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前有左军,后有清兵,只剩下荆州和承天两府是李自成暂时可以回旋的余地。
为着进行最后挣扎,李自成派遣郝摇旗、袁宗第和刘芳亮率领一部分人马由襄阳南去,占据荆州,经营上游。他同刘宗敏等率大军前往承天。他决定在目前情况下不同左良玉争夺武昌。倘若清兵越过襄阳穷追,就命荆州一带的人马出兵牵制,他同刘宗敏率领主力部队从沙市和仙桃镇一带渡过长江,进入湖南,使清兵与左军互相厮杀。为着荆州和夷陵形势重要,又命牛金星、牛佺父子将襄阳防务部署完毕之后,赶往荆州坐镇。李自成快到承天时,得到牛金星的飞马奏报,说他谨遵圣谕,已经过了宜城,等候牛佺一到,便一同奔往荆州。
李自成到达承天这一天,天气晴朗,十分暖和。在城郊附近,他看到许多盛开的李花、快开败的桃花和叫不出名字的杂花。各种鸟儿都在树林中歌唱。但他心情依然烦躁、灰暗,与南方的春景很不调和。
过了几天,李自成忽然改变主意,希望牛金星不再去荆州而到他的身边来,以便随时顾问,于是赶快派官员带领骑兵往宜城一路迎接;可是他们却没有迎到丞相,不知丞相父子何往。这官员从宜城又向襄阳探询,仍是踪迹全无。李自成得到禀报,心中大惊。从西安到襄阳,大顺的重要文臣,如宋企郊、张遴然等一二百人陆续逃走。如今倘若牛氏父子逃走,文武大臣就完全人心涣散,无法维系。李自成虽然十分气愤,但头脑还算冷静。他严令左右亲信不许外传这一消息,同时命刘体纯率领五百骑兵连夜奔往宜城和襄阳一带继续寻找丞相。
李自成在承天苦苦地等候了六七天,直到刘体纯回来,告诉他牛金星父子杳无踪影,他才断定他们是背叛他逃走了。他恨恨地骂道:
“身为丞相,背君潜逃,忘恩负义,抓到后绝不饶他!”
这时刘体纯跪在地上,刘宗敏、宋献策、顾君恩坐在下边,没有人敢说一句话。而宋献策和顾君恩更怕皇上疑心,几乎连呼吸也停止了。
李自成又问道:“二虎,你是个细心人。你想,奇怪不奇怪,牛金星身边有很多亲兵和仆人跟随,牛佺身为襄阳府尹,自然也有众多仆人和亲兵相随,加上他们的眷属、亲戚和门客,至少有二三百人,还携带着一大批金银细软,少说也需要十来匹骡子驮运,如何能逃走得神不知鬼不觉,没有留下来一点儿蛛丝马迹?”
“是的,陛下,在宜城境内,直到襄阳城外,臣都找遍了。处处向百姓打听,都说不知道牛丞相父子的行踪。”
“是不是他们暗回襄阳城内,投降了胡人?”
“襄阳留有我军的得力细作数人。臣派人进入襄阳城内询问,也说没有听说牛丞相投降的事。”
李自成叹口气,又问道:“可听说郧阳和均州方面有什么消息?”
“传说王光恩兄弟已经投降了胡人,看来是真。”
“胡人有什么动静?”
“胡人到襄阳的已经有两三万,后边还有很多后续部队。眼下他们正在征集粮草、船只,很快就要从水陆两路追赶我军。”
李自成对刘宗敏、宋献策、顾君恩三人说道:
“就赶快按原计划行动,不可耽误了。前天白旺见我,他很想我将他留在德安,与敌人周旋,牵制敌人。我同意了他的主意。今晚我军就要离开承天,水陆齐下,不作声张,使左良玉措手不及。捷轩,你率领这支大军,先到潜江与沔阳之间待命。君恩,你是承天人,又在沙市住过,对鄂中和荆江沿岸的地理熟悉,不要离开汝侯左右,以便随时策划。”
顾君恩虽然已经在心中另有打算,但是赶快回答说:“微臣遵旨,绝不离开汝侯左右。”
李自成接着说道:“江汉之间将是我们与胡人决战之地。荆州与夷陵,位居上游,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十分重要。牛金星逃走了,袁营、郝营必将军心动摇,叫我放心不下。我同军师即率少数骑兵星夜驰往荆州,亲自部署。可惜,皇后的一支大军,至今一点消息没有!”
