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顺军的主力部队已经陆续走了两天,李自成同田见秀却不急着走,为的是照料全军撤退和长安百姓们出城逃难。直到正月十六日,李自成知道满洲兵距长安还有两天路程,才率领数千亲军向蓝田方向出发。
他留下田见秀和大约一万人马殿后,晚他一天撤走。田见秀将他送过灞桥。李自成心情很乱,望着田见秀嘱咐说:
“玉峰,陕西父老都期待我坐稳江山,救百姓于水火之中。我也是这样想的。后来在山海关战事失利,退出北京,又失去山西,我还想固守陕西,等待时机反攻。唉,不曾料到我们大顺的国运竟然如此不济:黄河不能守,潼关不能守,延安和榆林也不能守,如今连京城也丢给胡人!长安存的粮食,能够带走的都带了,余下的还有很多。怎么办呢?玉峰,你明天下午退出长安时,再带走一部分粮食;其余的,放火烧掉,不要留给敌人!……玉峰,这是一件大事!”
“臣遵旨!此是大事,绝不敢误!”
李自成又抬头向长安方向望一眼,勒转马头,将鞭一扬,在一大群扈从亲兵亲将的簇拥中往七盘岭方向奔去。
大顺军走蓝田向商州撤退。走过七盘岭时,因为山高路险,积雪很深,风大天寒,许多妇女和老弱没有马骑,有的冻死在山上,有的滚落悬崖。全军士气比退出长安时更坏了。有的将士因翻过七盘岭时失去了亲人,忍不住一边走一边哭泣,还说些怨天怨地的话。幸而牛金星和宋献策一直在部队中间,分派一些将领抽出上千匹骡马,专力救助那些特别困难的眷属,寻找在路上失散和失踪的人。李自成和他的七千名御营亲军赶来后,全部下了战马,步行在山路上,用他们的马匹救助别人。李自成的行为,使将士和眷属都深受感动。他们说:
“自古以来,哪有这样好的皇上!”
下七盘岭以后,已经黄昏。李自成被吴汝义带进一个背风的小山村休息。御营亲军搭起了帐篷,燃起了火堆。宋献策和牛金星来了。皇上免去了君臣之礼,命他们陪着他烤火休息。退出长安已经三天,李自成第一次得到休息,脸色显得十分憔悴,眼眶深陷,一双眼睛也显得格外大了。
在关中和山西投顺的众多文臣,退出长安后都逃跑了。原在湖广投顺的顾君恩和喻上猷还留在军中。李自成知道后,命侍臣给两人各送去五百两银子,传谕他们好生休息,不必前来谢恩。他已意识到牛金星在有些事情上是有责任的,譬如对他的匆匆东征幽燕持怂恿态度,进北京后没有考虑到满洲兵的进关,在错杀李岩的事情上也没有谏阻。但此刻看见牛金星并未逃走,在艰难的行军路上帮他做了许多安定军心的工作,便将暗中抱怨的情绪抛在一边了。他望望十分辛苦的牛金星和宋献策,在心中叹息说:
“唉,如今大顺朝群臣星散,只剩下这两位股肱之臣!”
李自成很担心目前士气低落,不堪再战,倘若满洲兵从临潼转向南来,穷追不放,大顺军很可能一战即溃,前途不堪设想。他神色忧愁地向牛、宋问道:
“你们想想,满洲人必然知我带着人马向商州奔去,多铎会不会只派少数人马进长安,他亲率大军对我穷追不放?”
宋献策说:“请陛下放心,多铎最关心的是赶快进长安,绝不会向我穷追。”
“何以见得?”
