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干来了
回龙湾水战之败,令曹操暗暗有些沮丧。虽然他表面没有显露出任何不当的情绪反应,也没有对蔡瑁的轻敌冒进、指挥失策进行任何的责任追究,但是他却亲自拟令要求蔡瑁、张允、于禁等水军将领进一步吸取教训,进一步加大水军士卒协同作战的训练强度,希望他们能够迅速摆脱失败的阴影,迅速发展壮大起来,迅速适应复杂的水上实战需要。
而且,曹操对许都后方情势的担忧也一日浓似一日:自己和孙权、刘备都不一样,他们只需要对自己负责,而自己头上却还顶着一个汉室朝廷,朝廷里却还坐着一位皇帝。上一次赵彦行刺曹丕未遂,这就足以证明朝廷里和他离心离德的异己们的气焰是多么嚣张了!他们如果探知了回龙湾失败的消息,还指不定又会使出哪些阴招来陷害自己曹氏一门!唉……自己真的不能再输了,大汉天子的名分已是不能再用了,但绝不能再让那个用无数个胜利堆砌起来的“战无不胜”的“神话”也被打破……他们都是被自己的赫赫战功、神武之威所震慑住的啊!一旦自己不能再给予他们足够的震慑,后面的事情可就麻烦得很了。
为了转移自己的思绪,曹操站在水寨塔楼高台之上极目远眺。一望之下,他这时才真正明白了此处北称“乌林”、南唤“赤壁”的原因。从他的左面过去,沿岸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松林,那墨黑浓密的树荫蜿蜒绵远,一眼看不到尽头,虽在寒冬犹是叶色鲜艳。右边则是一带红彤彤的山崖,就像一堵由鲜血凝结而成的城墙,往东横列而去。而那山崖下,却有数不清的江东战船如同过江之鲫般从下游纷纷驶来,不断地集结排列着。那些江东工兵们如同蚂蚁一般,忙忙碌碌地构建着营寨栅栏及堡垒哨楼等,桨声、锤声、凿子声、号子声不绝于耳。
“蔡将军,你对下一步迎敌方略有何高见?”曹操收回了目光,看向了站在高台一角的蔡瑁。
因为打了败仗,蔡瑁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在曹操面前随意自然了。他听得曹操问话,忽然觉得手脚似乎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放了,摸着后脑勺嗫嗫地说道:“这个……这个……我军水师内部疫疾横行,不少士兵病得不轻,作战不力。还请丞相大人速速让江陵大营那边调来医师队诊救才行。”
众人听了一愕:这也算是“下一步迎敌方略的高见”?看来,这个蔡瑁如今是力图自保而无力向外扩张了。
“唔……欲攘外,必先安内。”曹操缓缓点了点头,向站在自己左手下侧的兵曹从事中郎司马懿问道,“三日前你们兵曹不是已经用六百里加急快骑向荀军师那里送去了疫情求助报告了吗?怎么?江陵那边还没回复?”
司马懿恭恭敬敬地俯身答道:“属下刚刚收到荀军师那里的回复,他昨日就派出了以神医华佗、高湛为首的医疗队,正急速往这里赶来。”
“很好。有华佗、高湛等名医前来,这些水卒的疫疾就应该能得到控制了吧?”曹操望着赤壁周营的方向,喃喃而道,“待得他们休养调息、恢复元气之后,本相便要横江而过,饮马吴越,荡定扬州!”
贾诩、毛玠、司马懿、夏侯渊、曹纯、于禁等在旁听得分明,齐齐躬身祝道:“丞相大人神武超世,雄才天纵,量那周瑜小儿、诸葛村夫有何能耐抗衡?不日必将束手归命矣!”
曹操哈哈大笑,胸中复又豪情顿生,扬声而吟:“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慰平生兮顺天命,顺天命兮登紫极!”
他正吟之际,斜眼一瞥,见得塔楼梯口处疾步奔上来亲兵侍卫长吴茂,站在台栏边拱手作礼,似有要事禀报。曹操转头向他看去:“何事?”
“启禀丞相,江淮名士蒋干蒋子翼先生持臧霸将军的介绍函自合肥而来,赴到南征大军帐下效力。”
“蒋干?你们认识此人吗?”曹操转头向贾诩、毛玠、司马懿等人问道。
“回禀丞相大人,蒋干此人,玠曾经听闻王朗大夫谈起过。他似乎是江东鸿儒秦松的得意门生。”毛玠回忆片刻,终于想了起来,“据说他的口才应变如神,独步江东……”
“很好,那就请他上来罢。”曹操当下坐回了榻席之上,向外将手一摆。
吴茂应了一声,匆匆下梯而去。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从楼梯道上缓缓上来一位峨冠博带、雍然自若的中年文士。他径直走到曹操榻前八尺开外,稽首一礼,面现恭色:“在下九江郡儒生蒋干,拜见丞相大人。”
“快快请起!久仰蒋先生大名,本相今日幸会了——”曹操急忙从榻席之上起身来扶,含笑应道,“却不知蒋君此番前来,有何指教?”
“丞相大人一派亲贤下士的周公之风,令在下钦佩不已。”蒋干顺势而起,拱手而答,“在下此番前来,非为在下一人而来,亦非为丞相诸人而来——”
他此语一出,贾诩、毛玠、司马懿、夏侯渊、曹纯等相府僚属不禁面面相觑。这蒋干的话一开口便讲得有些怪怪的——他非为彼而来,非为己而来,所言岂不荒谬也?
迎视着曹操一片愕然的目光,蒋干不慌不忙地补充道:“其实在下此番前来,乃是为天下苍生而来,在下心中念念所存者,只盼丞相大人一统六合,匡复汉室,拂净高穹之云翳,重洒日月之明辉,拯万民于水火之中,措天下于衽席之上也!”
“这个……蒋君何褒之太高也?本相实不敢当。”曹操听了,神情微微一怔,复又捋髯而笑。
贾诩在一旁忽然开口插话道:“蒋君,本座乃凉州寒士贾诩,这厢有礼了。据闻蒋君之师父乃江东名儒秦松先生,那日柴桑城中‘群儒舌战’之事,想必蒋君亦有所耳闻矣!却不知以秦松先生之通才博识,为何竟不能在柴桑孙府折服诸葛孔明,以致今日他竟借来江东水师阻挠丞相大人一统四海之伟业?”
蒋干一听,心头顿时暗暗一跳。这曹府之中,果然是陷阱重重!自己刚一踏足进来,这个贾诩就跳出来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哼!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于是,他面色一定,侃侃而道:“贾大人您有所不知,人生世间,智者自智,愚者自愚,贤者自贤,鄙者自鄙——正如聪明多智之贾大人不能摇身一变而成有勇无谋的张绣将军,有勇无谋之张绣将军不能摇身一变而成聪明多智的贾大人!柴桑孙府‘群儒舌战’大会之上,张昭、顾雍等老朽听信诸葛亮之蛊惑而执节不终,半途易心,秦先生也无可奈何。而今秦先生已辞官归乡,不再过问江东之事。在下却不愿效仿秦先生这等隐志自高之举,故而赶来此处,完成秦先生平生未了之志,襄助曹丞相兵不血刃,扬帆而下江东六郡八十一县!”
毛玠听罢,脸色微变:“蒋君的口气好大!以蒋君之才,堪与诸葛亮为敌否?不然,凭尔之能,何敢狂逞于丞相大人面前?”
“这位大人此言差矣!诸葛亮不过一名过其实之庸儒耳!岂能与在下相提并论乎?”蒋干哂然一笑,撇嘴道,“他素来自称乃管仲之器、乐毅之才,那管仲辅佐齐桓公,一匡天下,称霸六合;那乐毅凭借弱燕小国之资,一举连拔齐国七十二城——皆是济世匡时之真丈夫也!而诸葛亮恬不知耻,引为己喻,在草庐之中不事耕耘,但以炎炎大言蛊惑人心;便是出山归附刘备之后,他亦无奇谋妙计以弼之。当日王师南下,他也唯有与刘备弃甲抛戈,望风而窜!此人上不能报刘表以安庶民,下不能随刘琮以归朝廷,辅刘备则弃新野,走樊城,败当阳,奔夏口,惶惶若丧家之犬,竟至乞食于孙权门下、移祸于江东父老!诸君请看,他哪有一分一毫堪称管仲之器、乐毅之才?”
虽然贾诩、毛玠、司马懿都听出他这席话里偏激之意太盛,嘲讽之气太浓,虚浮之语太多,但他这毕竟是在为曹军放口痛骂诸葛亮啊!谁会傻到跳出来与他辩论呢?于是,一个个只得笑而不语。
曹操却是听得心花怒放——这蒋干站在他面前狠狠骂了一通诸葛亮,也算是替自己出了一口恶气。他笑罢之后,眉头一皱,徐徐又道:“江东周瑜精通水战,用兵诡异,蒋君可有对策否?”
