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后悔了
斩杀了蔡瑁和张允之后,曹操立即任命了于禁为水师都督,毛玠为水师副都督兼监军。
毛玠当场就向曹操表明,自己不能胜任水师副都督兼监军职务,恳请曹操收回成命。
曹操却说:“本相听闻毛大人当年在青州济南避难之时,亦曾率领过坞丁乘船与流寇较量过,颇有水战经验,想必应该对水战之法有所精通。”
毛玠闻言,骇得从席位上跳了起来,慌慌忙忙地说道:“丞相有所不知,属下在青州所领之战船不过是将庶民渔船稍加改装而成,且其数量也仅为二三十艘,这如何算得上有水战经验呢?属下才不堪任,真的只怕会误了丞相的南征大事啊!”
“唉!毛大人不必把这水战之事看得太难嘛!”曹操仍是不肯改口,“所谓水战庶务,其主要手段不过是船来船往,箭来箭去,没什么复杂的。而且领兵训练之事一切由于将军主持,毛大人只需在场整肃军风军纪,负责督促士卒加快熟悉水战即可。”
他把话都讲得如此生硬,于禁、毛玠自然是不敢再有什么异议了,但最后毛玠还是建议曹操又任命了文聘为水师总教习官。这样一来,他俩的心才稍稍有些踏实了。
其实,在荆州水师内部,先前那一万三千余名重症病卒一夜之间被屠戮烧杀,已经给其他水卒留下了非常恶劣的印象。尽管目前军中疫情似乎已经得到了遏制,患疾的人也似乎越来越少,但那恐怖的记忆却仿佛永远也无法从他们心底抹去。而此番原水军都督蔡瑁、张允二人以叛变通敌的罪名被斩首示众,对军心已然不稳的荆州水师更是雪上加霜,斗志士气顿时一落千丈,尽皆惶惶若惊弓之鸟。荆州水师诸降将更是如履薄冰,生怕稍不留意就会被人抓住把柄,“咔嚓”一声已是人头落地!这让他们在军事庶务当中与于禁、毛玠等人打交道时显得战战兢兢、缚手缚脚,除了一味点头听命之外再无其他动作。在这样严酷而又压抑的气氛中,荆州水师内部也呈现了另外一种变化。不少水卒竟然连夜脱去甲胄落草叛逃,或归故里,或投江东,或奔江夏,毛玠纵然用了严刑重典拼命围堵遏止,也似乎难济于事。
就在这时,左军师贾诩的感冒重症也终于治愈了。他重新返回了南征军署掌事治务。
他在病愈回职理事之后的第二天,就去找曹操当面恳谈有关事宜:“丞相大人二十天前何必非要将那一万三千余名重症病卒烧杀一净不可?唉,您这是在自剪羽翼啊!”
曹操有些诧异莫名地看了他一眼:“贾军师此刻怎出此言?当日夏侯渊、曹纯、毛玠、司马懿等可都向本相反映,您也并不反对将这一万三千余名重症病卒斩尽杀绝以除后患啊!”
“这……”贾诩一时有些语塞。
“您当时是不是这样讲的:‘这种‘蝎毒蜇手,壮士断腕’的思路也并非一无可取。若真要‘抓大放小,取重弃轻’,一切应该因时制宜,审慎而行。’那个时候,本相那九万北方部卒因忧惧疫疾传染开来,皆是人人自危,个个胆寒,均视那些重症病卒为洪水猛兽。本相若再不当机立断,必会酿成全军大乱!唉……本相当时之所为也确有流于残忍冷酷之嫌,但是若不痛下狠招,只怕又会小不忍而贻大害啊!本相有时候也深夜扪心自思,这‘因时制宜,审慎而行’八字,本相应该是做到了的!”
“唉,丞相大人……您的理解有些偏了。这个……诩确实给夏侯渊、曹纯等将军讲过那番话,但诩那时的言下之意是‘时机未到’‘不可施行’啊!当军心浮动、人情汹汹之际,上上之策是只可疏而不可堵,只可宽而不可严。您当时固然是以霹雳手段一举压住了这些暗潮涌动,却难保将来……唉!所以,诩才一再强调‘一切应该因时制宜、审慎而行’!”
曹操一听,心境立时一阵震荡,不禁激动得须髯掀扬:“唔……你心中所谋怎会是这个意思?唉!文和!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若有此意,纵是卧病在床,何不用一纸书函坦然直言于本相?何必这般含含蓄蓄,弯弯绕绕。”
“这个……诩当时瞧见夏侯将军和曹将军的情绪似乎都有些偏激,诩也不好当场激化这场争议。”贾诩额角之上已是微微渗汗,“不过,诩已郑重委托司马懿向您转达了诩的三条对策,他难道没有禀告给丞相大人吗?”
“哦……司马懿是给本相转呈了您的三条对策嘛——一是保障水源安全,注重疫情监控,实施水陆两军分营隔离;二是张榜天下,悬赏千金,广招名医,共治疫疾;三是若有机会,则请本相亲自驾临水师大营慰问那病卒……”
贾诩听罢,暗暗在心底思忖了片刻,忽然双眉微皱,摇头叹道:“不对!不对!贾某当时对司马懿不完全是这样讲的。”他暗想道,看来,司马懿后来也改变了主意,站到夏侯渊、曹纯他们那条“蝎毒蜇手,壮士断腕”的思路上去了。唉!他怎么也这么糊涂啊!枉费了我在他耳畔的一番殷殷嘱托!不过,话又说回来,以夏侯渊、曹纯二人在军营中的地位之尊、身份之贵,他一个小小的从事中郎也确实不好出面硬顶啊。
“怎么?这个司马懿是说错了什么还是说漏了什么吗?”曹操双眉霍然竖立如刀,“本相立刻召他过来与贾军师您当面对质。”
“唉……不必了。认真对质起来,他既没怎么说错,也没怎么说漏。但是他没把我这三条对策的轻重缓急给点明。他好像也没真正领会我‘因时制宜,审慎而行’的意思。算了,算了,他还年轻嘛,当时也大概有些记不清楚这些细节了。唉,那天夜里贾某还是应该抱病强撑着来向丞相大人亲自进言说明啊……”贾诩黯然拍膝长叹,脸上尽是深深懊悔之色。
曹操听着他这么说,心底却不禁浮起了一丝不快。你这贾诩,自己心头顾虑着害怕因坚持己见而与夏侯渊、曹纯、毛玠等不和,所以才用了这种“两面奉承、左右逢源”的圆滑之术,还要拉上司马懿这个青年掾吏来做“传声筒”,比起“清峻亮直,刚健磊落,忧公忘私”的荀令君来到底还是差了不少啊!荀令君只要一事不妥,一念不安,必会锐意极力而持之以正,不惧权势,不恤毁誉,不顾休咎,“虽千万人相阻,吾自一往无前”!哪像你这么机机巧巧,圆圆滑滑?唉!你因一时之趋避而误导我之大计,现在却又跑到本相面前炫耀你的“独察之智,先见之明”,未免脸皮也太厚了吧!他一念至此,冷冷开口道:“罢了!事情都已过去这么久了,再来溯本究源,空谈利弊又有何益?贾军师还是为我军即将到来的渡江征伐之役多多操一些心吧!”
贾诩听得曹操的语气骤然变得如此冰冷刺骨,不禁心头一震,又一瞥眼觑见曹操眸中的隐隐愠色,便只得敛去脸上一切波动,恭然而答:“是。贾某谨遵钧命。”
曹操见贾诩敛容收色而止,心中微微一动,也醒悟到自己刚才的溢愤之举怕是有些吓着了他,便定住了心神,放缓了语气,徐徐道:“文和——本相最不喜欢的,就是因自己眼下一时之利钝而去追悔自己先前决断之正误!做都做了,这世上哪里还有什么‘后悔药’可吃?比如说,本相近来也曾反思,如果今年七月本相率领大军从许都出发,当时的方略若是换成以东征孙权为主,本相亲统张辽、臧霸、陈矫等青徐宿将衔枚疾进,直逼皖城,打他孙权一个措手不及,同时再派曹仁、曹纯、徐晃等向南牵制荆州刘表和刘备。那时候,荆州刘表病重待毙,牧府上下人心惶惶,刘备在忙于内争之下也抽不出手来与孙权联手勾结作乱——结果就很有可能是江东孙权因孤掌难鸣而称臣降服。江东一旦到手,则荆州必成釜底之鱼矣!——文和,你认为呢?”