“崇祯年间,满洲兵共有四次进入长城,每次都是攻城破寨,肆意掳掠,满载而归。可见夷狄之人,杀掳成性。今多铎知长安无兵防守,必将长驱攻占,尽掠子女玉帛。况长安为我大顺京城,攻占长安即是立了大功,可以向北京告捷。故臣以为,多铎必在西安一边休兵,一边饱掠,然后再议如何南追。”
牛金星也说:“军师之见甚是。再说,满洲兵作战日久,也需休息。七盘岭山路险恶,多铎害怕中计,必待雪化之后,探明我军行踪,方敢向我追赶。”
李自成略感松了口气,希望到了邓州、襄阳一带,休兵整顿一个月,就有在湖广立脚的机会了。想到目前的困难处境,他不觉叹道:
“倘若上天佑我,能够重振旗鼓,转败为胜,当不忘以前谋划之失!”
宋献策赶快说:“陛下圣明,能够明察前车之鉴,重振旗鼓不难。”
牛金星接着说:“臣忝为丞相,辅弼无方,致有今日国都不守,主上蒙尘,实在罪该万死。每次想到这里,臣心中惶恐惭愧,深觉无地自容。”
皇上说:“你这话不用说了。过去之失,都怪我谋虑不周,不听林泉的话,后悔已迟。今后只要我们君臣一心,共济时艰,大顺定不会亡。许多文臣,在朕一帆风顺时纷纷前来投顺,争先恐后。看见我连遭挫折,一个个溜走了。你们二人始终患难相随,忠心可感。日后国基稳固,我不会忘记今日之事!”
皇上情绪激动,不觉眼圈发红。牛、宋见此情形,也不禁低下头去,暗暗洒泪。
正如宋献策所料,清兵果然直驱长安,不曾向南追赶,所以大顺军在十分狼狈之后,能在商州城郊停下来休息数日。高皇后仍无一点音信,而田见秀率领一万人马赶到了。
李自成将商州城内的州衙门作为行宫,将州衙的大堂作为正殿。那天正在正殿中与群臣议事,田见秀来到,行了叩头礼后,他命田见秀坐下,问道:
“泽侯,你没有遇到满洲兵么?”
田见秀站起来回答:“启奏皇上,胡人于十八日下午进城,臣于上午从长安退出,约莫在巳时以前就全军过了灞桥,转向蓝田路上,所以不曾与胡人相遇。”
“噢,你是一直到十八日早晨才从长安退出的。可听到皇后的音信么?”
“一点儿没有听说。”
“长安城中可有人在背后谈论皇后的行踪么?”
“百姓中已有谣言,说皇后没有同陛下一道,是在十三日夜间单独往西去了。”
李自成心中一惊,不觉暗暗地说:“皇后险了!”随即又问道:
“留在长安的军粮你都烧光了么?”
“臣未烧光。”
李自成又一惊,问道:“为何不统统烧掉?”
田见秀分明在思想上早有准备,躬身回答:“为着长安城中的贫苦百姓,臣未遵旨烧粮,请治臣以该死之罪!”
李自成瞪大眼睛,怒视泽侯,说道:“你疯了?你说的什么?在这样干系重大的事情上你如何敢擅作主张,违背我离开长安时一再对你叮嘱的话?你是朕的心腹旧臣,长安事完全交你处分,十分信任于你,为什么竟敢如此大胆抗旨,将众多军粮留给敌人?你说!快说!”
田见秀赶快跪下,低头不语。自从李岩兄弟被杀之后,他已经从许多事情上看出大顺皇帝的暴躁多疑。但是他并不为自己分辩,只等对他从严治罪。李自成见他既不做声,也不惶恐,更加恼火,大声说道:
“你是怎么了?难道你铁了心抗旨到底,以为你同我共过多年患难,立过汗马功劳,国法可以不管你么?”
田见秀终于抬起头来。那久经风霜、在武将群中显得特别善良和敦厚的面孔上仍然保持着镇静,只是花白的胡须有点儿颤抖。宋献策已经猜到田见秀不肯烧粮食的原因,私下颇为同情。他决定一旦皇上要斩田见秀,他就赶快跪下求情,并使眼色要牛金星也替泽侯求情。他又悄悄地望了皇上一眼,看见皇上的脸色铁青,神情十分严峻,眼睛里充满忿怒,露出杀机。他的心凉了半截,轻轻用肘弯碰了牛金星一下。牛金星明白了他的意思,回给他一个同意的眼色。
全场人都意识到老将田见秀犯了大罪,马上会大祸临头,但是没有谁敢做声,都在屏息等候。作为行宫正殿的州衙大堂上好像密云不雨,显出可怕的肃静。
突然,李自成将“御案”一拍,厉声问道:“田见秀!你究竟为什么不肯遵旨行事,将军粮留给敌人?快说!我等你说清楚以后再将你斩首!”
