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在路上不敢耽误,经过平定州,一直来到太原。第二天黄昏,李岩也赶到了。当天夜间,在作为行宫的晋王府讨论固守山西的方略。
大家分析了当前形势。陈永福建议,差人密谕姜瓖前来太原议事,以观动静。如果姜瓖肯来,证明他心中无鬼,不会马上投降,也不会与李过为难。
宋献策摇摇头说:“这事千万不要做。如今对姜瓖只能暗中防备,绝不要露出不信任的意思。如果现在召他前来议事,他害怕不敢前来,岂不是逼他速反?他抗旨不来,下一步如何处置?”
陈永福又说:“既然如此,我们许多人都受了大顺的封爵,如今可否也封姜瓖一个伯爵,以笼络他的心?”
李自成轻轻摇头:“如今我们连吃败仗,姜瓖如果有忠心,暂时不封他,他也会忠于大顺。如果他已决定投降满洲,封伯封侯都不能阻止他,反而显出我们没有办法。此事不妨等一等再说。”
经过商议,决定陈永福专守太原,将散在附近州县的人马都调回太原,各州县的治安由各州县官自理。李自成对陈永福说:
“我们相处时间不久,可是将军的忠义之心,我早有所闻,所以对将军特别倚重。如今国家有困难,望将军努力保卫太原,能够撑持多久就撑持多久。朕驻在平阳,作将军后援。只要关中人马过河东来,朕亲自率军驰救太原,望将军戮力杀敌,为国立功,名垂青史。”
陈永福躬身说道:“臣从前守开封,与陛下为敌,使陛下精兵战将多有损伤,陛下亦曾在开封城下受了箭伤。后来陛下不念旧怨,对臣以礼相待,又封为文水伯。臣自投诚之时,已经对天发誓,此生此世就是肝脑涂地,也要报答陛下知遇之恩。古人说:汉贼不两立。想当初杨令公同辽国打仗尽节,长享千秋美名,臣也愿意效法。倘若虏兵前来,固关不能守,雁门不能守,臣愿同将士们血战城头。只要臣不死,太原绝不会失守。”
他的话说得慷慨真诚,李自成、宋献策等都十分感动。陈永福当即叩辞,传令府州县人马向太原集合。
李自成等继续商量大计。据他们推测,满洲人首先要统一畿辅,进占山东、山西,进兵河南,建立像金朝那样的局面。在此同时,江南也会很快建立朝廷。福王已先到南京,按伦序大概会成为南明小朝廷之主。将来的形势将是三分天下:满洲人在北边,南明在南边,大顺在西边。这样的结果是李自成所不甘心的,所以目前必须赶快下手,除山西之外,还要争夺河南。倘若河南失去,则关中难保,连三分天下也不能维持。
他们一直商量到天色将明的时候,才决定宋献策迅速赶回长安,征集大军,进援山西。等刘宗敏伤愈之后,让他率领二三十万精兵到怀庆、彰德,威胁畿南,使清军不能南下河南,也不能进攻山西。又叫宋献策另外安排人马去守固关,将红娘子的健妇营换回,开到平阳休息。
潼关几乎是关中的最后一道屏障,守潼关刻不容缓。命谁去守潼关?商量的结果,只好传谕已回长安养伤的马世耀:伤好之后,速赴潼关,不奉旨不许擅离潼关一步。这么决定之后,李自成苦笑说: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如今我身边不要说大将没有了,就是双喜、李强这样在身边使唤的人也都死完了。”说完之后,刚才勉强露出的苦笑忽然消失,不觉流下眼泪。
牛金星、宋献策、李岩也都感慨万千。李岩直到现在还不晓得李自成催他赶快来太原有何重要事情。他发现李自成没有派他回河南的意思,就忍不住问道:
“陛下召臣速来太原,不知有何谕旨?”
