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的孤独是什么?”年轻的诗人保罗·策兰[1]曾经在半个多世纪前,“二战”刚结束时,被人这么问道。他是我的布克维纳同乡。
“一道没有痕迹的圈子。”他这么回答。
在日常生活的摩擦琐碎或挣扎中,我看,我的那些作家朋友们都是马戏团的小丑,而我自己,也是这么一个小丑。我们的处境可以比作那个花脸小丑奥古斯都——哈同老人用这么个外号来爱称他具有画家天才的儿子汉斯。[2]这位殷切的父亲用此绰号来暗示儿子的秉性:对日常生活无所适从,一个不切实际异想天开的笨拙之人,对于生活无视自己的喜好而强加给自己的角色,他老想着能得到什么独特的奖励来予以补偿。
不可避免地,在公共场合,花脸小丑奥古斯都出现在他的对手,那个代表了权威的白脸小丑面前。其实,整个人类悲剧,可以在这两个小丑的交锋中体现出来。马戏团的历史,也是人的历史……
花脸小丑奥古斯都总是在自己身上,而非他人身上,找毛病。他躺在那里,等待着自己再次出场的时刻,来继续充当一个卑微、多疑、自嘲的受害者——观众们对这一角色的指望。充当这样一个角色,我渐渐地,在心里累积起怀疑论和逆来顺受的态度——流亡的心理疗法。1986年,我遗弃社会主义乔尔马尼亚,这无意中在我的生命里,圆了一个圈:5岁的时候我被流放,那是因为一个独裁者和他的意识形态所致;到了50岁,由于另一个独裁者,由于他与前者相对立的意识形态,我亦处于流亡状态。这个圈子所带来的不幸,不是令我骄傲的原因,相反,这只会激怒我。我满怀希望,东躲西藏,一心盼着:早晚,突然,出现了一道光明,它能中断花脸小丑奥古斯都颠三倒四的独白。
“我相对清白地逃离了独裁专制。我没有玷污自己。而这不是那么容易忘记的事。你还记得巴萨尼[3]的《费拉拉的故事》吗?”
我的对话者没有作声,他没有打断我。他知道我在寻找不做旅行的借口,正因为这个旅行已经不可避免。
我接着说:“作者因为电影《菲茨·康迪尼家的花园》(The Garden of the Finzi-Continis)而在这里很有名气。他的《费拉拉的故事》集里有一篇小说题为Una lapide in via Mazzini,你不觉得意大利文念起来更好听?U-na la-pi-de in vi-a Maz-zi-ni,《马志尼路上的纪念碑》。”
只要能让我平静下来,我的对话者似乎就愿意听下去。
“‘二战’结束后,焦·尧斯(Geo Iosz)出人意料地从布千瓦德(Buchenwald)回到了他的故城费拉拉(Ferrara)。他是那批在1943年被遣送到地狱里的人当中唯一存活下来的。他当年的邻居们现在看到他都感到尴尬,因为他们要忘却过去,忘掉他们内心的内疚。这个‘不受欢迎的证人’,比起当年被遣送到集中营的那夜,决定了终身背离故城的时候,现在更加被‘孤立’。作为对比,我是否应当提到普里莫·莱维[4]?他离开奥斯维辛[5]回到故城都灵市,回到那曾经住过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的家时,是充满了再生的欣喜的。”
听者似乎并不为我的思绪所动,他仍然带着微笑静听。
“总之,我相对清白地逃脱了独裁。我得以与之保持距离。然而我发现:错误或妥协,甚至英雄主义都是可以原谅的,但保持距离则难以得到谅解。”
这位美国朋友看上去没有厌烦我的絮叨,他也没有发现我是怎么回事:我对自己感到厌倦了,真的,真的厌倦了。
“既不是共产党,也不是持不同政见者……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岂不是一种傲慢?总而言之,我在布加勒斯特那个巴尔干人的世界里,并不是出头露面的。当然,这是另一种傲慢的表现。然后,接着就是移民……移居到遥远的,尽可能遥远的地方。绝顶的傲慢。”
