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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悲风为我从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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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大顺军两日夜奔走五百里,于二十六日早晨到了通州以西。望见北京城楼,大军暂停,随后一部分人马留在城外扎营;大部分人马从东直、朝阳二门入城。李自成率领少数人马,绕过东直门、安定门,特意由德胜门入城。牛金星事前接到通知,率领文武官员在德胜门内跪着迎接,但礼仪草草。

李自成仍然是出京时的装束,马前边仍然有一把黄伞,但是面色黧黑,满脸尘垢。乌龙驹显然过分疲劳,瘦骨棱棱。由于跑出一身大汗,黄尘落在湿润的毛上,使它完全失去了往日的神采,毛色黯然无光,两个眼角也堆着眼屎。

窦氏率领宫女们在宫外跪着接驾。她将李自成迎进寝宫,望见他一脸风尘,神情憔悴,明白皇上确实战败了。她同宫女们服侍李自成洗脸梳头,从头上篦下来许多虱子和虮子。窦氏从来没有见过这些讨厌的小东西,不禁为皇上的戎马辛苦感到难过。李自成看见窦氏的神情,又看见宫女用大拇指、食指将篦下的虱子和虮子轻轻挤死,发出微小的响声,便对窦妃笑一笑,说:

“你嫌脏么?”

“皇爷从马上得天下,如此辛苦,臣妾万分感动,岂有嫌脏之理?”

“打仗行军的时候,常常连铠甲缝里都会生虱子虮子。”

“是的,书上说‘铠甲生虮虱’,妾虽然没有见过,也可以想到那种辛苦,但愿子孙万代永远不要忘记皇爷创业艰难。”

李自成听了窦氏的话,忽然想着他的江山不知能否坐定,传之子子孙孙,不觉叹了一口气。

窦氏说:“宫女们已经准备了温水,请皇爷沐浴更衣。”

李自成沐浴之后,只叫窦氏陪侍,另有两个宫女服侍,吃了简单的午膳。

他疲倦已极,一嗽完口,就脱掉外边衣服,倒在御榻上睡觉。刚躺下去时,背褥和枕上的香气使他心旌摇动,看了看在榻前小心伺候的窦妃。窦妃看见他的眼神,赶快来到御榻边上坐下,同时放下一半帐门,怀着胆怯和含羞的心情,等候着李自成的一句话或一个暗示。李自成握着她的手,注目看她片刻,忽然想到山海关的惨败,将士的伤亡,心中一阵刺痛。又想到几天后就要退出北京,对眼前这一位美人如何安置……

窦氏不知道如何是好,随即看出他眼神的变化:刚才那种温存的爱怜突然消逝,换成了冷冰冰的眼神,而且他好像非常困倦。她明白自己该走了,于是强露微笑,轻轻抽出那一只刚才被皇上紧握着的手,离开御榻。遵照李自成平日不喜欢放帐子的习惯,把刚才放下的半边帐门重新挂起,不出一点声音,悄悄地走出去。不料李自成忽然半睁开眼睛,说道:

“记着,交申时将我叫醒。”

窦妃赶快回身,恭敬地回答:“遵旨,交申时将陛下叫醒。”

李自成很快地沉沉入睡。

他做了许多凶梦:梦见崇祯十三年入豫以前的流窜生活;梦见慧梅跪在面前哭泣;又梦见双喜满身血污站在面前。他惊问道:

“双喜,你负伤了?快去找老神仙包扎!”

“父皇,儿臣已经力竭自刎,不能再侍卫皇上了。如今皇上手下兵也少了,将也少了,千万不能在这北京作战,赶快走吧。”

说到这里,双喜忽然转身,一面哭着一面离去。李自成大惊,大声呼喊:

“双喜!双喜!”

他听见自己的喊声,一乍醒来,仿佛双喜浑身是血,依然站在面前。他睁大眼睛,这才看见是窦妃神色慌张地站在床前,向他叫道:

“皇爷,皇爷,皇爷醒醒。”

“睡得真香啊!”李自成完全醒了。他不愿让窦妃知道他做了凶梦,若无其事地伸个懒腰,随即问道:“交申时了么?”

