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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千山万水的离歌》连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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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

我有一度变成了,

一个不相信爱情的女人。

于是我走了。

走到沙漠里头去,

也不是去找爱情,

我想大概是去,

寻找一种前世的乡愁吧。

三毛在她的作品《回声》中的《沙漠》里有过一段这样的独白。

那首歌被齐豫和潘越云唱得苍凉又悲壮:

前世的乡愁,

铺展在眼前。

一匹黄沙,

万丈的布。

当我,当我,

被这天地玄黄,

牢牢捆住,

漂流的心,

在这里,

慢慢,慢慢,

一同落尘。

呼啸长空的风,

卷去了不回的路。

大地就这么,

交出了它的秘密。

那时,沙漠便不再只是沙漠,

沙漠化为一口水井,

井里面一双水的眼睛,

一双水的眼睛,

荡出一抹微笑。

沙漠的生活是三毛一生中最精彩的华章,也是被读者最津津乐道的一段经历。后来有人这么评价这段生活——《沙漠》《今世》《孀》歌唱的是三毛生命的高潮,也是这张专辑的高潮:三毛走到沙漠里头去寻找她前世的乡愁,与荷西开始了生生世世的约会。

去沙漠这样的愿望也许你想也不会想,这却是三毛执着的事。多年后,当三毛红遍大江南北,不得不承认,三毛热的现象,一方面是因为她的文字,另一方面便是她特立独行的生活方式。在文字上她是讲述者,而在生活上,她是那个年代无数女性的引导者。

飞机降落在西属撒哈拉沙漠的阿雍机场,她的荷西在那里等着她。

荷西见到三毛,结结实实把她抱起来,分别了三个月,思念尤甚。

这个健硕的大胡子男人,穿着卡其色衬衫,一条极脏的牛仔裤。须发上都是黄沙,脸被烈日晒成了黑红,嘴唇也干裂开,粗粗糙糙。三毛心疼坏了,眼前她的爱人,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外形和身体有了如此剧烈的变化,他本该是一条在海洋里畅游的鱼啊,如今却为了自己的祈盼甘愿来到沙漠受苦。

荷西带着三毛向住处走去,三毛这才意识到,自己是真的来到了沙漠,马上要面对的生活已成了一个重大考验的事实,而不再是理想中甚而含着浪漫情调的幼稚想法了。从机场出来,三毛心跳得很快,她难以控制自己内心的激动,半生的乡愁,一旦回归这片土地,感触不能自已。

远处是没有边际的黄沙,恨不得把所有人类和植物都吞噬进去,黄沙之上是呜咽着盘旋的风。天是辽阔的,深远且清透;地是无垠的,厚重且雄壮。

黄昏把沙漠染成了血红色,天地都是一片凄怆。三毛被眼前的大自然征服了,她从没有看到过如此壮丽的景象,这样的壮丽带着苍凉,一丝一丝落尽三毛的眼里。

正是这样的沙漠,这样的落日,才造就了三毛那么多精妙绝伦的文章,那些文字是属于沙漠的,只有这样的辽阔和浑厚才能孕育出如此雄壮的文字,沙漠吞噬了三毛又成就了三毛,让她的经历和作品都被蒙上厚重的神秘色彩。

然后三毛看到荷西就站在眼前,他微微笑着,说:“你的沙漠,现在你在它怀抱里了。”

三毛点点头,喉咙被哽住了。

从机场到荷西已经租下半个月的房子,是有一段距离的,加上三毛携带的箱子和书刊都很重,荷西与三毛走得很慢。

沿途偶尔开过几辆车,荷西伸手要搭车,也没有人停下来。走了大约四十分钟,他们转进一个斜坡,到了一条硬路上,这才看见了炊烟和人家。

荷西在风里对三毛说:“你看,这就是阿雍城的外围,我们的家就在下面。”

三毛远远望去,看到搭着几十个千疮百孔的大帐篷,也有铁皮做的小屋,沙地里有几只单峰骆驼和成群的山羊。

她见到过很多穿棉布的中国服饰或者是紧身裸露的西方服饰的人,而这一次,她见到了穿深蓝色布料的民族,这让她分外的新鲜。视觉上的冲突与生活差异一再的提醒着三毛——这已经是一个新的世界了。

