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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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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四日,李自成到了真定。他的伤势已开始好转,但不能骑马,亲兵们就用一把圈椅绑两根竿子,由四个人抬着他走。他的队伍很不整齐,几乎每十个将士中夹杂有两三个伤员。

李自成没有进城,在城外关帝庙中暂时休息。他心中一直压着疑虑,担心敌人继续追赶。大顺军在最近几天的战斗中损失很重。刘芳亮手下只剩了一千多人。李自成已经两次火急下令给陈永福,要他派兵出固关接应。但他知道陈永福自己必须镇守太原,到底能派多少人马出固关来迎,他心中毫无把握。

在关帝庙中匆匆开了一次军事会议,分析了敌兵情况。看来多尔衮已把几乎全部兵力都用在追赶大顺军上,要将他李自成一战消灭在从庆都到真定一带。幸而他退得快,并没有被困住。如今从真定往西去,道路崎岖,地势险恶,只要固关能够守住,多尔衮想将他消灭,看来已经办不到了。

正在议事,吴汝义进来禀报,说从前挖李自成祖坟的那个米脂知县边大绶已经在任丘家乡捉到,押来真定,现在关帝庙外等候处置,看是斩首还是凌迟处死?

李自成听了之后,好久没有说话。崇祯十五年秋天,当他得知祖坟被边大绶带人去一个一个挖开,将骨头抛撒在地上时,他曾恨得咬牙切齿,决定有朝一日,不但要将边大绶千刀万剐,而且要把他家族五服内的男女老幼斩尽杀绝,一个不留。可是近来他的心情开始变了。当刘芳亮的人马占领冀中一带时,他下令将边大绶从任丘县捉来,但对其家人亲戚,一概不许加害。当时他想只将边大绶一个人斩首算了。可是今天边大绶捉来了,他的思想又变了。他想,当初边大绶在米脂掘其祖坟,也是各为其主。边大绶那时是明朝的知县,陕西总督汪乔年要他这样做,他不能不做。汪乔年也是得了崇祯的密旨才这样做。同时他又想到,杀一个边大绶,救不了当前局面;不杀,对于整个大局也没有什么坏处。特别是他还想到,在武英殿登极时,他曾向普天之下发布大赦诏书。诏书中说得明明白白:四月二十九日以前,一切罪犯,除非是杀害自己父母的,不管犯的什么罪,一律赦免。四月二十九日以后,如若再犯,必定依法严究。边大绶掘他祖坟的事发生在两年前,今天也可以不治罪了。

当他思考的时候,其他人不敢随便说话,后来牛金星因是宰相身份,不能不说话,便主张从严治罪。宋献策不肯多说,只说“请皇上决断,务必严惩”。李自成又沉吟片刻,说道:

“把他带往太原。不要杀他,路途上也不要苛待他。他犯罪在两年以前。到太原以后,如何处置,再作斟酌。”

说罢一挥手,吴汝义退了出去。李岩没有想到李自成在惨败之后竟然还记得大赦诏书中说的“既往不咎”的话。他连声说道:

“皇上英明,皇上英明。”

当天晚上,李自成驻跸获鹿境内。因担心敌兵会追来,天不明就动身走了。前往井陉的路上,山村小镇上的老百姓全都逃光了,所有的井也差不多都用土或石头填了起来。天气炎热,人马找不到水喝,连李自成也渴得不能忍受。许多士兵去掏井中的石头。宋献策也亲自去指挥士兵们掏井,他还怀着很大的担心,来研究井水里边是否被村民们撒了毒药。

终于找到了水。打了尖以后,继续赶路。李自成看到有许多将士没有带弓箭,便问身旁的亲将:

“怎么,这些人的弓箭到哪里去了?”

亲将告诉他,有些人的弓箭在打仗时失掉了,也有些人因退兵时退得匆忙,扔掉了。李自成大怒,立刻下令把丢掉弓箭逃回来的人一概砍去左手。这一道圣旨下了以后,不带弓箭的小头目和士兵纷纷被抓,砍去左手,号叫呼痛的声音到处可以听见。这种惩罚原是多年来的惯例,但是李自成竟然没有想到,这些人失去了左手,以后还怎么打仗呢?