贾诩毕竟是贾诩,也不是一个小肚鸡肠的泛泛之辈。他听罢曹操所言,双目微闭,俯首沉思了半晌,才悠然开口而道:“丞相大人,您这一番反思确也有理。唉……都是诩等幕僚昧于近利,疏于远图,以为荆州刘表将亡,又有蒯越、蔡瑁等内外呼应,可以一鼓而下,却不料刘备、诸葛亮等人竟借‘金蝉脱壳’之计遁身夏口,引得江东孙氏东来相助。诩等更没料到那孙权年纪轻轻,居然已是胸怀异志,能谋能断的一代雄才,手下又有周瑜、鲁肃一干彪锐之士,早已在旁虎视眈眈,伺隙待发……诩等实是犯了轻敌失策之误,还请丞相大人治罪。”
曹操伸手一摆,呵呵一笑:“贾军师何必如此自责?本相虽是有此反思,但绝不反悔,更不会像袁绍那般诿过于人!此番南征方略皆由本相一手圈定,与你等何干?若要追究其责,本相是第一个该当受罚的。”
贾诩一听,慌得全身汗流浃背,急忙伏席而道:“丞相此言,更让贾某不胜惶恐,无地自容了!”
曹操静静地坐在榻床之上,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许久许久才问道:“文和……现在这帐中仅剩你我二人,你此刻在本相面前不妨直抒胸臆,放言无忌。这一场渡江之役,下一步该当如何去打?”
贾诩从席位上慢慢抬起了头,双目正视着他,脸色凝重至极:“丞相大人,您是愿听骨鲠之言还是阿附之语?”
“当然是骨鲠之言啊!”曹操沉沉地答道。
“那么诩就在您面前直言无忌了。依诩之见,如今南征水师之中上下离心,士气涣散,加之蔡瑁、张允等将领又因叛变通敌被斩,骨干之才丧失殆尽,早已成了一群畏首畏尾的疲惫之兵,是再也没什么过人的战斗之力了。您若勉强靠着他们渡江征战,必有深深隐患,只怕会在临阵之际马失前蹄啊!而且我北方步骑又不适行舟,不习水战,真要将他们操练成水师劲旅,则非一朝一夕之功,真是进退两难啊!
“所以,依诩之见,您不如以绝大定力镇抚内外,一方面暂且留下于将军、毛大人在此积极操练水卒,养其全锋以伺之;一方面调遣夏侯渊、曹纯等将军带领十万步骑继续从陆地上东进夏口,不再与周瑜、鲁肃、诸葛亮等人在此纠缠,视其若海上轻涛自起自落。如此一来,丞相大人便是在以长击短,必能一举荡定荆州江北全境;荡定荆州江北全境之后,您便可旋旆北返,坐镇许都而遥相掌控,待到乌林水军练成,孙刘联军则势必望风溃服矣!”
“哦……你的意见是先行敛兵东取夏口,而后旋师北返以镇抚?”曹操的语气倏地一变,竟有几分激昂,“可是……唉!贾军师,你不懂,本相此番南征若是不能一举荡定江东孙氏之众,就不能算是完胜啊!此时此刻,本相与周瑜在这里不战而去,他们会怎么看?周瑜他们一定会更加猖狂得意,反倒认为本相怯了他们,也必会加紧猛攻突袭——于禁、毛玠在这里也必然不得安宁!反正早晚总有一战,本相又何必回避?再怎么难挨难熬,本相也要在这里漂漂亮亮地打赢一场硬仗,之后再去夺下夏口城!”
然后,他的目光投向了水军营寨那边的方向,倾听着那边隐隐传来的操练战士们的兵戈交击之音,硬硬地说道:“只要再静候一两个月,待到春暖花开之日,本相必能亲麾水师,剑指南岸,踏平江东!”
贾诩默默地坐在席上,双目却低低地垂着,曹操只顾着豪气风发,壮语迭出,却根本没注意到他眼底泛起的淡淡忧郁。
阅兵
十余日后,曹操感到自己的头风疼痛之症渐已好转,基本可以外出巡视了,便在一日上午移驾莅临乌林水寨内部的操练地,现场阅军,亲自视察水师战力。
新任水军都督于禁、总教习官文聘披坚执锐立于船队旗舰之上,面东而立,威武非凡。他俩身上的玄甲寒光闪动,凛凛刺人,但那强作威严的外表下面一颗心却仍在怦怦乱跳。
水师监军毛玠也站在旗舰副座之处,脸上隐有忧色。他自接手水师训练整顿庶务以来,全力倚仗文聘,对他言听计从,放手任用。同时,对荆州本土水将,毛玠也是尽力安抚,对他们不惜公开“封官许愿”以换取他们的支持和配合。毛玠自己更是以年过五旬之身,亲自和北方劲卒一道每日登船参加训练,并积极从自己的切身经验之中摸索总结水战训练之方而向大家广而授之。
但是这一切都来得太仓促了,涣散淆乱的军心并不是一下就能凝聚起来的,重重叠叠的寨栅更是无法阻挡一心想要逃离的荆州水卒们。毛玠一连抓了百十名水师逃卒斩首示众以儆效尤,仍是并无多大起色。看来,屠灭那一万三千余名重症病卒,诛杀蔡瑁二人这两件事,在荆州水卒心头上的刺激实在是太深太深了。那样痛楚的“伤口”是不可能在短时间里愈合的。毛玠的委抚优恤之术再高,也拿这一切无可奈何。
就在这样的节骨眼上,曹丞相为了提振士气,居然还要来亲自阅军——这让毛玠如何不暗暗发慌?他一念至此,就禁不住偷偷地向前面站着的文聘看去——现在他只有完全寄托希望于文聘此刻的临场发挥了。哪知文聘仿佛也和他心意相通一般,恰在此时亦投目望来。他俩的目光在半空中一碰,都有些尴尬地顿了一下,两张脸上都不约而同地苦笑起来。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丞相大人非要阅军不可,那就硬着头皮上吧!
看一看时辰已到,于禁转身过来向文聘做了一个手势,他俩各自分了开去。于禁执着令旗登上了池中塔楼的顶端,而文聘则站到了旗舰的指挥台上。随着于禁手中令旗的劈空一挥,“隆隆隆”的战鼓之声随即沉沉响起,千百面大鼓在前列战船上一字儿排开,同时整整齐齐地爆发出强劲雄浑的巨鸣。战鼓之声由缓而急,由低渐高,到后来已是响遏行云,震天动地。
站在塔楼顶上的于禁听着这阵阵如雷震耳的战鼓之声,不由得气血上涌,心情也猛地变得格外激动,放声高吼起来,把手中令旗舞得飒飒作响。
一列列战船在宽阔异常的操练池水面上排开,船上士卒挺枪站在船舷两侧直立不动,当真是杀气腾腾,寒芒映空。见到塔楼顶上于禁的令旗忽地一转,文聘在旗舰指挥台上领头挺枪高声喊杀起来。一时之间,那各艘军船上的水卒们也齐声喊杀,挺枪前刺。
尽管他们大多数都是荆州降卒,尽管他们大多数的心底都有着无限的阴影,但他们毕竟是久经沙场的战士,在震耳之极的战鼓声响催动之下,片刻间他们已忘却了心中所有的忧虑与伤痛,奋力挥动着长枪戈矛,用猛烈无比的动作奋力宣泄着心底的一切痛楚与烦恼。仿佛只有挥得累了,喊得疲了,心里都变得麻木了,然后回到营中倒头睡下了,才会让那些痛楚与忧郁暂时远离自己的身心……
战船继续展开,一队队列阵而驰,在水面上忽而鳞布,忽而雁行,忽而环绕,进退灵活,攻防自如。那一派井然有序的攻杀转换,围堵包抄让人看得眼前一亮。军容严整的三万水军在战鼓怒吼,旌旗飞扬,戈矛森然的衬托之下,恍若一队队铁甲天兵,勇猛无匹!
曹操立于点将台上登高而望,看着这一幕激奋人心的景象,不由得大喜过望,不等阅军完毕便大声喝道:“传令!鉴于水军训练有章有法,重赏于禁、毛玠、文聘三位将军,水军各部增发两个月的军饷!”
