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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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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二十八日申时,盛京城八门擂鼓,声震全城,连郊区的居民人等也惊动起来。原来是从山海关来了消息,知道打了个大大的胜仗,把李自成的人马打败了。庄妃闻讯,将福临抱起来,放在腿上,含着兴奋的眼泪,说道:

“孩子,你叔父睿亲王已经打败几十万流贼,进了山海关,不久就要攻克燕京了。进燕京以后,你就是中国的皇帝了。我的小皇上,你快要到燕京做皇帝了。”

“我不去燕坑。”

“不是燕坑,是燕京。”

“我不去。妈妈不去,我也不去。”

“你要去,一定要去,妈妈也要去。”

“还回来么?”

“只要到了燕京,消灭了流贼,你就是中国的皇上,住在燕京,不再回来了。”

“妈妈,你想去燕京么?”

“燕京地方好,宫殿好,比这里好得多。”

福临不再问什么,从庄妃腿上溜下来,跑到院中玩去了。

山海关大战之后,多尔衮统率的征服中原的大军陆续进入关内,连同吴三桂的关宁兵,一共有二十多万人。

吴三桂的关宁兵走在大军前面。一天晚上,崇祯太子带着一个太监前来寻访。吴三桂听了亲信中军的禀报,吃了一惊。怎么办呢?他知道,如果他不救,太子八成会死在乱军之中;或被清兵捉去,绝不可能活下去。他世受明朝皇恩,按良心应该搭救太子,可是他又害怕救不了太子,反而被多尔衮知道,说他怀有二心。他沉默片刻,下了决心,对中军悄悄地说:

“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己也救不了自己,哪有力量搭救太子,保他平安无事?可是我也不能把太子献给满洲人。你告诉太子,让他向别处逃生吧,不要在这里逗留了。”

中军刚刚转过身去,他又把他叫回来,自己继续低头寻思。要不要把太子献给多尔衮呢?既然投降了满洲人,无毒不丈夫,将太子献出,多尔衮会更加相信他。可是他又心中不忍,向中军问道:

“李自成兵败之后,为何不杀太子呢?”

中军向前走了一步,悄悄地说道:“李自成不但没有杀害太子,连永王、定王,还有宗室藩王一大群,全都没有杀害,命他们各自逃生。”

“这倒奇了,你可问过,李自成为什么不杀他们吗?”

“据太子告我说,李自成对他们说:‘胜败兵家常事,这是我同满洲人和吴三桂之间的战争,与你们无涉。不是你们勾引他们的。我杀你们很容易,可是像这样事情我不做,也用不着把你们带回关中。你们各自逃命去吧!’”

吴三桂心里翻腾了一下,想道,李自成尚且不杀太子,不杀永王、定王,我吴三桂毕竟世受国恩,崇祯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我何必要杀太子呢?他又对中军说道:

“你让他们走吧,一定想办法让他们逃出这一带,嘱咐他们不要停留,赶快隐名埋姓,远走高飞,千万不要对别人露出口风,说他曾经来到我们军营。”

中军听了这几句嘱咐,感动得噙满两眶眼泪,轻轻回答一句“遵命”,转身便走。还没有走出军帐,又被吴三桂叫回来。中军猜到又要变卦,心中猛然凉了半截,回到吴三桂面前,肃立不动。吴三桂望望他,问道:

“是谁指引太子来到我们军中的?这么巧,竟会找到我的中军老营,你可问了没有?”

中军回答说:“太子离开李自成之后,同太监藏在一个村中,村中百姓都逃光了,只剩下一个老汉,原是私塾先生,因身上有病,没有逃走。太子求老汉把他藏起来。老汉认出来他不是一般的小孩子,就问他是不是太子。太子说了实话。老汉赶快把他们藏在红薯窖中。今天晚饭后,老汉打听到王爷驻扎的地方,就对太子说:‘目今到处都是胡人,殿下逃不出去的。幸好平西伯就驻在近处,明天五更还要继续追赶流贼,现在只有他能够救殿下。’太子说:‘吴三桂也投降了东虏,我怎么敢去见他?’老头子说:‘我看他投降东虏也是万不得已。大明朝廷对他有恩。殿下现在难中,他如果是懂事的人,会连夜保护殿下,离开胡兵,从此往南,拥戴殿下,恢复大明江山。全国臣民听说殿下还在人间,必然各处都举起义旗,殿下的性命就能保全,大明江山也不难恢复。可是,这是一步险棋啊!小民不敢做主,请殿下自己斟酌吧。’太子说:‘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就试试吧。万一吴三桂把我送给胡人,我也不怕,我父母都已殉国,我也应该随父母于地下。’这样老头子便找到我们一个巡逻的小校,交谈后觉得小校颇有思念旧主之情,就悄悄地把太子下落告知。这小校不敢做主,就向他的长官暗中禀明。长官就把太子和侍候他的太监带到中军老营,同我见面,我就赶快前来向王爷禀明。”

