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贤一死,阉党作为一股政治势力,就完全失去了能量。虽然他们人还在朝中,却个个都成惊弓之鸟,只能缩着头等挨宰了。
继清除了魏忠贤之后,崇祯下一步要干掉的,是另外两个首恶——崔呈秀、客氏。
十一月初九日,魏忠贤已吊起来了,但京师并不知道,对崔呈秀的总清算就开始了。户部员外郎王守履上疏,论其可杀之罪。崇祯批示:将崔呈秀“先行削了籍为民”,然后交三法司会勘。
将人拿到三法司去会勘,就是要定罪。昔日堂上高官,今日要成堂下罪囚了。
此时崔呈秀在老家蓟州,将搜刮来的古玩珍宝陈列于室,日日与妻妾饮酒作乐,正是活一天算一天的时候。听到要会勘的消息,知道这鬼门关是一定要进的了。到十一日,他在家中与宠妾萧灵犀纵情饮乐,喝完一杯,就砸掉一件珍异酒器。而后,带着无限不甘之心,也上了吊。那如花的小妾灵犀,则以利剑自刎而死。
丑类们在世时只恨忠良不早死,可是自己又活了有多长?他们只恨四海宝物不能尽归己有,可是能否有一颗珍珠带过奈何桥?
在猖獗之时,即便有人跟他们说这个,他们恐怕也没有时间来听。笙歌夜夜,哪一场能舍得拉下啊!
崔贼死不足惜,倒是可惜了“殉节”的这位萧氏。她生在宝坻,原是三河县的一位名妓,乳名叫宝娘,别号灵犀。萧灵犀姿容绝世,歌舞无双,虽生长在青楼,却不是倚门卖笑的浅薄之流。吟诗、画兰、弹琴、下棋,无所不通,也是个“秦淮八艳”似的绝世人物。
崔呈秀是个好色之徒,据说有美妾百人,娶了萧灵犀后,万千宠爱集于她一身,一刻不离左右。在崔呈秀悬于书房二梁之后,灵犀不愿再沦落烟花巷中,便以死报主,做了个“烈妇”。
蓟州知府委托兵备道的守备,前来勘验了现场。众官并不把崔呈秀之死当回事,却都叹息这位灵犀之死。
情况上报后,崇祯有旨曰:“逆党崔呈秀负国忘亲,通同擅权,虽死尚有余辜,着法司按律确拟,暴著其罪,以垂永戒。”(《明思宗烈皇帝实录》)崔呈秀的儿子崔铎、弟弟崔凝秀也都被遣戍。
剩下一个客氏,就好收拾了。这个蛇蝎妇人自九月被放出宫后,也是在无奈中苟活,日日纵酒销愁。十一月十七日,崇祯再无客气,叫太监王文政把客氏押到宫里的浣洗局,着实审了再说。
魏、崔自杀,逃脱了惩罚。留下一个客氏,就不容她那么轻松去见阎王了。估计是崇祯有令,只要审出一点儿问题,就往死里收拾。
客氏被上了刑,立刻招认:有宫女8人怀孕,都是她私自带进宫的随身奴婢,在宫外面肚子就大了,准备效仿吕不韦事,给天启皇帝准备几个假儿子。
此口供一出,她哪里还得活?立刻在洗衣房被太监们用竹板子活活打死了(“笞掠而死”)。
那一刻鬼哭狼嚎,也是够惨的。不过恐怕也是赵选侍、裕妃、冯贵人、胡贵妃和王安的冤魂一起来缠她,令她不得好死。
客氏那个盗宝的儿子侯兴国,也被逮入诏狱,尝到了酷刑是什么滋味。几天后,与魏良卿一块儿被砍了头。客氏的侄子客光先、客琎等遣戍边地。
阉党里,死的还有一个李永贞。他是一个非常狡猾的人,发觉风向不对,在崇祯即位四天后就上疏告病,想开溜。到九月,崇祯才批准。十月初,他把自家外宅的小院砌死,自己藏身在里面,昼夜读书打发时间。墙上留有小孔,递进饭菜。到了十月二十六日,他听说皇上批准魏忠贤辞职,以为没事了,便拆了墙出来。
