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大顺二年乙酉,也就是清顺治二年正月十三日这天,在大顺朝很短的历史中,是一个令人十分痛心的日子。它比李自成退出北京的日子更为不幸,更使李自成本人和他手下的忠臣义士永远难忘,直到他们离开人间的那一天。
头一天,即正月十二日,李自成要放弃长安,从蓝田走商州、武关,逃往湖广的准备工作已经就绪。
原来秦王妃的正宫,现在改称坤宁宫。整个宫院中十分肃静。虽然不断有神色紧张的宫眷、宫女和侍臣进进出出,但是没有人敢大声说话。宫女中有二十个人装束很别致,穿着蓝缎绣花紫羔皮斗篷,斗篷边沿处用猞猁皮镶着“出风”,头上戴着灰鼠里红缎面镶着兔毛“出风”的风帽。她们都只有十六七岁,是近几个月才从阵亡将士的女儿和妹妹中挑选进宫的。皇后高桂英原来的女亲兵和健妇营剩下的女官女兵,一则都到了出嫁年纪,皇后不愿再耽搁她们的青春,二则红娘子的事和慧剑的死都使她十分伤心,所以有父母的都遣散回家,没有父母的就由皇后替她们选择合适的将校婚配。新挑选的这二十个姑娘都跟着父兄学过武艺,娴于骑射,也比较机灵。
如今高桂英坐在坤宁宫正殿中,已经召见了一些人,正等候尚炯和王长顺进宫。还有内廷教师邓夫人,也快要来到。所有要由她带走的金银珍宝和必要的粮食,都已经收拾停当。为驮这些公家和私人东西的三百匹骡子也都已齐备。她默默无言,不时深深地叹息一声。
尚炯和王长顺进来,向皇后行了叩见礼。皇后说道:
“你们坐下吧,我们虽是君臣,可是多年来患难相共,祸福同当,如今又要……你们可都准备好了?”
尚炯回答:“臣等已经准备停当,不知皇上什么时候起驾?听说要从蓝田出去,从七盘岭到商州,往湖广方面立脚。娘娘召唤臣等进宫,有何面谕?”
皇后说:“我叫你们进宫,有几句紧急话告诉你们。皇上面谕:你们二位今晚二更时候随我离开长安。长顺哪,有三百匹骡子,驮的东西十分要紧,有的是粮食,有的是贵重东西,交你来管。不论遇到什么风险,这三百匹骡子可不能丢掉啊!”
王长顺说:“小臣已经是过五十岁的人了,多次挂彩,如今一遇变天,就浑身疼痛,为何不派一位年轻能干的将士押运粮食和贵重东西?小臣不是害怕打仗,是力不从心哪!”
皇后伤心地说:“目前咱大顺朝的境况你也清楚,哪有人呀?我左思右想,只好将这副重担放到你肩上。”
王长顺问道:“娘娘从哪个方向走?”
皇后说:“皇上一再口谕,暂时不许我对任何人说出来去的方向。等离开长安之后,你们自然就明白了。”
尚炯问道:“娘娘今日以皇后之尊,离开京城,与往年情况大不相同,不知身边带多少人马?是哪几位得力将领护驾?”
皇后凄然一笑,说道:“为避免张扬,我带走的人马越少越好。已经商定:在长安一带的人马都跟皇上去,将领们也都跟皇上。我只留来亨扈从,随我去的少数骑兵也由来亨带领。”
王长顺说:“来亨?这怎么行啊?他虽然很有出息,到底还是一个十八岁的孩子。”
尚炯说:“叫王泗扈从娘娘如何?”