“周瑜何足道哉?他不过是一介虚有其表的风流郎君罢了!曹丞相您有所不知,昔日蒋某在会稽郡‘万源书院’读书时,鲁肃、周瑜皆为蒋某之同窗好友也。”
“哦?原来鲁肃、周瑜竟是蒋君的同窗好友?却不知他二人堪与蒋君为敌否?”曹操愕然而问。
“这个……当时‘万源书院’里曾有一段流言:‘据险把关真子敬,跨江水战佳周郎,舌灿莲华奇子翼’——他二人与蒋某谈兵论战,一向是屡落下风,心服口服!丞相大人勿忧,你只需用一舟数仆送得蒋某过江而去,蒋某定能说服他俩束手归服!”
听罢蒋干这番话,曹操抚着虎髯,陷入了长长的沉吟之中。且先不谈这蒋干的话有多大的可信度,但就此刻派遣蒋干过河劝降周、鲁二人这事儿本身亦已值得推。几日前自己的水师刚刚在回龙湾处被周瑜的伏兵打得大败,今天本相便要派遣蒋干前去劝降。倘若蒋干所言有虚,岂不会让周、鲁二人嗤笑自己无能而出此下策?当然,劝降招抚之策亦不是不可施行。但一定要因时制宜,伺机而发。现在肯定不是派人前去劝降招抚的最佳时机。总得等到自己手下这些水卒休养调息,恢复元气,重振雄风再在江面上扳回一场胜局之后,方才可以顺势冠冕堂皇、威风八面地派出蒋干到对岸去劝降招抚——那时节应该才会是大有成效啊!
将这一切想透彻之后,曹操便面露微笑,迎向蒋干热情万分地说道:“哎呀!蒋君从合肥城那边一路来得辛苦,还是先在本相营寨之中好生休息几日。以蒋君舌灿莲花之妙才,若要劝降周瑜、鲁肃二人,也不必急在一时。本相现在倒很想听你讲一下柴桑孙权方面的一些情形……”
欲破曹军,须用火攻
夕阳渐渐西沉,最后一抹晚霞也徐徐淡去,天空变得一片墨蓝。
赤壁这边高崖的瞭望台上,周瑜和诸葛亮并肩而立,身后站着黄盖、甘宁、程普等众将。
“都督前几日于回龙湾大胜曹贼。”诸葛亮仍是轻轻摇着鹅毛扇,含笑道,“今日亮要奉赠给您一份特别的贺礼。”
“难得孔明如此慷慨豪爽,却不知是何贺礼呀?”周瑜面色微动,缓声道。
“这个时候还有些看不清,待到天色全黑了,都督就能一睹它的华彩了。”
“哦?是明月当空,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之美景吗?诸葛君,你们身为文人雅士,总是免不了这一股酸得让人掉牙的闲情逸致……”周瑜呵呵地笑着,却也不怕诸葛亮反讥他弹瑟抚琴亦是“附庸风雅”。他无意中往对岸那边一瞟,目光顿时仿佛被什么东西拉直了,他望见对岸曹军一座座营寨正陆陆续续开始点灯,转瞬间刚才还是一片黑黝黝的长江对岸已经变得灯火辉煌,几乎映亮了大半边的夜空——江面也被他们的灯光照得亮如明镜!那一片煌煌灯光沿着江岸一直绵延向西,足足有十余里之长,简直让人看得两眼发花。
诸葛亮瞧着周瑜微微惊讶的样子,仍是面不改色,淡淡说道:“周都督看到亮精心赠送的这份特别的礼物了吗?”
周瑜没想到曹操队伍真的竟有如此浩大,恐怕有十四五万人马也不止。若是除去那长江天险和自己的水战之技,在陆地上和曹军相逢,自己手下这四万士卒只怕就会被曹操打个落花流水。他默然看着对岸,对诸葛亮的话不闻不答。
这时,程普却开口了:“多谢诸葛先生的提醒了。不错,曹贼人多势众,我等虽在回龙湾小胜一场,却也不足为恃。不过,曹贼纵是再来个十万八万,我等江东儿郎拼了性命亦定教他们有来无回!”
听到程副都督这么一说,黄盖、甘宁等也附和着嚷了起来:“就是就是!他们兵再多,也都是下不得水的旱鸭子——只要是驾船渡江来攻,那就是来一个,杀一个,统统都是送死!”
诸葛亮清清朗朗的声音如同利刃破纱一般轻轻穿破了他们为自己提气鼓劲的叫嚷:“不错。江东水师在大江之上,确是驰骋无敌。不过,曹贼手下掌管水军的将领蔡瑁、张允,均是熟悉水战的荆州名将。他们会极力帮助曹贼训练水军以抗衡江东诸君。或许他们训练出来的水军实战能力远远不及江东水师,但他们只要被训练到‘以数敌一’的水平,仗着船多势众然后拼命大打消耗战——诸君又能奈其何?”
“这……”程普、黄盖、甘宁等不禁张口结舌,面面相觑。
“所以,咱们务必要赶在曹军水师彻底训练成功之前,另谋妙策,出奇制胜啊!”诸葛亮悠悠叹了一口气。
周瑜斜眼看了他一下,发觉他虽在喟然叹息,眉目之际似乎毫无忧郁之色。周瑜心底暗一转念,便向身后微微一摆手。程普、黄盖、甘宁等人会意,立时告辞退了下去。
待他们退下之后,周瑜才转脸朝向诸葛亮微微一笑说:“孔明,内子在镇江府中腌制了一筐鲈鱼干,味道倒还勉强可以一尝,待会儿瑜让人送到你帐中去,还望笑纳。”
“多谢周都督的美意。”诸葛亮闻言,敛容一礼,“尊夫人亲手腌制出来的鲈鱼干必是鲜美无比,亮现在是心一念及而口舌生津矣!”
周瑜哈哈一笑:“这个自然。瑜敢担保,孔明若是吃了内子腌制的‘鲈鱼干’,必会余香绕舌,三月而不知肉味矣!”
诸葛亮也放声而笑,眼角都几乎笑出了泪花来。
“对了!诸葛君——你不会是把区区一个‘提醒注意曹贼势大’,就算作是给瑜等回龙湾大捷的‘特别礼物’吧?瑜可不信。若是这样的‘贺礼’,似乎未免太轻了。”周瑜把话又绕了回来,含笑轻轻“点”了一下。
“聪明莫过周都督啊!”诸葛亮用鹅毛扇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脸上笑意由淡而浓,“这样吧,亮心底里一直有一个问题很想请教周都督。”
“请讲。”周瑜又恢复成了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
“依亮之所见,都督麾下那些艨艟斗舰是那般的灵活机动,好像泥鳅一样不易捉摸。却不知那日在回龙湾一战,您为何不让它们乘隙穿插进曹贼船阵之后,伺机利用火器、烈炬、焰硝等投而焚之?”
“唔……孔明你所讲的这种招数确是切实可行的一条良策。”周瑜眉角处的笑意一掠而隐,语气倏地轻轻一转,“不过,本都督此刻暂时还不想采用。”
“为什么呢?”
“本都督胸中的抗曹方略有必要全盘告知于你吗?正如你诸葛君胸中的抗曹方略可曾全盘告知于瑜了吗?”周瑜的话语听起来仿佛是很温和而委婉的,细细咀嚼之下,里面却包裹着一股剑锋般的犀利。
“周都督何必这么‘惜字如金’呢?”诸葛亮笑得十分可亲,“言犹未尽,并非是待客接礼之道!为了抗曹大计,亮在周都督面前从来都是无私无隐的!”
“好了!好了!”周瑜终于忍俊不禁,笑道,“瑜这就告诉你吧,这样的招数,在回龙湾一战中确实也可以一试。但周某却不希望就那样零敲碎打地小闹一场。那样非但损伤不了曹军的主力元气,还有可能过早地暴露了自己的‘秘密战技’,反而会打草惊蛇。这种‘以火奇袭’的妙招,要弄就弄它一个轰轰烈烈、铺天盖地,把整个战局一下扭转过来!”
诸葛亮认认真真地听完,这才敛起了脸上的笑容,道:“看来亮精心准备的这份特别礼物,周都督早已不稀奇了呀!亮真是班门弄斧,献丑献丑……”
然后,他的目光又凝注在长江对岸那一片灯火通明的曹军营寨,喃喃地说道:“亮这时候就忍不住在想象,倘若有一条火龙从这江面倏地窜入了对岸那一片营寨之中,那该是怎样的一幕情景呢……”
曹营军心已乱
华佗、高湛以及一批荆州本地医士组成的特急医疗队赶到乌林水寨见过水师当中的疫情之后,立刻向曹操提出了两条建议:一是赶紧将生病的水卒集中到一个营地里统统隔离起来,周围要严加警戒,不许这些水卒再与其他士卒接触;二是即刻以丞相手令通告水陆全军,军中饮水一律要烧开了再喝,特别是军中做饭煮菜所用的水也必须事先烧开,否则这瘟疫只怕还会蔓延下去。
曹操立刻毫不犹豫地采纳了这两条建议,以丞相手令形式原文照发给全军上下切实遵行。
在诊治那些患病水卒的同时,一个诡秘而又生动的流言私下里不胫而走。这些荆州水卒患上这一场疫疾,其实是先前逝世了的荆州牧刘表蛊害蔡瑁、张允和所有水师在阴间降下的诅咒!刘表的在天之灵一定是非常痛恨蔡瑁、张允背着他带领荆州水师卖主求荣、献州投降的,所以给了他们非常可怕的诅咒。要不然为什么这场疫疾患者十之八九都是荆州水师降卒呢?
