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家的四大阻力
“今天当众给曹孟德讲了一席颂美之词,想不到曹孟德倒也颇知投桃报李之礼节。”司马防向自己卧室里那张桌几上面瞧了一瞧,努了努嘴,“末了,他竟给为父送来了两钵玉雕棋子和一块紫檀木棋枰……”
司马朗、司马懿抬眼向那桌几上看去,只见那亮沉沉的紫檀木棋枰之上,两个银制的棋钵里莹莹闪光。一个钵里装的是润洁如酥的白玉棋子,一个钵里装的是乌亮似墨的黑玉棋子。而且,更为巧妙的是,这白玉棋子的色泽微微沁黄,那黑玉棋子的色泽微微透绿——无论你注视它们多久,始终都不会觉得眼花。单凭这一点,这两钵玉雕棋子堪称稀世罕见的珍品了。由此可见,曹操在着意笼络司马防这事儿上还是颇费了一番苦心的。
“可笑的是,曹操此人器小易盈,终是不脱阉丑后裔不学无术的本性,听了父亲大人的一番夸赞之词后立刻便得意扬扬、骄态横溢……”司马朗冷冷而笑,口吻里透出一丝不屑来,“父亲大人竟对他这样一个得志小人如此和光同尘,孩儿心中甚是不甘!”
“不甘!你有什么不甘?“司马防瞪了他一眼,冷声叱道,“如今的曹操确是鹏飞凤舞,威名远震,实非当日在为父部下之时可比。他不仅手握倾国大权,而且又有曹丕、曹彰、曹植等麟儿相助,上天的恩宠与幸运可谓尽集于他曹氏一族——这对我司马家‘异军突起、后发制人’的大略只怕有些阻碍了!”
“不错。以孩儿如此自命不凡之人,今日见了他的三公子曹植,心底亦实是不禁生出了几分敬慕钦服之感。”司马懿也微垂着头,款款言道,“韩嵩公然盛赞曹操的巍巍功业后继有人,这倒确然不是一句溢美之词。”
司马朗眉头一蹙:“那么,我司马家应当如何因应这一情势呢?”
司马防目光一凛,向司马懿直射而来:“怎么?懿儿,连你也有些畏难而退了?”
“父亲大人,孩儿只是叙述这一事实,以便我司马家能够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司马懿的语气显得非常平静,仿佛觉得承认别人比自己更强并没什么可羞的,“而且,孩儿相信以父亲大人的慧眼,已然对曹氏一族他们未来的前程规划深有洞明了。”
司马防听了,不禁微微惊讶,直盯了司马懿片刻,才缓缓坐到那张桌几后面,从右边的银钵中摸出一枚白玉棋子,往那紫檀木棋枰之上轻轻一放,缓缓道:“不错。通过今日这个朱雀池盛会,为父倒也隐隐瞧出了他曹孟德一家谋取天下之大略的一点儿端倪——
“如果为父没有猜错,他们曹家的第一步便是由曹孟德冲在前面苦心经营,锐意极力地将四方诸侯一一扫平,将整个天下攫取在手!”
“不错。曹操现在南征北战、身不下鞍,做着的正是这件事儿。”司马朗深深地点了点头。
司马懿的目光只是静静地盯着那一枚白玉棋子,并不多言。
司马防看着他俩,又拈起一枚白玉棋子,轻轻放在了先前那枚白子的后面说道:“他们曹家的第二步便是由曹孟德身拥不世之功、手挟震主之威,效仿当年伪新朝的王莽,登上周公之位,然后剪除一切异己,独揽天下大权,为日后以曹代汉奠下坚实之基。”
“依孩儿之见,曹操现在已经是‘虽无周公之名,却有周公之实’了。”司马朗又点了点头。
司马懿却慢慢开口了:“曹操现在还没有成为周公——他只是刚刚才拥有了董卓当年的威势与地位。曹操离登上周公之位还差着一大截呐!当今天下,荆州未平、江东未平、关西未平、益州未平……这些都是曹操还没有迈过去的几个坎儿。”
司马防瞧着司马懿,目光里流露出淡淡的赞许之色,过了片刻,再次拈起一枚白玉棋子,放在了紫檀木棋枰上的那第二枚白子后面,道:“他们曹家的第三步就是曹孟德在肃清四海、一统天下之后,效仿西伯姬昌,传位于三公子曹植,由他来禅代汉室,依靠他的贤明睿智与仁德美誉,掩盖曹家当年篡权夺位时的种种丑行,为曹家夯实长治久安的万世基业。”
司马懿听到这里,双目深处倏地一亮:“难怪曹操今日当众公开扬言‘植儿最可与之共定大业’!——原来他已暗暗心许他的三公子成为他日后开基建业、奠定乾坤的一着妙棋啊!”
司马防盯着那棋枰上三个连成一线直射而前的白玉棋子,淡淡笑道:“朗儿、懿儿——如今这‘知彼’的功夫为父已经给你俩做了个八九不离十,那‘知己’的功夫,你俩也该好好拿出一个应对方略给为父瞧一瞧……”
“父亲大人的剖析实在是鞭辟入里、精妙异常。”司马懿深深赞了一句,侧过头来向司马朗伸手一礼,道,“大哥身处相府枢密之位,对曹家内外情形必是十分熟悉——您且将我司马家如何因应曹家的方略明示出来罢!”
“这个……”司马朗面色一窘,有些结巴起来,“为兄如今身处相府枢要之位确是不假……只不过为兄近日冗务繁多,一天到晚都要上下周旋打理,忙得几乎是脚不沾地——二弟你可是亲见的。似这等全盘的应对方略,还是二弟你向父亲大人进献罢。为兄知道二弟你其实是早有谋划了的……”
司马懿听他说罢,沉吟道:“也罢。孩儿就斗胆在父亲大人和大哥面前献丑了——只是,倘若孩儿的这盘应对方略之中若有不尽不实之处,还请父亲大人和大哥多多指教。”
说罢,他衣襟一整,面容一正,向司马防恭施一礼之后,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伸手也从桌几上面左边的银钵之中摸出了一枚黑玉棋子,拈在掌上,朝司马防极为谦逊地说道:“父亲大人,《鬼谷子》有云:‘反以观往,复以验今;反以知古,复以知今;反以知彼,复以知己……事有反而得复者,圣人之意也,不可不察。’《黄石公?三略》有云:‘端末未见,人莫能知。天地神明,与物推移。变化无常,因敌转化。不为事先,动而辄随。故能图制无疆,扶成天威,匡正八极,密定九夷。’——您且容许孩儿将这‘知彼’的功夫徐徐补述完毕。依孩儿之见,您讲的曹家这谋取天下的三步大略,确是洞明其机、秋毫无遗。然而,曹家要实现这三步大略,却不可避免地会碰到四层阻力。这第一层阻力便是——”他右手一落,将那枚黑玉棋子放在了第一个白玉棋子的右侧,“内廷与相府之间开始真正离心离德、互相掣肘。”
“哦?何以见得?”司马防轻声问道。
“以荀令君为首的内廷先前能够支持曹操扫平袁绍、袁术、吕布,是因为他们相信曹操是真心实意效忠汉室的。所以,即使建安六年曹操痛下杀手诛除董承一党时显得那么恣横,他们最终还是帮助他全力对付袁绍。那个时候袁绍是明面上的大逆贼,除了依靠曹操与之对敌之外,荀令君他们当时也的确没有别的选择。”司马懿娓娓而道,“如今曹操公然废除‘三公’、独揽大权,不臣之迹已著,恐怕这个时候荀令君他们已经暗暗转变了思路,不仅不再继续扶持曹操,免得他实力膨胀而威胁到汉室——而且还会使出种种手段千方百计遏制曹操。曹操失去了他们的鼎力支持,日后在征战拓业之中必是步步荆棘、处处艰辛。”
“嗯……二弟说得没错。这一次曹丞相上了一个将天下庶民的官田租税与纳粮之量提高一成的奏章,居然被陛下和荀令君联手否掉了——”司马朗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曹丞相在这个时候提高庶民的官田租税与纳粮的缴量,其实是为了扩充、储备征伐四方诸侯的军资与军粮。现在想来,这亦可算是内廷已经开始在暗暗遏制曹丞相实力膨胀的第一步了。”
“不错。内廷掣肘相府,的确是他们曹家大业所遭到的第一层阻力。”司马防也点了点头,缓缓而问,“那么,这第二层阻力呢?”