吴三桂本来正在思索,准备重新拿定主意,将太子献给多尔衮,听了中军这一番禀报,心中又一次翻腾。想着这个老汉并没有吃大明俸禄,尚且如此忠于故君,难道我就这样没有人性?这事可不能做呀!他又想到,尽管关宁兵在山海关投降了满人,可是手下将士并不完全同意,北翼城的叛乱就是一个例子。如果趁眼下太子有难,我再落井下石,将士们岂不要离心?……这样反复一想,他又一次拿定主意,对中军说:

“既然这样,你赶快送太子逃走吧。凡是知道这件事的人,不管谁,不准露出一丝口风。若有人露出来一丝口风,立刻杀掉!那一个老头子,你也要亲自去找他,嘱咐一番,万一他不很牢靠,也只好杀人灭口。你赶快去办,千万要机密!”

吴三桂休息到四更,继续率人马前进。路过范家庄时,他的父亲已经由仆人们找到一具棺材装殓了。他抚着棺材痛哭一阵,草草祭奠。留下一名家将和一百名亲兵,护送灵柩去山海关海宁城中停放。由于多尔衮催促进兵很急,他不敢在范家庄多停留,继续前进。走到玉田和通州之间时,遇到从北京逃出来的一名家人,知道他母亲以及一家主仆三四十口都在李自成退回北京的当天被斩了。他放声大哭,几乎栽下马来。但是这事情也在他意料之中,所以哭过之后他便吩咐一个中军副将率领三百将士,另外再派一名会办事的赞画,赶往北京去料理全家的后事。遵照多尔衮的令旨,吴三桂必须星夜追赶李自成。大军绕过左安门、永定门、右安门和广渠门,直奔卢沟桥。加上满蒙骑兵、汉军步骑兵,但见北京城外黄尘蔽天,马蹄动地,日夜不停地向真定方面追去。

自从李自成退出北京以后,明朝的一群投降李自成的官僚自动出来,以五城御史的名义维持秩序。城中到处以搜捕“余贼”为名,互相告讦。士民们都在盼望吴三桂大军速来,拥立太子登极。

四月三十日下午,忽然满城哄传关宁兵已经来到北京城外,并说吴三桂有牌谕要京城官民明日上午出朝阳门接驾。实际上谁也没看到牌谕,但是以讹传讹,好像千真万确是吴三桂护送太子返京,从此要恢复大明江山了。很多人喜极而悲,不觉哭了起来。大家纷纷地赶制白色头巾,准备好正式为先帝后戴孝。东城御史也赶紧派兵丁保护吴三桂的住宅。还有些士民相约,一起一起地到吴公馆为死了的吴家人焚化钱纸,点燃蜡烛,送去供香。

五月初一日,人们等了整整一天,没有等到盼望中的太子。初二日,天色刚刚明,朝阳门大开,官绅士民又纷纷拥出城去,一个个衣冠整齐,在五里外的路旁摆了香案。虽然早晨刮着冷风,天色阴沉,可是许多人心里倒是愉快的,因为太子毕竟还活在人间,马上就要登极了。只是在香案上不能写明大明字样,这是锦衣卫使和五城御史一再嘱咐的,这使欢迎的百姓心中又生出一个疑问:到底是不是太子回来呢?