田见秀又伏地叩头,然后回奏道:“臣明知不遵旨烧去军粮,罪无可逭,可是遵旨烧粮,臣心实在不忍。长安平民无力逃跑的尚有两三万人,另有一两万人只是逃出城外,无处可去,只在近郊躲避。当百姓听说我军都将撤走,不能带走的粮食将要放火烧掉,便在天色黎明时成群结队地来到粮仓外边,哀求将粮食分给百姓救命。臣亲自前往察看,劝谕百姓散去,说圣上有旨,这粮食必须烧掉,以免落入敌手。众百姓起初是跪在雪地上向臣哀求,继而向臣痛哭。臣见百姓们满面菜色,十分可怜,答应了他们的恳求。为怕众百姓在纷乱中踏伤老弱,又派了五百将士,维持秩序,按人按户发放粮食。到了前半晌,那躲避在近郊的百姓听到消息,也都回城了,请求发放粮食。直到满洲兵到了临潼,城中穷百姓仍在分粮。臣下令赶快放火,但老百姓拼死围着粮仓,不让放火。臣又一次骑马赶到,一面劝谕百姓,一面下令放火。可是老百姓有的堵住粮仓的院落大门,有的跪在地上,阻止臣和亲兵们不能向前,成百上千的老百姓,驱赶不散,求臣救命,哭声震天。百姓哭,臣也哭。可怜长安和关中父老……”
田见秀忽然说不下去,热泪奔流。李自成没有做声,他的面前仿佛出现了伏地哀求的百姓影子,又仿佛听见了成百上千的百姓的震天哭声。他向群臣扫了一眼,看见大家都很感动,有的噙着眼泪。
“陕西是我们桑梓之地,”田见秀接着说,“我朝定都长安,却没有使长安和关中百姓享一天太平之福,所以臣对着饥饿百姓,不能不哭。后来,有十来个父老被推举出,向臣担保:当胡人过了灞桥往西,由老百姓自己放火,烧了粮仓,绝不使粮食落入敌人之手。臣无可奈何,便只好暂不烧粮,赶快将人马撤出长安。后来听说,胡人到了灞桥以后,派了一千精锐骑兵,疾驰入长安,杀了十几个正在放火的百姓,灭了火势。臣要奏明的事情原委,就是这样。臣违抗圣旨,未烧粮食,罪该万死。处此军心涣散、纪律懈怠时候,请皇上赶快杀臣,以振军律。臣来看皇上,明知罪重,纵然斩首,也将欢乐归阴,绝不求皇上降恩宽恕。”说毕,他从腰间取出来用黄缎包着的泽侯金印,膝行向前,将金印奉置“御案”,伏地等候发落。
李自成对如何处分田见秀,一时没了主意。虽然他深恨田见秀违旨,贻误军国大事,但是也理解田见秀当时面对着长安饥民的心情。他想借此机会,拿田见秀严厉治罪,作个榜样,整肃军纪,但是又觉得心中不忍,也看出来众文武都有救泽侯之意。他望望伏地待罪的老将和抛在桌上的金印,想了一下,厉声说道:
“田见秀竟敢以粮资敌……押下去,听候从严议罪!”