宋献策说道:“近来迭经挫折,士气颓丧。请陛下向众将言明,今后进兵长江南岸,如左良玉不肯同心抗拒胡人,我军就要进占武昌,顺流东下,夺取南京为立足之地,然后出师两淮,收复北方。”
李自成说:“好,好,要这么说才好,可以大振士气。”
驻军武昌的宁南侯左良玉,近来心情很坏,身体也常在病中。周围的人已有许多天看不见他的一丝笑容。
左良玉近来日夜操心的大事是要不要赶快率领大军往南京去除掉马、阮等人,废掉福王,扶新近来到南京的“皇太子”登极。其实这个“太子”是假冒的,真名叫王之明,但左良玉并不知道。现在他的谋士主要是监军御史黄澍,也就是开封被包围时主谋决黄河的那个推官。黄澍和左梦庚最近天天劝说他往南京去“清君侧”,已经将他说动了,可是这事情实在太大,他不能不再三斟酌。他心中明白,黄澍去了一次南京,在朝廷上当面攻击马士英等人。马士英当时没敢把黄澍怎么样,随后却以弘光皇帝的名义下一圣旨,来武昌逮捕黄澍进京;结果被他保护起来,没被带走。现在黄澍已经同马、阮等人势不两立。他又知道儿子如今做了平贼将军,也想趁这机会做一番大事。他因身上有病,精力已衰,军中许多事不能不交给梦庚主持。他也作了准备,十天前已经将散在二三百里内外的人马暗暗调回武昌,能够征集的船只都征集来了,只须他一点头,二十多万大军就可以扬帆东下。
一天,左良玉得到探报,知道李自成大军已经到了承天,继续向东来,另一路大军要从荆州、荆门、夷陵一带顺长江东下。他并不害怕与迭遭溃败的李自成对阵,却担心万一李自成很快来到武昌,会拖住他的腿,使他不能迅速往南京去,误了他的大事。于是他命人将养女左梦梅传来谈话。
左良玉因为根本没把李自成放在眼里,所以当左梦梅同王泗来到武昌时,他同他们只匆匆见了一面,关于大顺军的情况连一句都懒得问,就命人将他们安顿在一座单独的住宅中。王泗多次求见,都被他拒绝。现在他忽然想到,到底李自成有何意图,他并不清楚。难道李自成以惨败之余,敢来同他争夺武昌么?不像。李自成不会这样糊涂。可是李自成为什么要往武昌来呢?王泗要说的事,会不会与此有关?他觉得奇怪,所以想问一问梦梅。
左梦梅自到武昌以后,养父对她照顾得很好。她愿意跟着养父,不愿再跟着李自成。可是丈夫王泗却执意要回李自成身边,绝不投降明朝,而据传她的哥哥左梦庚又起了除掉王泗的心思。这使她左右为难,提心吊胆。这会儿左良玉命养女在旁边坐下,把慈祥的目光投在她脸上,说道:
“如今国家局面,你也知道。我是明朝大将,先帝原封我宁南伯,亡国之前,又晋爵为宁南侯。我身受先帝厚恩,遭逢大变,无以为报。如今我驻兵武昌,既要操心南京的事,又要操心闯贼是否想图谋武昌的事,所以心中很乱。今天我叫你来,是要问你一些话。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叫你女婿同你一起来么?”
左梦梅从椅子上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回答:“女儿不知道父亲大人有何垂问。”
左良玉说:“你是侯门之女,不同常人。你女婿在我众将眼中,仍然是闯贼手下的一个偏将,跟你的身份不同,门户不当。我几次想叫你夫妻一起来我身边,都因为他是闯贼的偏将,没有叫他前来。”
左梦梅明白了:这是要拆散他们夫妻。她滚着眼泪说道:“王泗小将虽然是闯王手下偏将,可是女儿已经同他结为夫妻,同命相依,生死难分,这是周公之礼,也是女儿命中注定,想大人同女儿一样明白。”
左良玉叹了一口气:“梦梅,你不要害怕。正因为我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你大哥和别的将领纷纷议论,我都不听啊!这话以后谈吧。我今天想要问你,你是要李贼,还是要你养父?”