这时又有紧急禀报,说已经有一支追兵过了获鹿,往西赶来。李自成一看士气如此不振,知道无法应战,只好催赶护卫他的亲兵加速前进,往固关赶路。同时命吴汝义带一部分人马断后。吴汝义带了一千多人来到后面,还没有在山路口部署就绪,忽然就有人奔逃起来,嚷着:“胡人来了!胡人来了!”于是许多人都跑散了。李自成非常生气,立即命抬圈椅的人停下来,下令将逃散的小校斩了两个,使军心略为安定,然后继续赶路。谁知刚走不远,后边又乱了起来,都嚷着“胡人快到了”。李自成从来没有败得这么惨,士气这么低落,可是毫无办法,只有催促亲军加速往固关快走。

正在这时,忽然得到禀报,说红娘子率领健妇营在井陉城外接驾。李自成猛然“啊”了一声,当下感到安慰。尽管健妇营平时不像男兵那样勇猛善战,但在目前情况下却是很有用的。过了不久,果然看见健妇营的将士在路旁接驾。红娘子同慧琼、慧剑等都在前边,向李自成躬身说道:

“健妇营前来接驾!请陛下速进井陉城中。倘若胡人追来,有健妇营在此截杀,万无一失。”

李自成让抬圈椅的亲兵暂且止步,笑着望望红娘子等人,连连点头说:“你来得好,来得好,就在此险要地势,杀退追兵。杀退之后,不要恋战,这井陉城也不用留人防守,你就赶快率全营退回固关,在固关休息。一定要保住固关不失,等我另派人马接替。”

红娘子在马上躬身叉手,大声说道:“遵旨!固关城请陛下放心,绝不会让胡人进来。”

李自成还是不放心,又把李岩叫来,对他说:“你现在手下兵也很少,你先去固关等候,等红娘子退回固关,你帮助她固守,暂不要离开。眼下追兵很急,固关安危,只靠你们夫妇二人!以后如何,等候我的谕旨。”

李岩躬身答道:“谨遵圣谕!”

李自成于五月十七日过了固关,经平定州前往太原。牛金星、宋献策跟随前去。

满洲追兵接到多尔衮传谕:将李自成赶入山西以后,不必穷追,赶快班师回京,休息士马,以待后命。于是吴三桂等在阿济格、多铎的统率之下,占领真定之后,都没有再往前去。只有尚可喜的一个部将率领两三千人继续追赶。本来这位部将也接到了停止追赶的命令,但他一则怕李自成回师反攻,二则想夺取妇女财物,所以派五百骑兵继续向固关前进,结果在井陉附近遇到红娘子、李岩的伏兵,死伤了一半将士。而健妇营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精锐的部队,也死伤了不少人,最可惜的是慧剑阵亡了。红娘子打退了追兵,打扫战场,将慧剑和其他阵亡健妇的尸体运回固关埋葬,大哭一场,就留在固关,等候皇上另作吩咐。

李岩在这里只停了一天,便接到李自成从平定州来的紧急手谕,催促他速赴太原。他不敢停留,别了红娘子,连夜动身,赶了九十里路,到了平定州。那时天色刚明,他来到驿舍里休息打尖,刚刚睡下不久,又被叫醒,要他接旨。他赶快跪下接旨,原来是李自成从寿阳境内又来了一封火急手谕,催他速赴太原行在,不可迟误。李岩心中吃惊,猜不到有什么事如此紧急。过了片刻,已经伤愈的刘体纯前来见他。刘体纯也猜不透皇上催李岩如此紧急,究为何事。李岩的人马已经困乏,刘体纯只好另外给他换马。他问刘体纯:“你为何不去太原?”

刘体纯小声说道:“从这里有小路,不走固关可以出太行山往北。我留在这里布置细作,打听从北京到真定一带敌人动静;还要派人去北京探明窦妃下落。皇上很后悔没有将窦妃带出北京,所以命我必须迅速探明,救窦妃出来。”

说到这里,刘体纯忽然猜测:“皇上叫你去太原,催得如此火急,莫非叫你想办法,救窦妃出京吗?”

自从多尔衮下令清查隐藏宫女和限令东、西、中三城居民迁出之后,三天过去了。窦妃感到自己断难幸免,随时怀揣一个“死”字。虽然限期是十天,但有许多住宅刚过三天就被满洲兵占领了,不管房主人一家死活,硬是赶走,甚至连家具什物也不许搬走一件。幸而陈豫安在北京熟人较多,在宣武门外找了一处宅子住了下来。陈豫安为忠于李公子兄弟所托,对王义仁一家悉心照顾,操了很多心,也担着很大风险。两家人仍住在一起,窦妃和舅父舅母住在后院,陈家住在前院。胡同十分僻静,很少有车马行走。恰好王妈的儿子也住在宣武门外,靠近琉璃厂一个小胡同内,相距不远。王妈有时也去家中看看儿子,消息反而灵通多了。只要朝野有什么重要消息,陈豫安和王妈的儿子就会赶快告诉王义仁。王义仁日夜提心吊胆,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脸上很快地消瘦下去,颧骨和鼻梁显得越发高了。多亏陈豫安尽心照顾,使他还不至于完全绝望。

一天下午,窦妃在睡午觉时做了一个凶梦,醒来后仍然惊魂不定,草草梳洗以后,坐在闺房的窗下写出了六首绝命诗,准备临危自尽时交给舅父,日后想办法献给大顺皇帝。年纪稍长的那个宫女端木清晖进来替她斟茶,看见压在镜奁下的素笺,凄然问道:

“娘娘,你又作诗了?”