蔡瑁和张允闻得这个谣言,也是疑神疑鬼的十分恐慌。他们突然想起了江陵城武库密室里还藏有苍梧太守吴巨当年从暹罗国(泰国的旧称)搜刮来的三十坛“朱颜酒”,传说是能驱瘟防疫的药酒,于是便向曹操禀告了上去,请他派人前去取来救治这些水师病卒们。
不料夏侯渊、曹纯等奉曹操钧命从江陵武库密室取来这三十坛“朱颜酒”后,却只给蔡瑁、张允他们分了三坛,让他们拿去救治水师营中百夫长以上的将校军官。而剩下的二十七坛“朱颜酒”则全被留作日后北方步骑防疫治病之用。
蔡瑁、张允等荆州水军将领一听大惊。三坛“朱颜酒”?这怎么够用?他们慌忙前去谏争,却仍是毫无用处。夏侯渊、曹纯告诉他们,如今一部分北方青徐劲卒和“虎豹营”骑兵也不同程度地出现了腹泻、发烧、肚痛等症状,那些“朱颜酒”是绝不能再多拨给他们一坛了。
蔡瑁、张允等事先听闻华佗、高湛和一些荆州本地医士谈起过,其实那些患上腹泻肚痛的北方陆军和骑兵都是私自从江中捞捕鱼虾龟鳖烹食解馋而伤了脾胃所致,哪里是患的什么“瘟疫”?可是无论他们怎样争辩,夏侯渊、曹纯就是闭耳不听。在一次交涉中,夏侯渊和曹纯还拍了桌子踢了席子,搁下了一些很难听的重话。后来,蔡瑁、张允又鼓起最大的勇气去找曹操,曹操却总是在该“拍板”的关键时刻“走了神”,忽然“顾左右而言他”,让他俩一直摸不着要领。
本来蔡瑁、张允就觉得自己身为降将,处处仿佛低人一等,又见曹操的态度似乎也更倾向于夏侯渊、曹纯等本族亲信,自己再去费尽唇舌苦争苦谏,若是一时惹得曹操“圣颜大怒”,哪里还有什么好果子吃?于是也就慢慢地敛了激愤之念,不敢出头再多说什么。
这一下,水师病卒们一个个都不禁心寒如冰了。看来,先前听闻曹操“爱兵如子,抚众如亲”的那些赞誉全然是假的,曹操“公正无私,不偏不倚”的那些赞誉也全然是假的,他还是偏袒自己从北方带来的旧部人马啊!他是成心要丢下咱们这些荆州水兵不管,要让咱们一个个病着等死啊!然而,他们心中纵是怀有再大的怨恨,这时也晚了。自己都已经病得是有气无力的了,便有再大的不满又能如何?拿起刀枪去奋起反抗,奋起自救吗?只怕别人派来千百个劲卒,就能把大家这近万名患病水卒一举收拾了去!
——一股混杂着绝望、怨恨、激愤、失悔、敌视等各种情绪的滚滚暗潮正在荆州水师的各个军营中酝酿着,积蓄着,涌动着……
在遥远的许都后方,曹军水师于长江回龙湾处遭到重挫的消息,在朝廷上下引起了轩然大波。自建安六年官渡一役大胜以来,曹操的“神武盖世,天下无敌”几乎已经成了一个谁也打不破的“神话”,然而在今天,这个“神话”却被江东区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青年将军周瑜一举击破了!这个消息,很快使曹操在众人心目中的巍峨形象崩开了一道细缝,而且这道裂缝还在暗暗扩大。
尚书令荀彧府中的育贤堂上,门窗洞开,里边却仅有荀彧与杨彪二人靠着一张方几对面而坐,正津津有味地讨论着典籍义理。
“令君大人,您认为《论语》中可有专门教人谈吐言论之诀乎?”
杨彪脸朝荀彧扬声问道,两眼与他笔直对视着——他的右手中指却从方几上的茶盏中蘸了茶水后在桌面上飞快地写下了一行字迹:“曹军水师遇挫,您对此有何高见?”
荀彧的眼光只向那排字迹略略一扫,就立刻抬起来看着杨彪,口中朗声答道:“有啊,《论语》中讲,‘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智者不失人,亦不失言。’这便是绝妙的教人谈吐言论之诀啊!”同时,他也用右手中指蘸了茶水在面前的桌面上迅速写道:“曹军水师遇挫,双方战势暂会胶着,正是双方临机制变之际,谁若妄动,失之于躁;谁若僵守,失之于滞!”
杨彪看得分明,微微点头,一伸衣袖笼了上去,暗暗拂拭去了桌面上那些水写的字迹,仍向荀彧迎面而问:“令君大人此言甚是。不过,依彪之见,《论语》之中还有一处谈论言论之妙诀,其内容为,‘侍于君子有三愆:言未及之而言,谓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谓之隐;未见颜色而言,谓之瞽。’您以为然否?”
与此同时,他又用右手中指蘸了茶水在桌面上继续写道:“丞相大军前方陷入胶着,可是马腾将军父子内外呼应,拱卫帝室之机乎?”
荀彧疾速看罢那些水写字迹之后,口中仍是高声答道:“不错。杨太尉观书阅经可谓用心入神也!彧差点儿也记漏了这一句。彧在此将孔圣在《论语》中教人谈吐言论的妙诀之义总结如下:言而能中时,言则能中理,言而能中节,言则能中意,如此方可谓之‘能言’也。还请杨太尉指教。”
他同时又用右手中指蘸了茶水快速写道:“不知马腾将军近来可有机会能与其子遥相呼应乎?”
杨彪看完之后,微一沉吟,又呵呵笑道:“令君大人之总结精妙简当,彪受教了。彪今日有一问,《论语》之中教人立身处世之要诀须当如何总结?恳请令君大人开示。”
说话之间,他又用右手中指蘸了茶水在桌面上写道:“近日曹丕、曹洪对马府之监控似有松懈之迹,马腾将军有隙可乘矣。”
荀彧看罢,心头暗暗一阵惊讶:曹丕、曹洪怎么会在这样的紧要关头对马府放松监控呢?莫非这其中有诈?但他转念一想,如今机会难得,情势紧急,可谓稍纵即逝,纵是曹丕、曹洪图谋有诈,马腾父子也都应当硬着头皮努力试上一试了!他心念顿定,开口便道:“杨太尉,依彧之见,‘讷于言而敏于行,勤于思而慎于断,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这便是《论语》中教人立身处世之要诀的全部总结。您以为然否?”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用手指蘸了茶水暗暗在桌面上写道:“既是如此,可以一试。抓住时机,内外呼应,使其首尾难以兼顾!”
杨彪看罢这些水写字迹,哈哈一笑,仰脸平视着荀彧,扬声赞道:“令君大人对《论语》中教人立身处世之诀窍的这番总结堪称‘言简意丰,不繁不冗’。老夫实在是佩服之至。”
赞叹之间,他已用手指蘸了茶水暗暗在桌面上写下了今日密谈的最后一句话:“关西兵变乍起之时,便是曹操仓皇北顾之日。”
他俩正热烈讨论义理之诀的时候,“育贤堂”外走廊上,一个正埋头慢慢扫着地板的仆人鬼鬼祟祟地侧眼向窗户里面偷偷打望了一下。唉,今天这杨太尉和荀令君又和往常一样是在这大堂之上公开谈经论道,今晚回去向曹洪将军禀报,只怕又要遭他当头一顿臭骂了……
蝎毒蛰手
半个月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尽管华佗、高湛等医疗队一天到晚忙得团团直转,但曹军水师的疫情丝毫不见缓解,反而似有愈演愈烈之势——患病的人数仍在疾速上升,病情严重者已经从先前的六七千人暴增到一万三千余人了。
虽然从目前来看,北方陆军步骑从水师病卒那里感染疫疾的似乎并不太多,但他们由于水土不服,气候不适,也有许多士卒被冻伤冻病了。这一切,让南征军署里的每一个人都感到焦头烂额的。
人的生命在大疫大病面前是非常脆弱的,犹如浪中的苇草经不起折腾。这期间,饶是曹操一向体魄强健,贾诩素来谨慎自护,也都被病魔击倒了。曹操因为有一天夜里巡视军营而受了风寒,引起自己的头风旧疾剧烈发作,这几天一直卧病在床,夜夜敷了热水牛皮囊放在额上保暖,所有的公事都只能听别人前来榻前汇报了;而贾诩则突然染上了风寒,先是清鼻涕一直流个不停,后来又渐渐鼻塞起来,头部渐觉沉重,开口讲话都变得瓮声瓮气的。到了最后,更是感到胸口有如压了一块大石,烦闷难受到了极点。
夏侯渊、曹纯等瞧着自己手下的精兵劲骑们一个个也是伤风的伤风,腹泻的腹泻,倒床的倒床,不禁心焦如焚。终于在一天夜里,他们按捺不住,便约了毛玠、司马懿一道来到左军师贾诩的寝帐中商议应对之策。
一见到夏侯渊他们进得帐来,躺在榻床上的贾诩便吩咐侍立在帐门附近的那些亲兵侍卫道:“来人!快将客人的席位隔离开本军师的榻床一丈之外……”然后,迎着夏侯渊、曹纯等人惊疑的目光,他又急忙解释道,“不瞒诸君,据华佗医师所言,本军师眼下所患的这场伤风重症也是能传染别人的,前几天,本军师有两个侍卫也得了这病。唉……本军师只有恭请诸君恕我失礼了!”