“不,王泗同左小姐结为夫妻。左良玉驻兵武昌,兵力不小。我们兵败,皇上不得已退往湖广,要尽量避免同左良玉兵戎相见。皇上将王泗夫妇带去,说不定会有用处。”
王长顺建议命张鼐夫妇率兵扈从。皇后摇摇头,说:“如今双喜死了,李强也死了,张鼐万不可离开皇上左右。张鼐随皇上一道,慧琼自然也要跟去。皇上的几位妃子,两位叔父和两家人,以及许多随皇上一起的老营妇女和儿童,虽有男将率军保护,可是有慧琼这样一员女将帮助照料,也会使皇上少操一份心。只要皇上平安,咱们的大顺就不会亡。让能够作战的人都跟随皇上去吧。”
皇后说了这一番话,忍不住低下头,哽咽流泪。忽然宫女禀报,太平伯吴汝义奉旨来坤宁宫求见。皇后说:
“命他进来吧。”
吴汝义进来跪下,小声奏道:“皇上同刘爷离开潼关时,给马世耀留了七千精兵,嘱咐他死守潼关险要地方,拖住敌人,能够拖多久就拖多久,以便长安城中军民从容退出……”
皇后赶紧问道:“如今马世耀如何了?”
吴汝义心情过于紧张,声音有点打颤地接着说:“不料马世耀没有听从皇上的密谕,将潼关城外董杜原一带的守军全都撤了,敛兵城内,使满洲兵不战而占领了董杜原要地,一直到潼关西南的金盆坡,都驻了军。满洲的豫亲王多铎亲自驻在金盆坡上,居高临下,从西南边包围了潼关城。马世耀害怕敌人,所以才出此下策……”
皇后又问道:“如今潼关城怎样了?”
吴汝义说:“马世耀见孤城难守,就献出潼关城,投降了敌人。”
皇后恨恨地说道:“该死!忘恩负义的畜牲!马世耀现在何处?”
吴汝义说:“已经被满洲人杀了。”
皇后吃惊道:“啊?!投降之后又被杀了?”
“不但马世耀被敌人杀了,留给他的几千人马全都被敌人杀了,没有一点反抗。”
“为什么不反抗?几千人也可以杀开一条血路,逃回长安,为什么白白地就被杀光了呢?”
“皇后不知。马世耀投降之后,心中又觉得不甘,就写了一封密书派人送往长安来,半路被清兵抓到。原来是他求皇上率领大军反攻,他从潼关城中作内应。清兵见到这封密书,就在金盆坡以吃酒为名,请他前去,当场将他绑了起来,又命他将手下人马全部召集到金盆坡点名,不许携带武器。他的几千将士在金盆坡被包围,束手就擒,都被当天杀死。如今满洲大军已经向长安杀来,皇上决定于明天五更离开长安。他现在正在忙碌,命臣进宫来将情况禀奏皇后,请皇后务必在二更之前动身,不可稍有耽误。”
皇后问道:“子宜,皇上说他有重要话亲自嘱咐我,不知他何时回后宫来?”
吴汝义说:“臣不知道。皇上正在部署退出长安的事,千头万绪,怕一时不能回来。”
皇后点点头,说道:“你退下去吧。”
原来高桂英还以为,几天之内,满洲兵不会过潼关前来长安。现在突然得到这个禀报,想从容退出长安的计划被打乱了。她不禁神色沉重,说道:
“事情越来越困难了!”
尚炯说道:“军情险恶,实在令人担忧。天已经开始下雪,北风刺骨,望娘娘路上多多保重。”
皇后说:“我自己不用担心,最叫人担心的是皇上自己携带大批老弱眷属,遇着这样的风雪天气,后有追兵,如何行军?过七盘岭路途险恶,风大天寒,如何是好?”
尚炯问道:“娘娘与皇上分路离开长安,将在何处何时会师?”
皇后回答:“倘若天不亡我大顺,事情顺利,逢凶化吉,预计几个月后在湖广会师。”
一个宫女进来禀报:“内廷教师邓夫人来到,等候传见。”
高桂英抬起头来说:“老神仙,长顺,咱们以后说吧!晚饭以后带着你们手下执事官员、亲兵、仆人速到紫禁城后门等候,随我离开京城。”
二人磕头辞出。高桂英随即向宫女们说:
“请邓夫人到偏殿谈话。”
高桂英走出坤宁宫正殿,忽然一阵冷风从宫院中刮过,檐际铜铃发出纷乱的叮咚声,同时鹅毛般大雪片猛扑到她脸上,她不由得自言自语说:
“偏遇着这样天气!”