窦妃只顾流泪,没有回答,将素笺推到端木清晖面前。端木清晖双手捧起来看了一遍。那六首诗写道:

深宫十载依孤凤,欲藉琴棋送此生。

不料身逢天地改,秦兵一夜满京城。

慈庆宫中尽哭声,仓皇国破悔偷生。

惊魂未定新承宠,挟泪春风入武英。

创业从来非易事,君王百战又东征。

焚香夜夜丹墀上,梦里频惊战鼓声。

忽报君王战败回,宫门接驾已魂摧。

那堪再见沧桑变,一寸宠恩一寸灰。

青围小轿离宫禁,暂落尘埃金玉身。

怀抱贞心宁惜死,黄泉有路总归秦。

抚事犹疑梦耶真,唯知街巷涨胡尘。

画梁难闭双红目,望断家乡骨肉亲。

端木清晖和窦妃年岁相同,大体上有相同的生活经历。最打动她心的是第六首的后二句,读完后忍不住掩面小声痛哭,久久不能抬头。

忽然听见舅舅在阶前干咳一声,窦妃和端木清晖赶快拭去眼泪。正在前边晾衣服的宫女,赶快擦干双手,替王义仁夫妇打开湘妃竹帘。舅舅、舅母进来以后,同窦妃东西对面而坐。

舅舅说道:“娘娘,你的父母,又有了消息。”

窦妃赶快问道:“他们什么时候能来到京城?”

舅舅说:“本来前几天就应该来到,只因为追赶李王的满蒙大军正在班师回京,沿路兵马杂沓,又没有车子,所以耽搁了时间,今日得到别人捎来口信,说他们明后日准可来到京城。”

窦妃流出眼泪,只盼望早日能与父母相见。她哽咽说:“早来一天还可以相见,来得晚了,谁晓得能不能见到?”

舅舅说:“万事自有天定,你不要过于忧愁。”

舅母接着说:“我已经同王妈商量好了,万一有了好歹,这位小姑娘可以同王妈逃出去,暂时藏在王妈家里,日后再向别处躲藏。只是端木姑娘长得这么俊,一举一动都不像平民小户人家样子,往什么地方躲藏,我同你舅舅正在想妥当主意。”

舅舅接着说:“三河县老百姓因为不肯剃头,已经反起来了,摄政王害怕各地百姓都反起来,已经下令京城一带百姓暂不剃头。显然这只是暂时缓一缓,以后还是非剃不行的。那些投降胡人的文臣,已经都剃了头,有的还上了奏本,请求严令各处军民官绅剃头。你看,什么样无耻的人都有。”

刚说到这里,前院忽然传来一阵紧急的敲门声,大家吃了一惊,侧耳静听。窦妃知道情况不好,进到卧房,取出绝命诗,交给端木清晖藏在怀中。原来她还想嘱咐几句话,但是来不及了,大门已经由陈豫安打开,一阵脚步声进了前院。窦妃含泪向端木看了一眼。端木轻轻点头,意思说:“我知道了。”舅舅、舅母、王妈和另一宫女都是脸色如土,大家侧耳倾听陈豫安和来人在前院谈话。来人的口气带着威胁。陈豫安请那位气势威严的官老爷先到客房吃茶,随后来敲二门。王妈打算走去开门,舅舅已经先过去亲自开了二门,让陈豫安进来。二人站在天井中小声说话。窦妃和两个宫女在屋内听着,心中明白,脸色更加惨白。王妈先回到上房来,声音战栗地说道:

“我的天,果然是大劫临头!”

窦妃一听,赶快塞给那年轻宫女一包银子和一包首饰,对王妈说道:

“王妈,你带她从后门逃走吧。”

宫女跪下哭泣,不肯离开,在窦妃的催促下才随着王妈从后门逃走。

过了片刻,舅舅回来,对窦妃说道:“事情已经被人知道了,不知怎么露出去的。如今有一个官员带了两乘小轿,一群兵丁,将大门围住。这官员现在就坐在前院陈豫安的客房里。他要进来,亲自带你上轿,把你们送到……”下边的话他说不下去,只是哭泣。

“舅舅不必再说了。我已经明白了。这来的官员可是汉人?”