李自成一直在考虑一件事,现在经李岩一问,就收起愁绪,抬起头说:
“过去我们只想到同明朝作战,经过山海关之战,才知道大敌乃是胡人。所以过了井陉之后,朕突然想到你从前说过的那位刘子政。既然他在辽东从军二十年,肯定深知满洲情形。三个月前,你说他离开晋祠回五台山了。朕想差你去五台山以厚礼相聘,请他来我朝做官,朕随时好向他咨询方略。”
李岩暗暗地感到为难。因为他晓得,刘子政虽然熟悉关外情况,但一向仇恨大顺。如今明朝亡了,崇祯帝后被逼殉国,刘子政的仇恨必然比原来更深,如何肯来大顺朝中做官?但他也不敢不去,恭敬地回答说:
“刘子政能否前来,现在不得而知。可否先命五台县令探明他是否仍在五台山,是否愿意前来我朝做官,然后再去礼聘,这样纵然他不肯来,皇上的威望也不会受损。”
李自成心里有点不快,沉吟片刻,说道:“刘子政一向以不能打败满洲为恨。如今满洲人进入北京,他应该与我们同仇敌忾,才是个道理。”
李岩说:“刘子政虽然仇恨满人,可是他是胜朝的遗民,他要忠于胜朝,未必肯下山来助我。况且如今我们接连兵败,他更不肯为我所用。”
李自成更加不悦,朝宋献策、牛金星望望,问他们有何主张。宋献策知道李岩不愿去,也明白刘子政不会应聘,就说道:
“可以先命人去五台山探明刘子政的下落,然后再去礼聘。如今最要紧的是征集人马,部署作战。至于刘子政,纵然了解虏情,恐怕也缓不济急。”
牛金星也是这么想的。另外他虽然没有问过,却猜到李自成不愿放李岩回河南,所以才差他去五台山礼聘刘子政,于是说道:
“军师回长安后,林泉留在皇上身边,随时运筹帷幄,也是很重要的。不如皇上先密谕五台县令,查明刘子政是否仍在山中,再作计较。”
李自成听了觉得也有道理,对大家说道:
“这样吧,我在这里稍候数日,就要往平阳去。明日军师先回长安。今天大家暂去休息,有些事明天再议。”
第二天,宋献策带着少数随从匆匆上路,赶往长安。
李自成一夜没有睡好,各地来的消息都使他心情沉重。他在慌乱无计之余,深恨满朝文武在北京时只知劝他登极,却没有人向他提到满洲人兵力甚强,直到山海关决战时候,才突然知道满洲人比吴三桂的力量大得多,铸成大错,后悔已晚。如今回想起来,他对宋献策比对牛金星和李岩要看重一点,因为对东征之事,只有宋献策曾经苦劝他不要前去。按说,李岩是会看出这步棋走错了的,可是为什么他不像宋献策那样苦心劝阻呢?至于牛金星,当时正在主持筹备登极大典,每日事情很杂,没有劝阻也情有可原。李岩是不能原谅的。而且李岩自进北京以后,对很多事情都不多说话,谁知他心里怀着什么想法?但是他尽管这么怀疑李岩,表面上却神色不露。第二天御前议事时,他又对李岩说:
“朕身边没有一个真正明白关外情形的人,所以朕昨夜想了很久,还是派你去礼聘刘子政。望你不辞辛苦,走这一趟,速去速回。要带多少银钱,你自己告诉管事官员,为你准备,不要耽搁太久。”
李岩看见李自成神色十分严肃,从口气听出这事情已经无可更改,只好回答一声:“臣遵旨前往,请陛下不必焦虑。”
他出来以后立刻进行准备。同时有点害怕:万一请不来刘子政,皇上岂不要怪罪?
“皇上章法乱矣!”他在心中感慨。
李岩正要启程,忽然李自成又召他和牛金星立刻进宫。李自成说,刚才得到禀报:南京已经立福王为君,河南局势很乱,大顺在河南、山东兵马不多,各处新上任的州县官有的被杀,有的被驱逐,有的被捕送南京。李自成问他们,有何办法可以收拾中原乱局?李岩趁此机会提出来,他愿意与李侔驰回河南,收拾纷乱局面,但需要皇上派一支精兵给他。李自成心中生疑,他为什么不想别的办法,不派别的人前去,而非要同自己的兄弟回河南呢?又为什么这么急着回河南呢?是不是看我的大势已去,急于想离开我?于是他不动声色,又问道:
“卿回河南,有何办法,可以收拾中原局面?”
李岩觉得这是大好时机,就说道:“河南是微臣桑梓之邦,人地较熟,容易号召士民,共扶大顺,对抗夷狄。”
“可是南京立了福王,卿将如何对付?”
“南京立了新君,确实不易对付。请容臣驰回河南之后,相机行事。倘能缓和与南京的不共戴天之仇,共同抵御胡人,这是上策。等打败胡人之后,再与南京争夺中原。”
“恐怕与南京合起手来共御胡人,也不是那么容易。”
“事情确有困难,也只能走一步说一步。事前一切都想得很顺,到时候未必就顺。”
李自成颇不高兴,想道,这不是嘲笑我去山海关时,起初想得容易,而最后吃了败仗吗?但是他竭力忍耐着,又问道:
“卿另外有何方略?”