一进偏殿,正在肃立恭候的女诗人邓太妙立即跪下接驾。她将邓太妙搀起,哽咽说:
“邓夫人,今晚一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见。今晚只作一家人随便谈几句话,免了君臣之礼吧。”
邓太妙等高桂英面南坐下以后,又跪下叩头,说:
“正因为今晚君臣相别,所以臣妾必须行礼,不忘厚恩!”
“快点坐下,今晚时间无多,说几句话你就应该出宫了。明日你必须离开长安,已经准备好了么?”
邓太妙从座位上站起来说:“臣妾已经准备停当,妾家文府也算是长安名门世家,并不缺少钱用。目今国家十分困难,蒙皇后陛下差人赏赐纹银千两,臣妾不敢不受,心中十分不安。今日臣妾接到赏赐的时候,已经望阙谢恩,现在来到皇后面前,容臣妾再一次叩谢皇恩。”说毕,她立刻重新来到皇后面前跪下,连连叩头,伏地呜咽。
皇后流下眼泪,说道:“你起来坐下吧,我还有要紧话对你嘱咐。”
女诗人站起来又拜了三拜,然后侧身归座,低头流泪不止。
皇后揩去眼泪,说道:“前年十月间我同皇上来到长安不久,礼聘夫人为内廷教师,转眼一年多了。我们君臣相处,如同家人。不幸国家有难,今日不得不同夫人分手,但愿一两年后国运转好,重回长安,我们重新相见。”
邓夫人站起来说:“前年蒙皇上和皇后特降恩礼,命臣妾供奉内廷,不唯使臣妾得保一身名节,且使臣妾每日出入宫禁,恭侍皇后与公主读书,得享无上宠荣。倘先夫文翔凤九泉有知,亦必含笑感激。不料吴三桂勾引胡人入关,致有今日之祸。然而自古国君蒙尘,重振中兴大业,史不绝书。胡人一时猖狂,正所谓‘蛮夷猾夏’,断无长久窃踞中国之理。请皇后陛下放心,今日暂别,后会有期。”
皇后叹口气说:“我也想胡人不会久占中原。夫人所说的话,都是前朝古代的正理,哪有胡人能够长久当令的?倘若赖天地之灵,将胡人赶出中原,不仅是我们大顺国之福,也是中国万民之福。”
停一停,皇后接着说下去:“咱从满鞑子兵从孟津过了黄河以后,百姓哄传,茂陵多次夜间鬼呼,震醒了附近村民。又传说接连数夜间霍去病墓前的石马身上都流了汗,那一匹践踏匈奴的石马流汗最多。夫人,这些谣言,你也都曾听说,还为此作了一首五言排律,传诵长安。无奈目前咱大顺国军大劫临头,纵然有汉武帝在地下发怒,霍去病在冥冥中亲自助战,暂时也不能打败胡人。”
邓太妙说道:“请娘娘宽心。以臣妾看来,不要多久,必然‘昊天积霜露,正气有肃杀。祸转亡胡岁,势成擒胡月。胡命其能久?皇纲未宜绝。’请娘娘不必忧愁。”
“数日之内,胡人就会来到长安,必然奸掳烧杀。夫人素有才女之名,必须赶快逃出长安。不知夫人有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
“臣妾有一胞弟名邓少剡,在周至县乡下有一处庄田,不临官路,颇为僻静。臣妾日前自奉娘娘面谕之后,当即差家人前去,告诉邓少剡知道,作好准备。既然情况紧急,臣妾明日一早就离开长安。”
高桂英向宫女吩咐,速请公主和忠娘娘来送别师傅。随即兰芝和慧英进来。邓夫人要向她们行礼,皇后阻止,命她坐下,又命公主和忠王妃向她行一拜礼辞别,再一拜以谢师傅。邓太妙恭敬还礼,然后一手拉住兰芝,一手拉住慧英,相对垂泪。她想着慧英前年腊月与双喜小将爷拜堂成婚,不过半月,双喜随皇上出征,死在山海关,慧英就成了寡妇。虽然后来皇上追封双喜为忠王,封她为忠王妃,但她哭得死去活来,曾经要悬梁自缢,为夫尽节,幸而被宫女看见,没有死成。邓氏自己也是年轻守寡,更能理解慧英的痛苦心情,每次进宫来都要对慧英说些劝慰的话。此时执手相对,不禁满心酸痛,泪如泉涌。高桂英望着邓太妙和慧英的神情,心中完全明白,也不觉叹口长气。
正在这时,李自成命人前来传谕,晚膳以后,皇上和军师要来后宫,有要事商议。皇后心中奇怪:军师有何密计?只要皇上说一下还不行么?