“是汉人,据说原是一个出名的臭嘴乌鸦,姓光名时亨。”

窦妃心中一动,前些日子曾听舅舅说起自命为西城御史的,就是这个人,当时只觉得名字很熟,却一下子想不起来,现在忽然想起来了。窦妃说:

“哦,又是他,我正要当面同他见一见。要死死得清白,不能连累你们。请舅舅把他叫进内院,我隔着帘子问他一句。”

舅舅不肯去叫。窦妃又催促了一遍,王义仁只好两腿打战地走出二门。

过了片刻,果然有一官员带着一个仆人走进二门,来到上房前边台阶下站定。

窦妃先说道:“你既然来要把我带走,不可对我无礼。我问你,是什么人要你来把我带走的?将我带走后,对我的舅舅、舅母如何处置?按你们摄政王的口谕,凡是隐藏前朝宫女的一律严加治罪,那么是否对我舅父、舅母也要严加治罪?对我们的邻居也要严加治罪?”

站在阶前的官员说道:“摄政王因为宫女藏在京城的很多,老百姓一时不明白道理,不愿意献出来,所以又宽限了五日。在宽限日期之内,只要献出前朝宫女,一概不再追究,所以你的舅父、舅母和邻居们都可以不受处分。至于你身边的两个姑娘,因为也是前朝宫女,必须同我们一起走。你务必放心,今后你少不了荣华富贵。你会一步登天,成为一位贵人。你成为贵人之后,还望遇事多多关照。我绝不会对你无礼。我已经向随来的官员、兵丁都说了,要对你处处尊重,以礼相待。”

窦妃问道:“你们要把我送到什么地方?”

官员说:“摄政王在宫中听说你容貌甚美,又通文墨,一心想把你找到,送进宫院。这也是他下令在全城搜索前朝宫女的一个原因。你一旦进宫,被摄政王看中,必受宠爱,你自己和你一家人将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窦妃说道:“既然如此,你更应该小心谨慎,对我以礼相待。我且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官员说:“下官姓光,名时亨,在前朝是一位都给事中,如今升为吏部郎中。”

窦妃“哦”了一声,说:“我早就听说过你,你是清朝大大的功臣。”

光时亨一听,满脸通红,低头不语。

窦妃继续说:“今年二月间,当李王渡过黄河,攻陷临汾以后,大军继续往北来。那时满朝文武议论两件大事。一件是要不要将吴三桂调进关内,守卫北京。有人说应该调;有人说不应该调。皇上已经准备调,可是你以谏官身份上一奏本,反对调吴三桂救北京。是不是有这回事?”

光时亨说:“那时我认为祖宗尺寸土地不可失,所以反对调吴三桂进京。”

窦妃说:“而今如何?祖宗土地是不是没有失去?”

光时亨出了冷汗,没有回答。

窦妃又说道:“第二件事。当时朝廷有许多大臣请皇上赶快决定迁往南京。也有人反对,不让皇上离开北京。你也是反对最凶的一个。皇上看到这种情况,一时拿不定主意。有人见皇上拿不定主意,而大顺兵马越来越近,就提出另外一个建议,请求他差重臣将太子护送到南京去,以便北京一旦失守,太子就可在南京监国,大明江山还可继续。可是你又反对。我不晓得你为什么既反对皇上逃走,又反对把太子送走,断送大明朝的国脉!为的什么?”

光时亨说:“那时到处兵荒马乱,国家又没有钱,太子离开北京,万一路上遇到不测,我们当臣子的如何对得起皇上,对得起二祖列宗?”

窦妃冷冷一笑,说:“你说得倒好听!虽然我深居宫中,外边的事情不知道。可是像这样大事,懿安皇后是知道的,她也十分焦急,巴不得崇祯皇上马上逃往南京,巴不得马上把太子送走。我是懿安皇后身边的贴身宫女,当时就听说在反对皇上南迁的群臣中有你这个光时亨老爷,反对得最厉害。可是后来呢?那些主张崇祯皇上南迁、主张把太子送走的人,大顺军进京后一个一个地慷慨殉节。而你呢?首先投降!你递的劝进表文是我在大顺皇上身边念给他听的。那些表文你还记得吗?”