司马懿沉吟有顷,又从银钵中取出一枚黑玉棋子,缓缓放到了棋枰上第二枚白子的右边,徐徐而道:“这第二层的阻力便是许都朝廷中忠于汉室的义士与曹操开始短兵相接、难分难解!不要忘了当年从四面八方赶往许都入仕效力的名士大夫、文臣武将们,大多是响应了曹操高举‘尊奉汉室、剪除逆党’的义旗之号召而投身为国的!否则,以曹操身为阉丑之后的出身背景,哪里招揽得到这么多的贤才能臣?这些贤士大夫恰恰正是曹操肃清天下、谋取至尊的‘双刃之剑’——一方面,依托着‘尊汉平乱’的名义,他们会帮助曹操先后铲除吕布、袁术、袁绍等逆贼,使曹操的势力日渐壮大;另一方面,倘若曹操不臣之迹显露,他们便会马上掉转剑锋,处处抵制曹操,与曹操势不两立、反戈一击!依孩儿之见,日后必定还有第二个、第三个董承、王子服这样的人士跳出来与曹操兵刃相见!这个时候,曹操在道义与礼法上的优势将荡然无存——人人将视其为王莽再生!倘若他一个应付不当,董卓便是他的前车之鉴!”
“是啊!这些名士大夫一旦洞悉了曹操‘借天子以纳人心’的绝大阴谋之后,一定不会再对他假以辞色,必然会与他处处为难的。现在孔融就是他们当中的一个头面人物。”司马防抚着胸前垂拂而下的绺绺银髯,“今日朱雀池盛会之上,孔融对曹操极尽明讥暗讽之能事,让曹操处处下不了台来。虽然他用心良苦,只是这种手段也太过拙劣了,实在是虎口捋须,危险之极啊!”
“是啊!是啊!这个孔融是在自寻死路!”司马朗也点头附和道,“曹操岂是那么好得罪的?孩儿也觉得他实在是太过轻狂冒险了,简直是不顾死活。”
“父亲大人,孩儿却不这么认为。”司马懿从银钵中拿起第三枚黑玉棋子在掌心里拈来拈去,眸中闪动着灼灼精光,语气却深如古渊,“孩儿总觉得孔大夫此番跳到明处与曹操处处为难,其用意绝没有表面上看来的那么简单。他可是曹操用来以‘尊汉平乱’之名义欺骗天下士民的一块‘金字招牌’——如今这块‘金字招牌’居然反客为主,处处逼着曹操不断拿出‘恭慎自守、尊上泽下’的实际行动来自我表白……这也真够曹操喝一壶闷酒的。”
“对了,那个贾诩今天在朱雀池盛会上,为何会与孔大夫发生口舌之争?他那几句话听起来似乎暗藏玄机啊!”司马朗蹙了一下眉头,疑惑地问司马懿,“贾诩这个人一向寡言少语,待人接物表面上看起来谦恭有礼,然而,顾盼举止之际总是隐隐透着一股让人难以接近的阴森孤傲之气。为兄一直都觉得他是朝廷里最古怪,也最不可捉摸的人……”
“大哥说到贾诩,小弟亦正对他颇感兴趣。大哥莫非看不出来——贾诩今日在朱雀池盛会上的表现是在‘静中思动’,开始彻底投靠曹丞相而为自己谋求荣华富贵了?”司马懿沉吟着慢慢而言,“他当众巧妙指责孔融向曹操的轻肆发难之举,一则似乎表现为处处替孔融着想,二则实质上在为曹操‘扳’回一点儿当众丢失的颜面与自尊……曹操对他在自己孤掌难鸣之境送来的这一份无形支持,必是感激有加。贾诩这个人真的不简单,他洞悉世事人心的目光之精淮,应付时局之剧变的分寸拿捏之到位,迥非寻常谋士可及!”
“二弟,他那句‘玉既不可佩,亦不可碎——那便只能做宗庙里祭祀之用的瑚琏之器’,讲得有些含含糊糊的。”司马朗继续追问道,“二弟意下以为如何?”
“大哥,您对这话又是怎么理解的呢?”司马懿淡淡含笑,迎着自己的这位兄长轻轻反问了一句。
“哦……为兄的理解是,贾诩在暗暗劝谏曹丞相干脆把孔融当做宗庙里的祭品一样礼貌虽存而暗加废置。”司马朗也不隐瞒,将自己的理解直言而出。
“不错。贾诩的这句话里确是含有这样一层意思。”司马懿道,“不过,他的这话里也不仅只隐含了这一层意思——依小弟看来,他这话里还有一层更深的蕴意,那就是暗暗劝谏曹操把孔融变成‘瑚琏之器’一类的死物扫出朝廷,移入宗庙而永加摒弃。”
“死物?扫出朝廷?”司马朗大吃一惊,“难道他竟在劝谏曹丞相要对孔融下……”
“不错。所以,小弟一直认为这个贾诩绝非等闲之辈。他这样的劝谏之言表面上看起来模棱两可、似是而非,而实质上巧妙之极,无疵可寻——一方面,他能促使曹操在第一时间内便领会到这话中的隐隐杀机而暗下决心;另一方面,他又能让心地仁慈的荀令君以及其他汉室名士大夫只听到他的说辞中游移圆滑的一面,而不屑以小人之心忖度他话里的最深蕴意,从而逃过他们的口诛笔伐……”司马懿脸上的表情充满了一种破解“天书”谜底般的隐隐兴奋,“唉!像贾诩这样以三寸之舌而杀人于无形的谋士才最是可怕!他这一手玩得真是太高明了,简直是陈平再世……老实说,在许都朝廷里能够碰到贾诩这样的谋略奇才,真是小弟三生之幸啊!”
“二弟,贾诩堪称‘陈平再世’是不假。不过,你也别太夸大了他的水平。曹丞相听不听得进他这番劝谏之言,依为兄之见,尚在可否之间也。”司马朗微皱着眉,摇了摇头,“真要除掉孔融,曹丞相恐怕会得不偿失。”
“但是,大哥,据目前的时势情形来看,曹丞相已然对孔大夫动了杀机——而且连贾诩这样狡猾的谋士都点出了孔大夫非除不可,难道曹丞相自己还会没认清这一点儿吗?依小弟之见,曹丞相如今只是在选择一个最适当的时机出手罢了。”司马懿并不随口敷衍,仍是直抒己见。
“唔……这样看来,贾诩是准备彻底投靠曹操而与汉室为敌了……懿儿讲得对,凭着他的智谋与手段,这个贾文和(贾诩字文和)一定会成为曹操身边陈平之流的心腹谋臣。”司马防道,“贾诩这个人阴森叵测、机变无穷,我们司马家对他应以尽量拉拢、交好为上策,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可与他正面交锋。”
“是。孩儿们都记得了。”司马朗、司马懿齐齐应了一声。
“懿儿,你且继续为为父讲解曹操谋取天下的三步大略所遭到的第三层阻力是什么罢。”司马离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紫檀木棋枰,向司马懿看了一眼。
“好的。父亲大人,这第三层阻力么……”司马懿将那第三枚黑玉棋子轻轻放在了紫檀木棋枰上那第三枚白玉棋子右侧,不紧不慢地说道,“便是各据兵众的四方诸侯对曹操合纵连横、联手抗衡。江东孙权、荆州刘表与刘备、益州刘璋、关西韩遂、汉中张鲁等都是曹操势力扩张的几个重要对手。其中尤以江东孙权、荆州刘表与刘备这两股势力最令曹操头痛。倘若他们联成一气、抱成一团,曹操欲想在有生之年一统四海独揽天下,实是水中望月、难以企及。”
“荆州刘表和刘备固然令曹丞相十分头痛,但那江东孙权尚是乳臭未干的黄毛碧眼小儿,岂堪与曹丞相为敌?他最多亦不过是个冀州袁尚、袁谭之流的中人之材罢了!”司马朗有些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更何况江东真正主事的张昭又是一介华歆、王朗之流的文臣雅士。江东儒臣中又有几个善于用兵打仗的?你瞧华歆、王朗那两位名士,坐而论道倒是出口成章、滔滔不绝,起而行道则是丢城弃池、仓皇而逃。”
“大哥,江东孙权本人的真正情形,小弟确是不太了解。但是就凭此次他派出的这个特使的一切表现来看,江东之境其实不乏高明卓异之士。”司马懿认真地说道,“那个鲁肃外表谨厚沉朴,实则精明内敛,居然一见曹操便极力挑动他首攻荆州,那一套李代桃僵、移祸荆州的纵横捭阖之术实是非同小可!此人善于观时察变、处处留心许都动态,说不定他一回江东之后马上又会转换面孔,立刻劝说孙权与荆州联手共抗曹操也未可知。总之,江东方面最是可虑。大哥,您今后还要将丞相府里有关江东方面的一切资料和密报多多送予小弟查阅忖量才行……”
司马朗这时倒不再与他刻意争辩了,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好了,这第三层阻力的详细情形你就不必多说了。”司马防摆了摆手,继续追问道,“曹操谋取天下之三步大略最后遭到的第四层阻力又是什么呢?”