锦衣卫使吴孟明已经死了,接任的是罗养性。如今东厂和锦衣卫的侦事机构已不存在,所以罗养性的消息也不灵通。他风闻吴三桂投降了满洲,但又听说太子确实在吴三桂营中。今天来北京的,既有大明太子,又有北朝诸王。罗养性曾在李自成占领北京期间受到拷掠,逼出了许多银子。他盼望太子回来恢复大明江山以后,仍叫他做锦衣卫使。但同时也作了退一步的打算:若是满洲人当了中原之主,他也要奉为主子,保住自己的前程,不再遭殃。所以他昨天就吩咐手下一班官员带领重新招集的锦衣旗校和兵丁,连夜将卤簿、龙辇都准备好。今天天色一明,他就亲自指挥将这些东西陈列在朝阳门内,然后他自己去朝阳门同官绅们站在一起迎驾。

多尔衮用罢早饭,离开通州的驻地,动身赴京城。在北京东郊迎接的官绅士民多数以为迎的是太子,于是大家伏地跪接,有的人落下眼泪,呜咽出声。但也有人听见前边奏的乐声中有海螺的声音,觉得不是大明的音乐,诧异之下,偷偷抬起头来,看见来人的装束和打的旗帜都不是明朝式样,不禁在心中惊问:“怪啦,这是怎么回事儿?吴平西伯尽管驻在山海关外,毕竟是大明的将军啊,怎么这服色不对?”再偷眼一打量,看得更清楚:原来这些新来到的将士和兵丁都刮了脸,剃了头,有的辫子露在外面。他们忽然在心中惊叫:“哎哟,我的天,这不是咱大明的人!”当多尔衮来到以后,大家不知他就是多尔衮,只看见他留着发辫,袖子是马蹄形的,威风凛凛。大家十分惊骇,惊骇得简直说不出话,只是仍然跪在地上叩头迎接。

多尔衮在马上没有说话,也不停止,一直来到朝阳门。他只叫一千护卫骑兵随他进城,其余人马留在城外,不许走进城门。朝阳门内陈列着皇帝的龙辇、卤簿,华美非凡,好不气派,这是多尔衮从来没有见过的,甚至想都不曾想到过。那在朝阳门内的众多官员跪地,请他上轿。他用很不熟练的汉语回答说:

“我不是皇帝,是摄政王,这皇帝的轿子我不能用。”

一位很懂谄媚之道的文官在地上直起身子说道:“周公不称王,也是南面受礼,不妨乘辇。”

多尔衮对中国历史已经知道不少,也懂得周公不称王的典故,说道:“我是来定天下的,不可不受你们众位的礼,好吧,我就乘辇吧!”

于是他下了马,乘上龙辇,仍然以摄政王的仪仗开道,不用卤簿,向皇城南门走去。罗养性赶快命锦衣旗校从捷径赶至紫禁城,将卤簿陈设在皇极门外。

多尔衮坐在三十六人抬的非常豪华的龙辇上,一路鼓乐前导,进了承天门、午门,一直来到皇极殿的丹墀上,在乐声中对天行了三跪九叩头的礼,然后换乘小辇,转往武英殿。一路上,到处是烈火焚烧后的惨淡景象,但到处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也到处都有明朝官员向他行跪拜礼。多尔衮心中充满骄傲,也充满胜利的喜悦。他果然进了北京,而且如此顺利,人们竟然用皇帝的龙辇来迎接他,马上他就要坐到武英殿的宝座上,接见明朝的旧臣啦!他的父兄一生都没有办到的事情,他办到了,从此大清朝就成了中国一个新的朝代,而这正是他睿亲王多尔衮的赫赫功劳!看,过去明朝的文武大臣,今天都跪在他面前,口呼“万岁”!当然他不应称“万岁”,以后要禁止。他进入武英殿,回头对跪在丹墀上的明朝文武百官吩咐了几句“各安职守,尽心效忠”的话后,就命大家退出。他也走到暖阁中暂时休息。

两天以后,北京的社会秩序渐渐地好了。多尔衮命几十支小队人马在街上巡逻,那些自命为五城御史的官吏也出来禁止告讦和诬陷,禁止抢劫。曾经惶惶不可终日的人心开始安定下来。

李自成退出北京的那天夜间,二更时分,窦妃乘上一乘青布小轿离开武英殿宫院,从西华门出了紫禁城。轿子走得很快,转了许多弯,在一个冷清清的胡同里边停住。她在轿中听到轻轻的叩门声,随即后边两乘小轿里的宫女先出了轿子,来到前边揭开轿帘,将她扶出小轿。这时大门开了,有男女三人迎出大门,大家都没有说话。她的东西由两个抬轿士兵送进内院上房,然后这些士兵和那个军官都跪下向她行了礼,便又抬起三乘空轿在昏暗中离开了。