远离了楼宇和车丛,生命在大自然的安抚下变得缓慢起来。生老病死都成了安详的事,好像命运早有安排,这都没什么紧要。紧要的是要享受当下的生活,要看大漠孤烟,看长河落日,要挽着爱人的手臂,要让每一分钟都有它的意义。

贫瘠的地方没有过多的约束,人们接受的文化少,交流与习惯都呈现出一股浓厚的天性气息。然而这样的气息,带着几分自由和散漫的味道,生活因此变得优雅且动人。这就是三毛心里的精神文明,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活出自己的心。

而那些养尊处优的温室花朵,依旧是衣着光鲜,读书、结婚、生子,循环着一眼望到结尾的生命,我们皆如此,惧怕磨砺与未知。只有三毛,她把每一次未知都嚼烂,背上行囊,走过千山万水,只为了过去看一看。

生命是一场没有止境的体验。只是回头望,那么多的人依旧年轻,选择执着和疯狂的机会却越来越少。

人生错在太明白,错在没有勇气选择。

终于,荷西带三毛走进了一条长街,街旁有零落的空心砖的四方房子散落在夕阳下。

三毛看到连在一排的房子最后一幢很小的、有长圆形的拱门,直觉告诉她,那一定就是她的家。

荷西果然向那间小屋走去,他汗流浃背地将大箱子丢在门口,回过头深情望着三毛,像一个恶作剧得逞急需得到表扬的大男孩,他说到了,这就是我们的家。

三毛打量眼前的房子,它正对面,是一大片垃圾场,再前方是一片波浪似的沙谷,再远就是广阔的天空。家后面是一个高坡,没有沙,有大块的硬石头和硬土。邻居们的屋子里看不到一个人,只有不断的风剧烈吹拂着她的头发和长裙。

三毛还沉浸在初来的喜悦中,荷西的声音就传了过来,他说:“我们的第一个家,我抱你进去,从今以后你是我的太太了。”

这是最平淡的结合,甚至显得有一些过于简洁不够隆重,然而当荷西风尘仆仆地说出这些的时候,当三毛面对着隆隆作响的沙漠和小房子的时候,三毛被眼前的一切深深打动了。她尚且没有热烈地爱过荷西,尚且不曾真正交出自己的心,却在荷西的呵护与浪漫下,被完完全全地包裹起来,满满地往下沉,往下沉,她喜欢这样平静且舒适的结合,让她心安又幸福。

沙漠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只是,这实在是一个不太好的住处,沙漠环境的恶劣让整个房子过于简陋。房子的空间非常狭小,荷西走了四大步,走廊就走尽了。房子中间有一块四方形的大洞,洞外就是鸽灰色的天空。

三毛丢下手里的枕头套,她没有告诉荷西这枕头套里塞着满满的钱,那是来沙漠之前,父亲担心三毛在沙漠的供给,打给她的一笔钱。

三毛赶去看她的房间,房间也是极小的,其实都不必走路,站在大洞下看看就一目了然了。三毛去走了一下,是横四大步,直五大步。另外一间,小得放下一个大床之外,只有进门的地方,还有手臂那么宽大的一条横的空间。

厨房是四张报纸平铺起来那么大,有一个污黄色裂了的水槽,还有一个水泥砌的平台。

浴室有抽水马桶和洗脸池,却没有水箱。三毛看到这里有一些失望,但是她看到这里有一个白浴缸,马上又开心了,这时候她自然也明白了浴缸就是奢侈品,在她眼里它完全是达达派的艺术产品——不实际去用它,它就是雕塑。

地是水泥地,高低不平。墙是空心砖原来的深灰色,上面没有再涂石灰,砖块接缝地方的干水泥就赤裸裸的挂在那儿。

灯泡也很小,光秃秃地吊着,电线上停满了密密麻麻的苍蝇。墙左角上面有个缺口,风不断灌进来。打开水龙头,流出来几滴浓浓绿绿的液体,没有一滴水。

屋子里所有的陈设加起来差不多就这些,艰苦的简陋的将贫瘠二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三毛这时才想起到厨房浴室外的石阶去,看看通到哪里。

荷西又说:“不用看了,上面是公用天台,明天再上去吧。我前几天也买了一只母羊,正跟房东的混在一起养,以后我们可以有鲜奶喝。”

听见居然有一只羊,三毛意外地惊喜了一大阵。荷西急着问她对家的第一印象。

三毛回答他:“很好,我喜欢,真的,我们慢慢来布置。”