司马懿的目光投注在那张紫檀木棋枰之上,脸上浮起了一片浓浓的笑意:“孔子有云:‘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这第四层阻力便在他们曹家内部!”
“在曹家内部?”司马朗有些莫名其妙,不由得愕然地问了一句。
“哦……为父明白了,懿儿的意思大概是指曹家将来有可能重蹈河北袁氏诸子争嗣、内乱大作的覆辙……”司马防若有所悟,缓缓点头,“懿儿,你怀疑曹操若立他的三子曹植为嗣,则必会引起他的长子曹丕、次子曹彰心中不平而愤起夺嗣?”
“不错。”司马懿目光一转,向司马朗问道,“大哥,你在丞相府中游处甚久,应该对曹操诸子有所了解。你觉得丞相府的大公子曹丕、二公子曹彰、三公子曹植,这三位公子的个性以及相互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呢?”
“唔……丞相府大公子曹丕能文能武,诗才不俗,倒也没有什么别的短处,就是器宇稍稍有些褊狭,胸襟度量不够豁朗大气……有一次辛毗给相府诸位公子分配月例开支的玉帛和铢钱,好像给他少送了一块玉璧,他后来硬是不依不饶地逼着辛毗火速补足了才算了事。当然,依为兄瞧来,他也不是贪图那么一块玉璧,他自己都说得振振有词嘛——‘玉璧事小,然则物不患寡而患不均也,故而不均事大!’反正,他是最不喜欢别人冷落他和怠慢他的。”司马朗回忆片刻,又徐徐道来,“二公子曹彰嘛,自十四五岁起便周旋于行伍之间,倒颇有大将之风,性情耿直磊落。至于三公子曹植,二弟你今日在朱雀池盛会上已亲眼见到了他的才艺风采,只怕称他为‘一代完人’也不足为过。根据为兄平日里的观察,二公子曹彰和三公子曹植的关系最融洽,但是曹彰和大公子曹丕的关系有些疏远,大概是曹丕认为他这个二弟只有匹夫之勇而心存轻视罢。”
“唔……很好,很好。”司马懿右手一落,“啪”地一响,把那第四枚黑玉棋子径自放到了那第三枚白子的前头,仿佛神兵天降一般截住了白子棋势前进的方向,瞬间将棋盘上的局势“扳”了过来。“如此看来,他们曹家所遭到的这第四层阻力,恰恰正是我司马家可以巧加利用的一个莫大契机!这可真如俗谚所云:‘再坚固再牢实的城池堡垒,也害怕被人从其内部予以攻破崩裂’……”
司马懿血溅聚贤阁
五月之末的许都,燥风习习,烈日炙人。城北角的芙蓉池中,碧波粼粼,跃金夺目,凫飞鹤舞;岸边则是玉柳飘飘,蝉歌嘹亮,声声入耳。却见那丛丛绿荫飘拂之间,一座青砖碧瓦的精致酒楼,森然而立,令人望之凉意顿生。
这座酒楼大门凌空高悬的八尺横匾上“聚贤阁”三个朱漆大字赫然入目,远远望去一派清灵飘逸之势。许都士民都知道,那三个大字便是当今鸿儒大贤、太中大夫孔融所题写的。酒楼傍池而建,共分三层:第一层专供宴饮取乐之用,故而十分堂皇;第二层专供独坐赏心之用,故而十分清雅;第三层专供群聚观景之用,故而十分开阔。正因酒楼主人这番匠心独运,才会引得许都名士才子风从云聚争赴此楼临景赋诗,以助酒兴。
聚贤阁第三层临窗的东角里,有一座两面用绿纱屏风隔屏出来的雅间。此刻,这个雅间的入口左右都有四五个身形魁梧的武士一手叉腰,一手按刀,肃然侍立。一缕缕古雅而清越的筝琴之音,正从雅间内似脉脉清泉般飘溢而出,优美的旋律令人不禁心波荡漾、竖耳倾听。
雅间之内,一张方桌之旁,曹丕、曹植和他们的族兄曹真同席而坐,正自饮酒赏景。在他们对面另有一张方几,上面摆放着一具绿玉雕成的古琴,琴身上的纹理宛若松柏之表,莹莹华彩流转之际,显得极为典雅清润、精美绝伦。
这绿玉古琴固是华美无方,然而坐在这具绿玉古琴后面的两位女子之绝代风华一下把它比了下去,连这么莹润清丽的瑶琴亦在她俩面前黯然失色。
年长的女子身着黄衫,玉面朱唇,皓齿明眸,垂发及腰,顾盼之际竟有一种莫名的端庄高华。而坐在她左侧的那位较为年轻的女子却是披着一身浅绯轻纱,面不施粉而明洁如雪,唇不点丹而红润沁芳,如瀑乌发飘扬背后,素雅空灵似烟笼玉柳,唯有眉宇之间若含若露的一股英挺飒爽之气最是令人怦然心动。
“莹妹,你今日还是为夫君轻抚一曲罢。”黄衫女子笑意盈盈,将那具“绿松瑶琴”往绯纱女子面前轻轻一推,“这‘绿松瑶琴’本是你的常用之物,你抚起曲来比我还要轻便顺手一些……”
绯纱女子的幽幽目光往窗外的芙蓉池上一斜,悠悠叹了口气,轻轻道:“宓姐,不知怎的,我今天有些心绪不宁,怕是静不下心来抚上一曲了。”
黄衫女子听她这么说,便也不再勉强,粲然一笑,道:“那好,我可以再抚几曲为夫君和子建(曹植字子建)、子丹(曹真字子丹)他们助兴——你却要为夫君他们挑选几首诗歌和着我的抚曲来吟唱哟……”
“就抚夫君所写的那首《秋胡行》罢。”绯纱女子淡淡地说了一句。
黄衫女子点了点头,玉手一扬,纤纤手指便轻轻扣在琴弦之上拨动了起来。清醇的琴音便如山间的淙淙小溪一般从绯纱女子的心坎上流过,当年在紫渊学苑里和师兄他们的一幕幕如烟如梦的往事又在她脑际间浮现,她的心禁不住微微震颤了起来——在半醒半梦之际,她随着琴音入神地低声浅吟道:
泛泛绿池,中有浮萍。寄身流波,随风靡倾。
芙蓉含芳,菡萏垂荣。朝采其实,夕佩其英。
采之遗谁,所思在庭。双鱼比目,鸳鸯交颈。
有美一人,婉若清扬。知音识曲,善为乐方。
她开口一吟,雅间内曹丕、曹植、曹真三人都顿时停住了杯盏交碰,静了下来,倾听着她的浅吟低唱。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曹植第一个拍掌喝彩道:“方嫂的这首诗吟得真好!这诗也写得真好!——方嫂,这诗是谁写的啊?”
那黄衫女子微微一笑,向绯纱女子瞥了一眼,开口道:“植弟,你猜这诗是谁写的?只怕你万万猜她不出……”
她正说之际,曹丕却蓦地向黄衫女子使了一个古怪的眼色,抢过话头大大咧咧地说道:“宓妹少给植弟兜什么圈子了!植弟——这有什么难猜的!这首诗歌就是为兄写的!”
“真的?”曹植有些半信半疑地瞧了曹丕一眼,“大哥的文笔居然如此清婉秀逸、动人心魄——小弟钦佩之极!”