他想赶紧去和徐应元联络,把事情化解一下,却不料徐应元在十一月初给发到显陵去了。李永贞这才有点儿慌,越慌越出错,他竟拿钱去打点王体乾、王文政、王永祚三个太监,每人五万两,让他们在崇祯面前多多为自己美言。
这三个人,这时候哪敢营私舞弊,掉头就把收的银子交给崇祯了。李永贞得知,吓破了胆,与外甥孙良济一起化妆逃跑了。其实,崇祯这时候还不想杀他,只下诏把他也发往显陵。可是圣旨到家后,家人也说不出人跑哪儿去了,其兄李成吓得自杀了。
到十二月九日,李永贞被抓获,押送到显陵去了。这么一折腾,他的另一个哥哥李奉也因忧惧而死。
转年是崇祯元年(1628)。二月,李永贞和徐应元被转至凤阳。三月,有人重新提起话头,李永贞倒霉,被逮至刑部议罪。六月会审,结果是拟斩。他在狱中多次自杀未遂,到七月,脑袋还是给砍掉了。
这个时候崇祯的做法,与他后来的刚愎、急躁作风截然不同。他此刻思维缜密,在对付一大堆阉党人物时,抓住阉党人士的侥幸心理,不徐不急,步步深入,分批收拾。没引起任何混乱,就扫掉了满朝的乌烟瘴气。
《烈皇小识》说他“以孑身出入于刀锋剑芒之中,不动声色,巨奸立扫”,这绝非溢美之词。
当时朝中的言官——给事中和御史,大多都是投靠阉党上来的,整肃阉党,不能指望他们。崇祯就紧急提拔了曹师稷、颜继祖、瞿式耜、吴焕等人为言官,让他们大胆揭发。只要有人出头,就好办。其余言官为洗刷自己,也纷纷倒戈,声讨昔日的主子——娘没奶了就不是娘。
从天启七年(1627)的十一月起,清算风潮陡然涌起,一直持续了一年多。
趁着魏忠贤败死之机,崇祯发布命令:第一,对元凶客、魏、崔,要早定“爰书”(判决书);第二,对“五虎”“五彪”等,按照言官弹劾的顺序,由法司依律拟罪。
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阉党势力你不扫,他不会自动跑掉。此时主持清理工作的刑部尚书苏茂相、左都御史曹思城、大理寺左少卿潘士良等都是老资格阉党,他们哪里肯卖力?拖了一个月,才在崇祯元年正月二十五日将客、魏的判决书呈上,崔呈秀的还没做出来。
崇祯大为不满,要给阉党分子一点儿颜色看看,下令将魏忠贤尸凌迟、斩首,悬首河间府;在蓟州将崔呈秀尸斩首,客氏尸亦斩首示众。
这脑袋是砍给活人看的,在此重典震慑之下,对魏党的第二波整肃浪潮开始了。
在大臣中,户部尚书张我续、兵部尚书兼蓟辽总督刘诏、工部尚书孙杰、左副都御史李夔龙等一批要员被免职。其中李夔龙、倪文焕、田吉等后又升级为在原籍追赃。
太监中,李实被降职,安置到南京;涂文辅降为小火者(打杂的)。
魏忠贤的亲属中,魏良卿砍头;女婿杨六奇等一大批亲族永戍瘴地。
锦衣卫打手田尔耕、许显纯等削籍、抄没家产,后又升级逮至刑部论死。
这就是现世的报应!狂风怒卷之下,魏党群丑狼狈不堪。
户部尚书张我续,昔年有一个女仆是魏忠贤的本家,他将这个魏小姐娶做老婆,“加于嫡妻之上,进京八抬,称‘魏太太’”,公然以魏家姑爷自居。这假姑爷被免官回籍后,百姓恨极,欲拦其轿毁其面!
原宣党头子、南京国子监祭酒汤宾尹,听说魏忠贤毙命,立刻精神失常,癫狂而死,其家为被害者所破!
“十狗”之一、太仆少卿曹钦程罢官,不为江州南康乡里人所容,争唾其面,只好在湖口县买宅居住,但湖口人士相约驱逐之!