苗条的金发女招待过来了,她穿着迷你裙,右胸前挂着服务员牌子,上面写着名字:玛丽安娜(Marianne)。玛丽安娜是法籍以色列人,在纽约市的一所大学读书,课余时间在纽约上西区七十街的“莫扎特”咖啡馆打工。咖啡馆距离我尝试来世生活的寓所很近。她端来两盘卡斯巴乔[6],刀叉、面包,还有微笑。
我的伟大祖国,这个达达式国家[7]的伟大……便是我企图向我的听者形容的。我过去并不愿意遗弃她,现在也并不期望重归于她。跟其他地方一样,她具有无法形容的魅力与无法形容的污垢,但其他地方与我无关。
“近几年来,我得了一种特别的病,这病叫‘乔尔马尼亚症’。”
咖啡馆的钢琴师还没有到,“莫扎特咖啡”的午时顾客们也还没有出现。陈列在两个木架上的报纸——咖啡馆尽量想模仿昔日的维也纳的样子,仍在原地。镀金镜框里的莫扎特先生,从眼角里望着墙角那儿两个戴眼镜的顾客。
“对自己的憎恨,是以‘亲爱的,过来吧,让我吻一下’的形式伪装起来的。罗马尼亚人的表达方式,跟他们的灵魂一样,是没法翻译的:Pupat Piata Independentei——我们的大作家卡拉加勒的话怎么翻译?[8]没法翻译,那个充满了魅力和污垢的世界是没法翻译的。这里不是指什么两个个人之间的拥抱,而是在整个国家的污泥浊水中,在彼此激战之后的集体性的拥抱。而就是在那摊污泥浊水中,在另一场激战到来之前,野鸡娼妓、蠢驴学者、狗屁部长,还有无辜的孩子们,全都醉泥般地在那里拥抱。你相信我吧,罗马尼亚人民不需要,不,他们不需要萨特来告诉他们地狱是指别人。地狱可以是温和柔软的,如那静止的沼泽地。”
我不作声了,讲了这么多话累了。我得调节自己的乔尔马尼亚症。
“你听说现在西德人与东德人相互有多么厌恶吗?要具体形容他们之间的厌恶程度,那塞廉或者齐奥朗要比我更合适。”[9]
“好了,别再发牢骚了。你已经写过关于小丑、关于马戏团的书了。你有这么好的故事可讲。上帝给你送了这么个故事,你可别忘了。”
“这么复杂的一个故事,只能用格言的形式。”
“你跟你的老板,一个美国小丑一起走吧。他会在那里像一个超级强权的超级明星那样受到欢迎,就像你说的,那个强大的白脸小丑……你了解所有的内幕,这些全都装在你心里。你还奢求什么呢?”
“一个帝国的,美帝国主义的白脸小丑?在他的旁边,是我这么个花脸小丑,一个流放者!上帝给了我这许多有趣的故事,我却没有充分利用。”
“上帝也无法做到一切。”
“我应该用格言来描写祖国?……我得传布善美、道德、民主?你还记得福楼拜[10]是怎么说的吗?他说:一个人若过分长久地传布善美,最终,他就会变成一个白痴。福楼拜,这个家庭的白痴[11],他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布道可以改变世界?不,我不那么傻。一位拉比曾经这么说:‘我布道不是为了改变他人,而是为了保持自己不变。’但是,我自己已经改变了,对,我已经改变了。”
我停了极短的一小会儿,喘了口气。这套话题全在我脑子里。这题目我已经琢磨了很长时间,我不需要任何停顿。
“流氓?流氓的意思是什么?是指一个没有根基、不循规蹈矩、无法下定义的人?一个流放者?或如《牛津英语大辞典》对它的解释,这是‘伦敦西南部的一个爱尔兰家庭的姓,此家庭以凶狠著名’?在米尔恰·伊利亚德的罗马尼亚文小说《流氓》里,有一个人物这么宣称:‘生活中唯一具有繁殖力的活动,就是流氓的经历。’这里指的是反抗到死:‘民兵和突击队,骑兵和军队……他们都被共同的命运联结起来,一起走向死亡’……‘军团完全彻底地陶醉于一个集体的神话之中’。流亡中的伊利亚德,因为成了著名的学者而平息了自己对罗马尼亚的挫折感?他代表了边区对大都市的报复。那他的犹太朋友塞巴斯蒂安呢?犹太人把他当作敌人,他参加军团的基督教朋友们视他为犹太人,一个外人。拔掉根基、流亡、成为异己,这就是犹太流氓?现在跟你说话的人,是一个反党分子、叛国者、治外法权者,一个没有祖国的人。他又是怎么一种流氓呢?”