他这一声令下,周围的亲兵侍卫们齐齐扬声而呼:“丞相有令,鉴于水军训练有章有法,重赏于禁、毛玠、文聘三位将军,水师各部增发两个月的军饷!”
水上各舰战士听得清楚,呼喊劈刺之际显得更加卖力了。
这时,夏侯渊却在一旁不冷不热地插了一句进来:“丞相,这些水兵在这操练池中关起门来无风无浪地训练,当然是有章有法啦!却不知他们出了寨门到了江面之上又当如何?”
贾诩、司马懿在曹操身后听得明白,这夏侯渊分明是在嫉妒于禁、毛玠、文聘三人受到曹操的公开奖赏,就此专戳他们的软肋来了。
曹操听罢,觉得有理,便让人把毛玠喊上点将台,问道:“毛大人,本相欲让这数万水师驶出寨门到江面上实地演练一番,如何?”
毛玠一听,唬得大惊失色:“丞相大人,请恕毛某直言相告,今日操练之时,战阵中参与者大多乃是荆州水卒;而丞相大人从北方携来的青徐士兵此刻亦仅能在这操练池中演习,若是移到江面之上实地演练,万一若有意外情形发生,只怕会堕了军威啊!这反倒违了丞相大人阅军壮威的本意了……”
曹操听了,脸色一僵,隔了半晌,才缓和开来:“毛大人所虑甚是。那么这一个多月下来,北方的青徐旧卒们熟悉水战之法的训练进度如何?他们还像以前那么晕船吗?”
“唉!丞相大人,实不相瞒,北方青徐旧卒常年骑马步行惯了,仍是难以适应船上作战,晕船情形至今仍是难以消减!”毛玠一脸的愁云,“昨日毛某还和他们一同出江训练,风浪一来那船立刻晃荡不已,直如天翻地覆一般,毛某当场就被摔倒在了甲板上……”
“说吧——如果青徐旧卒们能在江上战船之中形成适当的战力,需要用时多少?”
“至少需要半年多的时间。”
“不行!”曹操大袖一摆,须髯皆张,面容冷峻如铁,“本相最多只能再给你们四十天的时间!所有的办法你们都可以采用,所有的支持本相都可以提供,但你们必须在这四十天左右让青徐劲卒们适应江上乘舟作战!”
然后,他从高高的点将台上将目光投去了南岸敌寨的方向,沉声道:“只要将这些北方儿朗训练得乘船不晕,渡江不惊,水战不慌,本相届时再用四千战船将他们一举送过江去——周瑜、孙权唯有束手待缚矣!”
连环计连战船
乌林水寨的北面远傍云梦泽,一条长宁河从寨旁山谷蜿蜒而过,汇进了浩浩长江。
这日,公务闲暇之余,司马懿邀约蒋干一同来到长宁河畔漫步散心。数名亲兵侍卫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俩身后护持着。
这段时间里蒋干的心情是十分郁闷的,通过上次到南岸赤壁大寨游说试探,可以看得出来周瑜、鲁肃都毫无降曹之心。他想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建下郦食其那样的功勋,只怕是不易实现了。而曹营诸多文士武将在背地里对他的冷言冷语,又让他听了心烦。幸得司马懿此刻约他出游散步,这才令他的心情在山光水色的陶冶之中渐渐好转起来。
瞧着那平平阔阔、绿绿莹莹的河面,蒋干笑吟吟地向司马懿说道:“司马君,你大概不知道,蒋某其实是最喜欢泉溪江河这样的‘活水’的,而不喜欢渊潭湖泊那样的静水。蒋某一直认为,这水的灵机,是在她们的纯净、莹澈、开阔、丰沛、流畅、韵律之中淋漓尽致地体现的。蒋某还觉得,一个人的心境倘若也能如同这汩汩活水一般生机盎然,那也应该是有说不出的怡然自得了。司马君,你呢?”
“唔……蒋先生,在下恰恰与您相反。最喜欢的是渊潭湖泊那样的静水,而不喜欢泉溪江河那样的‘活水’。”司马懿悠然一笑,“在下一直认为,这水的玄妙,是在他们的深沉、恢宏、包容、澄静、淡定、含蓄之中无形无声地体现的。他们静的时候,其实是在默默地积蓄着自己的深度和广度,看似毫无惹眼之处;他们动的时候,就会骤然掀起滔天巨浪,让任何一个平时胆敢藐视他存在的人都不禁瞠目结舌,叹为观止!”
蒋干听出了司马懿话中隐含的峥嵘气象,转脸瞧了司马懿一眼,嘻嘻一笑:“这大概是司马君在以‘渊潭湖泊’自喻吧?看来,司马君也是一位暗怀大志的高人啊。对了,蒋某有一个堂弟,名叫蒋济,他和你一样也是喜欢静水而不喜欢‘活水’,他也是自负有范增、文种之异才呢!”
“哪里,哪里!懿何尝‘暗怀大志’?今日与蒋先生您也只是就水论水,就物论物而已。”司马懿摆手笑道,“不过,听您刚才这么一说,懿对您那位堂弟蒋济倒颇感兴趣,希望今后有缘可以相识。”
他俩正谈之间,远远望见河岸上的空旷地带,盈盈绿茵之上,正懒洋洋地躺卧着一头老水牛。它仿佛听到了这边的人声,便侧头淡淡地瞥了他俩几眼,又继续埋下头去啃着身边的青草,一副纷扰不惊的样子。一只纤尘不染的白鹤亭亭玉立在水牛的身上,一边轻轻用长喙为它叮啄着身上的蚊虻,一边引颈昂首栩栩然高视慢步——两种截然不同的动物,一份沉实敦厚的气宇,一股高华超逸的气度,浮雕一般凸显交相辉映一处,令人见了有一种莫名的震撼与爱慕。
“牛鹤同乐。这可是难得的清平盛世之景啊。”蒋干一看,不禁抚掌而叹。
司马懿也徐徐颔首,道:“是啊,是啊,牛鹤同乐,河清海晏——可惜杨俊杨侍郎没在这里,他若用那支生花妙笔把这幕情景绘将下来让大家注目欣赏,该有多好啊!”
蒋干呵呵一笑:“没关系,蒋某日后到得许都,必能绘声绘色地将这情景讲述给杨侍郎,让他轻轻松松地描画出来。这可是河清海晏,天下太平的一个吉兆啊!真不知道陛下和诸位高卿大夫们见了会有多高兴呢!”
“蒋先生念念以河清海晏,天下太平为志,真是难得的仁人君子啊!”司马懿闻言而动容,不禁深深赞叹。
“干哪里当得起你这般称赞哟!唉……干只是读过几本圣贤书,晓得几分‘天下安,百姓乐;天下乱,百姓苦;乱世富家翁,何如太平犬’的道理罢了……”蒋干将目光投向那长宁河河面,深深而叹,“蒋某与那周公瑾、鲁子敬不同,他们念念不忘的是建功立业,扬名立万。唉……殊不知‘一将功成万骨枯’!江东六郡八十一县本是一片富庶乐土,就是被这两个野心勃勃的家伙拖入战争的……”
他俩正驻足交语之际,忽然听得一串歌谣凌空飘来:“竹排阵阵河中游,悠悠青山行两岸。一篙划过十丈外,眺见炊烟庐顶绕!”
蒋干循声望去,只见八九只竹筏载着十余名渔夫正顺着那平阔湍急的河面疾掠而来,其中有三只竹筏是被绳索并排而连的,上面有两名渔夫在两侧撑篙,中间却有三四名渔夫在拴成一排的三只竹筏之间稳稳当当地左跑右奔,来去自如,或投鱼梭,或撒渔网,忙得不亦乐乎。
“哎呀!他们把三只竹筏用绳索并排拴连在一起,真是又平又稳,来来去去都很方便啊!浪涛也荡不动它们……”司马懿惊奇地失声道。
“司马君,司马君,你……你刚才说什么?”蒋干脑际突然间似有灵光一闪,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珍贵的信息一样,转头向司马懿连声催问,“你……你把你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
司马懿的表情似乎有些惘然,瞧着蒋干,迟疑着说道:“哦……懿刚才只是说,这些渔夫真聪明,他们把这三只竹筏用绳索并排拴连在一起,真是又平又稳,在上面跑来跑去都很方便,浪花也打不动它们……怎么?我这话说错了吗?”