还有前首辅顾秉谦,虽然致仕居于昆山老家,也被人弹劾“献媚图宠,廉耻已亡”。家乡士民更是愤而报复,一把火烧了顾家大片房产,将其家财哄抢一空。顾秉谦携带重金逃往苏州租房居住,诸生不容,写呈子给各衙门,要求驱逐。他惶惶如丧家之犬,只得转避南京,不久病死!
然而,阉党残余仍在抵制清算,为了减轻自己的罪过,就故意对被追究者轻判。一面是民愤滔滔,一面却是轻描淡写。诸阉党虽交给法司议罪,但定罪书却避重就轻,形同包庇。
这个定罪书一出来,引起舆论哗然。
山西道御史高弘图三次上疏,说“五虎”“五彪”不过是杀人取媚,真正动摇社稷的是刘诏、刘志选、梁梦环三贼。尤其是刘志选,七十白发老匹夫,为钻营竟不惜攻击皇后。
三人因此相继被逮。刘志选自知不免,也学了魏公公,上吊自杀了。
山西道另一御史刘重庆也上疏,指李永贞、刘若愚、李实罪大恶极,若不刑之西市(砍头),恐被害诸臣必不瞑目于地下。
崇祯立刻准奏,将李永贞、刘若愚、李实和许显纯一起交给刑部,均论死。
清理阉党的运动,在一个阉党分子遍布的大环境下,犹如号召人家操刀割己,那是不可能痛痛快快的。阉党如不从整体上搬掉,新政就无从谈起,正人也无法起用。
崇祯对这一点看得很明白,他用了两个办法来应对这一困局。
一是在崇祯元年(1628)四月,果断启用刘鸿训为礼部尚书并入阁,使内阁有了很好的带头人。刘鸿训,字默承,山东长山人,是万历四十一年(1613)进士。天启元年曾任少詹事,负责的是太子的事情,是个闲职。后因得罪了魏忠贤而丢官。
刘鸿训与阉党没有任何瓜葛,执行崇祯的命令就不像其余阁臣那样“肉头”,到任后数月间,一连气儿建议罢斥杨维垣、杨所修、阮大铖、李蕃、贾继春、霍维华等一帮想金蝉脱壳的阉党分子,令人心大快。可惜阉党分子仍有能量,于半年后便把这个刘鸿训撵下了台。
崇祯的第二手,是推翻《三朝要典》。这是明朝遇到的“两个凡是”问题。《三朝要典》虽是阉党炮制,但由天启帝钦定,有先帝的“御制序”,要推翻它,人们不免投鼠忌器。
但是让它摆在哪里不动,就是新政路上的一座大山,导致阉党不能尽罢、东林不能解放。
崇祯元年(1628)三月,新任兵部主事别如纶就谈到这一问题,认为应该删削。四月,翰林院侍读倪元璐又论此事,认为应该销毁。
倪元璐说,这实在是一部恶史,魏忠贤要借这“史”杀人,众宵小要借这“史”攀爬;有此“二借”,谈何公正?在史书中颠倒黑白,这就是魏阉遗迹,“逆党之遗迹一日不灭,则公正之愤千年不释!”这位当时的小知识分子的史观,相当之进步,他痛斥道:“以阉竖之权,屈役史臣之笔,亘古未闻!”(《崇祯长编》)
不仅是阉竖,任何强权加于史著的歪曲与粉饰,都无异于掩耳盗铃!你那么说,后代人真就那么信吗?
