人都说罗马尼亚语。

肯注意到,我在说罗马尼亚语时,变得容光焕发,他对此的评论瞄准了那中毒极深的快乐心灵。40岁时,我第一次前往“自由世界”旅行,当时,我拜访的许多亲戚朋友都督促我最终离开可诅咒的罗马尼亚。我的回答是:“假如我不是生活在一个国度,而是生活在一种语言中,那该怎么办?”这是逃避的诡辩吗?既然我真的在流亡,我还能继续保有那应许之地,也就是语言吗?倒霉者的夜晚的庇护所?我背负在身的家,那蜗牛壳,并非完全不可渗透。属于流亡者的新地理的新的洪亮音调和意义在设法渗透流浪者的外壳。然而,无意义不能再度遭到忽视。每一秒都是对存在于你内心之中的死亡的警示。语言只提供了一种失败的骄傲符号。失败正是使你合法化的东西,Hypocrino先生。

突然,透过雾蒙蒙的窗户,我看到了齐奥朗。他慎重地顺着医院的走廊走着,嘴里嘟囔着些莫明其妙的词语。半个世纪前,他通过一次阴间的移植手术,从自己的母语中解放了自己,像个君主一样,定居在笛卡尔的法语矛盾的王国之中。然而,在此时此刻,他又在嘟囔着那些过去的词语。与他的性情如此相配的罗马尼亚语——他在春风得意时,曾设法使之“解除国有化”——在他老年性痴呆症的迷雾中,重新回到了他身上。他正在用自己过去的语言咕哝着过去的毫无意义的词语,他的无国界的兴奋被一种温和的、出生前的衰老所取代。

他也许很乐意被叫做Hypocrino先生。我们可以解剖流亡者的恍惚神志,如同我们1990年的一个晚上在他位于巴黎的阁楼上所做的那样。我现在应当敲响来世的窗户,使他想起我离开罗马尼亚后他写给我的信吗?“C’est de loin l’acte le plusintelligent que j’aie jamais commis。”他写道——到目前为止,移民是他所做的最明智的举动。那仅仅是过去的创伤性的空虚吗,齐奥朗先生?为什么要不惜一切代价地活下去呢?我们需要对我们名字的阿谀奉承,而非其他任何东西吗?为什么我们不接受结局,为什么我们想再次成为演说者?

还有,你对仇恨有何感想,Hypocrino先生?别人对我们的仇恨最终能够治愈我们的困惑和幻想,使我们在自己眼中变得更有趣吗?那位“形而上学的犹太人”齐奥朗比真正的犹太人更好地领悟到了祖先对仇恨的解说吗?我们自己所热爱的布加勒斯特是适合于这种争论的地方吗?

我左手靠近心脏处的表面上不同于我的老手表那样有三根指针:一根秒针,一根分针,一根时针,我也不再需要每晚上床前给它上弦。我不再倾听着它的嘀嗒声,借此来倾听我的时间一秒钟一秒钟地流逝。无论如何,我将不用听任何东西。在新表密封的腹脏中,秒数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我应该走下楼去,来到大厅中,倾听过去的语言,听齐奥朗的声音,听我自己的声音,听老声音,听老语言,听一个人在出生之前的记忆吗?这样的机会不应该错过。1992年,在都灵,在东欧作家会议上,我的发言稿的英文翻译,感谢上帝,证明毫无用处。那里随处可见许多从罗马尼亚来到意大利的优秀翻译。听到这个消息,我如释重负,如梦初醒,十分快意,就在这时,我发现有两个同胞在同我搭讪。那个矮墩墩、圆滚滚、衣着潇洒的人带着一脸惯例的灿烂笑容自我介绍说,他是罗马尼亚驻意大利使馆的文化参赞;另一位,作为来自罗马尼亚的文学人士,也住在罗马。“你将使用什么语言?”文化参赞直视着我的眼睛问。“罗马尼亚语。”我答道。“这么久之后,我终于可以说罗马尼亚语了。”我兴高采烈地加了一句。我的同胞们竭力掩饰着自己的笑容,里面夹杂着怀疑与猜忌。他们继续沉默地仔细打量着这个令人吃惊的祖国的文学代表的面容和姿态。你会相信吗?他因为要用罗马尼亚语向世界说话而显得如此快乐。可怜的东西,为能说罗马尼亚语而快乐无比,哪怕是对他毫无理由加以信任的官场的官员说。

当我们道别,我走向讲台时,我无意间将一位偷听者留在了身后。那两人没有意识到,就在一步之外,有一个此情此景的目击者,我妻子。她机警的耳朵捕捉到了他们的反应。“你听到了吗?”一个人说,“他要用罗马尼亚语发言。大人物!他还为此很高兴。”他的同伴答道:“只要他愿意,他甚至可以用匈牙利语发言,不干我的事。”——当然,匈牙利语比英语要糟些。

是的,肯就语言问题向Hypocrino先生发出质问是对的。它的夜晚的喃喃低语常常唤醒我,如同一道正在为自己寻找出口的流浪的电流——夜晚的深处的地下水在用温和而喧嚣的微波捕捉着词汇:梦游者关于失败的丰足和失眠的好处的独白。

表面现在指示的时间是布加勒斯特的早晨5点多,纽约则处在死寂的暗夜中。房间的寂静和老心脏的静谧量出了时间那孩子气的、不安静的跳动的节奏。对于时间的暂时的寄宿者而言,饭店的空间足够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