“对!对!对!”蒋干顿时笑豁了嘴,双掌“啪”地一拍,两脚一蹬,一下蹦起了三尺多高,“啊呀!真是天启智窍,福至心灵啊!蒋某这时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可以彻底解决北方劲卒不适行舟,不习水战的大弊了!”
“啊,真的吗?”司马懿也惊讶异常地问道,“您想到了什么办法?”
蒋干却是满脸得意地看了他一眼,扭头往回就跑:“你快跟我回中军大帐去——我当着丞相大人的面再向你细细分说!”
“好啊!好啊!”司马懿也撒腿向他的背影追了过去,眼底里倏地隐隐掠过一丝莫名的喜色。
“蒋先生竟有良策可解我北方青徐战卒不适行舟,不习水战之大弊?”曹操脸上满是惊疑之色,“您且速速道来!”
蒋干仿佛凭空拾到了什么稀世珍宝一般,兴奋得满面通红,拱手而道:“启禀丞相大人,依蒋某之见,大江之上风高浪急,而北方战卒也确是不惯乘舟,在此颠簸之下,实在不堪作战。若以大船小船各皆配搭,或二十艘为一排,或三十艘为一排,首尾皆用粗索相连,再搭以木板通行,则人来马往,无晃无荡,如履平地,自然安稳之极,岂不妙哉?”
他此言一出,大帐中顿时一片哗然。诸位谋士、将校无不动容,个个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曹操一听,郁结在眉宇之际的忧闷之色不觉一扫而光:“唔……蒋先生此计听来大是精妙……”忽然心中暗暗一动,毕竟这条计策还只是蒋干的臆测之见,其实施以后的效果究竟如何尚不得而知。于是,他微一转念,又正色肃容道:“不过,军国大计重在务实——于将军、毛大人、文将军,你等且将战船齐聚水寨,一切如蒋先生所言,先依计一试,如何?”
“属下遵命!”于禁,毛玠、文聘三人闻言,不敢迟疑,向曹操行过礼后便疾步赶去水寨调船过来实地检验蒋干的这条“连船之策”。
曹操随后则携着蒋干、贾诩、夏侯渊、曹纯、司马懿等登上瞭望楼,观看他们如何试验此计。
水寨之中四壁高耸,风浪卷袭不入,故而水面颇为平静。曹军战船驶行其间倒也平稳,晃动并不剧烈。然而待得它们刚刚一出寨门,便被一个又一个浪头拍打得摇摇晃晃,起起伏伏。
随船而行的北方士卒顿时大呼小叫起来,他们在跌跌撞撞之中只有死死抓住船舷,拼命保持着身体的平衡。紧接着,他们的五脏六腑如同被震得乱翻乱转,全都移了位一般——个个哇哇呕吐,所有的精气都随着这长时间的呕吐而消逝净尽了……
曹操把这一切都清清楚楚地看在了眼里,眉头立刻紧紧皱了起来。没想到这两三个月的操练过去了,北方士卒依然是这般不适乘舟,不惯水战。
这时,于禁下令前排的十余艘战船逐渐并拢,各船之间互抛粗索相连,此拴彼,彼拴此。上面的兵卒忍着翻肠倒胃的痛苦,一边牢牢地绑着绳索,一边互相拉着靠拢……终于,十余艘战船肩并肩紧连在一起,宛若一排微微浮动的堡垒,显得巍峨沉稳,气势不凡!而船上先前一直呕吐不止的北方士卒,忽然感到船身的摇晃渐渐变轻了,自己的双足似乎又踏在了坚实的平地之上,竟是奇迹般地渐渐缓和了窘状,身体的反应也渐渐平和下来。
“丞相!成功了!成功了!”一直仔细观察着的毛玠第一个发现过来,急忙回身向瞭望楼上的曹操大声呼喊!那连成一排的十余艘战船上的水卒们也高高举起手中戈矛,齐声欢叫起来!他们兴奋地跳着,喊着、搂着,像小孩儿一样喜不自胜。
曹操一颗高高悬着的心在大家的欢呼鼓掌中终于稳稳地落到了实处。他满面欣然,笑呵呵地向蒋干说道:“蒋先生果然妙计非凡,一举解决了我南征大军的燃眉之急。本相要奏明陛下,赐封您亭侯之爵以彰奇功!”
蒋干连眉梢处都透出喜色来,急忙躬身而谢:“干多谢丞相大人重赏之恩。”
众人瞧向他的目光里都不禁露出了一丝嫉妒之色。这个蒋干,手无缚鸡之力,身无一技之能,只凭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就又为自己赢得了殊荣重爵,实在是运气太好了。
只有贾诩的声音犹如冰针一般穿破了这一片喧哗,清晰地响起:“丞相大人,这连船之策固是精妙,倘若敌军以火矢攻之,则我军船不能散,人不能逃,首尾难以兼顾,那将如何是好?”
他此语一出,场中顿时一片死寂,静得连一根毛发掉在楼板上也听得见声响。
“这……这个,诸船若要防备火攻,亦并非无策可用。只需多用生牛皮蒙住船身,多备取水之器与灭火之物加以预防便可。”蒋干的脑筋也转得够快,立刻便答道。
曹操拈须在手微微而笑:“蒋先生这话倒也可行,只是失之于末,却还有些不尽不实。其实本相亦于火攻之术略通一二。文和虽有远虑,但也忽视了这一点。凡用火攻,必借风力,而今隆冬之际,唯有西风北风,何来东风南风耶?我军居于西北方向,彼兵皆在大江南岸。彼等若用火攻,我军便以着火之船返冲而攻,岂不是彼等自烧其兵也?”
贾诩闻言,低头思忖了一会儿,觉得曹操方才所言一时也挑不出什么瑕疵来,便不再多语。其他谋士、将校也无不点头称是。
司马懿这时却开口了:“丞相大人,懿有一愚计可令这连船之策更加完善。现各船之间以绳索相连,未免力道有限,颇易被两边战船上下起伏所磨断——不如换成铁索相连,如此则更为牢固!”
曹操缓缓捋须而言:“可。”
潜龙在渊
戍末亥初,夜沉如幕。司马懿的私人寝帐之中,既没有点灯,也没有燃烛,一团漆黑。
就在这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一个苍劲有力的声音缓缓响了起来:“曹操相信阚泽的话了?”这个声音竟是司马徽的。
“这个阚泽巧舌如簧,机辩百出,曹操至少在表面上找不到他说谎的漏洞。”司马懿的声音也在这黑暗之中轻轻响起,“周公瑾的‘苦肉计’、黄盖的‘诈降计’,一招接着一招,真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啊!”
“唔……依照常理而言,曹操乃是何等奸诈多疑之人?他岂会被周瑜和黄盖的这一出‘双簧戏’给弄花了眼?”
“叔父大人,曹操肯定对黄盖让阚泽来投书归降这件事是心存怀疑的,但他眼前除了暂时接受这一事件之外也别无选择了。如今军中流言四起,传闻西凉马超、韩遂打着‘诛权臣,清君侧’的旗号兴兵东进,锋芒直逼长安;而淮南那边传来消息,臧霸和陈矫率军去偷袭皖城,不料反遭张昭、孙邵的半途伏击,也是铩羽而归,退守合肥。这一切,都已经让曹操乱了分寸!他这时太需要抓住黄盖投降这根‘稻草’来对周瑜他们实施‘扭转战局’的最后一击,他只想拼命试一试,赌一赌。万一黄盖真是像当年在官渡一役中突然倒戈过来的许攸一样,是真的投降了呢?那时候是许攸在最后关头帮他扳转了战局,那么这时候黄盖也许说不定就是第二个‘许攸’吧?或许,在潜意识里,曹操还认为这是冥冥上苍对他的眷顾呢……”
“唉!如果连曹操这样胸怀四海、气吞八荒的大枭雄也开始把出奇制胜的最后一丝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运气之上,那么他可能真的是开始衰老了。”司马徽慨然而叹,“这一次,他可是将会彻底地赌输了——他将会失去所有的战船和所有的水卒,从而在他有生之年失去对长江天险的争夺权与控制权,再也完成不了一统六合、肃清万里的大业了……”
司马懿的话音里对此也深有同感:“是啊,现在,就差一场东南风给曹操的赤壁之败画上一个句号了。但是,叔父大人,在这隆冬时节,长江之上真的会刮东南风吗?”