有了家就有了一切,于三毛而言,这里是遮风挡雨处,是爱情的滋养地,她终于可以不再漂泊,可以安安稳稳住下来,与她的爱人在一起,去慢慢经营憧憬已久的生活。

过去怕孤独就到处跑,行走在异乡里反而不觉得孤独,所以哪怕孑然一身也不会觉得苦。

如今有了爱人,心有了归属,却尝到了孤独的滋味。爱一个人便是如此,恨不得把世间一切美好都拱手送出,又恨不得时时刻刻捆绑在一起,恨不得一起生,也恨不得一起死一死,以此来证明彼此是深爱的。

三毛知道,自己已经彻底落进了荷西的爱情里。

只是这沙漠里的日子着实不好过。

房租是一万元,约合人民币1400多元,这是不包含水电的。这里的水贵得要命,还要去市政府申请才可以有。

三毛被家里的环境搞晕了,她决定重新改造一下这里,便提议出去买冰箱和食物。

出门的一路,三毛都拎着她的枕头套,路过沙地、坟场、汽油站,等到天色都黑了,才终于到了镇上。

说是镇上,其实就是市政府,是撒哈拉沙漠的行政与城镇中心。这里有银行、法院、邮局,也有好几家商场,荷西公司的总办公室也在这里。闪着绿光的是酒店,漆黄土色墙面的是电影院。也有一排整齐的公寓,有很大的白房子,里面有树木,有游泳池,也有音乐,这是总督的家和军官俱乐部。也有一个像皇宫的城堡,那是国家旅馆,是给政府人员住的。

镇上是殖民地白人的生活范围,三毛与荷西的住处叫作坟场区,撒哈拉威人住在镇上和镇外。这里是有计程车的,牌子居然是奔驰牌。

日子就这样,在新鲜感与贫瘠里忙忙碌碌地开始了。

三毛与荷西在镇上的杂货店里买了一只很小的冰箱,一只冷冻机,一个煤气炉,一条毯子。等到付钱的时候,三毛打开她的枕头套,拿出钱来。荷西很惊讶地看着三毛,他显然不知道这个枕头套里塞了满满的钱,只听到三毛说:“我们还没有结婚,我也来付一点。”

是在国外生活久了养成的习惯,AA算不上,却也会力所能及去多付出一些,不愿意贪别人的小便宜。

人格的重要性在三毛眼里是不可忽视的,这一点从她在台湾或者踏出国门,都依旧秉承着,誓要做一个独立又自强的人。

只是荷西不能够理解,他看到塞满了钱的枕头,心想三毛毕竟是女子,恐怕是吃不了苦的,于是绷着脸看着三毛,说:“我想——我想,你不可能习惯长住沙漠的,你旅行结束,我就辞工,一起走吧!”

三毛不明白荷西的意思,于是追问原因,荷西又说:“你来撒哈拉,是一件表面倔强而内心浪漫的事件,你很快就会厌它。你有那么多钱,你的日子不会肯跟别人一样过。”

三毛这才明白了荷西的意思,于是跟他保证以后不再花父亲给的钱,还把这些钱存进了中央银行的定期存户,要半年后才可动用。荷西说以后他们两个人的生活都要靠自己的工资维持,好歹都要过下去。

三毛是有些生气的,这么多年的独自漂泊,这么久的相识,就为了这么一点钱,竟然被荷西认作虚荣的女子。只是又碍着荷西的面子,到底也是自尊心强的男子,大抵也是觉得让女友花钱丢了面子。

去撒哈拉的第一晚,三毛缩在睡袋里,荷西包着薄薄的毯子,在近乎零度的气温下,他们只在水泥地上铺了帐篷的一块帆布,就这样靠着冻到了天亮。

这是三毛来到沙漠的第一日,匆匆碌碌又充满好奇。只是这个夜晚依旧有些清冷,说不出是温度还是心的缘故,不过也好,正因为如此,才让爱再一次有了可乘之机,让一桩桩回忆重演,让一帧帧往事浮现。

第二天早晨,荷西与三毛去镇上法院申请结婚的事情。

这时候荷西与三毛才知道,文件申请起来是多么复杂。他们两个的婚姻,涉及好几个地方的外交部文件,台湾的、台湾驻西班牙机构的、西班牙外交部的,这些文件全部办好之后,再到阿雍小镇做登记处理,然后发还马德里的原籍做公告。处理这些文件,差不多需要三个月的时间。