“贾军师,您……您怎么病得这么厉害?要不要再找几个荆州医师复诊一下?”曹纯失声惊问道。
“那倒不必。华神医说了,本军师所患的不过是头痛鼻塞、胸闷气喘的风寒之症罢了。”
“这个……贾军师也不可大意啊!”司马懿在一旁显得十分关切地插话进来,“懿那里分得有一壶‘朱颜酒’,您若是不够用的话,懿稍后让人给您送过来。”
“多谢仲达关心。现在这‘朱颜酒’可珍贵着呐,你还是自己留着吧。”贾诩有些感激地看了司马懿一眼,然后转过目光瞧向了夏侯渊、曹纯、毛玠等人,“诸君深夜造访,有何要事?”
“贾军师,您觉得咱们是窝窝囊囊地等着病死来得好些,还是痛痛快快地上阵战死来得光荣呢?就给一句明白话吧!”夏侯渊一向开口言事是大大咧咧、直来直去的,在那席位上还没坐定,便高声嚷了起来。
贾诩本来是在病榻上侧身而卧的,听了夏侯渊这话,又见到他们一个个表情凝重,不禁急忙强撑着坐起了上半身,愕然问道:“夏侯将军何出此言呐?”
“贾军师,您瞧当前这个情势,将士们今天这个病倒,明天那个病倒,再这样下去,不用周瑜他们过江来打,咱们整个天朝王师说不定都要全部不战而降呢!”
曹纯也是满面焦虑之色,说起话来情绪颇为激动。
“曹将军快别再讲这么不吉利的话了!”毛玠心底里固然也是万分焦躁,但对夏侯渊、曹纯二人口无遮拦地咋呼还是本能地感到忌讳。然他迎着贾诩投来的询问眼神,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幽然说道:“贾军师……如今大军之中疫情危急,您一向通达时务,畅晓兵机,还须得尽快拿出一个能够标本兼治的良策以化解这场危机啊!”
对于如何防止疫情在水师内部乃至全军蔓延扩散的这个问题,贾诩在私底下也暗暗筹思了许久。当然,用那三十坛“朱颜酒”救治那些重症病卒,本是当务之急。但是,曹操很明显已经决定要把这些“朱颜酒”留给那八万北方精锐步骑备用。那八万北方步骑可是曹操的“心尖肉”啊!贾诩知道自己肯定是难以说服曹操“秉至公之德,持中正之断”用“朱颜酒”去救那些不是曹家嫡系的荆州水师的。那么,除此之外,他也的确想不出什么适当的“标本兼治”之法了——或许稳住水师的军心,才是最关键的一点。于是,他只得轻轻而道:“俗谚有云,‘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对付这场疫情嘛,依贾某之见,也唯有‘俟之以静’‘广招名医’两条途径而已!丞相大人目前应当张榜天下,悬赏千金,广招名医,多多益善,这样大概就能缓解军中的疫情泛滥了。至于对已经被传染患疾的士卒嘛,如今也只能按照华佗、高湛等医师的建议——‘发现一个,隔离一个,治疗一个’了。咱们一定要让水师士卒们明明白白地看到咱们为诊救他们所作的一切努力……”
“哎呀!目前军中疫情这么紧急,贾军师还在想什么‘俟之以静’‘广招名医’哟!”夏侯渊一听,心头顿时火烧火燎起来,“您那个‘俟之以静’,说穿了就是让士兵们坐着干等病死!您那个‘广招名医’,不知道何年何月才招集得到那些名医呐!——都是些慢慢吞吞的笨办法……”
听了夏侯渊的抢白,贾诩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面色顿时涨红了,眼神犹如冰刀霜剑一般朝夏侯渊脸上一剜!
夏侯渊霍然觉得后背脊柱底处冒上来一股森森寒气,他瞧着贾诩越来越冷峻的脸色,顿时全身一个激灵,嗫嗫着不知道自己在辩解什么。
“妙才(夏侯渊字妙才)你这话怎讲得如此难听?怎对贾军师如此无礼?”毛玠暴喝一声,向夏侯渊严厉训斥道,“议事就议事,你这么夹枪带棍的干什么?还不快向贾军师道歉。”
贾诩这时却看也不看夏侯渊,慢慢端起榻旁几上一只杯盏,轻轻呷了一口清茶,忽地一笑,幽幽说道:“‘笨办法’?好,好,好——夏侯将军胸中想必是自有奇谋妙策了?这样吧,您待会儿去向曹丞相进献良策的时候,顺便将我这方‘丞相府左军师’的金印也捎带过去交给丞相大人罢。它佩在夏侯将军身上正合适,毛大人您说是也不是?”
“贾军师……渊……渊知错了……”夏侯渊一头叩在地上,又惊又惧之下已是汗流满面。
司马懿坐在一旁,看着毛玠这脸色一丢,这贾诩重话一搁,就把曹家内亲夏侯渊吓得屁滚尿流的,不禁暗暗叹道:曹操当真是善于驾驭人才!他能使手下“亲而惧疏、武而畏文”,行事断理完全以公平无私为准绳,实在是在历代君主之间邈乎难及!换了是其他的主君,像袁绍、袁术一流的庸主,贾诩、毛玠这等外姓谋士敢对夏侯渊这样的本家亲戚丢脸色,搁重话么?
这时,曹纯一看贾诩和毛玠都动了怒气,慌忙开口替夏侯渊转圜道:“这个,这个,贾军师、毛大人,夏侯将军讲话说事一向是粗糙得很,都是他经书读少了的缘故,你们可不要在意啊!他的心情都和子和(曹纯字)一样,每天瞧着那些生龙活虎的兄弟儿郎们一个个病蔫蔫地歪七倒八的样子,他看了很是心痛啊!”说到后来,他的眼圈也通红了,“想咱们北方劲旅当年横扫冀州,摧灭乌桓,扫平朔方,那是何等的骁猛威武啊!不料到了这荆楚之地,一场硬仗没打,就莫名其妙地染上了一身的重病,弄得马不能骑,矛不能举,阵不能列,一个个窝窝囊囊的像‘软脚虾’一样。”
到最后,他仿佛是触动了心底的酸楚,一个堂堂八尺的百战骁将,竟忍不住抱头失声痛哭起来。
夏侯渊见得曹纯失声恸哭,也不禁一把扯下头盔,以额撞地,号哭不已。
毛玠、司马懿等只得将他二人拉起扶住,温言软语劝慰了一番。贾诩也在病榻上表示深切的谅解,夏侯渊、曹纯等方才渐渐收泪而止。
帐中静了片刻,一时诸人无语。贾诩本就伤风严重,刚才又听到这二人一场号哭,不禁被搅得有些心烦,待得他俩差不多平静下来后,才问道:“这样吧,二位将军对防治军中疫情泛滥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当着大家的面坦陈出来。没关系的,只要是对防控疫情有利,什么计策都可以畅言无忌。”
司马懿听了贾诩这话,心底暗暗一惊。这位贾军师平日里看上去一副阴深莫测的模样,然而在关键时刻仍不失一派明豁磊落之风。难怪张绣那样的莽夫也会对他服服帖帖!这种在操控人心方面“能收能放,能紧能松”的高手实在是太罕见了。
夏侯渊、曹纯听到贾诩此问,都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来互相对视了一眼——夏侯渊咳嗽一声,开口便道:“这个……这个,其实要想防止军中疫情泛滥,也不是没有法子可想的。渊记得是建安二年兖州内亦曾爆发过一场疫疾,当时差一点儿蔓延到了驻州军营中来。那时丞相大人当机立断,调遣重兵包围了那些疫情严重的村落,放了几把大火便将他们连人带病烧了个干干净净……”
他此语一出,寝帐内立时变得一片死寂。
“将他们连人带病烧个干干净净?”贾诩变了脸色,蓦地目光一抬,瞧向了毛玠,“诩记得建安二年毛玠大人正是兖州别驾,您……您可知晓有这件事么?”
毛玠长长一叹,面色一片沉峻,扭过头去不敢与他正视——他虽未开口应答,却也等于默认了夏侯渊所讲乃是事实。
“这……这……这真是……”司马懿也似霍然一惊,张口结舌地惊叹着。他忽地看到夏侯渊、曹纯二人隐有怒意的目光扫了过来,急道:“曹丞相铁腕扫疫,防患于未然,实是震世骇俗之举啊。”
贾诩的三大防疫步骤
贾诩此刻却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这荆州水师乃是曹丞相此番南征所恃以克敌制胜的最有力的一张“王牌”,岂能轻易加以削损?真要依了夏侯渊的暗示,曹丞相若是对荆州水师的病卒们痛下杀手,那么就完全等同于“自剪羽翼”,渡江南征,扫平扬州等功业皆成泡影矣!