“这个你不必过虑,东南风是真的会刮的。为将为帅者,上不善观天文,下不精通地理,中不洞明人情,又岂能‘百战不殆’乎?为叔久居荆襄,知道这江面之上,每逢腊月中旬前后,正所谓‘冬至一阳生,春意渐来复’,便会自然而然地刮上一两日东南之风。这个关于荆襄地域所特有的气候常识,唯有诸葛亮是知道的。所以,为叔断定这‘巧借东风,火烧连船’的奇策,一定是诸葛亮给周瑜进献的。周瑜身居江东,不可能对荆襄气候了解得这么清楚,他是想不出这条计策的……”
“是啊,当初诸葛亮托牛恒君送来密函,要小侄实施‘连环舟’之计时,就写道:‘欲破曹兵,须用火攻;但大江面上,一船着火,余船四散,难以全歼。兄可设法令他们连船成排,然后方可付之一炬而尽焚之’。当时,懿也在暗暗纳闷,连船之策固然不错,但若是‘火无风助’,即便是火箭万支四面齐发,也未必伤得了曹军水师兵船的主力元气,却没料到诸葛亮已然打起了‘巧借东风’的主意……”
“不过,依为叔之见,诸葛亮这一步‘险招’还是走得很侥幸啊!长江江面之上隆冬腊月中旬会有东南风这一气候常识,其实荆州本地人氏都是略知一二的。若不是你和诸葛亮内外呼应,先诱使曹操烧杀屠灭了一万三千重症病卒,后来又用计除掉了蔡瑁、张允二人,寒了荆州本地水师将校、士卒们的心,他们又岂会对曹操这一重大失误之举而噤若寒蝉?只怕等到那一日黄盖前来,火势一起,他们也都会借机四散而逃,这些人迟早都会归投在刘备和周瑜的麾下去的……”
司马懿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酸楚起来:“叔父大人别提这些了……对于烧杀屠灭那一万三千重症病卒之事,懿的心头一直有些隐隐作痛。视人命若草芥,这……这是禽兽之行啊!懿手上沾满的这些鲜血,怕是再也洗不干净了……”
“贤侄,你何须这般自责?那一夜将他们烧杀屠灭,对他们而言,倒还是个最好的解脱!再拖下去,就算曹操不起狠心屠杀他们,最好的做法也仅仅不过是把他们隔离封禁起来,任由他们天天痛号挣扎,自生自灭罢了。你当时只是给了他们一个一了百了的机会,何错之有?就算是有什么天谴,为叔自当一人承担,与你等无关!”
司马懿的声音静默了下来,只有沉重的鼻息翕动之音在黑暗中一阵阵地响着,显得极为压抑也极为难受。
“贤侄的聪明才智,在这段时间里实在是让为叔叹为观止啊!你把蒋干这个‘棋子’利用得太好了。既用他铲除了蔡瑁、张允二人,又用他实施了‘连环舟’之计,而你自己却可以一直隐在幕后神不知鬼不觉的……”司马徽微笑地赞叹道。
“叔父大人,要说神不知鬼不觉,小侄似乎还没达到那般境界。小侄有一股直觉,隐隐觉得那位贾诩军师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他近来对小侄的态度暗暗带着几分不对劲,小侄能感觉到他对小侄的深深戒备……”
“这个事儿你能应付得了吗?”
司马懿沉默了许久,缓缓道:“叔父大人不必担心。小侄此刻自信还能应付得了,小侄经过反复的自省自查,可以确定没有任何‘把柄’落在他手里。”
“那就好。为叔相信贤侄你一定能顺利化解这场危机的。现在,我们叔侄俩可以来谈一谈这赤壁之战后天下时势的走向了。
“首先,对我司马家而言,曹操若在此役失败之后,他‘一统六合,靖平四海’的功业自然就难以拓展了,而我司马家终于借着他的赤壁之败而制造出了属于我们的一段极为可贵的用武之期与一片极为难得的用武之地。我司马家将抓住一切机会深耕细作,苦心经营,把沛郡曹氏漏弃的天时人情、形胜势力源源不绝地吸纳入囊,为我司马家将来扭转乾坤,天下一家的伟业奠定无形的根基!”
“叔父大人说得对!”
“其次,可以肯定的是,曹操赤壁之败后,他的对手周瑜、诸葛亮、鲁肃等青年俊杰都会借此一战而声名鹊起,誉满天下了——呵呵呵!仲达,你会眼红他们罢?”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司马徽看不到司马懿的表情。只听得他依然是那么的平静,平静得仿佛是在叙说另外一个陌生人的心事:“不。小侄是不会眼红他们的。”
“为什么?”
“小侄这是从父亲大人和叔父大人身上学来的。父亲大人深谋远虑,在朝廷中岂会次于荀令君?叔父大人的渊博圆融,在朝野中岂会次于管宁先生?但你们都做到了‘大方无隅,大象无形’的境界,这也给了小侄深深的启迪。真正的绝顶高手,他永远是应该隐在千变万化,随时而幻的表象背面的,于沉默中蓄伟力,于笃实中积坚毅,于沉稳中蕴执著,而始终不为外物所挠。他不需要自我的炫耀,也不需要别人的喝彩;他只是始终如一地朝着自己心底深处固定的奋斗目标不停、不息、不止地埋头挺进!”司马懿缓缓地说道,“贤侄一直非常清楚,我司马家‘异军突起,后发制人,扭转乾坤’的征途是无比漫长,无比坎坷,无比曲折的,不到最后一刻,谁敢稍有懈怠?贤侄也一直是这么认为的,谁能笑到最后,谁就是笑得最好的。”
司马徽的声音一下变得异常灼热:“贤侄你能有这样的见识,实在是太好了!这真是我司马家之福啊!——看来我司马家的一切昌隆荣盛,真的就要在你和伯达、芝儿他们的身上‘开花结果’了……”
“叔父大人,侄儿等只是紧紧追随你们在荆棘丛中闯出来的足迹,去尽到我等身为殷国司马家子孙的应尽之责罢了!您不必如此过奖。”
“好了,言归正传吧。为叔先前曾经给你谈过刘备方面和诸葛亮的有关情形了,接下来是该密切注意江东方面的动向了。如今江东方面将在曹操赤壁之败后乘时顺势而勃然崛起,我们也该把他们纳入我司马家的全盘战略中来考虑了。你觉得江东孙权幕府智囊之首——鲁肃此人如何?”
“懿曾经在青云山庄和鲁肃见过面,从他的谈吐举止看来,他也可算是当世罕见的俊杰奇士。他外愚内慧,外柔内刚,胸怀大局,能取能舍,能屈能伸,有不少地方值得懿认真学习。”
“是啊!诸葛亮若不遇鲁肃,又哪来像他这样在联手抗曹之上心心相印,契合无间的知音之士?非诸葛亮不知联孙抗曹之必行,非鲁肃不知联刘抗曹之可贵!诸葛亮能遇到鲁肃,亦是他人生一大幸事。”司马徽徐徐道来。
“所以,依小侄之见,这诸葛亮、鲁肃二人同心同德各劝其主合力对抗曹操,则刘备、孙权双方之势力叠加而起,恐怕曹操今后还要大吃败仗!”司马懿的声音里掩不住一片炙热,“眼下,这曹操内有汉室遗忠相掣肘,外有孙刘联盟相伺攻,难保没有‘马失前蹄’之厄。届时中原重归一片淆乱,不知我司马家该不该扯起‘尊汉平乱’的义旗顺势就与曹操、刘备、孙权等上演一出‘四方争雄’的大剧?”