我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从罗马尼亚来的信。这封信没有日期,像一个腐烂的伤口。一位女性朋友从祖国来信说:“困惑、混乱、伤心。你应该每年回来两次,诚挚地问候你的知识界朋友,让别人给你拍照,参加座谈会,上餐馆聚会,以此来取代他们对你的嘲讽。我倒想看看,这样的话,最终的结果会是什么,祖国对你的伤害还会到什么程度。”
还能有什么别的吗?假如会有别的,情况是否会变得好些呢?别让自己被同情收买——这是贡布罗维奇[12]的建议。永远当个外国人!在他流亡阿根廷期间,他常喜欢在一面始终存在的镜子前冲自己伸舌头。
除了滑稽可笑以外,我从这位美国听者那儿什么也没得到。
像往常一样,我们在百老汇和七十街的拐角分手。分手前,我的美国朋友对我们的见面做结束语:“每天,用传真,从布加勒斯特给我发几个字来,让我知道你一切安好。假如你不反对的话,就应该马上走。经维也纳、布加勒斯特、索非亚,然后,从那里回纽约。”
在那个清新的春天早晨之前,这些新老问题已经伴随我很长时间了。我并不需要莫扎特咖啡馆和巴内绿草,或者百老汇和七十街的十字路口来成为它们的靶子。
索尔·贝娄(Saul Bellow)在电话里对我说:“你别再踏上那块土地。回去对你不利。”他这么警告我。我们20年前在布加勒斯特相识,但仅在美国,我们俩变得接近起来。“这倒不是说你将处于什么危险之中,但你会感到非常不幸。恰恰在前几天我读到一份关于另一个罗马尼亚名人的传记。都是些有文化、聪敏的伪君子,如你所知,那些老派的、彬彬有礼的、会吻女士手的绅士们,但暗地里,背后……”
这位伊利亚德以前的朋友,著名罗马尼亚女数学家的前夫,他并不因为我的沉默而改变口吻。他继续说:“你不应该答应这次旅行,你不需要这些麻烦。”
我向他解释:这是因为“友情的专制”,我终于被巴德学院院长利昂·波特斯坦(Leon Botstein)说服了。
我在电话里听到索尔那悦耳的笑声。突然,我看到,他那张满是皱纹的友好面庞,他生动的眼光。
“你不应该。你知道,我经历过这些。取消旅行吧,保护你的平静。在这里你的困难够多的了,但你毕竟有一个优势:距离。可别滥用了。”他说。
[1]保罗·策兰(Paul Celan,1920—1970),生于泽诺维奇(原属奥匈帝国,帝国瓦解后归属罗马尼亚,今属乌克兰)一个讲德语的犹太血统家庭。全家在纳粹统治时期被关进集中营,仅他自己脱难,并于战后定居巴黎,但用德文写作。他以《死亡赋格曲》一诗成名,震动诗坛。1970年自杀。
[2]汉斯·哈同(Hans Hartung,1904—1989),德裔法籍画家,是“二战”后在巴黎出现的一种以泼油彩为主的抽象油画派(Tachisme)的代表。
[3]巴萨尼(Giorgior Bassani,1916—2000),意大利作家,犹太人。
[4]普里莫·莱维(Primo Levi,1919—1987),意大利作家和评论家,犹太人。
[5]奥斯维辛(Auschwitz),波兰南方一地名,德国纳粹在此设立了最臭名昭著的集中营和处死地,那里的毒气室,曾毒死了成千上万的男女老少犹太人。
[6]卡斯巴乔(Gaspacho),一种南美式的冷豆汤。
[7]源于达达主义,这里是离奇、不规则、超现实的意思。
[8]卡拉加勒(Ion Luca Caragiale,1852—1912),罗马尼亚剧作家、散文家。文中所引是他在一篇题为“电报”的爱情和政治的讽刺故事里的话。其中的每一个词都可以拆开或组合,意思是:大家在独立广场拥抱。
[9]路易斯·塞廉(Louis Céline,1894—1961),法国作家、医生。其写作风格有意独特混乱,并刻意反人物的典型化,重点揭示人生的痛苦面。代表作有:《走向夜末的征途》《从古堡到古堡》《北方》等;埃米尔·齐奥朗(Emile Michel Cioran,1911—1995),罗马尼亚哲学家、作家。1937年后移居法国,极少参加社交活动,从不接受采访。代表作有小说《万念俱灭之中》,以及他用法文写的小说《化解的代价》等。
[10]福楼拜(Gustave Flaubert,1821—1880),法国小说家。作品有《包法利夫人》《萨朗波》《圣安东的诱惑》《三故事》等。
[11]此语出自萨特为福楼拜所写的传记《家庭的白痴》。
[12]维托尔德·贡布罗维奇(Witold Gombrowicz,1904—1969),波兰文学家,荒诞派代表人物。作品有长篇小说《费尔迪杜凯》,剧作《婚礼》《勃艮第公主伊沃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