光时亨低头不语,几乎要动怒。窦妃隔着帘子看见,立即说:“你不要动怒,我是要去见摄政王的。到那时只要我说一句话,你不要说官做不成,恐怕连性命也保不住。现在不管你愿听不愿听,你都得老老实实地低下头听我把话说完。”

光时亨汗水流在脸上,确实不敢动怒,也不敢说一句无礼的话。

窦妃接着说:“你的劝进表文我还记得,我背几句你听听:‘幽燕既下,成帝业以驭世;江南底定,亲子女以承欢。’光时亨,这表文可是你写的?”

光时亨脸色通红,说道:“字句上不尽相同。”

窦妃说:“我可能记不准确,只能记得大意。我问你,这表文可是你写的么?”

光时亨点点头,说:“当时大家都劝进,我也跟着劝进,没想到李王没有天下之份,只是为大清扫清道路。”

窦妃愤怒地说:“什么‘为大清扫清道路’,还不是你们这批汉奸,把胡人引进关来,迎进了北京?我现在话已经说完,你出去在二门外等候,我要收拾一番,再命你把轿子抬进二门。我和身边两个姑娘都要在二门以内上轿。不让你们进来时,你们一个都不准进入二门,不然就是你对我无礼,摄政王不会饶你!”

光时亨连声说:“是,是,请你赶快收拾。”说完,带着仆人退了出去。

窦妃让舅舅把二门关起来。等舅舅回来后,她对他说道:“可惜我见不到爹妈了。我不能受胡人之辱。看来你们在限期以前把我献出,不会有罪。纵然有罪,也不会死。那几千两银子够你们和我父母过一辈子。”

舅舅和舅母一听此言,不由得痛哭起来。端木清晖也哭了起来。窦妃对端木说:

“你现在就从后门逃走。兵丁们都在前门把守,他们不晓得还有后门,看来他们对这一带不十分熟悉,你赶快逃走吧。”

端木清晖说:“我早已发誓:娘娘死,我也死。我就是现在逃走也逃不出他们的手心。我绝不受胡人之辱。”

窦妃请舅舅、舅母暂到西房等候,然后将上房门关了起来,取出一根丝绦,要端木搬一把椅子替她在梁上绑好。端木也下了必死的决心,尽管两手微微打颤,但还算镇定,没有推辞,也没有劝窦妃不要死,赶快把绳子绑好。窦妃从箱子里头取出来妃子的衣冠,要端木帮助她穿戴完毕,然后拿一面铜镜照了片刻。许多天来,她常常想到上吊的事,但每次想起来,既有很大的决心,也不免恐怖之感;如今真要上吊了,反而表现得十分镇定。她叹口气对端木说:

“尽节而死,留得一身清白,死而无憾,只恨不能见父母一面!”

她又拿起铜镜照一照,发现自己虽然近来消瘦了许多,而且脸色惨白,但是一双哭红了的大眼睛仍然很美。她想:啊,原来摄政王是听说我的美貌才这样到处找我!于是她微微一笑,抬起头对端木说:

“天下有多少读书有学问的,食朝廷俸禄的须眉男子,在此天崩地坼之际,倘若都能像我们两个弱女子这样有气节,国家何患无救!”

她向西南方跪下去,磕了三个头,哽咽说道:“皇上,臣妾今后不能再服侍陛下了!”

说毕,她镇静地站起来,要端木扶住她,先上了小凳子,再把头探进丝绦里边,双手抓住丝绦,回头对端木说:

“清晖妹妹,你不必随我自尽,赶快从后门逃走!”

端木跪下去哭着说:“娘娘先行一步,奴婢随后便来。”

窦妃不再说话,将凳子踢开,头挂在绳子上,双手放了下来。

端木随即对着她磕了三个头,站起来哭了片刻,然后擦干脸上泪痕,走到西房门外,对王义仁说:

“请舅爷到前院告诉那个狗官,可以把轿子抬进来了。”

王义仁从西房出来,浑身打战,说:“娘娘梳妆好了吗?”

端木点点头,没有说话,只从怀中掏出窦妃的绝命诗,递给王义仁,说:“你把它藏好,事后再看。这后面有两句话,照着那话去办。”

说了以后,她匆匆回到上房。

王义仁走到二门外,告诉光时亨:“你们将轿子抬进内院,请娘娘上轿。”

端木回到上房,对悬挂在梁上的窦妃说道:“奴婢事情完了,你的绝命诗也交给舅爷了,他会转给大顺皇上的,你放心吧。”

随即她取出一把准备好的利剪。自尽之前,她又用手推了推窦妃的尸体,知道她已经完全断气。这时二门口传来了脚步声。她举起剪刀对准自己的喉咙猛然刺去,倒在窦妃的脚旁,鲜血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