他慢慢想清楚之后,才缓声说道:“今日之情势何至非得那般‘斩尽杀绝’不可?先把他们隔离起来,不让他们再行传染别人,然后慢慢医治就行了。”
“哎呀!贾军师!这些水师病卒如今都成了奄奄待毙的废人,留之非但无益于人,而且还有损于众,咱们又要派出重兵看守他们,又要派出人手护理他们,又要招纳医师治疗他们,这些都是大大的开销啊!他们所染的疫疾一日不能治愈,便要多加拖累咱们一日。长久这么虚耗下去,那可如何是好?”曹纯连连摇头叹气。
贾诩听罢,沉吟片刻,双眸闪亮了几下,深深一叹:“曹将军此言固是有理。只不过,‘疫疾无情,人须有义’,将心比心,谁愿身染恶疾而有损他人呢?谁又能确保自身就永不染疾呢?‘病一个,杀一个’,看似来得畅快淋漓,可是有朝一日这刀斧倘若也悬在了你自己的头上,曹将军你能安然受之而无歧念么?”
司马懿在旁边听了,轻轻“嗯”了一声,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毛玠却是微微俯首,不应一语。
曹纯被贾诩这番话呛得直翻了一阵白眼,支支吾吾地接不上话来。
夏侯渊瞪了曹纯一眼,仿佛对他这副孬样大为不满,勃然而道:“曹纯!这有什么不能‘安然受之而无歧念’的?我夏侯渊若是患上了这种疫疾,你一刀砍下了我的脑袋,我眉头都不会皱一下!贾军师,你以为我夏侯渊真是嗜杀成瘾、无情无义之人?那一万三千名重症病卒当中,就有三四千人是我们北方儿郎啊!都是和我夏侯渊一道浴血奋战打拼过来的兄弟啊!我夏侯渊岂会忍心将他们斩尽杀绝……”说到此处,他又是声泪俱下,“然而为了全军将士的安危,为了南征之役的成败,我们只能是‘蝎毒蜇手,壮士断腕’,要有抓大放小,取重弃轻的魄力——用他们的牺牲换来绝大多数军士的安全!”
贾诩听得夏侯渊的话说得如此执拗,倒是一时不好和他硬顶下去,再加上自己胸闷心烦,情绪不宁,很想一个人呆下来静养调息,便随口道:“夏侯将军,你顾全大局的心情确实很迫切,诩也能够理解。这事儿,还是先缓一缓,看一看再说吧!将这一万三千余名重症病卒斩尽杀绝,兹事体大,非同小可,千万不能妄断。”他正讲之间,瞅到夏侯渊一下又是须发直竖,瞪目欲辩,心中暗想,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扯不清!就又换了一种比较和缓的口吻说道,“当然,您和曹纯将军这种‘蝎毒蜇手,壮士断腕’的思路也并非一无可取。只是,真要如你所言‘抓大放小,取重弃轻’,那也应该因时制宜,审慎而行啊!”
“这么说,贾军师其实从根本上也并不反对本将军的这个建议啰?”夏侯渊抓住了他这句话,直逼上来问了一句。
贾诩此刻已无心与他纠缠,但仍然既不点头称是也不摇头否认,只是答了一句搪塞过去:“贾某还是那句话,一切应该因时制宜,审慎而行!”
“好!有了贾军师这番表态就行!”夏侯渊一下站起身来,深躬一礼道,“我等真是冒昧,今天打扰贾军师您的静养休息了。我等就此告辞,还请贾军师谅解。”
贾诩一边朝他和曹纯、毛玠等还礼目送着,一边向走在末尾的司马懿悄悄递了一个眼色。司马懿会意,微一点头,先是随着夏侯渊、曹纯、毛玠等人一同离去,隔了片刻他又找个借口折身而回,来到贾诩寝帐之中坐下。
“仲达,你以为夏侯将军、曹将军的‘抓大放小,取重弃轻’之策可取否?”贾诩一见他进来,劈头就问。
“这个,军师大人,懿窃以为他俩‘抓大放小,取重弃轻’之策似乎有些不妥……”司马懿暗暗观察着贾诩的脸色变化,小心翼翼地说,“可是二位将军现在情绪甚是激动,正和毛大人商议着跑去曹丞相那里进献此策了。”
“仲达,夏侯将军、曹将军的这‘抓大放小,取重弃轻’之策岂止是一个‘不妥’?简直称得上是‘饮鸩止渴’‘自剪羽翼’之谬论!你等千万不要被他所误导啊!只要此策一行,则曹军水师内部必然人人自危,军心涣散矣!这样一来,他们如何还肯为曹丞相效命?
“可是,水军是我等南征孙权的关键主力,倘若没了他们倚为己用,我等纵有万千铁骑亦对长江天堑束手无策矣。唉,南征若一失利,则曹丞相之定鼎大业从此难得顺遂矣——你一定要阻止夏侯渊他们误导曹丞相啊!”
贾诩从病榻上一下坐直了上半身,右拳擂得榻沿木栏“咚咚”闷响,看着司马懿,神色极为恳切地说道:“本军师刚才本想亲自面见曹丞相劝谏此事——只是华佗医师建议本军师不得轻易与人接触,以免传病于人。所以,本军师恐怕是难以前往曹丞相处亲自进言了,只得恳请仲达代为转呈本军师对目前防控疫情,稳定军心的三条对策。仲达,你是本军师所见相府诸士当中最为睿智练达的一名青年俊杰,也是一定能深深明白本军师的这一片苦心的。仲达,本军师在此深深拜托了。”
司马懿双目竟是盈起了蒙蒙泪光,慨然道:“贾军师尽管吩咐,懿岂敢不尽力?”
贾诩深吸了一口长气,直直地凝视着他,满面肃然之色,缓缓言道:“仲达,你记住了,如今军中疫情蔓延,人心淆乱,情势万分紧急,诩有三条对策进献曹丞相——首先,速请曹丞相在饮服‘朱颜酒’,保得自身安然无恙的前提下,亲自驾临水师大营慰问病卒以安定军心,激励士气;其次,速请曹丞相张榜天下,悬赏千金,广招名医,共治疫疾,合力防控疫情继续扩散;其三,保障水源安全,注重疫情监控,实施水陆两军分营隔离,极力避免疫情蔓延上岸!”
一字未改,壮士断腕
虽然寝帐是用重重锦幔围住的,内里四个角落也都燃着赤焰腾腾的暖炉,曹操仍然觉得自己的头颅像戴了冰冷的钢箍一样又紧又痛,怎么也镇定不下心神来。
这个时候,寝帐中只剩下了他和那个兵曹从事中郎司马懿。司马懿整理好了那些已经由曹操批阅过的军务书簿,正准备起身退出帐外,突然被半躺在榻床上的曹操喊住了。
“仲达,你也听到下午夏侯将军和曹纯将军给本相所提的建议了。”曹操强忍着一阵阵的头痛,目光凛凛地盯向了司马懿,“他俩非要本相做到‘蝎毒蜇手,壮士断腕’不可,而且本相瞧毛玠大人的意思也是‘无可无不可’的。据他们讲,你也和他们一道曾经去请示过了贾军师,贾军师也是并不反对这个建议的。司马懿,你是当时在场的人,你给本相谈一谈你们当时商议此事的情形!“
“这个……贾军师的确也没有明确地表示过反对。当着大家的面,他的原话是这样讲的,夏侯将军、曹纯将军这种‘蝎毒蜇手,壮士断腕’的也并非一无可取;若是真要如夏侯将军、曹纯将军所言对这些重症病卒抓大放小,取重弃轻,则应该因时制宜,审慎而行。”司马懿面如静水,徐徐而道,“而且,为了防止疫情扩散蔓延,贾军师还提出了几条对策,委托属下转呈丞相大人。一是保障水源安全,注重疫情监控,实施水陆两军分营隔离;二是速请丞相大人张榜天下,悬赏千金,广招名医,共治疫疾;三是若有机会,则请丞相大人在饮服‘朱颜酒’,确保自身安全的前提下亲自驾临水师大营慰问那些病卒。”
曹操认认真真地听他讲罢,眉头微微一皱:“这么说,贾军师竟也真的同意本相采纳夏侯渊、曹纯二人的‘蝎毒蜇手,壮士断腕’之计?”
司马懿看了一下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讲道:“依属下之见,从贾军师所讲的原话意思来看,他应该也是同意的……不过,据属下擅自揣测,贾军师的心态恐怕和毛玠大人有些相仿,都是‘君子心肠’,只是碍于此条计策过于阴损,他们不好明确认可罢了。所以,他才一再提醒,一切应该因时制宜,审慎而行。”
“唔……贾军师就真的没有更好的计策可想了吗?”曹操把目光投向那高高的帐顶,喃喃地说道,“可是……可是,将这一万三千重症病卒斩尽杀绝,会使荆州水师上下人人寒心啊!而且,这一万三千病卒被斩除之后,我军水师就只剩下两万士卒左右矣,岂能与江东周瑜的四万水师相抗?”