崇祯原先不想去触动他哥哥的问题,但看了倪元璐的奏疏,大为折服。当时内阁辅臣之一的来宗道,对这个奏疏有个票拟,说是“所请关系重大,着礼部会同史馆诸臣详议具奏”。这是想把问题“研究研究”,搁置下来。崇祯果断批示:“听朕独断行!”(《烈皇小识》)
这是他主意已经定了,要推翻《三朝要典》!这是意识形态大翻盘,有人马上如丧考妣,怕这个文件一失效,“三案”再翻过来,自己要受牵连。
经过廷臣之间的激烈辩论,崇祯认为火候到了,于五月初十日下诏:销毁内外所有《三朝要典》及书板,并强调:“自今而后,官方不以此书定臧否,人才不以此书定进退。”(《崇祯长编》)由此,为大规模清洗阉党扫清了最后的障碍。
经过一年多的清理与反清理,到崇祯二年(1629)正月,崇祯决定要“定逆案”,也就是确定一个阉党的正式名单,分类分等级,拟出处理办法。第三波、也是最彻底的一次清理就此开始。
正月二十四日,崇祯召集内阁辅臣韩爌、李标、钱龙锡及吏部尚书王永光、刑部尚书乔允升、左都御史曹于汴等,下达了定逆案的方针、原则和具体标准。特别要求“卿等数日内确定,不许中书(秘书)参预”,由阁臣按等级分列名单,刑部尚书附上相应的惩治条例。
但是这个临时组成的专案组,非常不得力。首先吏部尚书王永光本人就是个阉党,“素附党,仇东林,尤阴鸷”——不是个什么好鸟。
再有韩爌、钱龙锡等都是端厚谦和之人,“不愿广搜树怨”(《国榷》)。现今的一般史家也都认为,他们对朝中残存的阉党势力有所畏惧,企图和稀泥。
由于上述原因,第一次报上的名单仅有约50人。崇祯很不满意,要阁臣们广泛搜求,一个不能少,且要给予重处,起码是削籍处分。
韩爌等没法子,又报了一次,不过还是几十个人。崇祯这次发火了,直接说他们办事“不称旨”,当面批评道:“忠贤一人在内,苟非外廷逢迎,何遽至此?”意思是说,假若只有这50多人,怎么能掀起那么大的浪来?崇祯又见内廷阉党一个也没涉及,便说:“其内臣同恶,亦当入之!”
阁臣立刻表示为难,说外廷不知内廷的事。
崇祯又火了:“岂皆不知,特畏任怨耳!”(夏允彝《幸存录》)——你们是怕招怨吧?
这又是另一个问题了。内廷与外廷的关系,向来微妙。韩爌他们考虑的是,不能因此而与内廷结怨,否则会给以后的内阁带来无尽的麻烦。你崇祯皇帝撑死能执政多少年,内廷与外廷的关系却是需要长期维护的。他们几个不愿意搞扩大化,我以为倒还不是为了私利。他们考虑的是内阁制度的长远命运,考虑的是士大夫阶层相对于皇权的某种独立性,所以不愿意“整人”。
几天后,崇祯又召韩爌等阁臣,打开一个黄皮包袱,里面全是诸臣以前为魏忠贤歌功颂德的“红本”(奏疏)。崇祯说:“此皆结党实迹也,当一一按入之。”
韩爌等人知道崇祯真的是要撒大网了,只得随他去,但是坚决不担这个责任,说:“臣等职掌,唯司票拟。三尺法非所习也!”先秦时代以三尺竹简书写法律,故称“三尺法”。法律这玩意儿,你找司法界人士去吧。
崇祯也真是服了这帮人了,只好转而责成王永光,让他来干。但王永光哪里肯,推辞道:“吏部只谙考功法耳,不习刑名。”这个,我也干不了!
不久就有人弹劾王永光,说他过去“阴附阉党”,现在又“阴护持之”,他只得退出专案组。
崇祯气得没了脾气,把刑部尚书乔允升找来,叫他“据律定罪”。司法大僚,你总没得推了吧?