窦妃行前听说要把自己送到亲人处安顿,以为是李自成已经把她的父母接来北京,所以进到上房,她赶快跪下去,向两位长者磕头,叫了一声“爹,妈”,就哭了起来。那个女的赶紧拦住她,不让她行礼,说:

“娘娘,我们不是你父母,是你的舅舅和舅妈。我们天天在等着你的消息,今天到底看见娘娘了,亲眼看见了。”

窦妃继续哭泣,询问她的父母在哪里。舅舅告诉她,两年前她父母曾来北京打听过她的消息,只因宫中礼法森严,没有见到她又回家乡去了。现在已托人给他们带消息,要他们赶快进京。只是如今兵荒马乱,路途不宁,所以还没有来到。舅母接着说道:

“以后这上房就归你住了,随来的两位姑娘也同你住在上房。我同你舅舅住在西偏房里。”

窦妃说:“你们是我的长辈,我住西偏房吧!”

舅舅说:“那怎么行?尽管大顺皇帝退出北京,你还是贵人。大礼必须得讲。”

窦妃问道:“你们可是原来就住在这里?前边住的人家可靠不可靠?”

舅舅说:“我们原来是在离广渠门不远的一个小胡同住。你来北京之前,我就在那里行医。李王进北京后,向你问起家中有些什么人,你说有个舅父在京行医,只记得住在外城。李王就把这件事嘱咐了李公子。后来李公子的手下人找到了我,看见我住的房子很破,又是一个大杂院,乱糟糟的,这才安置我们搬到这个地方,关照我不要说出有外甥女在宫中,只说我有一个亲生女儿就要来到,要住在这儿。也不要我说出曾在南城行医,只说在太医院中做事。就凭着这样安排,我们这屋里才像了样儿,就像住着个小京官一样。”

窦妃听了,恍然明白,在心中暗暗地感激大顺皇上。

舅父接着说:“那前边住的是河南陈留县人氏,姓陈名豫安,二十年前到北京,原是投亲靠友,没想到自己后来竟开了一个河南酒楼,在西单左近,生意很是兴隆。如今他儿子在酒楼管事。他自己每天在家。据他告我说,李公子有一同乡好友叫作陈子山的举人,是他的本家。这样,李公子就把为我找房子的事情托付了他。现在这一座大院里只有两家。陈豫安是十分谨慎的,同周围邻居都没有什么来往。听他说,左右几家邻居都是陕西人,同李王算是同乡,虽然没有什么来往,心里到底同李王亲近。”

舅母说道:“我们用了一个王嫂,也是乡亲,为人老成稳重,十分可靠。我已经告她说,对别人只说你是我们亲生女儿,不许泄露机密。”

窦妃说:“如今局势混乱,我已经是李王身边的人了,有一点风吹草动,我自己活不成,舅舅舅母也很危险。到万不得已时,我宁可自己以身殉节,不使舅舅舅母受累。”

舅母说:“倘若万不得已,娘娘一旦为李王殉节,我们也绝不偷生,说起来一家三口……”她说不下去了。旁边两个宫女听了也一起流泪。

这一晚,大家几乎都不曾合眼。天明之后,二门上有敲门声。舅舅王义仁听见声音,赶快出去。片刻之后,回到上房,对窦妃说:

“大顺皇上已经在五更离京了。”

到了五月初三日,城中秩序渐渐恢复。多尔衮晓谕:凡是投降的,仍旧给官做,有功的还要重用,不许再借口搜捕“余贼”,杀戮抢劫。那些躲在乡下的官宦听到多尔衮的晓谕,都怀着七上八下的侥幸心情,陆续回到城中,希望被新朝录用。陈豫安赶快把这消息告诉王义仁,王义仁告诉了窦妃,并说那个自封的西城御史名叫光时亨。听到这个名字,窦妃心中一动,好像很熟悉,但她没有心情去细想,也就放过一边不问。到了五月初四日,忽然传说大清国的摄政王,下令全城男人都要剃发,剃得像满洲人一样,以后还要改换衣服,也要改得像满洲人一样。这改换衣服还没有什么,唯独剃发,使汉人大为震惊。陈豫安匆匆而来,站在院中同王义仁商量。王义仁说:

“古人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这头发绝不能剃。你想,这头剃了一半,梳一条辫子,像猪尾巴一样,死了以后,怎么能见祖宗于地下?”