然后继续去准备家居用材,三毛买了一个价格贵得没有道理的床垫,荷西在市政府申请送水时,她又买了五大张撒哈拉威人用的粗草席、一个锅、四个盘子、叉匙各两份、刀,又买了水桶、扫把、刷子、衣夹、肥皂、油米糖醋……

东西贵得令人灰心,直到最后三毛握着荷西给的薄薄一叠钱,实在不忍心继续买下去。

三毛向撒哈拉威人的房东借了从沙漠里打来的水,第一顿饭煮出来是咸的。尽管忙忙碌碌买了一些家具,但是房间依旧是空荡荡,只有地上的五张撒哈拉威的席子。房子天窗上有一个洞,撒哈拉威的小孩会过来玩耍,从上面探出头来。

荷西为了赚更多的钱,夜以继日的工作,他工作的磷矿工地,与他们租的房子有近一百公里来回的路程。于是那个家,只有周末的时候才有男主人,平日荷西下班了赶回来,夜深了,再坐交通车回宿舍。

白天三毛一个人去镇上,午后不热了也会有撒哈拉威邻居过来聊天。

生活依旧要继续的,荷西不在的时候,三毛就撑起了这个家,她在炎炎烈日下走很远很远的路去镇上。后来,经过外籍军团退休司令的介绍,三毛常常跟着卖水的大卡车,去附近几百里方圆的沙漠游玩。夜里她就自己搭帐篷睡在游牧民族的附近,因为有军团司令的关照,没有人敢动她。

夜里的沙漠荒凉又寂静,黑色像温柔的兽乖乖躺在三毛身边。以月为枕,披星入眠,大概就是三毛当时的写照吧。

有时候,三毛也带了白糖、尼龙线、药、烟之类的东西送给一无所有的贫困居民,她是好客的,为人又热情爽朗,在当地很多人都喜欢与三毛交流,同她做朋友。

生活慢慢变得热闹,只是荷西白日都是不在的,三毛一个人学会了在沙漠的生存本领,她说:“只有在深入大漠里,看日出日落时一群群飞奔野羚羊的美景时,我的心才忘记了现实生活的枯燥和艰苦。”

沙漠的日子远没有三毛想象中那么浪漫,即便此时有了爱人荷西,可他却要忙碌于工作不能常陪伴在三毛身边。一望无垠的沙漠,孤孤单单的行者。生活的重担与琐碎让三毛心力交瘁,譬如买日常用品,譬如买水,三毛在文章里这样写过:

灼人的烈日下,我双手提着水箱的柄,走四五步,就停下来,喘一口气,再提十几步,再停,再走,汗流如雨,脊椎痛得发抖,面红耳赤,步子也软了,而家,还是远远的一个小黑点,似乎永远不会走到。

提水到家,我马上平躺在席子上,这样我的脊椎就可以少痛一些。

有时候煤气用完了,我没有气力将空桶拖去镇上换,计程车要先走路到镇上去叫,我又懒得去。

于是,我常常借了邻居的铁皮炭炉子,蹲在门外扇火,烟呛得眼泪流个不停。

在这种时候,我总庆幸我的母亲没有千里眼,不然,她美丽的面颊要为她最爱的女儿浸湿了——我的女儿是我们捧在手里,掌上明珠似的扶养大的啊!她一定会这样软弱的哭出来。

我并不气馁,人,多几种生活的经验总是可贵的事。

结婚前,如果荷西在加班,我就坐在席子上,听窗外吹过如泣如诉的风声。

家里没有书报,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吃饭坐在地上,睡觉换一个房间再躺在地上的床垫。

墙在中午是烫手的,在夜间是冰凉的。电,运气好时会来,大半是没有电。黄昏来了,我就望着那个四方的大洞,看灰沙静悄悄的像粉一样撒下来。

夜来了,我点上白蜡烛,看它的眼泪淌成什么形象。

大漠的生活是孤绝的,生活的艰苦与贫瘠让当初一切的幻想都成为泡影。

在荷西认为三毛必定会退缩的时候,她又重新找到了自己的乐趣——写字。

家里没有抽屉,没有衣柜,衣服就放在箱子里,鞋子和零碎东西装大纸盒。三毛写字要找一块板来放在膝盖上,垫着木板写字写得歪歪扭扭,但总归是有了事情可以做。

孤独让人变得更加清醒,而习惯孤独却是极为艰难的,更何况是沙漠那样的噬人的孤独!