晚膳过后不久,皇后由慧英和兰芝陪侍,在坤宁宫东暖阁等候皇上。宫女禀报说:“军师来到。”她赶紧带着慧英、兰芝从暖阁出来,在正殿坐下。
宋献策不免有点紧张,向她行了一叩头礼,就站立起来。皇后命军师坐下,打量一眼他的神色,问道:
“皇上为何还不回后宫来?”
宋献策站起来说:“皇上正忙着分别召见重要将领,面授方略,他命臣先来后宫,向皇后面奏一件十分机密事项。”
“你说吧。”
“今日情势与数年前完全不同。娘娘此去,身边兵微将寡。大约十多天后,才能有数万得力人马赶到娘娘身边。”
说着,宋献策从怀中取出一个封套,从里边抽出一张纸,摊在桌上。皇后一看,原来是一张草草画成的地图。宋献策指着地图,小声解释。原来地图上标出了许多地名。什么地方有什么将领,现在手头有多少人马,都写在上边。
宋献策说:“如今主要是靠一功和补之两位将军从榆林撤回的人马,另外从此往西往南,许多地方都还有驻防的人马。有些地方三千五千,有些地方一千两千,也有只剩下几百人的。我已经分头派人星夜传皇上密旨,火速向两个地方收拢。一个地方,”说到这里,他用指头在图上指一指,“是皇后要去的地方。皇后到了这里,不要声张,不要当地文臣武将恭迎,秘密地住下来,等候补之和一功的大军来到。估计半月之后,人马可以有六七万。然后皇后从这一条路往这里走。到了这里,离汉中已经不远了。另外一批人马分散在洮州、天水各处,都会奉命到这里同娘娘的人马会合。如今贺珍驻守汉中,张敬轩派一支人马同他打了一仗。他把张敬轩的人马打跑了。皇后到了汉中,就把贺珍的人马也带在身边,把粮食多收集一些,然后就往湖广。千万要机密,不使胡人知道消息,也不要同张敬轩纠缠。到湖广同皇上会师是最紧要的一件事。”
皇后指着地图说:“从汉中、保康往湖广去,不是有王光恩兄弟在郧阳一带挡住了路么?除非把他们打败,否则如何能够同皇上会师?”
宋献策低声说:“臣正要说出这以后怎么走法。千万不能走郧阳这条路,不能同王光恩兄弟作战,那样一则会耽误时间,二则会损伤我们的人马。万一在郧阳一带纠缠起来,就会坏了大事。请皇后看,从这里有一条路,走太平县……”
皇后说:“张敬轩在玛瑙山吃过一次败仗,不是在太平县附近吗?”
宋献策点头说:“是的,这里是太平县,这里是玛瑙山。可是如今这里既没有明朝人马,也没有张敬轩的人马,请娘娘从这里进川,然后走这条线,到这,再到这,从这里出川,就到了湖广。”
“倘若我收集到了众多人马,按这条路走,到了湖广,与皇上在何处会师?”