“离申时还差二刻。”

李自成虎地坐起。窦妃劝他再稍睡片刻。他一边下床,一边说道:“孤有重要事马上要办,现在不是贪睡的时候。”

刚交申时,李自成来到武英殿东暖阁,传见等候在武英门内的牛金星、宋献策、李岩、李过。他吩咐大家都在面前坐下,说道:

“目前局势紧急,你们都不必讲礼,赶快商议事情吧。”

他又转向宋献策问道:“捷轩能够来吗?”

宋献策告诉他:刘宗敏虽然负伤,但今天必来议事。只是他不能骑马,坐轿子要比骑马稍慢。李自成马上要吴汝义传知东华门把门的亲军:刘宗敏不必在东华门下轿,轿子可以一直抬进武英门。

在等候刘宗敏时,李自成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向李过问道:“你从范家庄退走时,吴三桂派来的那六个行缓兵之计的士绅都杀了么?”

李过回答说:“杀了五个。有一个拼死逃脱。弟兄们射了几箭,有一箭射中,但没有射到要害,随即吴三桂的骑兵赶到,把那个人救走了。”

李自成回过头来向李岩问道:“京城情况如何?”

李岩说:“京城人心浮动,谣言甚多,臣已经作了守城准备。”

李自成又转望牛金星。牛金星说:“这几天来诸降臣也是各式各样都有。有的人等待皇上回京来登极;也有人原已把门上贴的官衔撕掉,今日知道皇上回京,又重新贴了上去。像光时亨,原来劝进时上过两次表章,十分热心。前天他也把门衔撕掉,躲了起来;今日又赶快回到家中,重新贴上门衔。”

李过说:“像这样怀有二心之臣,请皇上严加惩办。”

李自成摇摇头,说道:“如今是什么时候,不必管这许多了。”

宋献策禀报说:“刚才我接到探报,追兵大约两天内就会来到北京。或走或守,今日必须决定……”

他刚刚说到这里,刘宗敏来到,已经不能躬身行礼。李自成说:

“捷轩,不必行礼了,赶快坐下,商议大事要紧。”

刘宗敏坐下说:“敌人二三日内就要追到北京,皇上如何决定?”

李自成沉默不语。虽然他念念不忘登极大典,但是眼下即将退出北京,人心惶惶。文武百官,更是各有打算。将士们死伤惨重,哪有欢快的心情?想到这些,他不能不犹豫了。

一个太监跪在帘子外边奏道:“启禀皇爷,礼政府右侍郎杨观光、光禄寺卿李元鼎等偕六个詹翰与光禄寺臣工多人来到武英门,请求召见。”

李自成望着牛金星问道:

“这般新降之臣,这时候请求召见,见也不见?”

牛金星说:“大概是为劝进来的,足见诸臣一片忠心,拥戴至诚。”

李自成向外吩咐太监传旨:“诸臣不必觐见,可将奏书呈进,回到各自衙门候旨。”

随即他向宋献策等询问:“你们有何主张?”

宋献策、李岩都说应该迅速登极,不令天下失望。李自成又问李过,李过说道:

“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不登极会使天下臣民失望,各处弟兄灰心。何况事到如今,已经宣布在北京登极。不登极就退出北京,岂不是空来一趟,白白地逼死了崇祯,灭亡了明朝,结果替满洲人做了一件好事,落一个啥声名?”

李自成心中十分沉重,说道:“这样紧急,安能顾到登极?”

刘宗敏忍不住大声说:“若不在北京登极,正了大位,纵然想回到关中,也不可得了。”

他没有解释什么原因,但大家心中都明白,而且知道他这一句简单的话有多么重。

到这时李自成才不再犹豫,说道:“明日就登极好了,可以速速准备。”

牛金星说道:“皇上登极,是一次十分重大的典礼。如明日在皇极殿举行,从皇极门到武英殿,至少需要派三百人连夜打扫。不仅地上,连门窗、柱子都得打扫。”

刘宗敏说:“今晚连夜派兵打扫。三百人不够,派四百人、五百人都可以。”

李自成暂时没有说话,心中充满了战败后的颓丧情绪。现在议论如何登极,并不能鼓舞起他欢快振奋的心情。

牛金星见他沉默不语,又说道:“请陛下圣裁,不可耽误。”

李自成只好说道:“不必再换地方了,就在武英殿登极吧。一切从简为好。”

牛金星仍然希望在皇极殿举行大典,但是他还没有说出,李自成又接着说道:

“军情火急,不能讲那么多的排场了。军师,明日登极是否吉利?”