夜间灰黑色的冷墙让三毛觉得阴寒,她坐在席子上,听窗外吹过如泣如诉的风声。

她更加想念荷西了。

有时候荷西赶夜间交通车回工地,三毛等他将门咔嗒一声带上时,就没有理性地流下泪来,疯了一样冲上天台去看,还看见他的身影,就又冲下来出去追他。

一次三毛终于不能忍受思念,她央求荷西:“你留下来行不行?求求你,今天又没有电,我很寂寞。”

荷西很难过,他看着追出来的三毛,心疼地将她搂在怀里,眼圈悄悄红了。

荷西说:“三毛,明天我代人的早班,六点就要在了,留下来,清早怎么赶得上去那么远?而且我没有早晨的乘车证。”

“不要多赚了,我们银行有钱,不要拼命工作了。”

“银行的钱,将来请父亲借我们买幢小房子。生活费我多赚给你,忍耐一下,结婚后我就不再加班了。”

是努力又有担当的男子,想给自己爱的女人好的生活,于是再苦再累都成了稀松平常的事。荷西将三毛用力抱了一下,把她往家的方向推。三毛一面慢慢跑步回去,一面又回头去看,荷西也在远远的星空下向她挥手。

相恋的两个人,每一天的分离鼻子都是酸酸的,这份爱千里迢迢追回来,用尽了耐心与等待才犁开蛮荒的感情。荷西也好,三毛也罢,都只愿得到世俗的幸福,炒河虾粉肠,酿杏花雨酒,生活得寡淡温情。

可就是这股“爱情”的滋味儿,让两个人把不再收敛的热烈与思念也一并承受了下来,爱人是温暖的事,但倘若少了陪伴,连孤独都会翻倍。

而三毛仍旧不能把孤独熬成一盘菜肴,像当地的撒哈拉威人那样,只是坐在席子上,什么也不去做。她慢慢地试着写东西来消磨自己的时光,只是家里连一只桌子都没有,三毛就到镇上的木材店铺去看木材。这里的木材价钱实在是贵得吓人,三毛买不起,正好看到店外有很大的堆货的长木箱要丢。三毛跟老板讨了五个这种大木箱,又叫了两辆路车拉回家里去。

一路上三毛开心极了,吹起了口哨。这样在别人看来已经没有意义的垃圾品,又被她如获至宝一般捡了回来,如今的三毛同荷西一样,会为了得到实用的东西而欣喜若狂。

这几只大木箱太大了,是搬不进家门的,而三毛又实在没有力气将它们搬上去,只能等荷西回来再做决定。可是这些木头竟然成了邻居们觊觎的东西,三毛担心她辛辛苦苦得来的宝贝被偷走,只能成天守着它们。可是也不能一分一刻都不离开,三毛便想了法子,去对面的垃圾场捡了几个空罐头,打了洞,将它们挂在木箱周围。若是有人来偷宝贝,空罐头就会当当作响。

三个月的沙漠生活将三毛磨砺得愈加能干,等到荷西终于回来,他替三毛做了滑车,将这些木箱搬上天台。荷西拆开铁条,打散木箱,这些东西太结实了,荷西的手被钉子磨出了血。

荷西的工作总是太繁忙,白天在家中的时间是没有的,所以钉家具的工作只能放在周末进行。荷西画出来图纸让三毛选样式,三毛总是选一些最简单的样式,隔天一大早两个人就起床开工,一下一下地将木片钉在一起。

荷西后来才告诉三毛,这些用来制作成桌子、书架、厨房小茶几的木材,是从西班牙运来沙漠的棺材的包装箱。

三毛一阵愕然。

在这段白手起家的生活中,因为身处异乡而流露出真正的性格本质,这时的形态是遮掩不住的。记得有一句话,如果要知道与一个人是不是适合结婚,就带他去旅行,在途中每个人都会因为到了新环境而来不及遮掩自己,从而展开真正的自己。

这一次的试验,荷西与三毛是都打通关了的。荷西的勤劳与包容,三毛的简朴与真诚,都在彼此的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感情也随着相处时间而愈加深厚。

这样不再是提心吊胆的爱,紧紧兜住了彼此的来日方长,用最最平静的力量,等待着神性的注意和偏袒。

然后,三毛终于等到了法院的通知,老秘书神神秘秘地跟她讲:“我替你们安排好了日子。明天下午,六点钟。”