“不错。为兄还有几篇《善哉行》《燕歌行》都写得不比这首诗差,现在就可以让你两位嫂子在这里再抚唱给你一听!”曹丕厚着脸皮,大言不惭地说着。他向绯纱女子那里斜眼一掠,却又急忙飘开了目光,心中暗暗道:莹儿啊莹儿!为夫知道这几篇诗歌是你亲笔创作的……但是“夫唱妇和”,今天为夫好不容易冒名用你的诗,在我这号称“诗才无双”的三弟面前夺回了几分颜面和夸赞,你可要体谅为夫的一片苦衷啊!
听着曹丕的这些话,黄衫女子皱了皱眉头,将有些惊疑的目光投向了绯纱女子。绯纱女子脸上却波澜不生,只淡淡说道:“夫君说得不错。您那首《善哉行》亦是写得清粹婉丽。宓姐,你且抚曲,我且吟唱,与子建、子丹他们共享夫君之超世诗才罢……”
黄衫女子应了一声,双手十指又在琴上缓缓抚了起来,琴音恰如幽幽清泉一般从她指间流淌而出——绯纱女子莺喉一动,浅浅吟道:
有美一人,婉若清扬。妍姿巧笑,和媚心肠。
知音识曲,善为乐方。哀弦微妙,清气含芳。
流郑激楚,度宫中商。感心动耳,绮丽难忘。
离鸟夕宿,在彼中洲。延颈鼓翼,悲鸣相求。
眷然顾之,使我心愁。嗟尔昔人,何以忘忧?
她这一次还没吟完,曹植已是“啪啪啪”把手掌拍得十分响亮,转身向他大哥赞叹道:“大哥这首诗亦是用情极深、真挚动人!小弟听了,心有共鸣、情有共振、意有共通——几乎亦要潸然泪下了!大哥你写得真好啊!”
“这个……这个……三弟谬赞了!为兄怎比得你诗才高妙。”曹丕在口头上一边假意谦虚着,脸庞上却露出深深的得意之态来,“三弟,面对聚贤阁中、芙蓉池上的种种美景,想必你胸中诗兴亦是早已勃发的了,你何不就在此时抒写出来,也让为兄等欣赏欣赏。”
曹植闻言,微微点头,静静地抬眼望向坐在前面的黄衫女子与绯纱女子,双眸中倏地清亮亮一闪,略一思悟,道:“大哥,那就休怪小弟在此献丑了——小弟就以刚才两位嫂子为我等抚琴弦歌之景为衬托,即兴做了一诗:‘有美一人,被服纤罗。夭姿艳丽,蓊若春华。红颜晔晔,云髻嵯峨。弹琴抚节,为我弦歌。清浊齐均,既亮且和。取乐今日,遑恤其他。’”
“三弟的诗做得真好!”黄衫女子听了,盈盈含笑点头赞道。绯纱女子亦是莞尔而笑,却不多言。
曹丕一听,心道:这子建竟拿他两个嫂子入诗作赋,岂有此理?莫非是有意给我一个难堪?他一想到这里,心底便极不是滋味,嘴上也只得敷衍道:“子建果然才思敏达,才思敏达啊!为兄佩服、佩服……”
他们正谈之间,忽听得雅间外面缓缓传来一个沉实有力的声音:“这些诗好是好,可惜就是文采绚丽有余而意境稍稍清浅了些……”
雅间里的诸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个个面面相觑。尤为奇怪的是那绯纱女子,一听到这个声音便如同突遭雷击一般芳容变色,一下呆住了!
曹丕哼了一声,霍地起身带着曹植、曹真二人推开侧门便闯出了雅间,循声看去。只见酒楼西角落里一张方几之旁,正静静地坐着一位青衫儒士,端的是相貌堂堂、气宇轩昂,正含笑注视着这边。
“你这狂生,竟敢妄评我家公子的妙诗!”曹真面色一凛,开口便叱。曹植却一伸手止住了他,向那位儒士抱拳一礼,敛容而道:“尊驾乃何处高士?我等谨请赐教。”
青衫儒士坐在几侧,左手握着一册《史记》,右手拿着一只酒杯,显然乃是到这聚贤阁中饮酒读史赏景的游客。他听了曹植的问话,微微笑道:“在下冒犯了各位公子,失礼失礼,也谈不上赐教。依在下之愚见,诗之可贵无非文理二字。文胜于理、绚烂可观者,为下等诗;文理相符、外秀内实者,为中等诗;理胜于文、耐人寻味者,为上等诗。在下听了刚才贵座之间所吟的诸位公子之诗,确是词丽韵畅、朗朗上口,可惜意浅味淡、清而不淳,不足以深品。在下亦不在此空口说长论短,姑且请出一首上等诗,让三位公子自去比较一番。”
“很好。你且将那首‘上等诗’吟诵出来!”曹丕脸色倏地一沉,“倘若你所吟之诗不及我等兄弟之作,那就休怪我等……”
还不等他说完,那儒士已放声吟道:“‘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铠甲生虮虱,百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诸位公子,这首诗如何?”
曹丕、曹真等一听,不禁互相转脸看了一眼——这青年儒士吟诵的正是曹操所写的《蒿里行》啊!就算他们有心挑刺,却也不敢在这首诗上下手啊!真不知这儒士真的是敬赏曹丞相的诗还是故意用他的诗来搪塞他们?
“这诗妙在何处?”曹植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
“此诗满怀忧国忧民之心,意境苍凉激越,吟之令人心动如潮。”青衫儒士缓缓说着,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神情肃然,“当今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仁人志士无不萦心系怀于济世安民之大业,念念于兹,犹如鹤唳九皋而呼朋引伴。曹丞相此诗真是道尽天下贤才之心声,凝足当世群英之情怀,四方士民闻而尽皆慨然思归,可不谓之‘理胜于文、意境弘远’乎?岂是那些儿女情长、清吟自娱的诗文所能比拟的”
“兄台此言真乃灼见,字字药石、句句针砭!实在令在下为之汗颜!”曹植面容一肃,急忙伏身向那儒士深施一礼,“在下曹植,多谢兄台的切实指教!”
青衫儒士一听“曹植”二字,不禁耸然动容:“原来公子便是曹丞相之子!在下失礼了。”曹植又向他介绍曹丕、曹真道:“这位是我大哥曹丕,这位是我族兄曹真。我等今日与兄台相识,实是堪称‘以文会友’,却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青衫儒士起身抱拳深深一礼:“在下刚才多有冒犯诸君之处,请多原谅。在下河内司马懿,现任丞相府文学掾7 ,轻狂无知,妄评诸位贤君的诗赋优劣,实在是贻笑大方了!”
他话音刚落,那雅间里顿时“当啷”一声,仿佛有什么杯盏之物跌碎了,同时隐隐传出了一声满是惊讶的娇呼。
司马懿听到这一声娇柔的惊呼之时,心头亦是暗暗一震:这呼声好生耳熟!自己刚才也听过这声音吟哦诗歌了,当时就有些疑虑……实在是和她的声音太像了!……不,不,不!不会是她的!她早已丧生在战火之中了……怎么可能会是她?他暗一咬牙,压下了心头翻翻滚滚的这些浮思杂念,静静地向面前的曹植、曹丕、曹真等三人看去。
“司马懿?原来你就是司马懿?”曹植、曹丕、曹真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脸上的表情亦是十分复杂。仿佛甚是意外,又似乎十分惊喜,还隐隐带着几缕欣赏倾慕之意。
司马懿也是一头雾水,不明白他们的反应为何会是这样古怪。
“司马君,久仰久仰!”曹丕背负双手走上前来,绕着他走了一圈,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番,才笑眯眯地说道,“桓范那家伙把你吹得如同颜回再世一般——依我看来,你也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高人异士嘛!不过,父相任命你为文学掾倒可谓职符其才。你刚才点评诗歌文理之长,确然头头是道、有本有源!不愧是儒林名门出身、管宁先生高徒——丕今日不得不服了!”
“桓范?桓兄?”司马懿一惊,“你们也认识他?”
“我们不仅与桓范君认识,而且还熟得很!”曹植也笑呵呵地说道,“他可是经常向我们兄弟俩提起司马君您啊——桓兄那么清高孤傲的人,对您也是赞不绝口,称您是‘志大才广、沉毅敏达、鲜有其匹’!刚才听得司马君谈论文艺,已足见司马君实乃器大识深之士。子建对司马君真是钦佩之极。”
曹真也笑着向司马懿解释道:“司马君——桓范和我们曹家一直都是沛郡同乡、世交旧谊,这七八年来我们两家子弟经常在一起交游相处……桓兄确实是在我等兄弟面前极力赞扬过你。今日一见司马君之文才风采,果然不愧桓兄所赞啊!”