宋献策最担心的是军事方面,只恐退出稍迟,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回答说:

“皇上登极,应天顺人,随时咸吉。请皇上明日登极,后日郊天,二十九日黎明即刻离开北京。释菜、临学之礼,可以暂时省去,俟到长安补行亦可。”

李过也担心满洲骑兵来得快,接着说道:“不管如何,后日夜间总要退出北京,不可耽误。二十九日清早必须全部走光。”

牛金星为准备登极的事,立即磕头辞出。

刘宗敏因为创伤痛苦,不能再坐下去,也告辞退出。

宋献策、李过、李岩留下来同李自成商议从北京撤退的事。正商议间,忽报谷可成来到宫门求见。李自成心中一喜,立即说道:

“速速传见。”

谷可成原来跟刘芳亮一道,作为北伐主力,越过太行山,到了怀庆府,又经过彰德府向北,破了保定。因为连接李自成密诏,这才同刘芳亮商量好,抽出一万骑兵、五千步兵,星夜往北京赶来。今日到了北京城外,驻兵广渠门外。

李自成询问了保定和蓟南各地情况,也询问了河南情况,知道处处都很不妙,心中十分担忧。他告诉谷可成:已经决定二十八日夜间退出北京,二十九日全部退走。等大军退过之后,谷可成的人马才能离开。在这之前,要随时准备同追兵作战。又商量了许多应急事项,几位文武大臣和谷可成才磕头辞出。

这时已经酉时过半。李自成心情十分灰暗。他想再看一看这座皇宫,看一看三大殿,于是走了出去。来到皇极门,看见巍峨的皇极殿和汉白玉的丹墀,心中叹息说:

“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他一边看一边向北走,一直走到乾清门。本来打算进乾清宫看一看,可是他精神恍惚,一种恐惧感油然而生。他仿佛看见崇祯穿着白衣服,正在宝座前边走来走去。难道这是崇祯的鬼魂么?他心中害怕,想离开,又想看个明白。正在继续张望,忽然一阵阴风吹过,浑身感到冷飕飕的,又似乎听见什么响声,于是他赶紧带着随从匆匆离开。

跟在身边的吴汝义问他:“还到坤宁宫看一看么?”

他摇摇头,没有说话,出了乾清门,向西转到西长街的永巷中,向南拐去。崇祯亡国之前,这里每天晚上会有一些灯光,而现在却是一片昏黑,鬼气逼人,长巷看起来比往日更长了。

他一直走到右顺门,才返回到武英门外。这时已经有士兵和太监在打扫洗刷,并且搬来许多仪仗,准备明天陈设。他这才感到又回到了热气腾腾的世界。

回到寝宫后,窦妃来到他面前跪下,想说什么,又不敢说出。她知道李自成后日夜间就要退出北京,奔回西安。她不知道自己会落个什么下场。当然她很愿意随李自成往西安去,害怕皇上离开北京时会命她自尽。崇祯临死时,不是强迫皇后、天启娘娘、袁皇贵妃都自尽了么?她又想到,她应该有一个名分。有了名分,即使她死了,一二年后,胡人和吴三桂被打败,大顺朝仍然会对她追封,一家也有了荣耀。这一切复杂的思想,在她心中翻腾了许久。她终于强装笑容说道:

“明日皇上登极,文武百官在武英殿正殿朝贺之后,臣妾也要率领都人们在便殿朝贺,不知臣妾应该如何穿戴?”

李自成压根儿没有想到后宫朝贺的事,说道:“你想怎么穿戴都可以,只要好看,不过分,就行。”

窦氏说:“皇家规矩自然不能僭越,可是臣妾尚无名分,明日按什么品级穿戴,请皇上明白宣示,让臣妾遵旨而行,不敢乱了皇家礼制。”

李自成才想起宫妾中有各种名分,略微思考了一下,就说:“你按照妃子穿戴朝贺好了。”

窦氏赶快跪下磕头谢恩。

李自成又问:“可是妃子的新冠服如何准备得及?”

“尚衣局有每年新制的冠服,藏在库房中,请皇上传旨取出就可以了。”

李自成立刻传旨下去。随后拉着窦氏的手,仔细端详着她美丽的眼睛,看出她在温柔的微笑中隐藏着忧愁和悲伤,他自己也不禁心中难过,暗自说道:

“后天离开北京时,对她如何处置啊?”