陈豫安叹息一声说:“义仁兄,倘若不剃头发,唯有自尽而已。我看,你老兄也不要死心眼儿,大家都剃,我们也剃。都说多尔衮下了狠心,曾说,不管什么汉人,哪怕小孩子,或七八十岁老头子,不剃头就是不愿拥戴大清。这叫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

当他们在院中议论的时候,窦妃在屋中听得一清二楚,更加感到大祸临头。正在这时,又听见王义仁说:

“我自己想自尽十分容易,可是我的老伴,还有我的……女儿在这里,叫我死不瞑目啊!”

又挨过几天,到了五月十二日,追赶李自成的清兵和吴三桂的关宁兵已有大批人马返回北京。王义仁将新得到的战事消息告诉了窦妃。他说,在庆都打了一次大仗,李王的人马又吃了一个败仗,大将谷可成阵亡。吴三桂用谷可成等大顺将领首级在庆都祭奠了他的父母,然后又同清兵一起继续穷追。李自成在真定境内勒兵还战,亲自督阵,不幸中箭落马,差点被清兵捉到。幸而身边将士拼死相救……

刚说到这里,二门上有叩门声音。他赶快走出二门,窦妃只听他在前院与陈豫安小声嘀咕了一阵,心里想,一定又有什么不好的事儿。等舅父回来后,只见他脸色沉重,紧闭嘴唇。她急于要知道李自成的情况,赶快问道:

“大顺皇上的吉凶如何?”

王义仁说:“大顺皇上伤势不重,晚上住在真定郊外,到半夜就起驾走了。清兵虽说打了大胜仗,可是也损伤不少人马,所以没有穷追,只有一两千人继续向井陉追赶,想趁机会夺取妇女、骡马、财物。大顺军因为战败,逃命要紧,果然沿路丢下很多妇女、财物。清兵为了夺取人财,眼睛都红了。没有想到在固关外边大约二十里处,忽然遇到埋伏,截杀一阵,清兵死伤过半,剩下的狼狈逃回。”

窦妃又问道:“你还听到些什么消息?”

王义仁摇摇头,表示没有别的消息,但是他不肯离开,分明还有话说。窦妃看在眼里,忍不住又问道:

“刚才你在二门外边,陈先生对你说的什么事情?”

舅舅深深叹了口气,回答说:“这消息我说出来,你可千万不要惊骇。”

“到底什么事情?”

“今天摄政王出了晓谕,东城、中城、西城这三城的住户,不论勋戚、官绅、士民,自今日未时起,统限于十日内迁走,所有房屋都腾出来供满洲兵居住;王侯深宅大院供满洲王、公、贝勒、贝子、固山额真们居住。你说这怎么好呢?往哪儿迁呢?”

窦妃脸色如土,低头不言,不知如何办好。

王义仁又说:“还有个消息更叫我害怕。”

窦妃问道:“还有什么消息,舅舅?”

王义仁说:“摄政王今天下了一个严厉晓谕,不许隐匿明朝的宫女及‘流贼’遗留的妇女。如有隐匿不报的,全家抄斩。听说这宫女和妇女都要赏赐满洲官兵。”

窦妃听了这话,浑身一颤,几乎站立不稳。两个宫女也感到绝望。哭了一阵,窦妃说道:

“我已经作好了死的打算,但望在死之前,能见到父母一面。请舅舅派人速去告我父母,催他们赶快进京。这两个随我出宫的宫女,请舅舅无论如何给她们找一个落脚的地方,免遭胡人毒手。”

两个宫女说道:“娘娘自尽,我们也跟着自尽,宁死不能受胡人侮辱。”

王义仁说道:“你们都不要急,我马上去打听消息,或能在外城寻找一座宅子,赶紧搬去。我绝不能献出自己的外甥女。宁肯全家砍头,我们要死死在一起。”

舅母在神前烧香礼佛,然后又剪了一个纸人,作为吴三桂,在心口和身上钉了许多钉子,埋在后院粪坑边,恨恨地咒骂几句。回到屋中,看见窦妃和两个宫女仍在哭泣,她对她们说:

“唉,不用哭,天无绝人之路!”