李自成在商州驻军数日,便率领十几万大顺军和随军眷属退到邓州。襄阳府尹牛佺亲自率领两千人马来到邓州接驾。因为邓州的灾情很大,无法供养大军,李自成便决定固守荆、襄,对抗清兵。他命刘宗敏率领大军退往襄阳,牛金星、喻上猷和顾君恩一同前去。他自己则留下两万人马,在邓州和内乡境内驻扎,既为防堵清兵进攻襄阳,也为着安定军心。
由于接连挫败,大顺军的士气愈来愈低落。从前,在最艰难的日子里,他自己没有灰心过,他手下的将士也没有人对他离心,而今天的情况恰恰相反!这使他非常思念那些在十几年中跟随他备尝艰苦、不幸死去的忠勇将士,特别是想起来那位舍身救他逃出虎口的王吉元。李自成派人在邓州寻找王吉元的母亲,希望再次周济这位老人一点银子。可是,吴汝义很快向他禀报:王吉元的母亲已经饿死了。
李自成问道:“上次我们路过邓州,给王吉元的老娘留下二十两银子,她怎么会饿死了?”
吴汝义说:“臣亲自到了王吉元的那个村庄,村里人死的死,逃的逃,已经空了。后来在邻村找到一个中年人,已饿得走了相,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他告诉臣说,崇祯十六年春天,皇上在襄阳时候,下令邓州、南阳各地驻军和百姓垦荒,发给种子。老百姓一时有了太平之望。不料我军在秋天打败了孙传庭,全师进入陕西。河南明归大顺,实际无主。邓州一带更乱。王光恩又从均州来,攻破城池。兵荒、匪荒加天灾,乡下人不死即逃,田地荒了,村子空了。那二十两银子,说不定是被土匪抢去了。反正王吉元的老娘就在去年荒春上饿死了,连尸首也没人掩埋!”
李自成听了禀报,低下头去,半天没有说话。之后,他挥手使吴汝义退出,猛地站起,绕屋彷徨,深深叹气。
刘宗敏和袁宗第等离开邓州时,曾劝说李自成赦免田见秀;宋献策和牛金星也替田见秀说情。田见秀一直被软禁在李自成的御营中,等候发落。由于他平日待人宽厚,资格又老,所以虽然皇上说要从严治罪,御营的将士们却仍然待他很好。他自己分明将祸福置之度外,从不托人求情,也不上表申辩。他连战争的消息也不肯打听,有时在帐中焚香诵经,有时自己洗衣服,补衣服,完全素食,生活简单朴素得如同老僧。
到了二月下旬,军情渐紧,李自成这才决定离开邓州。动身的头一天晚上,大约二更时候,李自成传旨召见田见秀,只有军师一人侍坐。田见秀叩了头,跪在地上,等待发落。皇上吩咐:
“玉峰平身,坐下叙话!”
田见秀听见皇上的声音很平和,不带一丝怒意,并且像往年一样称呼他的表字,便明白皇上已经回心转意,不会再对他治罪了。他叩了个头,轻轻说出一声“谢恩!”站起来,在一把与军师相对的椅子上侧身坐下。李自成含着微笑,说道:
“玉峰,你虽然违旨,做了很大的错事,朕想着我们多年患难之交,你又是有功大将,朕不再处罚你了。还给你泽侯金印,仍命你带兵打仗。你有什么话要说么?”
田见秀立刻重新跪下,连叩了三个头,“谢陛下天恩高厚!然而臣实实有罪,完全不予处罚,反使臣心中不安!”
“玉峰,你快起来吧,别的不用说啦,起来,坐下叙话!”等田见秀重新侧身坐下,皇上接着说,“今夜召见你,不要多讲君臣之礼。自从朕称王称帝之后,朕再想像从前一样同老朋友促膝谈心,毫无隔阂,很难得了。今夜只有献策在面前,已命御膳房准备了酒菜,我们君臣小酌闲话吧。”
随即有御前近侍端来两张小方桌,放在皇上面前。摆上简单菜肴,斟上了邓州本城出产的黄酒,烫得滚热。皇上举杯。宋献策和田见秀站起来称谢,然后用嘴唇在杯沿上咂了一下。田见秀重新坐下后恭敬地问道:
“请问陛下,眼下皇后在什么地方?”