四月二十七日早晨,天气阴霾,日色无光。武英殿前的院子里很早就摆好了皇帝的全套仪仗,并由彩衣象奴牵来了六匹披红挂彩的大象,分立在金水桥外。两行锦衣卫士分立在丹陛下边。接着有两行锦衣旗校,手持着金瓜、钺斧、朝天蹬等等仪仗。最后是三匹仗马。本来仗马只有两匹,可是李自成想着乌龙驹为他驰骋疆场十几年,今天也应该让它看一看这个场面,所以命人将它披红挂彩,牵进武英殿院中,同两匹仗马立在一起。王长顺担心乌龙驹不守规矩,很早便穿着牧马苑使的六品文官朝服赶了来。果然,乌龙驹很不安静,不断地用蹄子刨动砖地,抬头嘶鸣,欺负旁边老实的仗马。别人发现这样下去不行,告诉了王长顺。王长顺叹一口气,亲自来到乌龙驹旁边,轻轻说道:

“你是管打仗的,不是管仪仗的。你没有看皇上登极大典的福分,我将你牵出去吧。”

他噙着眼泪,将乌龙驹牵出去,交给手下人,自己又回到院中等候。

武英门外的钟声响了三下,百官按照大顺朝的特别规定,武左文右,分两行来到,进入武英门,从锦衣旗校和锦衣力士中穿过,从东西两边登上了丹墀,在丹墀上按部就班,肃立等候。

百官中有一大半是新降的官员,而文臣中大约十有八成是北京的降臣。这群北京降臣本来不想前来,可是既然逃不出城门,又无处可躲,便不得不前来了。他们并不打算逃往西安,又明知吴三桂一到会大祸降身,因此一个个面色如土,惊魂不定,互相偷看,交换眼色。

一个太监走到丹墀一角,挥动三次长鞭,也就是静鞭。文武百官更加寂静无声。王长顺立在文官队中,忽然想到当年他赶牲口的时候,在旷野中也能把鞭子扯得这么响。正在胡思乱想,突然从武英门外的金水桥南边响了三声火铳,跟着鞭炮响起来,非常热闹。按道理说,静鞭响后,应该一点声音不许再有。可是现在这个特殊情况,却在李自成东征之前已经定下了。当时陕西籍的武将们希望在皇上登极时放三眼铳,放鞭炮。他们说:“乡下办喜事,都要有三眼铳,有鞭炮。皇上登极,应该更加威武,更加热闹,岂可不放三眼铳,不放鞭炮?”这当然不合朝仪。礼政府尚书巩焴只好求首相牛金星决定。牛金星不赞成,有次同刘宗敏一起进宫议事,便当面向皇上请示。李自成笑而不答,望望刘宗敏,刘宗敏说:

“前朝没有的,我们来个新兴吧。如今还在马上打天下,应该与太平时候不同。这一次要放三眼铳,要放‘万字头’的大鞭炮,下不为例好了。”

李自成笑着点点头。于是今天的登极大典就有了三眼铳和“万字头”的鞭炮,使宫中一下子热闹起来了。

鞭炮响过之后,有鸿胪寺官员进入武英殿,转到东暖阁,但没有进去。有一个宫女揭开黄缎绣龙门帘,跪在地下磕了三个头,说道:

“恭请皇上起驾!”

李自成头戴平天冠,身穿黄缎绣龙袍,正端坐在御座上。长久以来,他就盼望着登极这一天;如今这一天来到了,却不是他所盼望的。他没有料到在山海关败得如此惨重。双喜、李强等几十员爱将,二三万追随他多年的偏将、校尉和士兵,都死在石河西岸和溃退的路上。刚才听见武英门外的鞭炮声,尽管那么热闹,他的心头却感到异常空虚和悲凉。

他默然地从御座上站起来,向正殿走去,耳边似乎又听见刘宗敏说的一句话:

“若不在北京登极,皇上想回到关中,也不可得了。”

