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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忠贤:帝国阴谋家》35小窗外忽然飘来一支催命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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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态发展至此,已无任何悬念。一个“大人物”的终局,就在眼前了。

崇祯之所以要把魏忠贤赶出京城,估计是从诸臣的奏疏中体悟到,魏是一个能量很大的政治高手,如果不把他与阉党其余的人分隔开,阉党势力是不好清理的,而且说不定迟早还会生事。

以崇祯对魏忠贤下的结论来看,要剐十次也是够的了,之所以还是以罪臣待之,放了老魏一条生路,是因为目前还在先帝丧期,开杀戒不太合时宜。对这种除了专权别无所能的大珰,只要政治上判了死刑,也就够了。

事情若就此了结,那么老魏的结局也还不算太凄惨。害死了那么多忠良与无辜,总还保住了一条命。政治上的失势固然很窝心,但史上有几个权臣是能善始善终的?

可是事情又有了变化。

首先是攻魏的诸臣不能就此罢休。既然得罪了魏忠贤,就一定不能让他有一点儿复起的可能性。皇权之下,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万一崇祯爷将来也活不长,或者万一崇祯爷将来又赏识了哪个阉党,事情在一夜之间翻过来,也不是不可能。

因此在“擒贼先擒王”的规则之外,其实还有一条“搞人要搞死”的潜规则。

就在魏忠贤下台之后的几日,攻魏的奏疏无日无之,目的也就是要把他搞死。

此外,魏忠贤自己也有很大问题。他自天启元年当了内廷的“领导干部”之后,就一直扶摇直上,没受过大的挫折,缺乏必要的宦海历练,心理承受能力较差。从被劾开始,对世态炎凉的反应就有些过激。

当权之时,众喽啰今日通关节,明日报缉捕;今日送本来看,明日来领票拟;今有人送礼,明日有人拜见,何等热闹!而今一有风吹草动,登时车马冷落。连亲信刘若愚、李永贞,还有几个掌家,无事也来得少了。干儿子们更是绝情,一个也不来了。

只有一个周应秋,跑来捧着魏公公的脚,大哭:“儿子如何过?”(《启祯两朝剥复录》)忠心倒是忠心,也不过徒惹人笑话。

魏忠贤除了对崇祯怨恨之外,对众人的这种势利心态也很激愤,交出魏家所有的封爵、铁券等等,就是他的过激反应之一。

这方面,他就远不如崔呈秀“皮实”了。崔呈秀对宦海风波看得多了,走就走,决不张扬。一下台,崔呈秀就知京城不可久留,多留一天,众人的弹劾就会升级一个高度。所以他连家财都来不及收拾完毕,把部分财宝埋于宅子地下,托付给几个家人照看,自己带着老婆和爱妾立刻开溜。行前,连魏公公也不去拜别了,一切低调从事。

离京那天,崔家的车马才出宅未远,就见乌鸦似的一群人拥上来,围住轿车。崔呈秀还以为是各衙门派来送行的,哪知道都是来“倒赃”的。那些人扯住崔家的人嚷道:“事既不成,还我银子再去!”崔呈秀心理承受能力极强,只当听不见,催车马快走。

魏忠贤若有这等脸皮,那倒好了。跋扈了七年,看惯了别人的谄笑,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安置凤阳的诏旨一下来,他吃定崇祯再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了,心里反倒踏实,心想到了凤阳,也“不失为富家翁”。

于是他不顾崇祯有令要将他的家私全部籍没入官,命心腹把金银财宝四处转移,转移不了的,装了40余车,准备起运凤阳。

他这样想,也许有一定道理。前朝也有在政治上失势、但可安享天年的大太监。万历十年的冯保就是一例。

可是,人家冯保没杀过人啊!

还有,人家冯保是万历皇帝小时候的“大伴”(男保姆),你是吗?