司马懿只觉心中一暖,眼前仿佛浮现了桓范那清俊严正的面影,双眸一下湿润模糊起来:“在下何德何能,岂能当得起桓兄的谬赞?”
“司马君,你当得起桓范的夸赞的。就凭你刚才那一番圆融通达的待人处世,已是远远胜过他了!”曹丕笑道,“依丕之见,凡有大才大器者,多是恃才傲物之辈;而司马君你虽然器大识深,却与寻常的腐儒狂生不同,颇能卑以自牧、从容中道,这便已是殊为难得了!”
他讲这些话是大有蕴意的。桓范虽是他的同乡世交好友,但桓范一向清高孤傲、自居人师,只要抓住他的些许短处,便会不讲情面地严词教训一番——所以,尽管曹丕知道桓范的才识德行极是值得敬仰学习,然而心底里却怎么也喜欢不起来。不过,桓范向他极力推崇的这个司马懿倒真有些不凡之处。他谈事说理固然是圭角未消,但是意谦辞和、英华内敛,不知比桓范通情达理了多少倍去!一念及此,他心头暗暗一动,这个司马懿既是父相跟前“大红人”司马朗主簿的弟弟,又是这般有才有识有礼有仪,倒是值得与之相交。顿时便生出了几分延揽结纳的心思来,只是不好立刻宣之于口,且待在日后周旋交往中再伺机下手就是了。
这时,曹植已在开口向司马懿邀请道:“司马君,若蒙不弃,植等便恭请您移驾前来到那雅间里共论天下典章文学之道。”
曹丕一听,也急忙上前伸手就去携他:“对!对!对!久闻司马君博学多才、通古明今,若能与你畅谈交流,实乃丕等三生之幸也!”
司马懿微微而笑,方欲作答,一抬眼间向他背后看去,陡然面色一变,就势拉着曹丕的手,带动他的身躯倏地往下一伏,疾声喝道:“大公子小心!”
话犹未了,曹丕只听得“嗖”的一声厉啸贴着他的耳畔一掠而过——他正自心头狂跳之际,便一眼看到那道寒光“嗤”地没入了面前的司马懿的左肩头处,一朵殷红的血花立刻便溅了开来!
在他恍恍惚惚之中,身旁曹真那劲气十足的声音震得他耳膜隐隐作痛:“抓刺客!……”
苦肉计
司马府的客厅里,四壁之上都悬挂一幅幅写着诸如“登高必自卑,行远必自迩”“己欲立而先立人,己欲达而先达人”“穷不失义,达不离道”“修身显于世,德泽加于民”等典籍箴言的字画,到处洋溢着一种儒门世家所特有的文翰之清气。
曹丕坐在席位之上,仔细观看着这里的一切摆设,心底暗道:难怪司马懿兄弟那么博学广才,原来他们府里无处不见书卷之气与好学之风啊!这个儒林名门、诗礼望族的美誉的确不是凭空得来的……想到这儿,他心中对司马懿兄弟的敬佩之情不禁又更加增浓了几分。
一阵步履之音自远而近传了过来,他抬头一看,只见厅中照壁后面绕出了司马懿的大哥、丞相府主簿司马朗来。
“大公子,您尊驾莅临,朗有失远迎,失礼失礼了。”司马朗一见曹丕,似乎愣了一下,急忙趋步上前施礼,“本府那门仆真是该死——他只报有丞相府的人士前来相见,却没报出大公子您的名号来。”
“司马主簿,您不必太过多礼。”曹丕起身向他还了一礼,一摆手说道,“是丕自己故意没给您府中门仆报上名号的,丕这么微服简从而来,就是不想太过打扰你们。”
“大公子居然如此礼待我司马家,朗真是没齿难忘!”司马朗双眼一眨,竟隐隐似有泪光闪烁。
“仲达还好吧?他的箭伤伤势如何?有无大碍?”曹丕这时才转入正题,连珠炮似地向司马朗问道。
“朗代仲达谢谢大公子关心了。”司马朗双目含泪,哽咽着说道,“大夫现在还在里边给仲达敷药疗伤呐……真是托大公子的洪福,那箭没有射中仲达的要害。不过,仲达这一次没个十天半个月的工夫怕是恢复不了的……大公子,究竟是哪里来的刺客这么阴毒,竟要置大公子你们于死地?”
“唔……那个被活捉的刺客已经招供了,他们是河北袁氏逆贼的余党,这一次是前来为故主复仇的!”曹丕恨恨地说道,“昨日在聚贤阁上,多亏了仲达舍身相救——否则丕之性命已不保矣!”
“大公子何出此言?此乃仲达为大公子分内应尽之责,您不必如此多礼的。”司马朗伸手拭去眼角的余泪,肃然言道,“我司马家以忠义立身传世,仲达此番纵是真的为了大公子血溅五步、身首异处,亦是死得其所、无怨无悔的了!”
曹丕听罢,不禁被感动得心头一酸,晶亮的泪珠儿一颗颗沿着脸颊滚落下来,俯身深深一礼道:“司马家之大恩大德,丕必铭记于心、永志不忘!”
司马朗惊得急忙向左侧斜斜避了开去,连连作揖道:“大公子使不得!使不得!——大公子此番逃过劫难,实乃吉人天相,我司马家岂敢贪天之功?”
曹丕也不多言,从身后“呼”地推出一口朱漆木箱,向司马朗说道:“这黄金五百两、珠宝四十斤,区区薄礼,不成谢意,聊作仲达的用药养伤之资——还请司马主簿笑纳!”
司马朗一见,心中暗暗想道:好你个曹丕!你以为用这区区一箱黄金珠宝便可彻底了结此事此恩?他心念一转,又觉得现在就当场推拒了他这份谢礼,未免会令他起疑心,便呵呵一笑,道:“大公子真是太客气了!这等厚礼,朗岂敢收下?大公子还是拿回去罢。”
曹丕脸色一板,语气变得有些峭厉起来:“司马主簿是嫌丕的这份礼物不够丰厚,还是根本瞧不起丕的这份感恩之举呢?你若再一味推拒,丕就只有把它带出门丢到芙蓉池里喂鱼去!”
“哎呀!瞧大公子说的……朗今日暂且收下便是了。”司马朗一听,不禁有些惶恐地答道,“朗等真是受之有愧了——区区一件小事,竟换来大公子这等重谢。大公子也是仁惠贤德之高士大贤啊!您待人接物的这一份宽仁厚爱,简直是无人可及!”
曹丕听他这么夸赞自己,心里像喝了蜜汁儿似地甜滋滋的,脸上不由得现出了几分扬扬自得之色。
司马朗偷偷瞥了他一眼,又暗一思忖,便拣着顺耳好听的话继续说道:“大公子此番逢凶化吉,他日必当后福无穷、平步青云的。以大公子之仁德,以大公子之福缘,真可谓‘金鳞本非池中物,乘时腾身化为龙’——朗等都期盼着您万事胜意呐!”
“司马主簿,倘若真有那扶摇直上、福祉逼人的一天,丕也不会忘了你司马兄弟的济难襄助之恩的……”曹丕一时得意忘形,随口便道,“丕是父相的长子,定能保得你司马大人这个主簿的要职是永远屹立如山的。”
司马朗心底暗暗冷笑,脸上却不露出一丝异样,谦卑之极地躬身答道:“既是如此,朗多谢大公子您垂恩厚爱了——来人!将本座给大公子备下的礼物送上来!”
只见司马寅双手捧着一只二尺见方的紫檀木匣趋步走上堂来。
这是什么东西?曹丕望着司马朗,眸中涌满了疑惑之意。
“此乃我司马家的一点儿心意,还望大公子不要嫌弃。”司马朗说罢一摆手,示意司马寅打开匣来。
曹丕的双眼立时放出光来,都看得有些傻了——匣中竟是盛着一副金光灿烂、碧芒闪烁的贴身软甲!细细看去,那一缕缕的金光原来是一根根细若发丝的金线;那一块块的碧光,原来是一片片如同鱼鳞一般又轻又薄的绿玉片。正是这一缕缕灿烂夺目的金线,将这一块块薄薄的绿玉片串联成了一副美轮美奂的贴身软甲。
“这……这便是传说中的‘金丝软玉甲’吗?”曹丕激动异常地失声叫了起来,“它可是当年周武王讨伐商纣王时穿的护身奇宝啊。”
“不错。这件‘金丝软玉甲’材质奇特,坚韧绝伦,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实乃防身护体的绝佳宝物。同时,将它穿在身上,却又感觉轻薄如纱、恍若无物,简直是妙不可言!”司马朗缓缓介绍道,“请大公子笑纳!”