左梦梅莫名其妙,怯怯地说道:“孩儿自幼跟着养父养母,如同亲生一般;与闯王并无丝毫亲故。大人是堂堂大明朝的大将,又拜封为宁南侯。孩儿的大哥做了平贼将军。难道孩儿不知道光荣体面?至于李自成,一年以来接连战败,现在已经没有坐江山的份儿了。他既不能得天下,以后就只能成为流贼。孩儿能够离开他那里,回到父亲膝前,这是托天之福,何等侥幸,岂能再回闯营中去?”
“可是你的女婿念念不忘闯营,总想回到闯王帐下,我不能让他带着你走。”
“他是从孩儿兵起就在闯字旗下,由孩儿兵提拔上来,成为果毅将军。常言道:吃纣王水土不说纣王无道,他当然要忠于闯王,这也是人之常情。既然父亲大人不愿他返回闯营,容女儿慢慢地苦劝他,留在这里,为大人效命疆场。请大人不要生他的气。”
左良玉听养女说话很得体,也并不虚假,不觉点点头,说道:“唉,本来么,女孩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总是命中注定,有什么办法呢?他只要不私自逃走,我绝不许别人杀害他,你放心好了。我现在要问你一件事……”
左梦梅听了这话,感到放心,赶快问道:“父亲大人要问什么话?”
“目前李自成人马一路从承天向这里开来,一路准备从荆州向这里开来。他已经是败窜之寇,无处立足,难道他还敢来与我一战不成?你要说实话,梦梅!”
“女儿从邓州前来的时候,李闯王一再对女儿说,他绝不愿同大人作战,过去的事情一笔勾销,只求大人同他联兵,共同对付满洲人。至于说他的人马正在向武昌开来,孩儿丝毫不知。倘有此事,一定是有新的变故,是不是满洲兵追得很紧,他无处可去,向这里靠拢,希望得到大人一臂之助?”
左良玉冷冷一笑:“我怎么能同他联兵?他能得到我什么帮助?我是贵为侯爵的明朝大将,他是一个逼死帝后的流贼,我同他只可以兵戎相见,不可能握手言欢。”
“这事情孩儿确实不懂得,请大人不要怪罪。”
“我不怪你。我只是问一问,到底李自成是什么意图?好,不跟你谈军国大事了,今日中午你就留在这里陪我吃饭吧。现在你先下去休息,我还有事情要传见几位重要官员。”
左梦梅退出不久,左良玉就将左梦庚、黄澍等叫到面前,又一次商议东下南京的事。
“启禀大人,已经邀集诸营将领,对天盟誓,拥戴大人即日东下,去南京成就‘清君侧’的大事。”左梦庚偷眼看看父亲的神色,接着说:“太子如今在狱中受到非刑拷打。倘若去晚了几天,太子必死于狱中,大人将何以报大行皇帝天高地厚之恩?”
听了这话,左良玉不觉悲痛,拍案说道:“好,你们让我再想几天。要去,我就不顾一切,一定要办此大事,否则我就对不起先皇帝。”
第二天是他的生日。他因为国家丧乱,本不许部下为他祝寿,但经不住大家一再苦劝,只好勉强同意。他发出口谕:只许武官参将以上、文官六品以上前来贺寿吃酒,不许送礼,也不许向总督府和各地方衙门走漏消息。
赴宴的仍有二百多人。大家依次向左良玉行礼之后,按席就位。从各营中挑选的二十个营妓,打扮得花枝招展,唱了几支南北曲小令,又唱了一曲南吕宫散套,竟没有引起左良玉的兴趣。黄澍走到他身边,小声问道:
“请柳将军说一段《水浒》故事如何?”