“臣并无别的方略,只是想,第一要顺应人心。”
“何为顺应人心?”
“崇祯十三年,陛下初进河南,当时百姓苦难深重,如在水深火热之中。陛下顺应人心,剿兵安民,开仓放赈,三年免征,故所到之处,远近响应,望陛下之来如大旱之望云霓。后来陛下兵力强盛,横扫中原,南至湖广,攻城掠地,所向克捷。到这时候,百姓所殷殷期望者不是再乱下去,而是望陛下设官理民,恢复农桑,使百姓稍过温饱日子,此所谓人心望治。然而人心望治而终未获治,辜负了百姓殷望。由于没有顺应人心,所以目前一听说山海关我军受挫,便处处不稳。臣回河南之后,要顺应人心,就要首先抚辑流亡,兴利除弊,恢复农桑,使百姓有安居乐业之望,而不再受兵戎之苦。”
李自成点点头,问道:“还有何方略?”
“河南山寨大则数万人,占据许多州县;小则万余人,也占领一州一县。这些土寨,倘若投降胡人,是我之大患;如为南京所用,也是我们的大患。因此臣到河南之后,要不惜金钱,联络所有土寨,使他们不要与大顺为敌。倘能使他们投顺过来,则更为上着。还有,臣回河南之后,豫北一带自然要作些安排,更重要的是沿黄河千里,处处设防,使东虏不能过黄河,如此则河洛巩固,潼关可守。”
李自成又问道:“史可法率领四镇之兵,驻在江北一带。倘若南京小朝廷与胡人合起手来,共同对我,河南就危急了。倘若出了这种局面,卿有何善策?”
李岩想了一下,实在也想不出好的办法,便说道:“臣不能预先料就敌人走什么棋。倘若胡人和南京合力谋我,局面确实不易撑持。臣回河南之后,只能收拾民心,相机谋求方略,应付艰难局面”。
李自成点点头,不再问下去,但也没有表示可否。李岩催促道:“时机不可失。时机一失去,就不会再来。请皇上速速决断,臣好星夜驰回河南。”
李自成沉吟片刻,望着牛金星。牛金星深知这事情确实重大,在此危疑之际,他怎么能够轻易说话呢?他打量李自成的神色,看见李自成表情沉重,充满疑虑,他更不敢说话了。
正在这时,陈永福进宫求见。行礼之后,面奏榆次县士民叛乱,问李自成是否派兵前去攻城?李自成大吃一惊,问道:
“眼下胡人扰乱中华,这般官绅士民,有钱大户,为什么不看到我大顺朝正对胡人苦战,偏要跟我捣乱?”
陈永福说:“直到眼下,士民们还认为吴三桂是明朝的忠臣,只是向胡人借兵,志在恢复大明江山。”
牛金星插言说:“臣昨天看到一首诗,是傅山新近作的,传进太原城内。没想到连傅青主这样很有学问的人,也不明白满鞑子进关来是要灭亡中国。”
李自成说:“傅山,朕久闻其名。今年春天,朕来到太原,很想同他一见。他竟抗拒礼聘,离开家乡,躲藏到深山里去。他的诗怎么写的?”
“共是三首诗,要紧的是其中两句……”
“你只管说出来,不必顾忌。”
“这两句诗是:‘汉鼎尚应兴白水,唐京亦许用花门。’”
“什么意思?”
牛金星解释说:“王莽篡了西汉,刘秀兄弟从他们家乡叫作白水乡的地方起兵,兴复了汉朝,后来成为东汉。这是傅山听到南京另立福王为主,就以汉光武比喻福王。唐朝西京长安,曾经被安史占据,后来向回纥借兵,‘花门’就是指的回纥。说明傅山是把吴三桂向满洲借兵,看成是唐朝向回纥借兵一样。”
李自成不由得怒骂一句:“放他娘的屁!”
陈永福又问道:“榆次的事究竟如何处置?宜速不宜迟,迟则其他州县会闻风响应。”
李自成决断地说:“立即派兵剿杀!”
李岩赶快跪下说:“动用大兵剿杀,固然是一着应急的棋,但最好先派人去晓以大义,使他们开门投顺。如不得已,再用兵不迟。”
李自成摇摇头说:“榆次人如此目中无朕,岂可不严厉惩治?这不是升平时候,该杀就杀!不能手软!”他转望陈永福说:“你今日就派兵前去,限明日天明前攻破榆次县城,不得有误!”