“皇后尚无一点音信。据细作禀报:满洲兵有几千骑兵过了渭河,占了咸阳,是不是已经派兵追赶皇后,尚不清楚。另外,有可靠消息:在长安的满洲兵大部分出潼关往东,一部分过商州往内乡来。朕同军师认为,这是分两路来追赶我们,使我们无法在湖北立足。因秦岭山上大雪融化,商洛道上泥泞难行,所以满洲兵大部分人马到洛阳,过龙门,经汝州往南阳来,这一条道路既好走,还可以防我奔入豫中和淮南一带。总之,眼下局势十分不妙,你与我明日同去襄阳,固守荆、襄。”
“明日就往襄阳?”
“明日一早便走。留下两万人守邓州,为襄阳屏藩。你的人马都在襄江南岸驻防,你回自己的部队去吧。”
田见秀说:“倘欲固守荆、襄,必须肃清郧、均之敌,使郧、襄连成一片,成首尾相应之势。不能夺取郧、均,则襄阳势孤,固守很难。陛下与军师对此如何筹划?”
李自成说:“捷轩已经于前天派兵去攻打均州,并不顺利。此时我军士气不振,不宜再受挫折。朕已命捷轩赶快从均州撤兵,只设法固守襄阳、樊城。玉峰,不料国运败坏至此,除固守荆、襄外,别无善策!”
田见秀自从前年冬天到长安以后,就一直怀着可能挫败的隐忧,但也没料到竟然败到如此地步,所以他只在心中叹气,无计替皇上分忧。李自成看出来田见秀的神色沉重,强作笑容说:
“你在退出长安时不听朕的嘱咐,没有将粮食烧掉,这事已过去了,不必再记在心上。朕听说你退出长安以后,你的左右将领担心朕将你治罪,劝你暂时将人马拉进终南山中,等朕的气消了以后,再来见朕。你不肯,说朕正需要人马,拱卫京城的人马比较精锐,你必须将这支人马交还给朕,不问你自己吉凶。单你这个忠心,朕还有什么话说?不能怪你不烧粮,只应怪朕自己不该将烧粮的事交付你办,你是个有菩萨心肠的人!”
宋献策想使空气轻松一些,也笑着说:“玉峰毕竟是陛下的忠臣,明知会受陛下治罪,还是赶快回来。”
田见秀向宋献策笑着说:“除了回到陛下身边,我能到哪儿去?现在还不是我躲到终南山当和尚的时候!”
李自成问:“你日后还要出家么?”
“崇祯十二年在兴山境内,有一天往白羊山寨张敬轩营中赴宴,半路上遇到一座古寺,停下来闲看风景,那时陛下已经答应臣日后出家了。”
“啊?”李自成愣了片刻,忽然笑道,“你还记得!”
“臣记得很清楚,日后出家也算是钦准出家。”
屋里的空气活泼了,李自成心上的愁云散去了。他又笑着问:
“你倘若日后出家,打算用什么法名?”