他默默地进入正殿,在乐声中升入宝座。依照鸿胪寺官员的高声唱赞,文武百官在丹墀上向北跪下,行三跪九磕头礼。然后草草地由鸿胪寺官员恭读了由刘宗敏、牛金星领衔缮就的贺表,无非是称颂他的功德,说了一些空洞的祝贺的话。李自成并没有听进去。读完贺表之后,文武百官又一次向他磕头,山呼万岁。接着又读了皇上的敕谕,读罢又是百官叩拜,山呼万岁。

登极典礼就这么简简单单地行过了,跟着是奏乐。他从宝座上下来,退回武英殿的东暖阁。群臣也从武英殿的丹墀上退下去。

鸿胪寺官员传呼:文武百官齐去承天门肃立等候。

承天门楼上设有御案御座,由锦衣旗校侍立御座两边,但李自成并没有亲自前来,仅仅在御案上设立黄缎牌位,上边用恭楷写道:

“大顺皇帝万岁!万万岁!”

大体上按照大赦天下颁诏的故事,行了仪式。诏书原文很长,是在李自成去山海关前拟好的,李自成也反复推敲过。首先说明朝政治如何坏,百姓如何在水深火热之中,他如何奉天命诛除无道,灭了明朝,建立大顺;又如何在群臣百姓一再敦劝下,即了皇帝位。接着就说他今后对明朝的苛捐赋税全部豁免;明朝官吏凡贪污的一定严惩,绝不宽恕;奉公守法的一体照旧录用;明朝宗室,只要投降的,都加保护。最后说道,在登极以前,除掉弑杀父母,大逆不道的,其他不论什么重罪,一律赦免,不再追究。但是颁诏之后,再有触犯王法的,绝不宽恕,等等。牛金星代皇上颁诏。诏书由鸿胪寺官员宣读以后,便放在一个盘子里边,盘子上有一个结头,用黄色绳系着从承天门上边放下去,便算完成了颁诏这件大事。然后跪在下边的文武群臣又是一阵山呼万岁。

承天门颁诏时,李自成正在武英殿偏殿中受窦妃和宫女、太监们的朝贺。然后他回到寝宫,在宫女们服侍下去掉了平天冠、龙袍、云头靴,换上便服,顿时觉得浑身轻松,比刚才这半日自在多了。他暗暗地想道:

“这就叫登极了么?打了十六七年的仗,死了无数的将士和百姓,就为的这件事么?”

李自成照例对窦妃有很多赏赐,对宫女、太监们也都有赏赐。尽管大家心中都是七上八下,各人都不知道以后如何,可是表面上都伪饰着一种喜气洋洋的气氛。

寝宫中只剩下窦妃时,李自成拉住她的手,勉强问道:

“明天夜间要退出北京,你全都知道了么?”

窦妃凄然点点头,胆怯地问道:“皇上,这宫中常用的东西,要赶快收拾一下么?”

李自成说道:“不用急,明天还有一天。我此刻心中事多,到明日我会吩咐。”

窦妃听了十分恐怖,猜想明天八成会赐她自尽。这时一个宫女进来启奏:

“御马寺牧马苑使王长顺在宫门外求见。”

李自成心中一烦。他想,退出北京的事,打仗的事,他都操不完的心,哪有时间同王长顺见面呢?于是他轻轻挥挥手,说:

“告诉王长顺,我很疲倦,正在休息。”

王长顺在武英门外得到皇上不见他的口谕,叹口气说:

“是的,皇上那么忙,又那么疲倦,我真不该这时候又来见他。”

然而他确实有话要说。他想的是,现在北京人对大顺军十分仇视,应该拿出一部分银子临走前散发给城中饥民。还有大顺将士抢了那么多妇女,带在路上如何作战?也应在退出北京之前,放这些妇女各自回家,不要带走。就这两个意见使他坐卧不安,跑来求见皇上。如今既然见不到,他只好叹口气离开。

当他过金水桥的时候,看见有两个太监正在扫去地上鞭炮的碎纸,空气中还有很浓的火药味,不觉心中叹道:

“登极大典已经过了,人都散了,皇上也快要退出北京了,那么热闹的鞭炮声再也听不见了,只剩下一地的碎纸和火药气味。唉,我这个老马夫,也算经历了胜,看见了败,今后兴许还会看见大顺国如何转败为胜。”

四月二十八日,军情更加紧急。李自成命牛金星代他去永定门内的圜丘行“郊天”礼。他自己忙于部署军事,不断地在武英殿分别召见重要将领,面授机宜。宋献策、李岩一直留在他身边,随时商议大计。