“现在很难说定,反正是要在湖广某地。”
皇后心中一惊,又问:“皇上前去湖广到底能带去多少人马?”
“原来守潼关的不过十来万人,除了给马世耀留下数千,全都回到长安,加上长安守军,合起来大概有十二三万。”
皇后说:“从商州出武关,经过南阳府的内乡、邓州,再到襄阳府,入了湖广。这些府、州、县原是熟地方,从前百姓多么拥戴皇上,称他是救星、救命恩人。如今胡人入关,要灭亡中国,能不能沿途号召百姓,重新集合成一支大军?”
宋献策摇头说:“如今百姓离心,恐怕很难。”
“既然不能号召百姓,如何能在湖广立足?”
“目前赶快离开长安要紧,能否在湖广立住脚跟,到襄阳后看情况再说。”
“军师,今晚我同你君臣离别,各奔东西,再见很难,但望你继续给皇上尽忠竭力,做一名好军师。不管遇到千难万险,你不要离开皇上左右。”
宋献策流出热泪,声音打战地说:“除非臣死于敌人之手,绝不会离开皇上。”
“皇上从山海关战败,退出北京之后,有许多事做得不好,章法已经乱了。如今悔之已晚。倘若你们能够在湖广站住脚步,千万不能再走从前的老路,不能再做那种只打仗不管百姓的错事!”
“今后倘若能在湖广站住脚步,当然一定不再像以前那样。”
“我还要嘱咐一条:每逢皇上事不遂心,对臣下不能容忍时,你要多多直言苦谏。比如说吧,杀李岩太不应该……”
“当时臣已经回到长安,不在平阳。”
“是的,我知道你不在平阳,这件事丞相有很大责任。我同皇上谈了,皇上也说,李岩‘心怀二意’并无实证,对杀李岩也深深后悔。可是人只有一颗头颅,砍掉了也就完了。倘若李岩不死,今天说不定会得了他的力,他回河南会为皇上做许多事情。唉!最使我伤心的是红娘子下落不明。红娘子到底死了没有?没有人知道?”
“看来并没有死,也没有投降敌人。”
“唉,不管这些了。纵然红娘子不死,今生她会怀恨在心,说不定会遁入空门。再想看见她,永远也不会了。好,不再说闲话了,你快去回复皇上吧,我马上就要上路了。”
宋献策刚走,李来亨进来了,向皇后禀报说:
“离京的事全都准备停当,所有骡子都已经出城了。”
“老神仙、王长顺都到了么?”
“都已经到了,一切都遵照圣上的吩咐准备停当,只等娘娘起驾。”
皇后说:“好吧,你到厚载门稍候片刻,我等皇上来到以后,说几句话就动身出城。”
李来亨刚走片刻,贞吉门传呼:“接驾!”慧英和兰芝赶快走出,在坤宁宫正殿门外跪下。宫女们在地下跪了一片,两个宫女从左右揭起帘子,皇后站在正殿门内迎接。
往日李自成进到坤宁宫后照例在宝座上坐下,然后谈话。然而他此时无心多坐,对皇后说:
“你该动身啦!”
“是的,皇上,我该动身了。”
“你好像有话要对我说。”
“我本来有许多话要对皇上说,可是如今没有时间说了。现在请皇上吩咐吧,吩咐毕我好动身。”
看见皇后双眼含泪,眼圈哭得发红,李自成回避了皇后的眼睛,低下头去,小声说道:
“你这次同我分手,一定要行踪诡秘,瞒过敌人耳目。两个月后赶到湖广。那时候我在何处立脚,现在难料,不过我的行踪,你容易打听。倘若能够两军会师,我等着你的这一支人马。”
皇后说:“陛下,难道不可以据守荆襄……”
李自成沉默片刻,摇摇头说:“走着瞧吧,如今局势,我只对你一个人说,十分凶险哪!”