“这个……丞相大人也不必过虑,我军水师兵力的匮乏其实并不是什么大问题。斩除这一万三千重症病卒之后,就等于切断了军中疫情的‘病根’。丞相大人那时再可以从北方劲旅当中调拨人手加入水师编制,积极训练成一支威武强猛的崭新水军啊,咱们此番东来的北方劲旅总兵力有九万多人,后备兵力远远比江东方面充足得多……”
曹操听了司马懿的话,忽地转眼斜视了他一下。“如果本相下定决心抓大放小,取重弃轻,会不会引起荆州水军人人自危,军心涣散?”他的语气略略一顿,又继续说道,“那时又该当如何因应?”
司马懿一听,心中暗喜。曹操你的思路终于也被拽进这条“胡同”里来了!他脸上却仍是平淡无波:“这一点,丞相大人您似乎也稍过持重了些。您有所不知,懿近来也在水师营寨当中派人明察暗访,发现那些暂未染疫和染疫较轻的水卒们对这一万三千重症病卒也是抱着极其复杂的感情和态度的。一方面,他们也很是同情这些战友身染恶疾活遭罪;但另一方面,他们又暗暗畏惧这些战友们会将疫疾传染给自己,对他们视若蛇蝎,避而远之。有的荆州水师将校甚至在私底下也提出了和夏侯将军、曹将军同样的‘蝎毒蜇手,壮士断腕’的办法,您知道这件事吗?水师丙字营里的一些士卒在得知自己身边有一名战友身染疫疾之后,竟在一天夜里合谋将他连人带床抛下江里淹死了……”
“哦?原来荆州水师营中竟有这等复杂的心态和意识啊?唉!还是老话讲得好:‘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夫妻之间尚且如此,又何况战友乎?他们若是这般情形,那倒真是本相过虑了!”曹操听了,缓缓点了点头,忽一转念,又面现深思之色,“只不过,本相若要斩除这一万三千重症病卒,蔡瑁、张允他俩会不会有其他想法呢?”
司马懿略一思忖,复又开口言道:“蔡瑁、张允他们怎会有其他想法?丞相大人,这一万三千重症病卒当中,便有三千五百余人是您从北方带来的步骑战卒。这就证明您此番‘蝎毒蜇手,壮士断腕’是持法如山,不分亲疏,不分新旧,一视同仁,公平之极的。”
“仲达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丞相大人,《道德经》有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谚语又云:‘小不忍则贻大害。’懿虽也曾受习圣贤之道、礼义之籍,但也不得不违心负义而向丞相大人谏之,将这一万三千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重症病卒斩尽杀绝,未尝对他们不是一种解脱!懿在此恳请丞相大人以圣贤心肠而施‘屠夫手段’,顺应时势人心,将军中疫情‘病根’一举拔除!”
曹操面色倏然一凝,沉默了下来,过了许久许久才用十分滞重的语气答道:“这样吧……你代本相前去传令给夏侯渊和曹纯,让他们暗中作好万无一失的全面准备,一举实施‘蝎毒蜇手,壮士断腕’之计——务必记着:不要留下任何后患!”
读罢蒯越从许都寄来的信函之后,蔡瑁觉得一阵阵心寒。蒯越是个极为世故练达的官场“老滑头”,他是不会在信函中很露骨地描写自己在许都遭到的一系列不公平待遇的。整封信函的字里行间,若隐若现地游移着一缕说不出的失望。他笔锋之间轻轻带过的几个细节,让蔡心底一阵乱跳。一是他顶着偌大一个“百里亭侯”的官爵,进了许都之后却一直待在驿所的馆舍里,朝廷里连一块官邸衙堂也没划拨给他;二是他身为散骑常侍之职的内廷要员,赴许都吏部报名签到已经过了大半个月了,非但当今陛下没有下旨召见他,就是吏部的华歆、丞相府东曹署的崔琰都对他不咸不淡的,把他“晾”在一边不理不睬;三是他自负也算荆州名门世族之冠冕,家学渊源深厚且不说,就是自己的声誉名望也该当遐迩有闻的,结果荀令君府上举办的“育贤堂”论道大会一次也没人给他递过请帖。
是啊,原本以为投靠了曹操,归附了朝迁,自己就会获得比在荆州掌权时期更加隆盛的权势和地位呢,然而这一系列残酷的现实却如同在数九寒冬的日子里给他兜头泼下了一盆冰水!蒯越那压抑在心底里的无声悔恨和愤慨,引起了蔡瑁的心弦一阵阵怆然的共鸣。
就在四天之前的一个深夜,夏侯渊、曹纯二人带领数千虎豹骑、弓弩手重重包围了那些重症病卒们所居住的隔离治疗营房,一声喊杀之后,猝然发难,乱箭齐射,火把四投,刀斧俱上,只用了三四个时辰就把那一万三千名重症病卒们烧杀得一干二净!
虽然蔡瑁和张允事后都接到了曹丞相亲笔写来的情况说明书,他俩也试着在战战兢兢、忐忐忑忑之中尽力强迫自己理解曹丞相“蝎毒蜇手,壮士断腕”这一举措的用意和苦心,但一阵阵透骨彻髓的寒意还是暗暗浸进了他们的整个身心。他们第一次无比真实、无比切近地感觉出,曹丞相是何等冷酷无情的人啊!任何人物,一旦在他眼中失去了利用价值,就会被他毫不怜惜地弃若敝屣!
但是,蔡瑁和张允都无法回头也无法再重新选择。即使他们后悔万分,此刻也无处可去了。也许,只有拼尽全力帮助曹操在最后关头打败江东水师,自己的境遇才会得到些许的改善吧?哪怕这是一缕飘若游丝的幻想,也总比自己心如死灰,坐困愁城,日销月萎的好。
当然,蔡瑁和张允在心念一闪之际也曾想过背叛曹操,投奔周瑜,但他俩立刻觉得这种念头简直是一种莫大的荒谬。曹操是谁?曹操是威盖天下、权倾宇内的堂堂大汉丞相,手下谋士如林,良将如雨,雄师百万,跺一跺脚就能让江东六郡天崩地裂!周瑜他们算什么?别看眼下靠着长江天堑还能拼命支撑一时半刻——待到曹操那十万劲旅彻底适应了船上颠簸之后,顺势跨舟横江而过,周瑜、孙权、刘备、诸葛亮、鲁肃等一干人等必成齑粉矣!
“马腾派给他儿子马超和韩遂的信使已经安然躲过哨岗的巡查,回到凉州了吗?”曹丕屏退了所有无关人等,在丞相府后花园里散步的时候,问了司马朗一句。
“大公子,根据本座在长安的‘眼线’来报,马腾派出的密使昨天已经安全抵达了凉州境内。”司马朗陪在他身后,款款答道,“本座相信用不了多久,马超和韩遂那边就会掀起不小的动静来……”
“唔……他俩掀起这些动静是必要的。但他们的破坏力却绝不能超出咱们的可掌控范围之内啊!”曹丕虽然口气故作平淡轻松,眉宇间仍挂着一缕隐隐的忧色,“老实讲,激起关西马氏兵变作乱以掣肘南征大军获取全胜,这是一步非常棘手的‘险招’。对这一点,丕是抱有顾虑的。”
司马朗从他脑后瞧了一下他的脸侧颜色,心中暗想:这位大公子,当真是“志大而胆怯,欲盛而意浮,谋已定而心难安,敢做而不敢当”,顾虑重重,怕前怕后,也委实难以侍候。但他此刻是只能一个劲儿地为这位大公子积极加油打气:“大公子,依朗之见,您不必太过忧虑。朗事先已向司隶校尉、镇西将军钟繇大人通报过了,请他牢牢据守潼关,对西凉马氏时刻严防密备。”
“钟繇?唔……钟繇倒是能够压制西凉马氏的一把好手!”曹丕一听,双眼倏地精芒连闪,“司马主簿,咱们若能将他也延揽过来当然是最好的了。就是不知道钟繇他这个人可不可靠……”
“大公子,钟繇此人一向对您的贤德倾慕有加,早就深怀翼戴拥护之心,只不过以前和您鲜有机会相交共游罢了。”
司马朗从怀里缓缓取出一只锦囊,恭敬之至地呈递上来:“数日之前,他曾以八百里加急快骑从潼关那里送来家族传世之宝五行玉佩,托朗转赠于大公子您,以表示对您的折腰归服之意。”
“真的?”曹丕听了,顿时大喜过望,眼睛马上盯向了司马朗手中那只锦囊,“颍川钟氏的传族之宝‘五行玉佩’可是稀世难得之极品啊!快、快、快,打开这宝囊给丕欣赏一下。”
司马朗颔首而笑,将那只锦囊缓缓打开,只见五块莹润剔透的玉佩赫然入目。一块形如螭龙,青若绿叶;一块状似卧虎,白如瑞雪;一块形似灵龟,黄如黍米;一块状如鸾鹤,红似樱桃;一块形若盘蛇,黑如亮漆。曹丕一见之下,倏地抓在自己手中,立时看得有些痴了:“好看!好看!实在好看!钟繇大人既有此心,殊为难得。司马主簿,您从府库中拨取五十匹锦缎出来,作为丕的答谢之礼送过去。丕的关西‘防马’大事,就交给他全权去办了!你转告于他,丕对他的翼戴拥立之意永不相忘!”