第二天下午,陈永福那里来了塘报,说是榆次县已于天明时候攻克了。因为城内并没有来得及布置坚守,所以一阵炮火之后,将士们英勇地用云梯爬城,将城攻破。城内许多街巷,因见城破,都在房顶上竖起白旗,这样就避免了巷战,也避免了屠城,只杀死了一二百人,杀伤了二三百人。塘报里边自然不提奸淫妇女、抢掠财物的事,可是李自成心中明白,陈永福是怀着一肚子怒火攻进城去的,绝不会不让士兵们奸淫抢掠,放火烧房,何况陈永福的人马都是来自河南,同山西人没有同乡之情。李自成想到榆次离太原只有六十里,如今却第一个遭到浩劫,心中不免难过。他有点失悔:假若听从李岩的建议,今天一面派兵前去,一面进行晓谕,也许只需要惩治几个为首滋事的人,就可以避免众多死伤……
他正在思索,忽然接到李过十万火急的密奏。原来李过在大同只停了一天,便继续向偏关奔去,要从黄甫川、府谷一带渡过黄河。他在密奏中言明:姜瓖十分不稳,请李自成火速派兵防守忻、代、雁门各地。
差不多就在同时,忻州牧也来了一封十万火急的密奏,说:
“忻州地方士民,因闻我大军在山海关失利,退出北京,又闻听太子已在北京登极,谣言纷纷,人心浮动。近日已有奸民暗中煽惑,昌言‘复国’,密谋叛乱。请皇上速派重兵前来弹压,以遏乱萌。”
李自成看了奏本,脸色铁青,对于晋北局势十分担忧。与牛金星、李岩商量之后,只好命身边唯一的大将刘芳亮率一支骑兵增援代州,同时密谕忻州牧严加小心防范,如有不逞之徒制造事端,务必迅速严惩,扑灭乱源。另外又由牛金星密谕五台县县令,访查刘子政是否仍在五台山中,如能找到,务必火速护送前来太原。
李自成在太原驻了七天,因为潞州、泽州一带情势不稳,必须火速赶往平阳坐镇。前站人马路过距离太原很近的太谷县时,不唯无人出城恭迎圣驾,反而关闭城门。李自成很容易攻破了这座弹丸小城,杀了许多人。接着路过祁县,不料祁县士民吸取了太谷的经验,不仅关闭城门,而且城头守御很严,坚绝不许他的人马入城,也不供应粮草。李自成越发大怒,又实在觉得奇怪。已经惩罚了榆次和太谷,如今是他御驾亲临,祁县士民怎么敢如此与他作对?他下令用大炮攻城,不要姑息。祁县的绅民用火器和弓箭对抗,守得相当顽强,连一些妇女也登上城头呐喊助战。大顺军将十几门大炮都用上了。士兵们也很忿恨,拼死用云梯爬城,不要一天时间就将小小的祁县城攻破了,杀人很多,街道上和宅子中到处是死尸。很多妇女被强奸了。许多房子被烧了。李自成恨恨地说:
“对这样无法无天的人,就应该用屠城的办法惩治他们,不能手软!”
攻破祁县以后,李自成得到禀报,说平遥、介休两地打算响应祁县的叛乱。李自成派兵到两个地方杀了一些人,查抄了一些大户,并抓来了一些丁壮百姓,编入军伍。快到平阳的路上,从晋北某地送来的十万火急奏报,又使他大吃一惊。原来姜瓖已经杀了大顺钦派协守大同和阳和的制将军柯天相;在大同境内找到一位明朝代王的远房宗室——一个不为人知的破落户子弟名叫朱鼎、自称枣强王的奉之为主,暂称监国,继承崇祯的皇统。另外,姜瓖又暗中给多尔衮写信,与胡人敷衍,而多尔衮正在压他投降。李自成看了密奏后半天无言,过了一阵才咬牙切齿地骂道:
“先从老子的脊梁上捅一刀子!”