“贤侄,你这话可就错了,中原重归一片淆乱的局面是肯定不会出现的。以荀令君、杨太尉、王大夫为代表的拥汉势力虽然极力反对曹操专权谋逆,但也不会支持任何重新分裂中原的行为。所以,曹操的内患再严重,也不会影响到他在中原的根本。
“而诸葛亮与鲁肃的‘金玉之交’固然算得上是维系‘刘孙联盟’的坚实基石,但这只是他们两个人的交情为‘刘孙联盟’来作保障——此刻迫于时局危急,刘备和孙权别无选择,只有并肩通力合作。”司马徽的双眸犹如夜幕深处的两颗寒星一样灼灼闪光,“诸葛亮和鲁肃二人可以‘心心相印,契合无间’,那是因为他们都是知重知轻、知缓知急的明智之士。可是,他俩并不能代表刘、孙两方所有僚属的态度和意见。更重要的是,孙权、刘备各自都是一代枭雄,都很喜欢‘一枝独大,一气独吞’,他们谁也不会希望对方的势头盖过自己的。所以,这种刘孙联盟共抗曹氏的时局态势并不能形成稳定的、长久的、可靠的状态。”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蓦然变得锐利起来:“如果不出为叔所料,只要这场赤壁之战结束,曹操退回北方之后,说不定孙、刘两家马上就会为争夺荆州之地而打起来!所以,这未来的天下大势必将是‘天下三分,鼎峙而争’!孙权、刘备双方在相互合作之中又相互制衡,始终难以形成绝对的合力给曹操以致命的打击。而你所言的‘四方争雄、各显神通’的大剧是永远也难以上演的。我殷国司马家仍然是暂时只能蛰伏于曹氏内部,暗暗实施‘偷天换日’之大计!”
听到叔父大人如此鞭辟入里的分析,司马懿脸上现出微微的惭色来,垂头而答:“叔父大人指教得是。小侄的思虑有失周密,不及叔父大人审慎周详。”
“唔……也不能说是你有失周详。为叔懂得你的意思,你也是想乘着自己年轻,‘静极而思动’,像周瑜、诸葛亮他们一样意气风发,大显身手,在这乱世之间驰骋纵横,独领风骚!”司马徽可谓双目如炬,一眼就觑穿了他心底的隐情,“仲达啊!《易经》上讲:‘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你只要一直暗暗勤砺锋芒,总有一朝出手,‘剑破长空’的那一天的……”
司马懿坐在黑暗之中没有答话,但呼吸之间却忽地变得紧凑了一阵儿,然后又渐渐平复了下来。
“为叔也曾精研过不少上古相书,对世人的寿夭穷通、贵贱贫富、吉凶祸福之测算也略懂一二。”司马徽的声音又徐徐响起,“依为叔观来,那鲁肃的下颌似乎有些短促削薄,乃是相经所言‘地阁狭浅’之凶相,难以享有高寿,这二三年间说不定会一病而亡。他若身殁,则‘刘孙联盟’之事更为飘摇不定。其实,你倒是应该多多着眼于刘备、诸葛亮这一方。他们锐气十足,锋芒四射,日后对曹操的攻势之猛,必在江东方面之上!”
“小侄记住了。”司马懿肃然答道。
“好了。仲达,为叔今夜把一切都差不多给你交代完毕了。”司马徽悠悠长长地叹了口气,“自明日起,为叔就要启程返回许都了,那座城郊之外的‘青云观’是为叔最后的栖影之所。我司马家的千秋伟业,就该由你、伯达、芝儿这一代晚辈接在手中继往开来了,为叔这数十年来隐居荆襄苦心经营,已是太累太累了……”
司马懿正欲开口,寝帐之外突然传来了一阵轻微的挣扎响动。他低低地猛喝了一声:“牛金!”
隔了片刻,却听牛金在帐门外也低声答道:“二公子,咱们在外面逮到了一个前来乘夜偷听的奸细……”
司马懿浑身惊得一颤,声音压得更低:“是谁?”
牛金在外面轻声答道:“是那个当日指证蔡瑁、张允有谋逆之嫌的周不疑。”
“周不疑?他怎么会来监视和偷听我司马懿?没理由啊!这可有些怪了……”
这时,司马徽的声音低若蚊鸣般地在他耳边响起:“周不疑是荆州别驾刘先的外甥。刘先、周不疑和刘备、诸葛亮的关系一直有些暧昧。明面上,他们是疏于来往的;暗地里,他们应该关系密切。看来,这个周不疑就是诸葛亮安插在曹营之中的一条‘内线’……”
“‘内线’?懿听毛玠大人曾经讲过,这个周不疑在他的眼皮底下从来是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毫无可疑之处……他可隐藏得真深啊!居然暗暗监视和偷听起懿来了——这一定是诸葛亮特意指使他这么做的!呵呵呵……诸葛亮果然心机深沉,无处不防,竟对我司马懿也暗中留了一手……”
司马懿喃喃地自语着,语气里透出一丝淡淡的怅惋来。
“那么,你准备如何处置他?”司马徽低声问道。
司马懿向帐门外的牛金开口问道:“他在外面偷听了多久?”
“二公子,他适才刚一摸近咱们营帐附近就被我和大哥抓住了,这小子倒还颇有几分拳脚功夫。不过,他刚才应该是什么都没听到。”
“唔……很好,很好。”司马懿的双眼在黑暗中猝然精芒暴射,“诸葛亮,咱俩也该到了互相珍重道别的时候了……”
英雄同心不同志
长宁河河边一片空旷的沙滩之上,司马懿和诸葛亮肩并着肩,徐步漫行。在明亮如银的月华渲染之下,那沙滩白得就像铺了一层薄薄的霜雪。他俩挺拔颀长的身影投映在上面,像两根杨树一般直直地伸展开去很长很长……
刘诺、牛金各领四名死士默默地守在远处,小心翼翼地警戒着四周。虽然司马懿与诸葛亮俱是暗怀高超武艺,但作为贴身侍卫的他们,仍是时时刻刻不敢忘记自己的天职,不敢有丝毫懈怠。
“多谢仲达这段时间里在曹营多方暗施巧计,这才助得我等此番讨伐曹贼之役终于大胜在即!”
诸葛亮收起手中鹅毛扇,非常真诚地向司马懿拱手谢道。
“还没到赤壁之战最后胜利的那一刻呢!孔明,你谢得太早了!”司马懿脸上的笑容显得很浅很淡,“你何必这么客气?懿只是配合你的‘锦囊妙计’上演了几出‘活剧’而已,谈不上有什么‘暗助之功’的。”
“根据亮的推算,这个月的二十日下午自酉时起江面上便会刮有东南之风,历时将达两日两夜之久,正是我刘孙联军实施‘火烧连船’的最佳时机——希望仲达兄对此要早作准备。”
“好。你们只管放手大烧,懿自有全身而退之方。”司马懿双眸一抬,望向那河面上的粼粼银波,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此战之后,懿便要返回许都了。今夜一别,不知你我何年何月才能相见啊?”
听得司马懿讲出此语,诸葛亮只觉心头如遭重重一锤,一下震荡得十分厉害。这数月以来,他与司马懿信来函往,虽是极少会面,但二人一来一往,一问一答,一言一笑之感应默契,恍若相隔千里而犹能心心相印,念念相融。这一份浓浓情缘,可谓异体同心,至亲至近矣。倘若司马懿真的就此扬长而去,自己又哪里去寻觅得到他这般亲切挚友呢?
诸葛亮犹豫了良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其实,仲达也不必这么急着返回许都的。你何不就此借机留下?和亮等一同留在刘皇叔身边,同心协力,匡复汉室,建成张良、陈平、萧何等先贤一流的盖世功勋!”
司马懿闻言,神情一片肃静,心底却暗暗一叹。张良之勋、陈平之功、萧何之荣,岂在我司马仲达眼里耶?我司马懿要成就的是秦始皇、汉高祖等开国雄主一流的帝业——刘皇叔那里只怕是给不了我这么宏大的发展空间!
他心念一敛,脸上笑容微显:“许都未央宫里当今陛下和杨太尉、荀令君他们正望眼欲穿地等着懿回去向他们亲呈捷报呐,孔明何须如此恋恋不舍?待到你与刘皇叔高举义旗,躬率义师,扫清逆贼,攻下许都,曹操授首之日,岂不就是你我兄弟相见之时乎?”
“这个……以司马君如此之智、如此之贤,莫非看不出在许都之中曹操兵权在握,势力庞大,杨太尉、荀令君他们纵有千计百策,也必是难以取胜?仲达你何必像孔融大夫那样一意为当今陛下这个……这个中人之主而殉葬?”诸葛亮仍是极不甘心地劝说道,“我家刘皇叔身系汉室正统,既有光武大帝那般亲贤好士、爱民如子的王者之风,又有高祖皇帝那般志气雄远、百战不败、屡挫屡奋的帝君之德,仲达在这茫茫四海还去哪里寻觅得到这样的明主呢?”