司马朗任他翻来覆去地把玩着那“五行玉佩”,含笑点头答允。
曹丕转过身来,又吩咐自己的贴身亲信、侍卫长朱铄道:“朱君,丕给仲达兄写了一封询问南征军情战况的密函——你且找一个忠贞可靠的死士,替丕及时给仲达兄送去,如何?”
朱铄欠身一躬,朗声而答:“属下遵命。”
蒋干过江
“唉……曹丞相若能早用蒋某游说江东之计,则周瑜、鲁肃等早已束手归命矣,又何至迁延了这许久?”
猎猎的江风,将站在岸边码头的蒋干身上的衣袂吹得左右飘扬摇荡。他却是目视对岸,昂头挺胸,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
蒋干的这句话是朝着前来送行的司马懿说的。他在曹营居留的这十余日之间,与司马懿的关系混得最熟,两个人经常在一起聊天海侃。司马懿总是很虚心地向他请教江东方面的有关信息,对周瑜的脾气习性,孙权的用人处事等各个方面的情况最是关注。而蒋干见司马懿这般谦虚好问,也不禁大是受用,对他的每个问题几乎是“倾囊相告”。前几日,司马懿还从夏侯渊、曹纯那里花了很大气力给他搞来了一瓶据说能防瘟治疫的“朱颜酒”,这一份殷殷关切之意让蒋干对他煞是感激,更觉得司马懿这人值得深交。
司马懿听了蒋干那句感慨,却只是笑而不应。他是懂得曹操突然一改前轨,急着要蒋干过江到赤壁敌寨去游说周瑜、鲁肃的原因的。前天下午,由张辽、徐晃率领的北路大军沿汉水东进,先头部队在沔阳一带遭到关羽、张飞二员刘方骁将的狙击,初战失利,只得暂时滞留沔阳难以前进。而且,还有一种“风声”传进曹军乌林水寨:刘备有可能已亲率一万劲卒自夏口城潜行西来,准备配合江东水师从陆地方向朝乌林水寨发动奇袭!这两个情况,极大地震动了曹操。再加上水师营中军心有些不稳,他亦一时无力行舟南攻赤壁,就只得顺势启动蒋干这步“闲棋”,让他先去赤壁水寨那边试着游说一下周瑜、鲁肃。虽然明白这一切的前因后果,司马懿自然是要守口如瓶的,不可能把这些内情也向蒋干透露。
蒋干浑然不觉司马懿的反应,直盯着停在岸边准备接送自己过江的那一叶轻舟,心情却是十分激动。自己终于要渡过长江一展口舌之长,为大汉朝廷说下江东六郡八十一县,立下赫赫奇功了!激动之下,他的脸庞都放出红红的光泽来。
“蒋君,懿一向坚信您口才出众,有郦食其伏轼而下齐国七十城13 之奇能。懿将在这长江北岸随时恭迎您的捷报。”司马懿用手指了指那叶轻舟上横刀仗戟地侍立着的八名虎贲武士,徐徐而言,“您毕竟是代表我大汉朝廷前去劝说周瑜、鲁肃他们归附投诚的,这些虎贲武士更能帮你衬托出堂堂天朝钦使的凛凛威仪,让那些不识中原礼仪教化的江东蛮夫们见识一下我大汉朝廷的赫赫天威!”
蒋干知道这八名虎贲武士是司马懿特意向曹操进言而给自己争取过来的,心头更是感激万分,拱手作礼谢道:“多谢司马君为蒋某设身处地考虑得如此周到!司马君真乃蒋某三生幸遇的‘知音之士’也!虽鲍叔牙待管仲之真情笃意,今亦远不能及也!大恩不轻言谢。待得蒋某从赤壁水寨建得奇功回来,日后必有重报于你!”
司马懿向前一扬手,做了一个送行的姿势:“那,懿诚祝蒋先生此去一帆风顺了!”
瞧着蒋士所乘的那一叶轻舟在烟波浩渺的江面上终于像一星小黑点儿似的悠悠逝去,司马懿才收回了目光,投向了湛蓝的天际,仰着脸庞,神情一片苍茫。
许久许久,他才开口了,话是朝着眼下唯一一个留在他身边静候着的牛金说的,牛金现在是以部曲亲兵的身份一直跟着他。司马懿是这样说的:“牛金,你是不是觉得我司马家中人未免太残忍了?为了一族一姓之私利就残害了那么多荆州无辜水卒?”
牛金有些木然地答道:“牛某只知道二老爷和公子您做这些事一定是自有道理的……牛金也不好多想什么,多说什么。”
“唉!我司马家对不起这一万三千重症病卒啊!谁让他们活在了这个‘竞于势利’的大乱之世呢?‘一将功成万骨枯’……我殷国司马氏只有用结束这个乱世来回报这些被‘献祭’的无辜军民了!”司马懿叹息道。
最后,他转过身来,神情凝重地向牛金吩咐道:“砸碎那只‘犀角樽’,将它研磨成粉,投放到我军水陆两营的所有供水源渠中去。是到了应该真正彻底切断军中疫情‘病根’的时候了……”
天衣无缝的反间计
第二日凌晨,蒋干乘船从对岸慌慌忙忙疾驶而回,仿佛着了火似的一上岸就径直跑向了曹操的寝帐。
他进帐后过了片刻,数名亲兵侍卫奉令从曹操的寝帐之中急奔而出,分别将夏侯渊、曹纯、毛玠、司马懿等从被窝里唤起,丞相有十万火急的要务召他们即刻面议。
一踏进曹操的寝帐,司马懿一眼就见到蒋干正满头大汗地坐在曹操榻床的右下首,而夏侯渊、曹纯、毛玠等已在榻床左侧长席上肃然而坐。曹操已经披好了棉袍,在榻床上坐起身来,潮红的脸庞上隐隐泛着凛凛的怒意。他面前那张案几之上,放着一封启了封口的帛书信函。
“仲达,你也瞧一瞧这封信罢。”曹操让一名亲兵侍卫将那帛书信函递了过来。
司马懿接信在手,退到毛玠的下位坐下,慢慢阅着,面色却微微变了。那信函上的内容是这样写的:
江东水军周都督:
瑁尝思,己身曾为荆州牧府司马,本欲一意尊汉顺旨,安民保荆,故当曹兵压境之际,力劝荆州牧刘琮归顺曹贼,以解兵祸。
不料曹贼妄自尊大,刻薄寡恩,反视我荆州军民为私奴,隆冬严寒,胁之东进不休,士卒缺衣少暖,多患疫疾,苦不堪言。曹贼却于夜中围而屠之,烧杀而亡一万三千余人,毫不顾恤,实为人神共愤。蔡某每一念之,心肠俱裂。欲投明主,恨无良机。而都督雄姿英发,韬略过人,又兼与瑁姻亲诸葛亮有谊,瑁甘愿身率荆州之众投奔而无悔。须缓得数日,若是曹贼前来水师营中巡视慰问,但得其便,瑁即率部曲亲兵反戈起义,立斩曹贼之首,献于麾下。幸勿见疑,先此敬呈。
荆州蔡瑁、张允共书。
司马懿正埋头认真看着,那边曹操已向蒋干挥手示了示意。蒋干满脸仍是余悸未息之色,拿袖角揩了一揩额头的汗水,有些喘息未定地讲道:“各位大人……这是干在周瑜寝帐书架的秘屉里偷获到的。就是因为看到了这封信的内容,子翼才觉得此事太过危急重大,所以冒死逃奔而回……”
曹纯刚才已看过了那封信函,有些讶异地问:“蒋先生,这封密信,您是如何获取到的?”
蒋干咽了一口唾沫,又细细讲起了事情的经过:“周瑜昨夜念在故旧同窗之情的份儿上邀我同床共寝,他喝得烂醉如泥,干趁着他熟睡之际,偷偷搜索了一下他的书架秘屉,才发现了夹在《孙子兵法》那卷书简中的这封密函。诸位大人可能不清楚,当年在‘万源书院’和周瑜同窗共读时,子翼就熟知周瑜有喜欢把函笺夹在书简之内秘藏的习惯。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周瑜果然还没改了这习惯!当时,子翼一见这信中所写内容,就唬得急驶而回。”
“咦?玠听闻周瑜军营之中警戒森严,渡口也有重兵把守,蒋先生您是怎么逃回来的?”毛玠也是颇为怀疑。
“是啊!是啊!他的寝帐门口、营寨栅门、码头渡口处,确实到处都有士卒曾经向干阻拦盘问。”蒋干从衣袖中急忙抽出一支青铜符节给他们看,“幸好子翼在周瑜床头发现了他的一盒通行符节,顺便就偷了一支,那些士卒经过仔细勘合后才放了干离开。”
虽然曹纯、毛玠听起来觉得处处都透着像说故事一样的巧合,但蒋干还是把来龙去脉都讲得十分清楚的,他俩也不好再问什么。夏侯渊这时心底倒信了几分,扭头便向曹操说道:“丞相大人,近日里渊也瞧着那蔡瑁、张允有些贼头贼脑、鬼鬼祟祟的,有时候迎面见了渊也是缩头垂眉地绕路而行。这一次蒋先生又盗得他俩的通敌书信回来,实乃天佑丞相!天佑我军!——有请丞相大人即刻下令,将他二人缚了押来!”