宋献策建议,第一步东守固关,北守大同,保护全晋,万一全晋不可守,从坏的方面想,第二步还可退保陕西。关中地方万万不可失去。要守关中,不仅要守潼关,还要北守榆林,南守商洛。而目前重要的是预先部署兵力。李岩认为晋豫二省都不能失去,万一三晋不守,河南万不可失。倘若失去河南,潼关、商洛也都难守。李自成最关心的还是山西,担心大同很不可靠。姜瓖和唐通是有关系的,跟吴三桂也是世交,如今唐通不知下落,很可能投降满洲了,既然如此,姜瓖也不会死守大同。倘若姜瓖在大同叛变,太原就危急了,榆林也困难了。

他们商量了一阵,简直想不出好的办法。后来李自成接受宋献策的建议,决定派李过率三千骑兵今夜出发,从居庸关外走宣化去大同,与姜瓖共同守大同和阳和一带。万一大同不稳,李过可以从偏关往西过河,或守榆林,或守延安,使敌人不能渡过黄河。商量定后,李自成留宋献策、李岩在宫中吃午饭。刚吃过午饭,李过来到。李自成命他立刻准备,赶往大同后,见机行事,谨防受姜瓖暗算。

李过说:“大同、阳和这方面,我自然要见机行事。我所担心的是太原。本来有陈永福驻守,姜瓖即使叛变,看来也不敢马上进攻。但是晋王宗室人口甚多,倘有人利用晋王宗室,起兵捣乱,倒是个祸害,不可不预先防备。”

李自成望一眼李岩,然后告诉李过:“前些日子已经命红娘子带着健妇营到了临汾,估计现在已到太原。晋王宗室不管老少,都由她们护送到长安安置,一个不要杀害,可也不能留在山西。”

李过说:“这样我就放心了。”

李自成随即命他们几个即刻出宫,分头料理退出北京的事,晚饭后再来宫中见面。又吩咐说:

“刘捷轩等将军伤势较重,不能骑马,不妨今日下午派兵护送,先离开北京。”

李自成回到寝宫,传窦妃来见。窦妃从昨天起已看出李自成无意带她西行,对自尽的事作了思想准备。她来到李自成面前跪下,冷静地问道:

“皇爷有何吩咐?”

李自成说:“兵荒马乱,你不用跟着朕受苦了,朕想将你留在北京,你看如何?”

“是死留还是活留?”

“自然是活着留你。”

“臣妾不怕艰难困苦,甘愿随皇上前往长安。”

李自成告她说,路上必有恶战,吉凶难料,不如留在北京,日后一定可以相见。窦妃伏在地上痛哭起来。李自成拉她,她不肯起来,对李自成一边哭,一边说,将她留在北京,她万无生理,如不得已,一定为皇上尽节,誓不受辱,只求皇上于天下太平之后……李自成截断她说:

“你不要想得那么坏,朕已经替你准备妥当。你只是在北京隐藏一些日子。等朕整顿人马,打败了吴三桂和满洲兵,北京仍然是朕的。纵然朕建都长安,北京也绝不会被敌人久占,朕会派人将你接往长安。你快去准备,二更时候出宫。在武英殿中服侍的宫女,每人给三十两银子,明早五更前逃生。你自己身边的宫女留下两个,每人给她们五十两银子。如果她们有家在北京附近,你可想办法给她们家人送信,家人愿意接走就让她们走。你另外再买两个丫头服侍你。可是这事情暂不要讲,免得泄露消息,你就不好隐藏了。”

窦妃哭得像泪人儿一样,还是不肯留在北京。李自成叹口气,心中如同刀割一般,说:

“朕也没有想到在山海关会打败仗。现在不得不暂时离开,重新整顿兵马,与胡人作战。你在北京不会太久,短则几个月,长则一年,朕必将胡人打败,接你前去长安。”

李自成又说了些安慰的话,窦妃才去准备。

李自成想在寝宫休息一阵,但是心绪十分不宁,坐不下来,只好到处走走。他又来到皇极殿。这时已近黄昏,皇极殿中没有人再去点蜡烛了,门也关得严严的。遵照他的旨意,前檐下已堆放了许多为放火准备的柴草。一些士兵背着柴草,正绕过皇极殿向后边送。他向一个头目问道:

“乾清宫和坤宁宫都准备了放火的柴草没有?”