左良玉正在想着刚才接到的探报,说李自成可能骚扰孝感,流窜鄂东,因而对柳麻子说书也不像往日一样感觉兴趣,心不在焉地轻轻摇头。
黄澍无奈,同左梦庚商量一下,令营妓唱一段最通俗、最有民间风趣的沔阳渔鼓。大厅中空气开始活跃起来,出现了笑容和低声笑语。除正在唱渔鼓词的姑娘外,营妓们殷勤斟酒,脚步轻盈,眼波流光,十分迷人。虽没有人敢放肆,但开始有点像祝寿的酒宴了。
当唱到最有趣的时候,左良玉又想到去南京的大事,心中猛然很烦,抬起头来咳嗽一声。立刻,唱渔鼓词的停下了。全体伺候饮酒的营妓都感到惊骇,交换眼色,不知所措。随即一位中军副将悄悄地向带头的营妓使个眼色,摆摆下巴。营妓们携带乐器,不声不响地退出节堂。
酒宴又继续片刻,筵席上很少说话,更无笑声。左梦庚同几位大将都向柳敬亭使眼色。柳麻子躬身走到左良玉身边,小声嘀咕几句。人们没有听清他说的什么话,只见左良玉微微一笑,轻轻点头,命左梦庚陪文武官员们开怀畅饮,随即起身走了。
左良玉单独住在节堂后面一个偏院里。这院子上房五间,由幕僚题了一个匾额,叫作“毋忘斋”。崇祯活着的时候,左良玉桀骜不驯,常常不听调遣。崇祯死后,左良玉却很自然地产生了一种怀念故君的感情。他曾经按礼制为大行皇帝服孝二十七天,跪在崇祯的灵位前放声痛哭,哀动三军。为着不忘先皇帝的大恩,不忘为先皇帝尽忠报仇,他请幕僚为他写了这三个字的匾额。
这天夜间他睡到床上,起初还在想着何时前往南京的事,后来就睡着了。黎明时候,他被叫醒来。左梦庚站在床前,向他禀报说:
“李自成大军过江了,前锋已经到了嘉鱼。”
左良玉吃了一惊,但表面上十分镇静,慢慢地问道:“李贼是从哪里渡江的?怎么会前锋已经到了嘉鱼?”
左梦庚说:“该贼是从簰洲镇渡江的。我们守镇人马不多。冷不防流贼从那里渡过长江,一路向嘉鱼前去,一路向咸宁前去。如今咸宁和蒲圻告紧。”
左良玉骂道:“他妈的,扰乱了老子的大计!”
左良玉的人马扬言有五十万,实际只有二十万,真正能够作战的将士不过十万。近几天来,左良玉以为大顺军主力已经从汉水北岸向东进兵,将要进攻孝感,游骑指向黄冈,另一支从黄陂窥测汉阳,却没有料到这两支人马只是虚张声势。实际上刘宗敏亲自指挥一支人马,船只在后,骑兵在前,于三月十五日到了潜江与沔阳一带,秘密地进到沙湖,探明长江南岸防守松懈,遂于三月十八日派张鼐等人率领少数步骑兵突然乘船渡江,占领簰洲镇,又击溃了左良玉的部将马进忠和王允成分驻在金口附近的少数步兵。大顺军的人马并没有敢直接进攻武昌,而是分兵两路,一路占领嘉鱼,一路转向咸宁一带,好像要去占领岳阳。一时之间,局势突变,武昌和岳阳二地大为惊慌。
其实,大顺军渡江的只是先头部队,不过两三千人。原来并没有计划从这里渡江,因见簰洲镇左军空虚,就赶快乘机渡江,虚张声势,看一看左良玉的动静。实际上刘宗敏的大军和上千只大船运载的粮食辎重都还没有赶来,停留在汉江的岳口和仙桃镇一带,而一部分骑兵尚留在长江北岸,防备从襄阳出动的满洲兵追赶前来。这时李自成尚在荆州。刘宗敏立刻派飞骑前去禀报,请李自成迅速率领荆州、夷陵和荆门一带的人马沿长江东下,并力攻占武昌,免得清兵追来以后,上游的大顺军和仙桃镇、沔阳这一带的大顺军被截为两段。这完全是偶然的决策,不意造成了新形势,局面就按照这新形势向前发展。
左良玉的部将们都已经准备好往南京去“清君侧”,不愿意留在武昌同李自成作战。可是左良玉还不免有些忧虑,因为自古不论是“兵谏”或进行“废立”大事,倘若名不正,便成了千秋罪人,且有灭族之祸。从目前来说,必须有一些有声望的大臣来赞同他这一举动。如今跟他同住一城最有声望的大臣是湖广总督何腾蛟。倘若何腾蛟能赞同他的主张,一起到南京去,他将更加师出有名,更能号召天下。所以他一面对将领们表示同意往南京去“清君侧”,一面又打算派出一支人马去夺回簰洲镇,将咸宁和岳阳之间的这一支大顺军包围歼灭。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左梦庚和黄澍。左梦庚和黄澍都大不以为然,说是那样必将分散兵力,而且会使南京有备,不如立刻动身。至于何腾蛟嘛,十分好办。他是文臣,手中无兵。如果同他商议,他必然反对;不如将他劫持上船,迫使他同往南京。左良玉仍然犹豫,摇摇头,挥手让他们退出,说道:
“你们让我再想一想,这样大事可要三思而行啊!”