曹操微一沉吟,转脸问向毛玠道:“毛大人,依您之见呢?”
毛玠面露慎重之色:“蔡、张二人近来确有疑畏之迹,但似乎也并不能据此说明他二人就有叛变之行。而且,这信函又是从周瑜那里单方面搜获而出的……只怕其中有诈!兹事体大,还请丞相大人审慎而断。”
曹操听罢,点了点头,又将目光投向了司马懿。
司马懿却显得十分从容,抬头正身,侃然而道:“俗谚有语,‘捉贼须拿赃。’战事危急,不可不以非常之道行之。丞相大人一方面且须不动声色,派遣近侍使者去将他二人客客气气地请到此处,来个‘调虎离山’;另一方面则暗调亲兵秘士,趁他二人应命离开自己的寝帐之际,火速细细搜查,察看他俩是否还有其他通敌证物。若有其他通敌证物,一切皆不言而自明;若无其他通敌证物,那就再倾听他俩如何辩解此事。”
“仲达说得是也!”曹操缓缓颔首,一招手唤来许褚、吴茂二人,“你俩且依仲达所言,即刻下去切实办理!”
蔡瑁、张允走进曹操的寝帐,看到夏侯渊、曹纯、毛玠、司马懿、蒋干等人均在里面正襟危坐,以为曹操又在召开什么重要的军事会议呢,二人顿时不由得屏息敛神,躬身向曹操作礼道:“丞相大人,吾等此番来迟,还请恕罪。”
曹操踞床而坐,脸色一片铁青:“不错,幸亏尔等种种丑行确是‘来迟’,否则本相的首级已然越江而过,被尔等献到周瑜小儿的帐下了!”
蔡瑁、张允二人一听这话,感觉其中来意大为不善,两腿一抖,慌忙跪下:“丞相大人何出此言?真是唬杀属下了……”
“尔等且看过这封信函来!”曹操也不和他俩啰唆,“哗啦”一声,将那一封帛书信函狠狠地丢在了他俩面前。
蔡瑁、张允二人急忙在地板上膝行着上前捧起那封信函,一看之下,顿时如遭五雷轰顶一般,齐齐面无人色:“丞相大人!这……这真是天大的冤枉啊!属下等一心效忠于您,岂敢生此天诛地灭之歧念?定是有人诬陷属下……”
曹操冷然道:“若想洗清你二人的叛变通敌之罪行,你二人须得拿出证据来!”
蔡瑁一把将那帛书信函摊开于地,用手指着那上面一行行字迹,哭诉道:“诸位大人请看,这信上的字迹绝非出自我等之手书!一切还请丞相大人明辨啊!”
他此语一出,场中顿时一片寂然。过了一会儿,曹操的声音缓缓响了起来:“这一点本相早就看出来了。这信上的字迹确实不是出自尔等二人的手书。然而,这也恰巧证明了尔等的奸猾狡诈之处。尔等不用自己的笔法书写这封叛变通敌之信函,正是为了更好地藏形匿迹、瞒天过海!”
听得曹操这么一说,蔡瑁、张允二人当场呆若木鸡。隔了半晌,蔡瑁才拼命鼓起勇气,嗫嗫地反问道:“丞相大人,这信上笔迹既不是属下等亲手所写——您又凭什么认定它就必然是属下等蓄意而为?丞相大人,您素来最是公正无私,一切都要有理有据,如此方能令人心服口服啊!”
曹操见自己这一“虚词恫诈”之招并未如心中预想一般震住蔡、张二人,不禁脸色一滞。此刻他手中也确是只有蒋干的一面之词和这一封信函,岂能据此而断他二人叛变通敌呢?
他正自沉吟之际,寝帐门帘忽地一掀,吴茂带着一股寒风疾步而进,满面严峻之色,手里还握着一卷帛书,径自趋到曹操面前,躬身呈上:“丞相大人——这两封信函乃是吴某率人从蔡瑁榻床上的沉香木空腹圆枕中搜查出来的……”
曹操将那卷帛书一把抓过,展开一看,顿时脸色大变,又将它“刷”地一下丢在了蔡瑁身前,冷声叱道:“原来你一直和你那个外甥女婿诸葛亮在明来暗往、勾勾搭搭的,这一次,你没话可说了吧?”
蔡瑁一听,慌忙拾起那卷帛书一看,里边确是两封信函,其中有一封的内容是这样写的:
舅父大人在上:
亮惊闻舅父大人如今在曹贼手下似浅滩之龙,日益困窘,所掌之荆州水师劲卒亦遭曹贼之肆虐摧残,可谓岌岌然立乎危岩之下。曹贼之猜忌无情,亮曾在襄阳为舅父大人言及;而今舅父大人既已亲见,自当恻然有感,何不早思自全之策乎?亮现正身处赤壁水寨,与舅父大人仅有一江之隔耳!舅父大人若能幡然醒悟,弃暗投明,亮将不胜欣慰,誓劝周都督、刘皇叔共弃前嫌而对您敞怀纳之。切勿犹豫,恭请速赐佳音。
甥婿诸葛亮手书敬上
他看罢之后,额上不禁冷汗直冒,急忙展开另外一封帛书信函,上面又是这样写的:
舅父大人在上:
来函亮已收悉。起初亮本疑其笔迹似非舅父大人亲笔手书,细细盘问信使才知——原来此乃舅父大人防患于微,匿形韬晦之妙计!亮实是衷心佩服。亮亦依您所为而令他人将此后复函抄写而送来之。
关于舅父大人有意弃暗投明一事,亮已向周都督告知。周都督亦是欢迎之至。他如今正是刘孙联军之统领,手握讨伐曹贼之兵权。舅父大人日后自可与他径直联系,于双方之合作抗曹应是更为便捷。亮亦自会从旁助您成功。深祈近安。
甥婿诸葛亮手书敬上
这一下,蔡瑁犹如挨了当头重重一棒,立时双目无神,喃喃而语:“这……这是怎么回事?诸……诸葛亮的信怎么会藏到了我的木枕腹中?”
他蓦地一下悟到了什么,不禁朝着曹操失声喊道:“丞相大人……丞相大人!一定有奸细!一定有奸细!您手下一定藏着诸葛亮派来的奸细啊!”
曹操却不理他,转头看向毛玠:“依本相之见,荆州牧府里熟悉诸葛亮手迹的人应该不少罢?毛大人,你找几个来核对一下这两封信函上的笔迹。”
毛玠深思了片刻,道:“启禀丞相大人,原荆州别驾刘先的外甥周不疑现在正担任老夫身边的文抄郎,他似乎谈起过曾和诸葛亮有数面之缘——他应该熟悉诸葛亮的手迹。”
曹操一挥手,便让亲兵把周不疑召进寝帐中核验信函上的笔迹。
那周不疑年近弱冠,生得一副瘦瘦弱弱的模样。他听了毛玠的吩咐,立刻就拿起了那两封信函细细辨认了许久,然后十分认真地禀道:“启禀丞相大人,这第一封信函是诸葛亮的手书笔迹,这第二封信函却不是他的手书笔迹了。”
曹操听了,目光在他脸上一划:“你可辨得无误?”
周不疑俯首于地,肃然答道:“属下敢以项上人头担保自己辨认无误。”
曹操又分别找来了两三个曾在荆州牧府与诸葛亮有过交往的掾吏反复核验了七八次,最终的确认结果都与周不疑的结论完全一致。
他一见之下,右掌重重一拍榻床边沿,向蔡瑁、张允喝道:“尔等如今还有何话可说?”
“丞相大人,瑁也承认这一封信上的字迹确是诸葛亮的手书,但瑁真的不知道它怎么会到了自己的枕腹之中啊!”蔡瑁面色惨白,只是一个劲儿地叩头直喊,“丞相大人明鉴,有奸细!有奸细!我冤枉啊!我冤枉啊!”
张允却像被逼急了的疯狗一般大叫起来:“丞相大人!丞相大人!张某有要事禀告啊!这个周不疑是在栽赃陷害,借刀杀人啊!他的舅父刘先和张某的关系一直不好,而且刘先他也一直是亲刘反曹的……他现在是‘公报私仇’啊!丞相大人千万别信他的鬼话啊!”
毛玠听着,从鼻孔里嗤笑了一声,冷冷驳斥张允道:“丞相大人,张将军这话可有些偏了!老夫自此番东征开始以来,将这位周君一直带在身边严加看管,从未发现过他有任何可疑行迹。老夫愿以顶上峨冠担保他的清白。”
曹操有些鄙夷地瞧着蔡、张二人,见到他俩失魂落魄、如疯如癫的丑态,袍袖猛地往外一拂:“来人!将这二贼推出辕门,斩首示众!”
看着蔡瑁、张允呼天抢地地被武士们从帐内直拖出去,坐在毛玠下首的司马懿那一双深不见底的瞳眸中忽地隐隐闪过了一缕犀利的寒光,唇角也缓缓带出了一丝冰冷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