曹丕慌得连连摆手:“如此稀世至宝,丕如何敢受?还请司马主簿收回。”
“大公子请勿推辞。这等护身奇宝,正与大公子的万金之体相匹配——日后纵有鼠辈再行暗算,大公子亦定能安然无恙了!”司马朗从司马寅手上拿过那紫檀木匣,径自捧到了曹丕的面前,“大公子之安然无恙,便是我司马家衷心祈求之祝愿——大公子可不会拂了我司马家这一片祈愿之心罢?”
曹丕的眼睛早已直盯在那光华四射的金丝软玉甲上再也移不开,嘴里嗫嗫地说道:“司马家这一片美意这等难却,丕也只好领受了……”
“哈哈哈!能向大公子一表寸心,我司马家受宠若惊矣!”司马朗笑了起来。
曹丕却已伸出手去,缓缓抚摸着那温润亮韧的绿玉甲片,啧啧称赞着,两眼被那缕缕金芒射得几乎睁不开来,直眯成了一条细缝。
没错,曹丕就是这盘棋的关键一子!
司马朗亲自将曹丕送出大门,然后又回到了客厅,径直转入了照壁后面。
照壁之后,靠墙放着一张榻床,司马懿正在上面安然而坐。从南面雕花小窗投射进来的暖暖阳光,照得他双眸半睁半闭、精芒内蕴。尽管他左肩缠着厚厚的白布绷带,绷带上面还浸染出淡淡的血丝,他的神情却若无其事一般轻松闲适,浑然不以此伤为意。
他的父亲司马防亦在那张榻床右前方的一只坐枰(píng)上双手按膝坐着。司马防一双老眼湛然生光,忽闪忽亮的,似乎也在静静地思考着什么。
“二弟,你肩上的箭伤又在流血了。”司马朗急忙便要过来扶司马懿躺下,“大夫吩咐过你不要乱动的,不然伤口绽裂了会很麻烦的。”
“谢谢大哥关心。不碍事儿的,小弟自会注意的。”司马懿侧头瞧了一眼左肩的箭伤绷带,朝司马朗摆了摆手,请他在自己右手边坐了下来。然后他面容一敛,将目光投向了一直沉默如渊的父亲。
“咱们还是来谈一谈曹丕与你交谈周旋的有关情形吧。”司马防捋了一捋胸前垂须,缓缓开口了,“言行举止,乃是一个人心意变动之外兆。一个人心性之上的优点,可以使他披荆斩棘、建功立业;一个人心性之上的缺点,却会让他置于死地、万劫不复。高明卓异的谋略之士就是要善于抓住对手心性之上的缺点,巧加操控、灵活利用。懿儿,你看这曹丕的心性究竟如何?”
“父亲大人,从刚才曹丕与大哥那一番周旋对话之情形来看,曹丕为人心性应有三大缺点:一是他耳听溢美之词而甘之若饴、身受过逾之礼而安之若素,则为虚荣心重;二是他貌似文质彬彬,而又颇喜玩弄唇吻之长,则为好胜心重;三是他觑见重宝厚赠而受之不恭,则为贪得心重。他这三大心性缺点,乃是日久根深,只怕一时难以矫正。”
“唔……懿儿你观察得真是仔细啊!”司马防含笑赞了他一句,徐徐又道,“虚荣心重、好胜心重、贪得心重,这三点你都概括得很好。其实,根据我们在他府中所设的眼线来报,曹丕还有一个大大的心性缺点——猜疑心重。他在曹府当中是仆婢下人最难侍候的一个主子,倘若你对他显得太过殷勤了,他会觉得你是心底另有所图而防备你;倘若你对他显得稍有怠慢了,他又会以为你是意存轻蔑而憎恨你。阮瑀不是曾和他的三弟曹植相互唱和了几首诗歌吗?从那以后,曹丕总怀疑阮瑀心有偏重而对他煞是忌恨。朗儿、懿儿,你俩听一听,曹操的这个嫡长子便是这副德性……”
司马懿深深点了点头:“曹丕的为人心性既然有这四大缺点,便会导致出四大后果来。他虚荣心重,则必是外示恬淡之仪而内多浮华之欲;他好胜心重,则必是喜好阿谀奉承而不明兼听之道;他猜疑心重,则必是貌虽宽和谦恭而度量褊狭难容;他贪得心重,则必是嗜好追名逐利而颇易心为物役。”
“哎呀!曹操一世之雄,怎会生出这么一个多有缺失的儿子来?”司马朗不禁拍膝嗟叹而道,“平时看起来这曹丕还算是有些智谋的。”
“他那是一些算不得手笔的小智小谋,哪有什么远见卓识?也辨不清什么大局。”司马防冷然而道,“依为父看来,他似乎把他所有的智谋都用在和弟弟们争强取胜之上了。”
“父亲大人说得是。”司马懿瞅了一下司马防的脸色,向司马朗展颜带笑而道,“大哥,你平日所见,亦是无误。曹丕其实在平时是把他这些心性缺点都掩饰蛮好的——只不过,他这些伪装哪里玩得过大哥您?在您那么严谨周密的钩深钓隐的刺探之下,他自然是原形毕露、无所遁蔽。”
司马朗被他二弟这么一夸,脸上不禁溢出了一丝丝喜色来:这个二弟说话就是这么好听——自己刚才在曹丕面前的那些钩深钓隐之术其实全是他暗中传授于己的,此刻他却当着父亲大人的面轻轻推归到自己名下,实在是豁然大度!他微一定念,又不无疑虑地问道:“父亲、二弟,这个曹丕真的是咱们司马家‘异军突起、后发制人、扭转乾坤’的一着绝妙好棋吗?还有,你们为何不选中曹植呢?曹植如今是美名远扬、荣冠一时,连曹操似乎都十分喜爱他,甚至放出风声要与他共定大业呐!万一曹操选定了曹植为承嗣之人,我们又将如何?”
“倘若曹植真成了曹府嗣子,我司马家‘异军突起、后发制人、扭转乾坤’的大业就必将成为南柯一梦!”司马防敛色沉声道,“曹家基业从此固若金汤、再难撼动矣!”
“竟会如此?”司马朗大惊。
“定会如此!”司马懿在一旁肃然而答。
“怎会如此?”司马朗一时有些想不分明,将求教的的目光投向了父亲和二弟。
“懿儿,你给你大哥细细讲解一下其中的玄机罢。”司马防抚着胡须,向司马懿吩咐道。
“大哥,我司马家之所以如此重视曹丕,是因为我司马家此刻与他们沛郡曹氏正面交锋,委实难以为敌。故而,我们不得不及时在向他们曹氏内部安插棋子之后方才有隙可乘。曹丕就是这个最为合适的棋子。他虽然号称文武全才,实则不过是一介中人之资耳,小弟若想操控他,实在是轻而易举。至于曹植,他就大不相同了。此人的德行、志节、气度、器识均是难以限量——倘若曹操立他为嗣,再选名士贤臣辅翼于他,假以时日,他必会成为汉文帝、光武帝一流的命世贤君。小弟纵是智计百出,也未必能从他的手心里扭过那一局乾坤大势来。”
“唔……是啊,愚兄也知道在朝野之中,荀令君、前太尉杨彪、孔融大夫、杨俊侍郎、王朗大夫等高卿重臣都极为欣赏和推崇曹植,称誉他为‘一代完人’——他的影响力确实不小……”
“朗儿,你能看出这些就好。”司马防这时也开口言道,“一切正如懿儿所言,我司马家针对他们沛郡曹氏的谋划方略,至少要达到这样的四个目的:一是削弱曹氏的威德之势,损坏曹氏的清誉美名,使曹氏一族疏离天下贤士大夫与忠臣能吏,自壅自闭、孤立无援;二是挑起曹氏一族的内乱,使他们宗族亲党之间各自猜疑、互相残害,难以齐心对外;三是我司马家可以逐渐占得广阔的用武之地,扩张权势、笼络人心、广植羽翼;四是我司马家更要不断深根固本,踏实精进,做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最终实现‘一统六合,天下一家’的雄图大业!而曹丕就是能够帮助我们司马家顺利实现这些目的的最佳棋子——当然,前提是他一定要能成为丞相府的嗣子!”