黄澍同左梦庚又一次商议之后,伪造了一封“皇太子”在南京狱中写给左良玉的“密谕”。这是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写道:
皇太子手谕:宁南侯速来救我,迟则无及。
他们把这个伪造的“皇太子手谕”送到左良玉面前,说是皇太子在狱中收买了南京锦衣卫的人,秘密地送来武昌。左良玉毕竟是个武将,看了密谕,信以为真,不觉大恸,哭着说:
“不救皇太子,誓不为人!”
于是在三月二十一日,召集各营大将,齐集节堂。他抱病慷慨誓师,发布了讨伐马士英和阮大铖的檄文,下了全师东去南京的命令。
湖广总督何腾蛟已经听说左良玉决定率全师东下,也看见了左良玉讨马、阮的檄文。他对此事极为反对,可叹自己手中无兵,没有力量阻止。他正在总督府中与亲信幕僚们商议如何应付,忽然间左良玉派官员前来请他去商议大事。他本来想去见左良玉,力阻左军前往南京,可是左右幕僚苦苦相劝,说是总督大人此去,必受左良玉胁迫,以后千秋功罪都说不清了。这么一提醒,他想着确是不能去,要死就死在总督府中,于是他回绝了左良玉的约请。
这已是三月二十二日下午了。左良玉的人马开始在武昌城中大肆抢劫,奸淫,掳掠妇女上船,兵马也一队一队地陆续上船。驻在汉阳、汉口、江北各地的人马也都上了船。所掠的大船小船,将近一万只,几十里的江面上,到处是船,一队一队,旗帜不同。左良玉和他的亲将、幕僚们单独有几十条船,而左良玉的船最大,上悬帅旗。何腾蛟听手下人禀报这些情况以后,在总督府中顿脚叹息,连声呼叫:
“天哪!天哪!国家事到此地步,不亡何待?没想到既有流贼,又有胡人,内外交迫,而宁南侯竟受左右小人愚弄,有此荒谬之举。天下事无法收拾矣!”
何腾蛟自知没有办法阻止左良玉东下,为使武昌城内的官绅百姓少受左兵之祸,就以总督的名义出了许多告示,命人张贴在城内的大街、重要路口、衙署的照壁和城门口,严禁乱兵烧、杀、淫、掠。然而尽管他是堂堂总督,告示却等于一张废纸,起不了一点作用。很多官绅士民,希望能够得到总督的庇护,扶老携幼,逃进总督衙门避难,将几个大院落和几百间房屋挤得满满的,到处堆满了包袱和手提箱子。何腾蛟等人们都逃进来以后,命手下人关闭了总督衙门的前后门,不许左兵进入。他自己衣冠整齐,坐在大堂上。他认为自己毕竟是封疆大臣,倘有乱兵进来,他可以以总督的身份禁止他们随便在总督衙门中杀人、放火、抢劫。
这时候情况愈来愈紧急。附近的街巷中到处都在抢劫,都在放火。乱兵们纷纷向总督衙门院中射箭。有一支箭“嘣”的一声落在何腾蛟面前的案上。他的左右大惊,劝他赶快进到别处。何腾蛟气愤已极,将生死置之度外,目光炯炯地瞪大眼睛,猛一顿足,冷冷一笑,说道:
“我身为封疆大吏,连我的总督衙门尚且不能保护,何处可以逃避?今日要死就死在这里,不用躲避!”