多尔衮到北京以后,接连发出谕令:凡是投降的明朝官吏,一律照旧任职,立功的官升一级。这样,一些在野大臣,有的是同阉党有牵连的,有的是贪污犯罪的,有的是降过李自成、授了高官的,有的是因朝中门户之争而丢了官职的,不管什么人物,只要有人推荐,多尔衮就马上任命;有的人因为确有声望,则给予重要官职。像涿州的冯铨,因阉党的关系,废居家中,如今也做了内院大学士。满洲文臣中有不少人对此私下议论纷纷,但没有人敢公然说出。新降的汉人中倒有一个文臣,名叫柳寅东,现任顺天巡按御史。他出于对新主子的一片忠心,给多尔衮上了一封“启”,其中有几句很恳切的话:

近见升除各官,凡前犯赃除名,流贼伪官,一概录用。虽云宽大为治,然浊流不清,奸欺得售,非慎加选择之道,其为民害,不可胜言!……

一天,多尔衮在武英殿东暖阁召集满汉大学士等商议军国大事,满汉吏部尚书也参加了会议。多尔衮先问他们对柳寅东的建议有何意见。大臣中有人赞同,有人不肯说话。多尔衮就问洪承畴。洪承畴因为自己也推荐了一些人,其中包括冯铨,所以也不肯多说话,只说:

“柳寅东的建言不无道理,但此系非常之时,不能在用人上过于讲求‘正本清源’四字。近来范学士常同臣议论此事,都是同一个想法。”

多尔衮立刻转问范文程。范文程侃侃而谈,谈到目前用人要讲究对开国创业有没有帮助。他先从汉高祖谈起。汉高祖用人只讲究能帮他打天下,不讲小节。像陈平这样的人,有人在汉高祖面前说他的坏话,但汉高祖依然重用,得了大济。汉武帝用人也不讲究细行。曹操下数“令”征求治国人才,不论出身,也不顾小节。一代代讲下来,一直讲到朱元璋的用人之道。最后,范文程说:

“目前,我大清初进中原,天下未定,只要能帮助我大清平定天下,就不妨录用,有功者破格升赏。投降之后,如再犯法,严加治罪。”

多尔衮听了以后,连连点头,哈哈大笑,立即命笔帖式将这些话都记了下来,又命按照他的意思给柳寅东下一道谕示。这道摄政王谕有几句重要的话,足以表现清朝开国时的用人政策:

经纶方始,治理需人。凡归顺官员,既经推用,不必苛求。此后官吏犯赃,审实立行处斩,鞭责似觉过宽。自后问刑,准依明律。

谈了用人政策之后,话题就转到重大决策上。一个重大问题是关于迁都北京的事。他现在也懂得一些汉族的说法,这叫作“定鼎燕京”或“定鼎中原”,以后真正的清朝就在中国开始了。现在要赶快将李自成临走时烧毁的宫殿修好,一时修不好的也要加紧准备,重新修建。

第二个重大问题是如何对付南京方面。他必须趁热打铁,派兵进取江南,绝不允许南京新立的朝廷站稳脚跟。他自从进关以来就宣扬清兵的宗旨是平定中原,统一四海;它的江山是得自“流寇”之手,而不是得自明朝之手;它是为明朝报君父之仇来的,所以明朝臣民包括各处藩王都不许再另立君主。他已经用摄政王的名义给南京的兵部尚书、在扬州督师的史可法去了一封书信,现在正等待南方消息。

第三个重大问题是继续剿灭“流贼”。已经决定目前暂时休兵,到炎热过后,秋高马肥,再命英郡王阿济格从长城外向西进兵,先夺取榆林、米脂、延安,然后进攻西安;命豫郡王多铎远征江南。倘若李自成又召集人马,敢于同大清对抗,多铎的大军就暂缓向南,先从怀庆府南下,渡过黄河,进占洛阳、陕州、潼关,与阿济格两路配合,互相合力,一举把李自成彻底消灭。

大臣们叩头辞出后,多尔衮一个人留在东暖阁继续思考。在愉悦的心境中,他想到了女人。自从他下了严禁私藏宫女的命令以来,已经三天了,据禀报已经查到六七十个宫女,尚未完全查清。他听说李自成很宠爱一个姓窦的宫女,那宫女不但貌美,而且粗通文墨。李自成离京时并没有将她带走,为什么尚未查到?他心中不高兴地说:

“一定得赶快替我查到,送进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