“唔……听了父亲大人和二弟的一席话,朗也终于彻底明白了。其一,曹丕虚荣心重,喜好别人的阿谀奉承而不明兼听之道,便不能返躬自省、虚心纳谏、礼贤下士、任人唯贤,自然也就疏离了天下之名士大夫与忠臣能吏,把他们拒之阙外,而使自己曹家自壅自闭、孤立于世。
“其二,曹丕争胜心重、猜疑心重,貌虽宽和谦虚而度量褊狭多忌,便不能亲其所当亲、爱其所当爱,无论是异姓忠臣还是同族宗亲,他都会猜忌横生、难以兼容。
“其三,曹丕贪得心重,外示恬淡之仪而内多浮华之欲,昧于小利而颇易心为物役,这就可以断定他做不到越王勾践那般卧薪尝胆、砥志励行、奋发有为,仅怀秦二世胡亥偷取尊荣之鄙念!他既不能砥志励行则必无大才,无大才而思得大位,那么他不靠我司马兄弟这样的大器大才之士全力鼎助又能去依靠谁呢?别的贤士大夫他未必信得过,自家的兄弟他更是提防得紧。所以,他只得视我司马家中人为心腹股肱,并不惜授以权柄而笼络利用。我司马家中人亦可乘此良机攫权在手,广植羽翼、移花接木而不遭他的怀疑。”
“看来,大哥终于想透彻了。”司马懿听到这里,脸上顿时露出了缕缕笑意,接口而道,“你说得不错。反之,曹植则不然。曹植不会一味猜忌和排斥同族宗亲与手足兄弟,必会与他们共享大权;曹植一定会广开贤路,招才纳士,像其父曹操一般与元老重臣、名士大夫共治天下。这样一来,我们司马家在朝野之中的的用武之地可就大大缩减了,那么‘异军突起、后发制人、扭转乾坤’之宏图大业岂不成了一句空话?所以我们一定要让曹丕成为曹府基业的继承之人。”
“二弟讲得对!”司马朗听得连连颔首,“为兄心底也是像你这般想的。”
“好了!你们兄弟二人既已明白了这一切谋划的关键,为父就不再这里打扰你俩继续讨论啦!”司马防满脸含笑,身形一起,便往后院抬步而去,“为父要到后院去下下棋、散散心了……”
待送走了父亲之后,司马朗立刻转身过来,满怀欣慰地看着司马懿:“唉……愚兄的智谋是越来越不如二弟了。还是二弟天资超凡,为我司马家未来的昌隆荣盛规划得如此深远,如此周密啊!我司马家能够诞生二弟这样的旷世奇才,实乃祖宗之幸、天降之福啊!”
“大哥快别这么说了,小弟的一切谋略其实全都是立足于您和父亲大人为我司马家之宏图大业所做的一切铺垫和根基之上。没有了你们在前面数十年如一日的默默耕耘,小弟的这些谋划方略也不过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岂非痴人说梦?”司马懿急忙摆了摆手止住了司马朗的称赞,沉沉又道,“便是眼下要将这些谋划方略一步一步实施到位,那也是须得历经千难万险、浴血奋斗方才能一举奏效啊。后边的漫漫征途,更加需要我司马家上下一心、联手合力地去并肩打拼啊……”
“古语有云:‘有大难关才有大毅力,有大毅力才有大成就。河出潼关,纵有太华之阻挡,而不能止其浩然东去;风闯三峡,纵有巫山之隔拦,而不能羁其行云布泽。’只要我司马家如同愚公移山一般坚守大志而代代努力,终有一日定能‘一统六合,天下一家’的。”司马朗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坚定而有力,“今日见识了二弟你的超世之才,更是让为兄彻底坚定了将我司马家‘异军突起、后发制人、扭转乾坤’之大业推行到底的决心与信心,我们一定能行的!”
司马懿听得满腔热血澎湃,脸上亦是大放红光,两眼定定地望着远方,缓慢而又凝重地点了点头。
“你昨天在聚贤阁上的那一出‘苦肉计’演得真是漂亮!”司马朗转过头来对司马懿含笑赞道,“连曹操那么狡狯的老狐狸听说了你这番‘忠心护主、见义勇为’的事儿,也是对你赞不绝口——他今天一进府署便宣布将你的官秩从比四百石提升到六百石!而且还托为兄给你带了不少鹿茸丹、虎骨膏等珍奇名贵的疗伤奇药来,至于曹丕,那更不用说了。他已经把我们当做救命恩人看待了,这一切,对我们深深扎根于曹家是极有裨益的。”
“只可惜了那几位冒充袁氏余党的死士兄弟们,他们为我们司马家的雄图大业就这样寂寂无闻地献身了……”司马懿面色一暗,黯然而道,“小弟想来,亦不禁有些鼻酸,大哥,我们司马家中人都要永远不忘这些死士兄弟们的默默牺牲才行呐!您对他们的亲属和后人……”
“为兄对他们的亲属和后人都已做了妥当安置,一定不会辜负他们这般牺牲的。他们原本都是最下等的奴婢,为兄已将他们的亲属和后人全都赎了出来,脱去奴籍,变成了家道殷实的庶民,二弟以为如何?”
“如此甚好。”司马懿这才有些放心地点头而答。
“哼!曹孟德拥有八十万精兵强将又如何?我司马家亦有八千死士散布天下随时听命而动,他们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动则发于九天之上,静则隐于九地之下;聚则化为虎罴之师,散则变成刺客锐卒’,虚虚实实、隐隐现现、明明暗暗,谁能与之争锋?”司马朗负手仰望屋顶,傲然而道,“手中倘是没有这样一柄‘绝世利器’,我司马家岂敢自视六合四宇为囊中之物?”
方莹死而复生
和司马朗在客厅照壁后面交谈结束后,司马懿便回到了自己的卧室,正准备继续谋划当前局势的下一步应如何入手之时,司马寅却在门口边向他禀道:“二……二公子!曹大公子府上有人求见……”
“曹大公子府上?曹大公子刚才不是已经亲自来了吗?”司马懿有些诧异,“罢了!你且替懿将他们小心推拒了去罢。”
“二公子!”司马寅这一次颇是有些反常,语调也微微有些变了,“你……你想得到这个曹大公子府上的来人是谁吗?”
“寅兄,你今天怎么了?”司马懿面露惊诧之色,“这可不像你平常的作风啊——别这么结结巴巴的,直说了罢,这个人是谁?难不成是曹丕去而复返?”
“仲达!她……她是林巧儿,还有……”司马寅眼眶一红,隐隐竟有泪光流动,“原来她不是书童,她竟是一个女孩儿……”
林巧儿是女孩,这一点司马懿早就知道。但是她居然在这兵荒马乱的世道里还活着,这让司马懿着着实实地吃了一大惊——林巧儿倘若还活着,那方莹呢?
一念及此,他在榻席上再也坐不住了,倏地挺身一跃而起,急声吩咐道:“快!快!快带她进来……”
“是。”司马寅应了一声,疾步就要往外走去,忽又停住,沉吟了一下,回过头来向司马懿说了一句,“不过,二公子,林巧儿今天可不是一个人来的,她还带了一个曹丕府上的仆役一同前来求见……”
“还有别人与她一道前来?”司马懿立刻感到了几分蹊跷,“寅兄——且慢!”他一挥手止住了司马寅,垂头思忖了一会儿,便又恢复了满脸的平静,慢慢坐回了榻席之上半倚半坐,自言自语道,“她带别人一道来见懿干什么?她们都是曹丕府上的人啊……难不成还别有用心?这可不能贸然行事……”
自语了一番之后,司马懿终于心念一定,向司马寅吩咐道:“这样罢!你且先让她们进来,待会儿你便守在门外,多留个心眼,帮懿好好察看着。”
随着卧室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走近,司马懿虽然半躺在榻床上强装着镇定自若,然而不知怎的,他的心却莫名其妙地怦怦怦乱跳得厉害——这可是自己七八年来第一次出现这种方寸紊乱的情形啊!这时候究竟是怎么了?自己一向都是能够从容自如地做到随时随地“面如平湖而心如止水”之淡定沉静的啊!