离平阳还有三十里,李自成又接到刘芳亮密奏,说定襄士民受到姜瓖煽动,忽然据城背叛,竖起明朝旗帜。临近定襄的忻州也有人密谋响应,酝酿起事。刘芳亮已赶去平定了叛乱,但雁门和宁武都已经落入姜瓖之手,整个晋北到处人心浮动,十分危急。
同时也接到刘体纯从平定州来的密奏,说明朝的真定府知府邱茂华原来一直躲在山中,如今从山中出来,降了大清国。大清国将他升为井陉道,署理真定巡抚,驻节井陉城中。满洲这么安排,显然是要堵住大顺朝派人马出固关袭扰畿辅,也为满洲人从固关进攻山西作准备。
另外,刘体纯还禀报了一条不幸消息,据细作禀报,近几月在北京城哄传:多尔衮听说李王的窦娘娘十分貌美,又通文墨,遂下令满城搜查明朝的宫女。窦娘娘不幸被御史光时亨查到,要献给多尔衮请功。窦娘娘临危不惧,当面痛骂了光时亨,然后穿戴妃子衣冠,悬梁自尽。
李自成对窦妃的殉节感到难过,心想:“应该将她带出北京来才是!”
李自成到平阳府的这一天,六月上旬快过完了。他刚在行宫驻下,六政府的尚书和侍郎们便前来朝见。李自成刚询问了几句,忽然一批军情塘报纷纷来到。他还没有拆看,脸色已经变得沉重,向牛金星等重要文臣说:
“你们且去休息,晚膳后来行宫商议大事。”
大臣们默默地叩头辞出。在行宫大门外分手时,李岩小声对牛金星说:
“相爷,欲守关中,河南万不可失。皇上倘迟迟不能拿定主意,时机一失,不可再来。钧台为辅弼重臣,何不帮皇上拿定主意?”
牛金星叹口气说:“林泉,近来局势险恶,一天不如一天。皇上因事事都不如意,常常对身边人无端发怒。你想回河南的话,缓说为佳。”
李岩因局势紧迫,对牛金星的回答在心中不以为然,但看牛金星不想再谈,也只好作揖相别。
晚上,在行宫召对群臣后,牛金星和李岩被留下。李自成将军情塘报和密奏,一古脑儿交给牛金星看。牛金星每看完一件就转给李岩,很快地都看完了。李自成先对李岩说:
“据五台县令的奏本,那位刘子政于四月中旬就离开了五台山。听一位和尚说,刘子政自言要去北京西郊卧佛寺挂单。那时崇祯早已亡国,北京四郊不平静,他去为了何事?奇怪!你想他到底往何处去了?”
李岩站起来恭敬地说:“臣也猜不到他会往何处云游。去北京卧佛寺的事未必是真。既然找不到他,也就算了,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李自成向牛、李两人问道:“胡人新近这样举动,如何应付?陕西是我们的根本,看来局面也很不好。还有,张献忠进了四川,我们还得分兵防备广元、汉中一路,可是哪有兵啊?崇祯十四年倘若趁他兵败时将他除掉,倒少了今日的后顾之忧!”
牛金星说:“满洲人现在分两路进兵:一路从山东进兵,已经到了临清以南;一路向冀南进兵。这向冀南的一路,说不定是要伺机进攻山西,关系十分重大。”
李自成又说:“邱茂华驻在井陉,显然是要为进攻固关作好准备。此事如何应付?”
李岩说道:“为今之计,井陉这方面,我们只有迅速派一支人马去占领,先发制人,才能够坚守固关,绝不可使邱茂华在井陉从容准备。”
李自成点点头说:“卿说得很好,朕立刻就派兵前去。另外,这密奏里边说,多尔衮派一个名叶臣的人,率人马到了冀南,看来还要进入豫北,说不定会进攻山西。你们有何善策?”
李岩说:“须要巩固豫北三府,不使胡人得手。尤其怀庆府最为重要。怀庆失则上党危矣。”
李自成点头说:“怀庆是很重要。如今无兵无将,如何是好啊!”
牛金星说:“如今只等关中能调集二三十万人马,战事便会有了转机。”
李岩又说:“目前潞、泽两府也在叛乱,因为离平阳较近,从这里派兵,迅速前去,不难扑灭,而且那里原来就有我们的驻军。”
李自成表示同意,说:“这点人马朕手下派出还不困难。可是你们看田玉峰来的这封密奏,说陕西本来就闹旱灾,近来征粮急迫,粮价腾贵,小麦每斗涨到二两四钱,大米二两六钱,从来不曾如此。已经有人吃人的情况。征兵征粮都十分困难,这倒使朕感到担忧。”
牛金星说:“关中是陛下桑梓之地,请陛下速速敕谕关中各地,酌减征粮,务使官绅庶民安心,不要惊慌。只说粮食将由河南各地源源运向关中,有擅自囤积粮食,高价出售者,一定依法严惩不贷。”
李自成叹口气说:“关中虽然是朕的家乡,目前要安定后路,不能不用严刑峻法惩治盗匪。这样吧,你们替朕拟一道敕谕,明日就可送到长安,上面一定要写明:有偷人一鸡者斩!另外要告诉田见秀,军粮虽然可以酌减,但应征之数必须火速催齐,不可缓慢误事。河南消息也不好,怎么办?”