“古语有云:贤士君子之入仕,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交,非其道不行。当今陛下身处危境之中,正等待着天下忠臣义士自四方赴趋而效力,懿自幼饱读圣贤之书,唯有忠字当头,万死不辞!懿与荀令君、杨太尉在朝廷中以文攻之术与曹贼周旋,而孔明则与刘皇叔自可在四方州郡以武取之术遥相呼应——内外合力,岂不更好?”
听到司马懿仍是这般婉拒不已,诸葛亮心中一瞬间已是转过了无数的念头。不管司马懿到底有无真正效忠汉室的诚意,但他都具备了掀天揭地的能力,这一点是最可虑的。谁能确定他返回许都之后,将来就会始终如一地忠于汉室呢?如果有朝一日他还是叛汉投曹了呢?那么,他岂不是自己在曹方阵营之中最强劲的敌手……想着想着,诸葛亮的眉角微微抽动,隐隐现出了一缕杀机。
这时,司马懿却若无其事地背过身去,仰望着那夜空中一轮皓月,悠然道:“诸葛君,我俩真的是颇有奇缘啊。懿当年在‘紫渊学苑’有一位同窗好友,他名叫胡昭,其字为‘孔明’,而你诸葛君的字也是‘孔明’。而且,此番在荆州与你相交,懿深感‘一见如故’,懿也舍不得你呢……这段日子里与你相处的点点滴滴,懿都会永远牢记在心的!你应该也知道,像你我这样的人,在这个世界上若是没有了闻曲知音的朋友,若是没有了惺惺相惜的敌手,那可实在是太寂寞,太悲哀了……”
听完了这番话,诸葛亮胸中心弦蓦地一阵颤动,他的眼眶也顿时一片潮热。那隐隐的戾气,不知不觉间从他的眉宇之际渐渐淡去了。
司马懿又转回了身来,潇然直立,衣袂被晚风吹得轻轻飘拂飞扬。他凝视着诸葛亮,徐徐讲道:“孔明兄,依懿之见,天下之交争者,其实不在名器,不在礼法,也不在权势,而应该是在民心的向背。民心的向背,才是我等建功立业的根本;否则,再佳的名器、再纯的正统、再大的权势,也不会使你有所建树的——这,可能是懿对你一生最大的忠告。”
诸葛亮淡然一笑,轻轻道:“名器之所在、正统之所在,就是民心之所在——仲达只怕是对这些的理解有些偏颇了!”
“不错。‘名器之所在、正统之所在,就是民心之所在。’——这句话,先前懿也觉得是正确的。”司马懿双目炯炯发亮地正视着他,语气里透出一种金属般的刚度,“可是,后来,懿亲眼目睹的一桩旧事却粉碎了懿的这个认识。”
“哦?什么样的旧事会粉碎仲达兄的这一认识?”
“懿七年之前担任河内郡上计掾时,曾到靠近冀州边境的野河县去办理公差。野河县位处袁、曹两家的战火交界之处,人们生活在枪林弹雨之中,每天都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很苦很苦……懿那天在街上走着走着,突然被一位农妇拦住,她说她全家已经饿了三天三夜,一点儿东西也没吃。她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求我给她一碗饭,不是她自己吃,而是给她儿子和丈夫。我很同情她,就从行囊中拿出了几个饭团放进她的破陶碗里。她就端着那只破陶碗在街边等着他们。这个时候,和她家人一块去山上挖野菜的邻居们跑过来慌慌张张地告诉她:她的儿子和丈夫都在山上被老虎咬死了。”
司马懿的声音突然变得极冷极冷:“孔明知道那位农妇当时是什么反应吗?”
诸葛亮微微一呆。
司马懿冷声而道:“那位农妇大吃一惊,手腕一抖,把破陶碗中的饭团泼落到了地上。就在这一刹那,‘轰’的一下,那些正七嘴八舌劝慰着她的邻居们陡然看到饭粒洒地,便都绿了眼睛不顾一切地扑到地下乱抢起来!她也登时回过神来,厉叫一声,疯了似的也跟着扑下了地,拼命的把那些饭抓起来塞到嘴里,生怕别人抢了去。她就那么趴在地上,一句话也没说,一边咽着眼泪,一边慢慢地把地上的饭和着尘土都吃完了。”
这时候,就连一向心若止水冷静自持的诸葛亮都深深动容了。司马懿的目光却又变得出奇地柔和起来:“从那一天起,饱读经典的我,就明白了一个最基本的道理:老百姓最需要的,不是什么名器,不是什么正统礼法,而是一份温饱、一份安宁。而且,也就是从那一天起,我就深深喜欢上了《孟子》中的一段话:‘五亩之宅,树墙下以桑,匹妇蚕之,则老者足以衣帛矣。五母鸡、二母彘,无失其时,则老者足以无失肉矣。百亩之田,匹夫耕之;八口之家,足以无饥矣。’我觉得这样一幅景象才应该是我们士人君子出山入仕、建功立业的终极目标。孔明兄以为如何?”
诸葛亮静了片刻,才款款道:“这个,仲达兄所言甚是。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亮对这一点的认识最是深切到位……”
司马懿瞧着他有些不太自然的表情,却一脸的沉静如水。诸葛亮在当阳长坂坡把十万荆州侨户百姓“绑架”在了他“匡复汉室,削逆平乱”的大志之上;而我司马懿也在赤壁把四万无辜水卒“绑架”在了我司马家“异军突起,扭转乾坤”的大业之上。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都是同一类人,我们都被自己的使命迫着,用沾满别人鲜血的双手去开启一个“天下三分,鼎足而峙”的崭新时代;而且,我们又不约而同地希望这个崭新时代最终在自己的手里完结……那么,如果能够尽最大努力解民之困,济民之苦,岂不是我们洗清自己“孽债”的一条必由之路?“善的动机、善的手段、善的效果”,这“三合一”的模式,是我们时时刻刻置于首位的追求;恶的手段可以偶尔为之,但能够不用就尽量不用……而且,以道义之名去强行把别人“绑架”在一个空洞而遥远的目标之上,可能会取得一时的成功,但很难走到胜利的终点。诸葛亮将来能明白这一点吗?他也许会明白这一点,但他却不会承认这一点——否则,他就不是诸葛亮了。司马懿这时才觉得自己的思绪已经飘出了很远很远,唇角不禁泛出了一丝微微自嘲式的笑意。
“亮素闻君子‘赠人以言’——临别之际,仲达可有什么教我的?”
“教你?懿不敢当。”司马懿思绪一敛,沉吟了半晌,方才慢慢道,“依懿之见,赤壁之战后,孔明你和刘皇叔最直接的问题不再是如何抵抗曹操,而应该是如何与江东孙权巧妙周旋。孙权素来野心勃勃,赤壁之胜后,他必会乘势而起,要做第二个‘曹操’,从东边的合肥、西边的江陵两个方向朝中原腹地全力拓进——在他这好高骛远地进行强势扩张的空隙,你和刘皇叔可以以江夏郡为据点,直取荆州江南的长沙、桂阳、武陵、零陵等郡县,夺得属于自己的一块立足之基。懿相信,以刘皇叔之深得民心,以孔明之足智多谋,在荆州这块地盘上,他们江东孙氏的竞争力暂时还不如你们!至于江陵城这块‘硬骨头’,你们大可让给周瑜、鲁肃他们去‘啃’……”
他讲到这里,目光倏地往西边的夜空一投:“还有,益州这块天险要地,实在是上天留给刘皇叔的最后一处‘根基’了,千万不能再让孙权、周瑜他们捷足先登,抢占了去。”
诸葛亮听得骇然失色。正所谓“英雄所见略同”——司马懿的这一席话竟与自己的“隆中对”方略不谋而合,丝丝入扣!此人委实是高深莫测!
他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司马懿已踏着沙滩上的如水月华往来时的方向缓步而去,他的声音随着夜风轻轻飘送而至:“孔明兄,懿今夜就此别过了,不劳远送!现特赠上一箱礼物,还望笑纳。”
“哎!仲达!仲达!……”诸葛亮惊诧之余,呼喊之间,无意中转头一看,刘诺和那四名刘军死士正抬着一口红木大箱走了过来。到了他的面前,刘诺讲道:“这大箱是那个牛金刚才和他的手下抬送过来的……”
诸葛亮急忙将手一摆——刘诺会意,上前把箱盖一掀,却见里面赫然绑着一个活人!