乱兵们来敲打前后门,差不多要破门而入。他严禁开门,说:
“派人去告诉左良玉,不许他的乱兵冲进总督衙门!”
可是他的手下人无法走出衙门。正在这时,乱兵从后院翻墙而入,自己将前后门打开。有一群乱兵拥到大堂前边进行抢劫。何腾蛟正要呵止,忽然有一将官从大门进来,直奔大堂,对他匆匆行礼,说道:
“末将奉宁南侯爷之命,请总督大人到船上一晤,有重大国事相商。”
何腾蛟说:“宁南侯今日这样做事,还有什么话同我商量?本部堂坚绝不去!”
末将说道:“大人不去南京,宁南侯爷并不勉强,只是想同大人见见面,说一句话就分手了。难道大人连说一句相别的话都不肯听吗?”
何腾蛟看见这将官和士兵一个个满脸凶气,知道不去恐怕不行。想道:去吧,见了宁南侯,当面力争吧。为着防备万一,他将总督印暗中交给一个心腹家奴,嘱咐了几句话,然后上轿而去。
他的轿子还没有走出总督府大门,府中各处已经开始遭劫,妇女们一片啼哭声和哀叫声。何腾蛟在轿中叹了一口气,毫无办法。他的一大群奴仆、家丁、亲信幕僚和属吏,或骑马,或步行,跟在轿子后面,一起往江边走去。
何腾蛟在汉阳门码头下轿,立刻被左梦庚、黄澍等一群文武迎到船上。这时月光很亮,船上纱灯高照。左良玉拱手立在船头,等他上船以后,互相施礼,步入官舱。
左良玉说道:“总督大人,事前没有时间同大人商量。今日良玉为国事匆匆东下,请总督大人同我一起前去南京,路上随时请教。到了南京以后,更要一切听从大人主张,请大人万勿推辞。”
何腾蛟说:“侯爷前去南京,声言要‘清君侧’。但这样大事,请万万三思而行,不可鲁莽造次。千秋功罪,决于此时,岂能随便举动?”
左良玉说道:“皇太子如今在南京狱中,生死就在眼前。良玉身为大将,蒙先皇帝隆恩,封为侯爵,镇守一方。太子存亡,良玉万难袖手不问。区区此心,想大人十分清楚。如今马、阮祸国,太子生命旦夕不保,良玉如何能够忍心不问?大人又如何能够忍心不问?所以良玉思忖再三,决定往南京去,清君侧,除奸臣,保护皇太子不被杀害。”
说这话的时候,左良玉非常激动,眼泪不觉滚到脸颊上。
何腾蛟说:“南京盛传有太子从北京来到,朝臣与民间有人信以为真,有人认为是假。你我远在武昌,如何能知道底细?此事不可鲁莽,等事情清楚以后你再决定不迟。”
左良玉冷笑说:“等到事情弄清,皇太子已经不在人世,再想救他就迟了。”
何腾蛟慷慨劝说:“目前闯贼大军东来,已经过了长江,武昌、岳阳震动,此系燃眉之急。满洲人追在闯贼之后,不久也要来到武昌。如果侯爵率大军东下,武昌岂不白白地送给流贼?流贼目前已经是惊弓之鸟,惨败之余,绝非满洲人的对手。满洲人来到以后,将流贼或赶走,或消灭,之后就会以武昌为立足之地,东下九江,南去长沙。那样的话,国家最后一线生机也就完了。侯爷,你可曾深思熟虑?”