“启奏万岁:正在准备,不会误事。”

在一群侍卫的保护下,李自成向文华殿方向走去。但是刚刚走到皇极门东边的门,他不想去了。正好吴汝义也在这时来到,跪下说:

“丞相、军师、李公子、谷可成求见,在午门候旨。”

李自成听了以后,索性回武英殿去,一面告诉吴汝义:“命他们在西暖阁同朕见面。”

牛金星等人来到武英殿西暖阁。匆匆行礼之后,李自成向他们问道:

“文臣不打仗,要早走为好,都安排了么?”

牛金星回答:“陕西来京的文臣已经开始离京。北京新降诸臣,一则人数多,二则有的已经躲起来,现在我们又无力顾及,只好听其自便。”

李自成想了一想,又说道:“城中秩序要稳定,不要乱,不许坏人趁火打劫,扰害士民。”

李岩说:“目前城内城外,到处搜索骆驼骡马,强拉丁壮,也有白日抢劫银钱的,强奸妇女的,不断发生,禁止不住。”

李自成说:“为何禁止不住?杀几个人不就禁住了?”

李岩说:“我军正准备退出,不能再派出多的人沿街布哨,难免不有坏人趁火打劫。况且我军退出的时候也需要骆驼、骡、马、驴子,到底是我们的士兵,还是坏人,老百姓很难分辨得出。”

宋献策插言说:“有许多人趁火打劫,也佯装是我们大顺军。”

李自成生气地说:“这不就秩序乱了么?”

宋献策说:“恐怕我军开始退出北京后,城中秩序会更加大乱。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只好不管了。”

李自成也觉得无可奈何,心里想,当日进北京的时候,怎么会想到有这样结局?他又转向谷可成,说道:

“朕命军师传你来见,是要嘱咐你,必须等城中将士全部退完以后,你的人马才可离开广安门一带。倘若敌人追到,只可稍事抵御,不要恋战。敌势甚锐,人马也多,如今在固关以外,就指望你这一点家当了。”

谷可成问:“倘若明日臣尚未走远,而吴三桂人马已到,可否截断卢沟桥,狠狠杀伤敌人前队,然后退走?”

李自成摇摇头,说:“永定河水浅,骑兵可以涉水而过,卢沟桥不是险要可守之地。你切记我的话:要整军缓缓而退,不要轻易同敌人作战;到万不得已时只好决战,那是另外的话了。你赶快出城去吧。”

谷可成不再说话,叩头辞出。

李自成望望牛金星、宋献策、李岩三人,问道:“朕退入山西以后,应当驻跸何处?是太原还是平阳?”

宋献策说:“依臣看来,敌人如要夺取山西,必将三路进兵。”

李自成问:“哪三路?”

宋献策说:“一路由固关向西,虽然道路甚险,但比较而言是一条捷径。第二路是走大同,倘若姜瓖投降敌人,这一路就敞开了门户。还有一条路,就是敌人沿畿辅南下,直到河南,过彰德、淇县、新乡,夺怀庆。怀庆十分重要。怀庆倘若失守,洛阳就危险了。敌人占领怀庆以后,还可越过太行山,进入上党。上党为自古兵家必争之地。上党失陷,全境动摇。所以陛下驻跸何地,要从敌人打算如何夺取山西来考虑。”

牛金星说:“按军师这一分析,臣以为驻跸平阳最为适宜。”

宋献策说:“是的,驻跸太原,偏于北;驻跸上党,偏于南。以平阳为行在,最为适中,向东可控制上党,向北可控制太原。况且平阳自古以来就是黄河重镇,平阳失守,则黄河也不可守,洛阳也会震动。”

李自成望望李岩,李岩也表示同意。李自成立刻说道:“启东,你今晚先出北京,星夜赶往平阳。六政府各衙门也都驻在平阳。平阳就作为行在。”

牛金星说:“请皇上也早一点退出北京。”

李自成说:“不必着急,等全军将士退走以后,朕再退出不迟。”

牛金星叩辞出宫后,李自成对宋献策、李岩说:

“退出北京后,你们都跟朕一道,随时商议。如今军师也可以出宫去,务必使各部人马部伍整肃,四更以前退干净。”

宋献策也出宫了。

李自成望着李岩说:“林泉,如今身边只有你一个人了。有一件事情,我在往山海关去时,曾经嘱咐过你。你办了没有?”