“臣表字玉峰,就自号玉和尚,不必另起法名。”
宋献策说:“玉和尚这三个字倒有趣,只是不像是佛门法号。”
李自成也说:“是的,不像和尚名字。”
田见秀说:“臣纵然能遂平生之愿,出家为僧,也不会忘记陛下。到那时,我索性自称钦准出家玉和尚。”
宋献策摇头说:“不妥,不妥。更不像和尚法名了。”
李自成哈哈大笑,随即说道:“不谈了,不谈了。我们君臣间谈笑风生,已经许久没有了。你们去休息吧,明日一早我们就要启程了。”
李自成到襄阳后,以襄王府为行宫,当日就召集最亲信的文武重臣开御前会议,讨论应付满洲兵南下之策。讨论半天,竟没有一个人能想出一条妙计。在没有办法之中,决定立刻差王泗夫妇携带一大批贵重礼物和李自成的一封书信,前往武昌,劝说左良玉与大顺联兵抗满。当天夜间李自成就宣召王泗夫妇进宫,将这紧急使命对他们说明,要他们连夜准备,明日一早动身。
左梦梅多年没有见到养父,得到这机会自然是喜出望外。王泗想着大顺军已经打了败仗,料想他此去未必能说动左良玉,也许不能够平安回来。但他是孩儿兵出身的将领,对大顺皇帝有无限忠心,宁肯死在左营也不会皱皱眉头。他没有流露对这一差事的担心,反而显出高兴的神色,对皇上奏道:
“臣妻左氏,一向思念养父之恩,不能归宁,常常梦见养父。陛下派臣夫妻前去武昌办事,臣夫妻必当尽忠效力,也将深感圣恩。”
皇上望着左梦梅说:“左小姐,你到了武昌,见了你的父帅和兄长梦庚将军,一定要代朕传言:如今胡人势强,朕与左帅合则两利,分则两伤。况且胡人志在灭我中国,并非只与朕一人为敌。胡人若打败了朕,下一个被消灭的就是左帅。当今急务是左帅与我联兵作战,共救中国。目前朕手下有三十多万精兵,皇后又招集了二十多万精兵正在日夜赶路前来,不日可到湖广会师。倘若左帅不以中国为重,一味与朕为仇,我大顺军迫不得已,只好先取武昌,再回师与胡人决战。为着救我中国,先来个兄弟相斗,此是下策。除非万不得已,朕绝不对左帅再动干戈。朕的苦心,你一定要记住,传给左帅知道!”
左梦梅回答说:“臣妾谨遵圣旨,不敢遗忘!”
第二天清早,天色刚亮,王泗来宫中辞行。李自成已经起床,对他小声嘱咐说:
“小四儿,你是跟随我长大的孩子,我才将这样差事交付于你。不管成功与否,你都要赶快想办法送回消息。还有,你到左营,须处处小心,一定要说我大顺虽然暂时战败,兵力仍很强大。去吧,盼望你平安回来!”
王泗同左梦梅携带许多贵重礼物,挑选了二百骑兵跟随,向武昌星夜赶路。李自成希望左良玉不要同他为敌,但又觉得毫无把握,在襄阳一面等待武昌消息,一面部署对抗从商州南来的满洲兵。奇怪的是,这一支从商州进入河南的满洲兵并不来追赶他,却从内乡境内往东,经南阳府城转向东北,向许昌方向去了。
到了三月初,又有一支满洲兵从商州进入内乡,人数很多,确实是来追赶他的。据几处探子禀报,才明白满洲朝廷去年秋天原来任命多铎为定远大将军,专征江南;阿济格为靖远大将军,专征陕西。后来多尔衮因见大顺人马仍然众多,不可轻视,才临时改变进兵方略,命多铎暂缓南征,从孟津渡黄河进攻潼关和西安。如今多铎奉命将陕西交给了阿济格,全军分道出陕,自河南趋淮扬,从扬州下江南。阿济格则奉了摄政王的严命,要对他穷追不放,直到将他消灭。
面对着这非常严重的新情况,李自成同亲信文武们密商对付方略。大家认为必须保全退入湖广的兵力,绝不浪战,不死守一个地方与敌人硬拼,而应该将人马退到从承天到长江边上,随时可以退到长江以南。为着容易退往长江以南,必须在荆州、沙市驻扎重兵,一则牵制敌人,二则保护长江畅通。
李自成下令驻守邓州的人马迅速退过襄江,只留下两千人稍事抵抗,又起到滞迟敌人的作用。什么人退往荆州,什么人退往承天,都在这一次会议上决定了。大将中刘芳亮和袁宗第退往荆州,文臣中牛金星、喻上猷和牛佺同去,经营上游。李自成和刘宗敏率领大顺军主力退往鄂中,相机与左良玉联合或夺取武昌。当满洲兵占领邓州,继续向襄、樊进兵时,襄阳的撤退计划已经完成,只留下几千人守襄江南岸,掩护百姓出城,逃往南山。牛佺是襄阳府尹,最后退出,与牛金星从宜城一路退走。李自成也同牛金星一起最后退出。他回望襄阳城,又东望襄江岸,感到前途茫茫,无限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