左良玉说:“目前救太子、清君侧要紧。只要太子不死,奸臣清除,南京朝纲有了转机,消灭流贼,抗拒胡人,都有办法。南京混乱,乌烟瘴气,不唯不能消灭流贼,也不能抗拒胡人。本爵去南京之事已经决定,今晚三更就要开船,请大人不必再回总督衙门,就留在船上,一同东去,共行救国大事,本爵也好一路上随时请教。”
何腾蛟知道走不脱了,说道:“既然如此,请侯爷另外给我一只大船,随在侯爵大船之后。若有事商量,我随时可以过来。”
左良玉想了一下,看见黄澍对他使眼色,就点头说:“这样也好,我这大船上人多,也乱,另外给你一条大船,你的随从人员和仆人都跟你在一条船上。倘若一只大船不够,再给你几只大船也可。”
何腾蛟在心中决定,坚决以一死保全名节,单独要了一只大船,跟随在左良玉的一队大船之后。
三更时候,左良玉的大军,带着掳掠来的妇女和无数财物,一营一营地乘船东下。左良玉知道他的部下纪律很乱,担心将士们会冲犯了湖广总督,命人在何腾蛟的大船上竖起一面白绸大旗,上面用朱笔写着三个大字:“制军何”。跟随何腾蛟的人原来就带着他的官衔纱灯,如今四盏很大的纱灯也悬在船头。左良玉又怕何腾蛟逃走,特命一个姓李的游击将军带了四名兵丁,上到何腾蛟的大船上,名为照料,实为守卫。何腾蛟自己的文武亲随,只有两个仆人同他上船,其余的都被他拒绝了。他的那些不能上船的文武亲随和奴仆家丁不忍见他独自往南京去,于是便从南岸陆行;一些高级幕僚只好仍回总督衙门另想办法。走在南岸的人们现在都骑着马,他们只要望见大船上那四盏写有总督官衔的纱灯,就感到放心。但是走了不远,天渐渐明了,江面上的晨雾起来了,只看见每条船上都有纱灯,官衔全被雾遮住了。又走了一段,雾气更大了,连船也看不清楚,只看见众多的纱灯在江面上向东而去,每盏纱灯只有一点昏黄的光。可是何腾蛟的亲随们仍不肯离开,打着何腾蛟的旗号,在南岸继续东行。
当何腾蛟的船将到阳逻的时候,雾气慢慢消散了,水面上虽然还飘动着薄雾,但是遮不断视线。何腾蛟走出船舱,站在船头,举目观望岸上形势,心中十分难过。大好河山,不久将落入胡人之手。三百年大明江山,从此没有一点挽回的希望了。他越想越难过,越痛恨左良玉和他周围的一班小人和无知将领,他们只知为自己争权夺利,全不为国家着想,不为中国万民着想。左良玉派来的那个游击李将军小心地跟在他背后,表面上是毕恭毕敬地伺候,暗中则防备他投江自尽。何腾蛟完全明白这位李将军的心思,越发装作闲看江上形势,还念了一句苏东坡的名句:“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随即他回过身来,对李将军说道:
“你去把我外面披的一件衣服拿来,船头上风更凉了。”
李将军赶紧弯身走入官舱去取总督大人的衣服。而正在这时,何腾蛟恨恨地说道:
“哼,我是封疆重臣,岂能跟着你左宁南背叛朝廷,置国家存亡于不顾!”说罢,纵身跳入江中。
船夫惊慌大喊:“救人!救人!总督大人投江了!”
当下就有两个船夫跳下江去救,但是春水方涨,水流湍急,加上江面上又起了风,风急浪涌,没有能将何腾蛟救上来。船上所有的人,包括何腾蛟的两个仆人都站在船头,望着薄雾笼罩的滔滔江流,有人呼喊,有人痛哭。那位守护何腾蛟的游击将军看见何腾蛟救不上来,知道左良玉必会杀他,说道:“总督投江,我也不再活了!”随即跳入江中,很快滚入船底,没有再露出来。何腾蛟的两个仆人也要自尽,被船夫们死死地抱住,拖进舱中。
左良玉很快得到禀报,不由得深深地叹息一声。何腾蛟跟他原是同仇敌忾的人,竟这样不同意他去“清君侧”,使他对前途增添了无限的烦恼和忧虑,登时倒在床上。他在心中乱想,前途是吉是凶?何腾蛟死了没有?还有救没有呢?于是他下令所有东去的船只,都随时留心漂浮下去的尸体,只要是漂浮下去的尸体,必须打捞起来,看是不是湖广总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