“不疑?”诸葛亮一见,大吃一惊,急忙转身向司马懿的去处望去——他早已是鸿飞渺渺,杳然无影了。只留下两行深深的足印在被月光镀得银亮的沙滩上,远远地延伸到夜幕的尽头……
东风乍起,火烧赤壁
建安十三年十二月二十日晚,果然东南风大作,这让司马懿一直高悬不定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就在这天晚上,黄盖也果然率着三十余艘艨艟斗舰和两艘五牙楼船,按照先前的约定乘夜“投降”而来。
随着乌林水寨寨门处两侧一阵“咔啦咔啦”的声音响起,拦江的铁链被渐渐收卷了起来,黄盖和他身后的“投降”船队终于缓缓驶入了寨中水巷。这三十余艘舰船当中,此刻除了黄盖那一船当先的五牙楼船旗舰上亮着灯火之外,其余各船都没有任何燃照之物。因此,在一团蒙眬的黑暗之中,谁也没法看清这些艨艟、斗舰和楼船上面的竹篷遮盖之下,其实都堆满了浇过火油的干柴、硫黄、焰硝——只要稍有半点儿火星蹭上去,整条船就会在一瞬间熊熊燃烧起来。
贾诩此刻正站在曹操的身边,从曹军旗舰指挥台上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黄盖的船队仔细端详,突然间脸色剧变:“不好!丞相!来船有诈——请速速下令不许他们近前!”
曹操正看得抚髯欣笑,闻言不禁一怔:“文和何出此言?”
贾诩转过脸来,面色一片灰青,声音里透出极度的紧张来:“丞相,这来船之势显得轻而且浮,足可证明上面所载的绝不会是先前与黄盖所约定的粮草、辎重,还有,今夜刮的又不是西北风,而是……”
曹操马上醒悟过来,狠狠一跺脚,喊道:“文聘!快去给本相传令——让黄盖他们原地停住,不许靠前!”
贾诩也在一旁急声补充道:“于将军,你马上速速率领我军舰队前去拦截……”
文聘和于禁如同遭到了电击一般慌忙跳了起来,先前脸上的兴奋雀跃之情早已抛到了爪哇国外,个个铁青着脸,飞也似的领命而去了。
旗舰上也立刻乱成了一团。谋士们七嘴八舌地评论着黄盖所率船队的种种异样,将校们却在破口大骂黄盖老儿的言而无信。
司马懿这时却分开众人疾步上前,趋近曹操身前进言道:“丞相大人,属下刚才听贾军师所言,觉得眼下军情既是危急难测,您和诸位将军、大人就不能再待在这军中旗舰的显眼之处……”
他这一句话提醒了曹操和所有的曹府掾吏、将校——曹操大手一挥,率先领着诸位手下以最快的速度撤离了曹军旗舰,以免稍后被黄盖他们当作“活靶子”乱射乱击!
众人坐上扁舟避到一旁之际,那蒋干还是一脸的惘然:“这个黄盖……他……他带着这几十艘舰船还想在咱们乌林水寨里乱搅个什么名堂出来吗?……”说到此处,他猛然收住了话头,他和船上的人已经看到了,在黄盖楼船的两侧,迎向水寨中周围那一排排曹军舰船之间,突然间冒起了一簇非常鲜艳刺眼的巨大焰火……随即,两簇、三簇、五簇,火焰越燃越多,曹操和贾诩、毛玠等人都惊得有些呆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曹操用手一指,又惊又怒地问道。
“丞相——他……他们这是在用火攻啊!”贾诩的声音已经失去了平时的冷静镇定,变得微微颤抖不已。
“唉!”曹操叹息未绝,两眼已是倏地射出凛冽的寒光来,“毛玠——下令各船列阵迎击啊!”
毛玠带着哭腔喊道:“丞相!玠刚才早已传令下去了——他们回复说:我军船舰皆被铁索连住,运动不灵,首尾难应……他们正忙着将那些铁索斫开呐……”
“糟了!糟了!”曹操一听,不禁紧捏着双拳,在船板上急得跺脚不已。
“呵呀!这些江东佬儿就是能干——你瞧他们这船造得多大!”
“是啊!他们船舷边的拍竿做得好高呀!”
“啧啧啧——船上的楼台也修得宽!”
那边起火之前的一刻钟里,寨楼和各舰上的曹军都跑出来了,伸长了脖子围观着黄盖所乘的那座五牙楼船。那楼船庞大的体积、辉煌的灯火、宽阔的层台、惊人的军械设施,让寨内几乎所有曹兵的目光都禁不住“聚焦”了过来。他们几乎都没注意到在这座庞大的楼船身后的巨幅黑影里,一艘艘艨艟和走舸正如鲨鳄一般疾速而无声地渐进渐深,即便是最后贾诩有所察觉也为时已晚——当这些船上的硫黄、柴草、焰硝被纷纷点燃之际,曹军将士方才霍然惊醒:中计了!中计了!黄盖是在诈降!吴兵已经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展开了火攻……
火势自深入巷口中两里左右的水面上开始烧起。在燃火之前,这些大大小小的船舰早就鼓满了风帆,火苗刚一点燃,“毕毕剥剥”之声顿时大作——所有的船只都变成了一个个浮动的“火堆”,在南风催送之下以流星陨石般的速度向水寨中的曹军舰船撞去。
这时,文聘和于禁的指挥船也几乎同时驶到。尽管他俩急忙下令各船赶快砍断相互连接的铁索各自逃散,各自为战,但这一切都不及了。强劲的东南风成了极为有效的“助燃剂”,在它的鼓动之下,烈火“腾”地一下从江东艨艟之上窜到了渐渐挨近的曹军战舰上面,然后汹汹然横向蔓延开来。一时之间浓烟四起,火光冲天,人喊马嘶漫江嘈杂。水寨里的场面已然完全失控!张牙舞爪的火龙趁着风势大显其威,一船接着一船、一艘接着一艘地烧将过去,把它们烧得漏洞丛生,纷纷下沉。从江面上遥遥望来,水寨内外一片焰光,整个夜空都被映得炽红如炭!
曹军士兵哗然一片混乱。早已毫无斗志而又颇具水战经验的荆州本地水师官兵们,在敌军火舰刚燃之际就纷纷跳船泅水逃生而去;而那些驻在船上的曹军监军部队却无处可逃,差不多有一半不是被火烧死就是被浓烟熏闷而死,剩下的那些曹兵跑到甲板上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又遭到江东水军的乱箭攒射,一个个像无头苍蝇般乱奔乱窜,而最终的命运也不过是陪着被大火烧穿的舰船一道沉没入江……
“我事败矣!”曹操在飞驶向岸的扁舟船头上回首遥望着这一幕情景,突然撕心裂肺般地从胸腔里狂喊一声出来。
几乎所有掾吏、将校凌厉的目光都射向了坐在扁舟末尾的那个蒋干身上。
蒋干全身瑟瑟发抖,宛若寒风中蜷缩起来的一片枯叶——他拿眼瞪着身后那一片火海,脸庞抽搐得十分难看:“怎……怎么会这样……”
然后,他一转身朝着满面怒容的曹操俯首一躬,怆然而道:“干献谋不臧,败坏了丞相大人匡汉抚民,拨乱反正之大业……干唯有一死以报之!”
说罢,他身体往后一翻,“扑通”一声坠入了被火光映得一片通红的江水之中……
在众位掾吏、将校们的纷纷唾骂之中,只有坐在船舱一角的司马懿沉默着一言不发,怔怔地看着蒋干坠江后激起的那朵朵水花渐渐绽尽,眼角边竟有两行热泪无声地缓缓流下。
然而,曹操却蓦然抑住了胸中的怒气,看着蒋干的跳江之处,如同铁像一般静默了片刻,徐徐道:“诸君少安毋躁——今日火烧连船,岂是蒋君一人之过也?本相亦有虑事不周之错。蒋君知耻而能勇担其责,亦是一代义士也。秘书郎记下了,待战事稍息之后,仍在军中以列侯之礼奠祭于他。”
刹那间,扁舟之上变成一片沉寂,静得连众人的怦怦心跳之声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