魏公公忽略了这些,他只管做他的富贵梦。

那些带不走的家私,都散给门下众宦官。又送了些给候家(客氏儿子家)做纪念。

临行前一晚,魏忠贤与李永贞、刘若愚等人说了半夜。说着说着,他想起先帝,不禁恸哭,众人也哭个不止。

第二天离京,场面冷冷清清,只有李永贞、刘若愚二人相送。魏忠贤向阙叩头谢恩,望见三殿巍峨,不由叹道:“咱也不知结了多少怨,方得成功,好不忍离!”说罢,洒泪而去。

陪他前往凤阳的,是他的亲信李朝钦,还有家丁六十儿。这个李朝钦,是魏忠贤的贴身太监,据说实际上就是男宠,是真正的“死忠”一个。史料上也有另一种说法,说是李朝钦并未随行,而是后来受李永贞派遣,去给魏忠贤飞马报信的。我在这里采取前一说。

走得虽然凄凉,但前“九千岁”出京,瘦死的骆驼怎么也要比马大!魏忠贤以平时蓄养的私人保镖“八百壮士”做护卫,刀枪耀日,乘马千匹,浩浩荡荡押着40车财富出发了。一个下台干部,能有这么大阵势,也真是令人难以置信。所以在此,我比较相信另外一种说法,那就是仅有壮士数十人,马数十匹。就这也够威风的了。

李永贞历来狡黠多谋,他担心魏公公这么招摇,又会惹出什么事来,就劝魏忠贤谨慎些为好。魏忠贤不听,说:“皇上倘要杀我,就等不到今日了!”

这支奇怪的队伍,在押送太监刘应选、郑康升的监督下,出都门南下。出城后,魏忠贤看见顺天府通判孙如冽建的生祠,已被民众拆得只剩败壁残垣,又觉好生伤感。

刘若愚、李永贞等送了30里,长亭上,三人执手大哭而别。

初冬日,头上连南飞雁都没有了,满野是萋萋荒草。想想来京的那时候,是万历十七年(1589),那是什么年月?

那时还是21岁出头的小伙子,转眼间,“今日临歧鬓发凋”。

富贵一场。梦一场。人生真是不堪磨啊!

魏忠贤之所以要这样大摇大摆地出京,也是有赌气的成分在内。一是给世人看看,我魏某架子还没倒掉。有先帝的遗言在,我到底还是个人物。二是给崇祯看看,你尽可以随着性子来,但我毕竟是先朝老臣,大不了白帽子一顶去养老。你还能怎么着?有本事把你哥哥全盘否定,再来整治我。

他这一摆谱,当然有看不下去的。通政司使杨绍云马上奏报,说魏忠贤身边“啸聚者多枭雄敢战之辈,忠贤辇金而结之,安知无揭竿响应者乎?东南半壁,恐非宁宇矣!”

这已经是在夸大其词了,还嫌不够耸人听闻,又说“况凝秀(崔呈秀之弟)已建旗鼓于浙水之上,同心合谋,与皇家作难,再以心腹爪牙为之内应,未雨之防,不可不早誁也。臣闻其在途拥兵千余人,皆久蓄亡命,弓上弦,刀出鞘,声势鸱张,如叛逆然。与其降发凤阳,待其叛也,而后擒之,劳师动众,不若早肆市为便也。”(《玉镜新谭》)

“建旗鼓”,就是拉队伍造反。崔凝秀当时在浙江任总兵,有点儿兵权不假,但如今怕也是提心吊胆在过日子,怎么可能扯旗起事?这道奏疏,将魏忠贤出京的排场无限放大,成了炫耀武力。这就是想激怒崇祯,下令宰掉老魏。

不管造反的事情有没有,这层意思是说出来了。崇祯这会儿当然不可能讲实事求是。有没有人跟随吧?有。有就是叛逆,就是向皇帝示威。

加之这几天奏疏特别多,都是敦促崇祯“除恶务尽”的。崇祯看罢,果然被激怒,于十一月初四给兵部发去一道谕旨:逆党魏忠贤窃国柄,奸盗内帑,诬谄忠直,草菅多命,狠如狼虎。本当肆市以雪众冤,姑以从轻发凤阳。岂巨恶不思自改,致将素蓄亡命之徒,身带凶戈恶械随护,势若叛然,朕心甚恶。着锦衣卫差的当官旗,前去扭解,交押赴彼处交割。其经过地,方着该抚按等官多拨营兵,沿途护送。所有跟随群奸,实时擒拿具奏,毋情容赂贿。若有疏虞,罪有所归。兵部不敢怠慢,马上派千户吴国安带人去追。