如此,又经过草拟第三、第四道名单。在崇祯的监督下,拾遗补缺,最后定下261人,罪分七等。文件名曰《钦定逆案》,于崇祯二年(1627)三月十九日,以谕旨形式向全国公布。
据《明史·阉党传》七等定罪的名单是:
一、首逆凌迟者二人:魏忠贤、客氏。这两人犯的是“谋大逆”罪,判决仅为名义,因两人早死并已经“正法”了。
二、首逆同谋论斩者六人:崔呈秀、魏良卿、侯国兴、李永贞、李朝钦、刘若愚。逆案公布时,前五人或自杀或已处死。考虑到这一等里目前一个能杀的也没有,不大好看,因此把刘若愚顶上。可是刘若愚最终也没死成,侥幸被宽恕,写了一本阉党实录《酌中志》,很有名。
三、交结近侍秋后处决者十九人:刘志选、梁梦环、倪文焕、田吉、刘诏、薛贞、吴淳夫、李夔龙、曹钦程、许志吉、孙如洌、陆万龄、李承祚、田尔耕、许显纯、崔应元、杨寰、孙云鹤、王体乾。这一等里基本都是核心人物,只有一位级别相当低的,就是提议要把魏忠贤与孔子并祀的监生陆万龄。
所谓“交结近侍”,就是阿附魏忠贤,其罪名为“谄附拥戴”,也就是诸衙官吏与内官交结、泄露事情、夤缘作弊等。这些人皆被论以斩首,秋后处决。其中田尔耕、许显纯恶有恶报,被“请君入瓮”,遭到酷刑拷打。
四、结交近侍次等充军者十一人:魏广微、崔应秋、阎鸣泰、霍维华、徐大化、潘汝桢、李鲁生、杨维垣、张讷、郭钦、李之才。这一类多是廷臣,首要者为罗织陷害六君子的罪魁。
五、交结近侍又次等,论徒三年、输赎为民者一百二十九人:顾秉谦、冯铨、张瑞图、来宗道、王绍徽、阮大铖等。这一等里多是当年为“三案”翻案者。
六、交结近侍减等革职闲住者四十四人:除黄立极、施凤来两人为阁臣外,其余为太监与客魏亲属。
七、魏忠贤亲属及内官党附者五十余人,另行处置。
此外还有“附逆案”及“附逆案漏网”者若干。
与钦定逆案的同时,南北两京在崇祯二年还开始了“京察”,分别剔除了一些阉党分子。
对崇祯定的这个逆案,在当时和后世都有不同看法。不过大多数人都认为崇祯“除恶务尽”的干法,实为远见卓识。不过,对于其中细节当时就有一些异议,有人说太过了,也有人说力度还不够;有人说有漏网之鱼;也有人说某人冤枉、不应列入,等等。些许误差可能会有,但我以为,这都无关紧要了。
政治问题,看大不看小。崇祯这一槌子砸下去,阉党案才算尘埃落定。
即使这样,阉党分子在明末及明亡后仍有死灰复燃的,以阮大铖在南明时期闹得最凶,甚至到了抗清事小、对东林反攻倒算事大的地步,把个小朝廷弄得乌烟瘴气。此乃后话。
总之,牛鬼蛇神谋权有道,贪财有术,但就是长不了。
七年猖獗,三年横暴,终归是镜花水月!
魏忠贤最终是凄凉自尽,脑袋被砍下来,悬挂在河间府。因为这里是明朝出太监的两大主产地之一,崇祯这么处置,是想以此警告后来者。
魏家在京中和肃宁老家的宅子被抄没或平毁,金银财宝也被送入内库。时人嗤笑道:“可笑魏忠贤今日乞恩,明日乞赏,克国剥民,何曾留得一件自己受用?守得一件传与子侄?何曾留得寸土自己养身?留得一间与子侄栖身?”(《梼杌闲评》)
不仅如此,连累魏氏一门老小也跟着遭殃。据说,行刑时“俱骈首受戮,婴孩赴市有盹睡未醒者,天下以为惨毒之报,无不快之!”(《明史纪事本末》)此事究竟有没有,尚存疑,因为崇祯念他的几个侄孙不过是三岁小儿,是免了罪的。连小儿都不免,就算是人们所希望看到的吧!