李岩说:“是的,看来河南确实很乱。这塘报上说,清兵还没有过黄河,李际遇、刘凤起这批人都已经投降胡人;董学礼从徐州以东撤退回来,如今在商丘、砀山一带,也准备投降胡人。所以如果再不前去收拾……”
他的话刚说到这里,又来了一份紧急塘报,是从太原陈永福那里来的,说唐通已于前几天过了大同,逃到保德一带,一部分人到了府谷。李自成大为吃惊,说道:
“要是唐通投了胡人,榆林就危险了。”
刚说了这一句,忽然唐通从保德派人送来一封密奏。李自成立刻拆开来看。密奏上说,他担心胡人要进窥黄河,所以率领人马退到府谷、保德,凭借黄河天险来屏蔽延安、榆林。李自成将他的密奏向案上一投,不觉骂了一句“他妈的”,随后对牛金星、李岩说:
“唐通和姜瓖二人勾结,如何是好?”
牛金星、李岩都想不出什么好的主意。牛金星想着如今好像是一盘败棋,不管怎么走,都不能马上转败为胜。而对手的棋路反而越走越宽。唐通不过是一个卒子,可是如今已成了过河卒。如果吃不掉它,后果会很坏,想吃掉它,既没有车,又没有炮,也不在马蹄下边,谈何容易!
李自成说:“这样吧,一面给唐通下一道手谕,对他多加鼓励,装作不疑心他有投降满洲的打算。一面给高一功去一封密谕,要他严加防范。”
牛金星说:“圣上如此考虑,十分妥善。”
李自成又说:“河南的局面应该如何收拾?”
李岩站起来躬身说道:“崇祯十三年冬,陛下初入河南不久,微臣曾经建议:应该据河洛以争中原,据中原以争天下。数年来只顾打仗,未遑经营河南。机会已失,悔之何及!”
李自成心中一动,暗想:“指责朕的失策!”但是他没流露出愠怒神色,用平静的口气说:
“如今只说眼前吧!”
李岩接着说:“守河南即所以巩固关中,失河南则关中亦不可守。虽然目前河南叛乱迭起,形势急如燃眉,然而还不到无法挽救地步。东虏尚未南下,南京也没有重兵北来,所以局势尚可挽回。请陛下速将河南之事交付微臣,臣率人马星夜驰赴河南,相机处置,再晚就来不及了。”
李自成想道:如今人心涣散,许多人各为自己打算,另有图谋。离开北京后逃走了很多人,有的降了胡人。李岩一再提出来要回河南,莫非也是为自己打算?他望一望牛金星,用眼神向丞相征询意见。
牛金星沉吟一下,恭敬地说:“如今河南局面很乱,差林泉回去设法收拾乱局,未尝不可一试。但林泉若走,陛下左右又少一得力谋臣。此事干系重大,请皇上宸衷独断。”
李自成暂时沉默不语。他忽然想到李岩始终不曾同他一心,起义时就操心“功成身退”,归隐山林,这不是害怕我得江山后诛戮功臣?在洛阳命他主持放赈的事,他的手下人盛称他如何仁义,老百姓也都说“李公子救了我们的命”,反倒把他李闯王不提了。要不是宋献策及时忠告他,压下去这股邪气,他怀的“二心”可不是早就在众人前露了马脚!
李岩催问道:“情况甚急,陛下如何决断?”
李自成问:“卿回河南,红娘子一同去么?”
“是的,陛下。如今战将难得,红娘子随臣回河南,缓急时颇可为国出力。况且她在豫东一带江湖上人缘很好,还可以联络民间义士,共抗虏兵。”
李自成在心里说:想得怪美,连老婆孩子一起带走!他忽然又想,宋献策献的《谶记》上说“十八子,主神器”,难道他认为这《谶记》是应在他的身上么?可恶!……
“请陛下不必犹豫,速速命臣动身!”李岩又催促一次,巴不得插翅膀飞回河南,收拾乱局。
李自成更加疑心,点头说:“你下去同牛丞相商量商量,速写一奏本,详细说明回河南的处置方略。这两天我日夜不得休息,十分疲倦,你们都下去吧。等我看了你的详细奏本以后,再作决定。”
牛金星和李岩叩头退出以后,李自成在心中发出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