这就是缇骑。抓魏忠贤,他们就敢出京了。所谓“扭解”,就是绑起来押送到目的地,交给皇陵管理处。

这对魏忠贤,还只是个侮辱,没说要他的命。主要是想把他带的那一伙人给擒住,不能让他们成气候。

就在魏忠贤离京的这两天,李永贞、王朝用按照事先的约定,频频派人将京城情况飞报给途中的魏忠贤。

没有什么好消息。想都能想得到的,这回轮到阉党纷纷落叶如振槁了。周应秋、田尔耕、朱童蒙等被拿掉,徐应元被打发到显陵去了;各镇监军太监都已撤回;起复东林党的话头也被提起。

“怅望南云鸿雁断”!这个季节本来就不好,一次次的密报又如反复的锤击,让魏忠贤的心情十分抑郁。

魏忠贤一行出京后,一路经良乡、涿州、新城、雄县、任丘、河间、献县,于十一月初六日,到了阜城县地面。在距县城20里的新店,只见后面远远地来了四个人,都骑着马,像是番子手(东厂侦缉)的模样。

四位长髯公扬鞭直奔轿前。魏忠贤望见,不知有什么事,吃了一惊。只见其中一个跳下马来,向魏忠贤磕了个头,起来走到近前,附在耳边说了几句,又跳上马。四人便如飞而去。

四人走后,魏忠贤只是在轿中老泪交流。

原来,这是他在京中的死党派人送了信来,说皇上已向兵部下达了逮捕令。

李朝钦不知为何事,打马赶到轿前,见魏忠贤流泪,心知不妙,低声问道:“是何事?”魏忠贤道:“皇上着官校来,扭解到凤阳,还不许你们跟随哩!”

李朝钦一听,知道彻底完了,也泪如雨下。魏忠贤道:“且莫声张,依旧赶路。”

是日晚,来到阜城县城。这地方比较偏僻,店铺不多。魏忠贤一到,人马把客店几乎都给挤满了。魏忠贤在县城南关拣了一间较大的店住下,店主叫尤克俭。

饶是如此,这个店还是简陋得难以忍受。门窗透风,炉火不暖,一灯摇曳。

随从的厨子做了精美饭菜,魏忠贤也无心下咽。饭后,他叫李朝钦与其余诸人先睡了,明早好赶路。自己在灯下僵卧长叹,想事情。

他万料不到:不到两月间,赫赫权势就成了南柯一梦。昔日公卿的性命也是捏在咱手里,今日却连小儿也都可来唾一口,这天上地下的差别,怎么能忍?

错就错在小看了新皇帝的韬略,以为黄口小儿又能狠到哪里去。却不知,错过了一日,就丢了一世,如今再无反手的机会了。随身虽还有千余壮士可用,但即便是逞了匹夫之勇,反他一家伙,也是杯水车薪。看出京时的那景象,又怎能有人来呼应?还不是死路一条。

无论怎么说,都逃不过这一剐了。那缇骑诏狱、十八般刑具,昨日都是我以之对付东林党的,这滋味真要让我自己来尝,岂不是让天下人笑话死?

据说这晚上,旅舍外有一位从京师来的白书生,一直在唱一支小曲《挂枝儿》,声极凄凉:听初更,鼓正敲,心儿懊恼。想当初,开夜宴,何等奢豪。进羊羔,斟美酒,笙歌聒噪。如今寂寞荒店里,只好醉村醪。又怕酒淡愁浓也,怎把愁肠扫?