魏良卿为人还算谨慎,口才也好,才风光了几年就被灭了,还不如当初继续蹲市场。侯国兴据说简直就是个智障了,与人说着话,打个哈欠就能睡过去。不过看他盗宝的那种贪婪劲头,似乎也不糊涂。两人都是进了诏狱后,被砍头的。
据说,魏忠贤在阜城自杀后,河间府肃宁老家的村里,凡姓魏的,都怕受牵连,一跑而空,几年后才敢回乡,且都改姓了“卫”。
说来数客氏最惨,不敢自己死,结果就是既辱且死。原本崇祯只命内廷“宫正司”先重打一百竹板,再发法司勘问的。结果人送到刑部监狱时,早已给打烂了,死了多时了。
客氏死时,侯国兴已被关入诏狱,宅子也被封了,家人逃个干净,没有人敢来收尸。
崇祯元年(1628)五月,刑部会审许显纯、崔应元等阉党分子。许显纯以自己是万历孝靖皇后(即泰昌帝生母王氏)的外甥,要求给予减刑。
年仅19岁的黄宗羲来京为父申冤,当时也在场,他严辞斥道:“显纯与阉构难,忠良尽死其手,当与谋逆同科。夫谋逆则以亲王尚不免诛,况皇后之外亲!”说着,从袖中抽出一柄铁锥,猛刺许显纯道:“我看你招与不招!”锥锋至处,血流遍地,吓得许显纯伏地叩头:“愿招!愿招!”崔应元也吓得瘫作一团。
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下,许、崔两人最终被判死刑。黄宗羲也没饶了崔应元,痛打他一顿后,拔了他的胡须去祭祀先父亡灵。
李实在受审时辩解说,当年以他名义诬陷黄尊素等人的奏疏,是魏忠贤指使别人冒名在空奏疏上填写的。在审讯前,李实还曾托人给黄宗羲送银三千两,乞求不要再追究他。黄宗羲严辞拒贿,并且上疏道:“李实当今日,犹能贿赂公行,其所辩岂足信!”崇祯见疏后下诏,令刑部复审,追究李实的贿赂罪。大堂上,李实还想狡辩,忽见黄宗羲从袖中抽出利锥,竟吓得连喊:“愿招!愿招!”许显纯等人斩首之日,黄宗羲偕同被害朝官的子弟,设祭诏狱中门,祭奠忠魂,一时哭声震天。黄宗羲把众狱卒召集在一起,晓以大义,而后问道:“你等作恶,虽属受人指使,但罪责难卸。只要你等讲出谁是杀害家父的凶手,其余免究!”
众狱卒指认道:“是叶咨和颜文仲亲手用毒药害死黄公的。”二狱卒连忙跪倒在地,大喊:“饶命!”黄宗羲大喝一声:“恶贼!岂可饶你!”抽出利锥猛刺,把两个狱卒刺死狱中,以祭奠英灵。
众子弟祭灵的哭声传入宫内,连崇祯也叹息道:“忠臣孤子,甚恻朕怀!”这正是:逆贼授首,忠正洗冤!
权势之上,自有法制;若法不能制,必有人心;若人心不能制,终还有天道!如今,是天道转回来的时候了。袁化中之子袁勋于崇祯元年二月最先上疏,开烈士子弟诉冤之先河。继而,时为浙江诸生的黄宗羲上疏崇祯,字字血泪,历述冤者惨状,将迫害黑幕逐一向世人揭开。
紧接着,户科给事中瞿式耜上疏为杨涟、魏大中、周顺昌鸣冤,其文堪称古今第一正义檄文,字字作金石声。
十月,魏大中之子魏学濓上血书为父鸣冤。几天后,杨涟之子杨之易亦上血书。十二月,周顺昌之子周茂兰又上血书。
这种浪潮,连崇祯也觉得招架不住了,连忙下诏制止,说血书原非奏疏格式,不要再上了。不过,他倒是认真读过每一篇的,颇有触动,曾撰文将周顺昌比做屈原、岳飞。在旧时,这可以说是最高的评价了。
大明朝的此时,妖孽遁形,天地从此一新。
这是少年对老朽的清算,这是正义对黑暗的声讨。在历史上,正直的人难得扬眉吐气,但只要有这样一回,就证明大道不灭,公理永存!
崇祯元年九月,有诏,为已故诸君子追赠荣衔、官职和谥号,备极荣耀。谥号中,大多都有一个“忠”字。
这就是万古的伦常!尽管他物换星移,尽管他潮流浩荡,但总有一种东西,我们蔑视不得、抛弃不得,要永远敬畏。
那就是做人的最高准则——礼、义、廉、耻。
河之汤汤,海之渺渺,历史之莽莽苍苍,都掩不住、淘不尽人性之光!
从善者,永向善之光明地疾行;为恶者,永向恶之渊薮处沦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