李岩恭敬地回答:“臣已经办了。”

李自成沉吟说:“没有想到大局变得如此之快。那一件事既然办了,眼下很有用处,只是不可不守机密。二更时候,你派一支最亲信的人马,不要太多,二十个人就差不多了,带领三乘民间用的青布小轿,前来武英殿院中。要派一个最可靠的军官,最好是你自己管事的家人前来。”

李岩心中明白,说道:“遵旨,请皇上放心。”他又问道:“不过恐怕日久仍会泄露出去,如何是好?”

李自成说:“日久之后,当然会泄露出去;但朕想只是十天八天的事情。她们再换一个地方好了。这么大一座北京城,千家万户,难道无处可藏?你去安排吧。”

晚膳草草用过,李自成心中极其混乱。这武英殿要不要放火烧毁呢?后来他想,留下这一座宫殿不烧吧。一面想着一面走出武英门,回过头来又望一望,昨天刚刚在这里举行登极大典,今天夜间就要退走了,如此匆匆,以后还能不能回来呢?他忽然又想还是应该把武英殿烧毁,正要吩咐将士们去准备柴草,忽然又改变了主意,叹口气说:

“不烧吧,说不定几个月后朕会回来的,那时候还需要到这里来处理国家大事。不烧吧!”

二更时候,李岩派自己最亲信的二十个兵丁,由一位半老的官员带领,来到武英门外。李自成得到禀报,回到寝宫,对窦妃说:

“三乘小轿已经来到,停在武英门。你带着两个宫女上轿去吧,东西也由宫女们抬送出去。”

窦妃伏地叩头,痛哭起来。李自成心中也很难过,催着说:

“不要哭,不日我们就会相见的。”

窦妃知道不能耽搁时间,磕了一个头,由宫女扶着从地上起来,眼泪汪汪地又望了李自成一眼,说道:

“皇爷保重,臣妾去了。”

李自成点头说:“我送你上轿吧。”

窦妃一面哭,一面由宫女搀着上了小轿,另外两个心腹宫女也都上了小轿。当轿子抬起的时候,窦妃想从轿门向外看一看,可是轿子已经走动了,只听见她在轿子里边悲声说道:

“皇爷保重,皇爷保重。”

李自成在武英殿院中徘徊,等候着随时还有重要事情向他禀报请示。果然到三更时候,吴汝义送来了陈永福从太原来的十万火急塘报。塘报上说,山西情况很不稳,上党一带已经发生叛乱,大同的姜瓖也不可靠。许多地方原来投降的和躲起来的官吏士绅如今纷纷图谋叛变。塘报中又说,健妇营已经到了太原,由于现在兵力缺乏,护送晋王宗室去西安的事暂缓,留下来以备不时之需。

随即他又接到禀报,说是吴三桂的人马已经到了通州,正在休息,说不定明天一早会从通州启程,向北京进兵。

三更过后,宋献策同李岩一起进宫,催促李自成赶快出城。

李自成走出武英门,看见乌龙驹已经牵在金水桥外,他的亲军站满了桥外的空地。他跨上乌龙驹,一面回头吩咐:

“赶快放火!”

果然,当他来到皇极门时,回头一看,皇极殿下边的柴草已经点着,烈焰腾腾。他停下不动,站在皇极门继续观看。不过片刻,皇极殿的门窗以及房檐上的椽子全都点着了。同时后宫中也是火光通天,他知道乾清宫、坤宁宫也都已经放火,于是他向午门骑去。刚到午门,皇极门也放火了。他从午门骑向端门。朝房没有点火,可是午门城楼也开始放火了。火光照耀,一片通红。他出了承天门,承天门也放火了;出了大顺门,大顺门也放火了。而且城中许多地方都放火了。他在一二千亲军保护下,一直骑向广安门。到了广安门,他停下来,立马高处,回头一望,里城外城,许多地方,大火起来了,天上的云彩被大火映得通红。同时,他听见火光下边有许多人的哭声、叫声和奔跑声。他心中猛一沉重,忽然后悔起来:

“何必放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