二更时,辗转愁,梦儿难就。想当初,睡牙床,锦绣衾稠。如今芦为帷,土为炕,寒风入牖。壁穿寒月冷,檐浅夜蛩愁。可怜满枕凄凉也,重起绕房走。

夜将中,鼓冬冬,更锣三下。梦才成,还惊觉,无限嗟呀。想当初,势倾朝,谁人不敬?九卿称晚辈,宰相谒私衙。如今势去时衰也,零落如飘草。

城楼上,鼓四敲,星移斗转。思量起,当日里,蟒玉朝天。如今别龙楼,辞凰阁,凄凄孤馆。鸡声茅店月,月影草桥烟。真个目断长途也,一望一回远。

闹攘攘,人催起,五更天气。正寒冬,风凛冽,霜拂征衣。更何人,效殷勤,寒温彼此。随行的是寒月影,吆喝的是马声嘶。似这般荒凉也,真个不如死。这分明就是催命曲啊!听得魏忠贤万念俱灰,长叹一声:“似这般荒凉也,真个不如死!”

《明季北略》里记录了这首曲子,并说“时白某在外厢唱彻五更”。我们就姑且信之吧。

魏忠贤想了半夜,想好了,独自起身,解下腰带悬梁自尽了。李朝钦从梦中惊醒,见魏忠贤已经挂在那儿了,知道自己也是没活路,跟着便也挂上了。

天亮后,家丁六十儿见房里没有动静,开门一看,一双人在那里吊着,吓坏了,便嚷将起来。押送太监刘应选也被惊动,进来看见老魏死了,大惊。他怕皇帝怪罪下来,索性叫心腹搜了搜魏忠贤的身上和屋子里,把值钱的东西拿了些。然后大呼小叫,谎称魏忠贤跑了,乘马向南而去,从此便没了踪影。

另一个监押官郑康升闻讯到房内看时,见二人何曾逃走,不正双双吊在梁上么?连忙找来了地方乡保,申报本县。一面通报上级抚按,即刻差官检验。

差官会同知县来到南关客店内,恰好锦衣卫官校吴国安等也到了,就会同勘察了现场,认定死的是魏忠贤、李朝钦无误。又查得行李内玉带二条、金台盏十副、金茶杯十只、金酒器十件、宝石珠玉一箱等物,都开列了清单报都察院。随行的人役,交给锦衣卫官校并监押太监带回京覆命。又让地方上买棺收殓,候旨发落。

消息传出,当地人都来看热闹,一片杂乱。“八百壮士”和随从怕承担“从逆”的罪名,谁肯被带回京,便趁乱把40车行李大部瓜分,一哄而散。

家丁六十儿没跑,他在收殓时哭道:“老爷枉做了一场大梦,今日见阎王爷不知怎的发落?”

魏忠贤自缢的消息,到了十一月十九日,才由直隶巡抚上报到崇祯那里。崇祯批复“姑与掩埋”,指示将行李解到河间府然后奏明情况,并叫把押解官郑康升解来司礼监问讯。至于魏的家人六十儿、店主、骡夫,审过以后就可以放了。

魏忠贤死了!

这好消息来得太急,也来得太晚!百姓们一片欢呼,不少人从邻近几十里远跑来看奸贼下场。

民间的怨怒,压制只能是一时。一有突破口,就会奔涌而出,

时隔半年不到,民间就有大量描写魏忠贤乱政的戏剧、小说问世。先有《警世阴阳梦》,继有《魏忠贤小说斥奸书》《皇明中兴圣烈传》《新镌魏监磨忠记》等。有关史著也相继问世,如《玉镜新谭》《杨大洪先生忠烈实录》《周吏部纪事》等,风行一时。

魏忠贤的形象,自那时就基本上定格。380年来,无人能翻,也无法翻过来,尽管“余孽”们在后来也有蠢动,但往恶人身上贴金,要想成功,除非全天下的良心都灭绝干净,那是连秦始皇也做不到的!

树倒猢狲散,有些人死了,臭名千年万年为人唾骂。有的人还活着,不知命运是否能好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