而此时,荷西甚至不知道他就要结婚了。

三毛托荷西公司的司机转告荷西,说:“他明天跟我结婚,叫他下班到镇上来。”听的人感觉很奇怪,是荷西自己要结婚,他怎么还不知道时间呢?三毛说:“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荷西知道了消息马上翘班回家了,兴奋得晕头转向,他的愿望终于达成了,那个喜欢了那么多年的女人,终于就要成为自己的妻子,从此相依相偎,白头偕老。

两个人决定在结婚前去给家里发电报,于是一起出门。

三毛的电报道:“明天结婚三毛”。

荷西的电报道:“对不起,临时通知你们,我们事先也不知道明天结婚,请原谅——。”

简短的、甜蜜的两份电报,漂洋过海传送到三毛和荷西的家人手中。

事后,荷西带三毛去镇上的电影院看了一场《希腊左巴》,在形式上算是与旧过去道别了。这个早早便打翻了深情招牌的西班牙男子,用他时光的剪刀把自己的爱情修剪出一寸寸清晰的轮廓。宿命对于这样浓厚的爱,总是垂青到倾囊以待,荷西当然懂得这一刻的来之不易,他心里化成了浓浓的蜜糖,整个人都沸腾了起来。

次日,是荷西与三毛结婚的日子。

因为是临时知道的结婚日子,荷西来不及请假,只好照常去上班。下午五点多时候,荷西急匆匆敲门,手里捧着一个纸盒,说:“我有东西送给你。”

三毛尖叫起来,一面叫一面抢,说:“一定是花!”

荷西很忧伤,他知道爱人喜欢花朵,可在这里又是没有办法的事,于是说:“沙漠里哪里变得出花来嘛!”

事后的三毛认真反思了自己当时的娇气,明明是沙漠的环境,贫瘠和干涸如此,她却还满心天真地以为可以收到花朵。

三毛接过荷西的礼物,一层层打开。是一副完整的骆驼头骨。两个骷髅的眼睛是一对大黑洞,骨头很完整地合在一起,一大排牙齿龇牙咧嘴对着三毛。

这是一份极为珍贵又来之不易的结婚礼物,它不是三毛初愿的鲜花,却以最最意外的惊喜打动了她的心。荷西捡到这幅完整的头骨是极艰难的,三毛当然也懂得,那么辽阔深远的沙漠,要走多少路忍耐多少炎热与干渴,才能找到这样一副完整的礼物。这不是昂贵的房子,也不是优雅的珠宝首饰,却饱含了荷西的深情与心意,这样的心意不带有任何的攻击性,他不需要三毛扣押整个青春,也不需要她承诺日后相夫教子;他给的爱是自由的天然的,对三毛的期许也是自由的。三毛甚至向荷西宣言,说婚后依旧要我行我素,荷西却笑了笑,满口答应,说我就是要你我行我素,失去了你的个性和作风,我何必娶你呢。

或者正如三毛所言:“我们是终身相伴却有孑然自由的两个人,不过是希望结伴而行,对彼此都没有过分的要求和占领。”

只有这样的荷西,才能彻底虏获三毛的心。

我只是感觉冥冥中都有安排,感谢上帝,给了我六年这么美满的生活,我曾经在书上说过:“在结婚以前我没有疯狂的恋爱过,但在我结婚的时候,我却有这么大的信心,把我的手交在他的手里,后来我发觉我的决定是对的。”如果他继续活下去,我仍要说我对这个婚姻永远不后悔。所以我认为年龄、经济、国籍,甚至于学识都不是择偶的条件,固然对一般人来说这些条件当然都是重要的,但是我认为最重要的,还是彼此的品格和心灵,这才是我们所要讲求的所谓“门当户对”的东西。

六点钟结婚,荷西与三毛匆匆忙忙地挑起了衣服。

荷西挑了一件深蓝色的衬衫,还把平日留惯了的大胡子也认真地修了修。三毛挑了一件浅蓝色的细麻布长衣服,荷西很喜欢,不停对三毛说:“很好!田园风味,这么简单反而好看。”

三毛把头发披下来,戴一顶阔边草帽,帽子上没有花,便插了把厨房拿来的香菜。然后走四十分钟的路程去镇上法院。三毛这样描述当时的心情:

那时候,我们没有房,没有车,没有床架,没有衣柜,没有瓦斯,没有家具,没有水,没有电,没有吃的,没有穿的,甚而没有一件新娘的嫁衣和一朵鲜花。

而我们要结婚。

结婚被法院安排在下午六点钟。白天的日子,我当日要嫁的荷西,也没有请假,他照常上班。我特为来回走了好多次两公里的路,多买了几桶水,当心的放在浴缸里存着——因为要庆祝。

为着来来回回的在沙漠中提水,那日累得不堪,在婚礼之前,竟然倒在席子上睡着了。

接近黄昏的时候,荷西敲门敲得好似打鼓一样,我惊跳起来去开门,头上还都是发卷。

没有想到荷西手中捧着一个大纸盒,看见他那焕发又深情的眼睛,我就开始猜,猜盒子里有什么东西藏着,一面猜一面就上去抢,叫喊着:“是不是鲜花?”

这句话显然刺伤了荷西,也使体贴的他因而自责,是一件明明办不到的东西——在沙漠里,而我竟然那么俗气地盼望着在婚礼上手中可以有一把花。

打开盒子来一看的时候,我的尖叫又尖叫,如同一个孩子一般喜悦了荷西的心。

是一副完整的骆驼头骨,说多吓人有多吓人,可是真心诚意地爱上了它,并不是做假去取悦那个新郎的。真的很喜欢、很喜欢这份礼物。荷西说,在沙漠里都快走死、烤死了,才得来这副完全的,我放下头骨,将手放在他肩上,给了他轻轻一吻。那一霎间,我们没有想到一切的缺乏,我们只想到再过一小时,就要成为结发夫妻,那种幸福的心情,使得两个人同时眼眶发热。

法院里的人个个西装领带,只有荷西与三毛,如此的随意又舒适。

婚礼上,法官叫:“三毛女士。”

三毛条件反射地问:“什么?”

是如此的紧张又纯真。

而荷西,他的手已经开始微微抖起来。再看看法官,他显然是更加紧张,这是沙漠第一次有人来公证结婚。等到法官问三毛:“你愿意做荷西的妻子吗?”三毛明明知道她该回答“是”,而她却回答成了“好”。

最后进行完仪式,法官宣布两人成婚,荷西与三毛都很兴奋,欢呼雀跃。结果三毛手上光光的,原来那个法官太紧张了,竟然都忘记了让他们交换结婚戒指。

三毛着急了,喊荷西说:“我的结婚戒指呢?”荷西迅速摸出戒指,说着在我这里,也不等三毛给自己套上,就匆匆戴在手指上,然后奔出去找法官要户口簿。

人生中第一次的婚礼,三毛的婚礼,荷西的婚礼,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在慌乱中结束了。

甚至是多少年后,当初的紧张心情仍旧历历在目,快马加鞭催化的爱情如今修成了正果,没有轰轰烈烈,也没有甜言蜜语,只是深深地看着彼此,而后便是一起慢慢老去。

荷西提议在镇上的国家旅馆住一天,三毛却觉得太过浪费,她想省下那可以买一星期菜的住宿钱,于是两人又牵着手走过沙地回家。

荷西开玩笑地说:“你也许是第一个走路结婚的新娘。”

早就过了不分青红皂白交付自己的年纪,又是历经了坎坷的人,三毛自然不会轻易以摧毁自己为代价来成全一段婚姻,来让自己心甘情愿留下来。而此刻,她不用再千方百计应和爱人的脚步,也不用被责任与承诺束缚,她成了一个真正的自由人。

是荷西的爱,让三毛真真正正地自由起来。而这一刻,他们的“自我”从彼此的世界消弭了,此刻所有的爱都不再需要哺乳,它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成了习惯,成了三毛与荷西无论如何也停不下来的心动。

为爱庆生,以时光与万籁来祝贺——他们真正地在一起了,彼此融合,不再分离。

婚后六年荷西过世,三毛把当初荷西送给他的结婚礼物——完整的骆驼头骨,带回了台湾,还为它拍摄了照片,三毛说:“这副头骨,就是死,也不给人的,就请它陪着我,在奔向彼岸的时候,一同去赴一个久等了的约会吧。”

骤然又想起荷西曾问过三毛想嫁一个什么样的人,三毛回答:“顺眼的千万富翁也嫁,不顺眼的亿万富翁也不嫁,如果是你能吃饱就行,还可以少吃点。”

而后来,她的爱人先于她离开这个世界,可是他留下的爱,依旧倾注在三毛每一寸血肉里,滋养她好好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