“唉,我都明白,怎么办呀?难道是束手无策?”
李自成低下头去,在皇后面前坐了片刻,然后走进东暖阁去。皇后看出来皇上有十分机密的话要对她说,跟随在他的背后。
李自成忽然站住,回头望着皇后的眼睛说:“我有话嘱咐你,你可要牢牢记住!”
“皇上,你说吧!”
“万一我立脚不住,不幸死了……”
“不,请不要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我只要收集到十万大军,一定拼命赶路,赶到湖广,找到皇上,使皇上转危为安。”
“不,你听我说,”李自成将一只手搭在皇后肩上,惨然地苦笑说,“我知道你会率十万大军救我,只是怕局面变化很快,你的援军赶不上了,想救我来不及了。”
“皇上,你难道要对我嘱咐的就是这句话么?”
“不,不要急,你听我说,记在心中。倘若我不幸殉国,你怎么办?”
“请皇上放心,倘若皇上不幸死了,我绝不一个人活下去。”皇后声音打颤,不觉痛哭。
“不,你不要死,千万不要死。”
“陛下,唉,自成呀!”皇后紧紧地抓住他的膀臂,靠在他的胸前啜泣一阵,然后抬起头来,用衣袖揩去热泪,注视着李自成的眼睛说,“我是你的结发妻子,正宫娘娘,是大顺国的国母。一旦国破家亡,皇上身殉社稷,难道我不为国为夫尽节,还要偷生苟活?我连崇祯的皇后也不如么?皇上,你不用再多说了。”
李自成有点发急了,说:“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听着,记清!”
皇后停止呜咽,用泪眼注视着李自成神色严厉的双眼,静静等候,几乎连呼吸也停止了。
李自成叹口气说:“我不是担心你不肯尽节,是担心你得到我战死的消息以后,以死尽节,撂下你的千斤重担。我平日把你看成我的膀臂,所以才决定将我身后的一件大事,嘱托于你。你想想,我要嘱托你的是什么大事?”
“皇上,我猜不透你的心事。”
“可惜我们没有一个亲生儿子。”
皇后心中一惊,猜到了自成的心事,于是说道:“刘妃怀孕已经三个多月,太医们从脉象看,都说很像是个男胎。”
李自成说:“纵然刘妃能为我生个儿子,也没有用,那要到何年何月才能成人?”
“陛下……”
李自成接着说:“倘若我不幸死去,你是皇后,你就在军中召集文武,开一个御前会议,宣布我的遗诏,立补之为我的继子,继承皇位。可是我担心有几位像郝摇旗那样的大将,平时与补之不很融洽,未必肯忠心拥戴。有你在,我就放心。”
皇后哽咽问:“万一补之阵亡,如何是好?”
“扶来亨继承皇位。”
“来亨也不是补之的亲生儿子,众将领会拥戴他么?”
“十三家中一向重视养子,只要苗子正,不是亲骨血,有何要紧?你自己拿定主张,谁肯说不拥戴?”
停一停,李自成叹口气,接着说,“倘若我死了,你率兵到了湖广,孤军转战,四面皆敌,粮饷困难,兵无来源,要将这大顺国号延续下去,谈何容易!一切大计,你到时候同一功、补之商量决定吧。总之,你要活下去,不要为我殉节。自从满洲人进了北京,明朝的文臣武将、各地官吏豪绅,纷纷投降。不是满洲的人马众多,是汉奸替胡人增加了数倍兵力。你要率领将士们血战到底,在天地间留一股正气,为中国人立个榜样!”
皇后掩面痛哭,好一阵不能够抬起头来。经李自成催促之后,她终于秘密地率队动身了。
李自成将皇后送出厚载门。除皇后向他立着一拜之外,别人都跪在雪地上向他叩辞,并且流下了眼泪。他没有马上回宫,继续立在风雪中,目送这一小队人骑在马上的影子消失在风雪幽暗的长街上,心中一阵酸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