终于,那细碎轻盈的脚步声在卧室门口处停了下来——司马懿下意识地转脸朝那里望去。林巧儿正双眸泪光莹莹地看着他,面目还似当年在紫渊学苑那么清纯可爱,这七八年来她的身材倒是长高了许多,眉宇间也添了一缕稳重恬静。她身旁那个同来的曹府仆役却似有意半掩在她身后站着,低垂的皂帽让人看不清楚他的相貌。然而,不知怎的,司马懿在见到那个仆役的第一眼起,心中便荡起一种莫名的隐隐的古怪的激动——他的身影,在自己眼里似曾相识却又怎么也回忆不起是谁。
“司马公子……”林巧儿一步跨进室来,似要疾奔上前,忽又驻足停住,往后面那个一直垂头不语的仆役飞快地看了一眼,声音一下哽在了嗓子里,“果然是您!果然是您!……真是天可怜见啊!终于被我们找到您了!”
“巧儿!巧儿!真的是你吗?”司马懿也是满脸清泪纵横,他用右手撑在榻床板上,仿佛挣得左肩头处绷带下的伤口随时可能迸裂渗血也不顾,显得颇为吃力地坐了起来,双眼直直地看向她来,“方莹呢?方莹在哪里?你不知道——这八九年来我一直在思念你们啊,我还派了牛金和司马寅,不,刘寅,不止一次冒着战火到邺城去找过你们……”
“我……我……我们……”林巧儿泣不成声,突然急步退了回去,一头扑进那个曹府差役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小姐……你,你还是自己向司马公子说罢……”
随着林巧儿的哭泣之声,那个曹府的仆役捧住了她的面庞,俯视了片刻,陡地站直了全身,同时一伸手拂去了头上的皂帽。一阵微风吹进室内,方莹的长发便似轻柔的云雾一样,从白玉般明润的脸庞边飘散开来。
司马懿刹那间呆住了,神思恍恍然如飘向了那个无数次如画卷一般展现在梦中深处的世界——
那是一个阴沉沉的世界,天上罩满了乌云,地上丛立着荆棘。司马懿孤零零一个人在黑森森的荒野上艰难地跋涉着。绿莹莹的光斑在荆棘间忽闪忽闪的,仿佛埋伏着无数豺狼猛兽,随时会扑到司马懿的身上。他咬紧了牙关,顶着大山一般当头压来的恐怖,一步一个深深的脚印往前方走下去、走下去……
忽地一股清风吹来,满天乌云倏然消散,墨玉般纯净的夜空升起了一轮皎洁的月亮,细雨一般温柔的银辉洒在了大地上,也洒在了司马懿的心坎上。
荆棘消失了,诡异的绿光消失了,一切阴森森的事物都无影无踪了。在那缤纷而落的月华之瀑中,司马懿仿佛看到那个飘扬秀逸如清风芙蕖、素丽高雅如傲雪俏梅的女子轻移莲步,唇启倩笑,踩着漫地如水的月色翩翩而来。
一瞬间,司马懿只觉无数的念想像潮水一般溢上了心头——水晶一般空明透亮的泪珠蓦然夺眶而出,滴滴而落,在地上那一层漂浮着的月华表面上溅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司马懿忘情地哭了起来,他一步一步向方莹走了过去;方莹也泪落如珠,一步一步地向他迎了过来。
蒙眬的泪光中,司马懿的笑容是那么的纯洁而深沉:“我早该猜到的……聚贤阁上,你的声音是那么的熟悉……熟悉得让我不敢相信!你那首诗吟得真好,也写得真好——我相信它一定是你写的……只有你才写得出来那样的诗,曹丕他没这份儿体悟和灵性!
泛泛绿池,中有浮萍。寄身流波,随风靡倾。
芙蓉含芳,菡萏垂荣。朝采其实,夕佩其英。
采之遗谁,所思在庭。双鱼比目,鸳鸯交颈。
……
吟着吟着,司马懿苦涩的声音哽在了喉间,再也吟不下去了。他仿佛听到了天籁之音一般,始终萦绕着方莹那轻轻盈盈的一句话:“我今日终于见到你了,便是立时死了也没什么后悔的了……”
……
原来,当年方莹和林巧儿离开紫渊学苑回到邺城之后不久,他的父亲便因急症而溘然长逝。临终之前,她被父亲托付给了世交旧谊——邺城甄氏。方莹与甄家长女甄宓自幼交好,后来又一齐被袁绍强行纳入大将军府。甄宓做了袁绍的次子袁熙之妻,方莹做了袁绍的三子袁尚之妻。这其间,方莹为护己身之洁而多次持匕欲寻自绝,袁尚不得已便允她别处一室,自去和其他侍妾寻乐。后来,官渡之战爆发,袁氏一败涂地。曹丕随曹操在攻破邺城之后,抢先入府将甄宓、方莹带回了自己身边,并耍尽手腕,又将她俩纳为妻妾。在曹丕府上,方莹仍然誓死不从,曹丕纵是百般恼怒,也拿她无可奈何,又加之甄宓为她多方周旋开释,这才减了曹丕的愤忌之情,得以苟且持身偷生于世。方莹多年隐忍相待,便是盼着有朝一日能重逢司马懿。直到昨天上午,她才终于如愿以偿……
司马懿听着她的款款倾诉,不禁连连欷歔感慨,只见她虽是容貌秀美如旧,身材却显得更加苗条也更添了几分成熟的风韵,唯有眉目之际已掩不住隐隐现出一丝沧桑之色,令人望而心酸。这些年那么多的坎坎坷坷、曲曲折折,天晓得她是怎么苦心孤诣地撑持下来的!想到这儿,司马懿就不忍与她对视——自己已然娶了张春华,也已然辜负了她……此刻自己怎么才能与她坦然相处呵?他的心头,已是一团乱麻。
然而方莹却没有顾得上去谈她这八九年来的遭际,她在这里亦是不能久待的——今天她便是找了个到老君庙给曹丕焚香祈福的理由才脱身出来看望司马懿的。如今见到司马懿身上箭伤并无大碍,她那一颗高高悬起的心这才放了下来。觑见沙漏钟盘显示已是酉末时分了,方莹只得抑住满腔衷曲,依依不舍地与司马懿辞别而去。
送走方莹、林巧儿之后,司马懿回身便把自己闭门反锁在了卧室之中,整整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下午戌时也没有出来……
枭雄曹操也说要忍!
夕阳如盘沉沉而落,金亮亮的余晖在朱雀池的水面上一闪一闪地浮跃着,仿佛一条条金红的鲤鱼在翻跳游窜,显得飞扬灵动、绚烂之极。
曹操在这里观看了一个下午的水军操练,一直没有离去。他坐在棚堂外面看台的高榻之上,瞧着一艘艘战船结束了操练缓缓驶回了岸边,眉头始终是紧锁不开。缺乏精锐水师,势必是自己南征荆州、江东的一大障碍。而眼下在这朱雀池里临时训练的水军船队看上去也只是些花拳绣腿、像模像样罢了,哪里真能与荆州刘表、江东孙权那些身经百战,熟悉水战之术的江上锐卒们对敌?
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便欲起身离榻,忽一转眼,看到华歆、董昭、司马朗、曹洪、曹仁等一行数人正趋步而来。他这才想起了自己先前是唤了他们来共议军国要事的,就重又整了整襟冠,腰板一挺,端端正正地昂然而坐。
华歆走在前面,迈着小碎步上了看台,向曹操深施一礼:“属下拜见丞相大人。”
曹操眼帘微垂,瞧也没有向华歆瞧一眼,问道:“听说今天早上陛下到许都城郊举办天地祭祀大典去了?华尚书在那里看到了什么呀?”
“荀令君、孔大夫、杨侍郎、钟大人他们都陪同陛下一齐去了。对了,马腾将军也去了。”华歆俯身垂眉,恭敬之至地答道,“属下记得好像只有贾诩大人没有参加。”
“马腾也去了?”曹操双目一睁,眸中亮光似霜刃般一闪,“他这个关西老汉跟着瞎掺和什么?”然后,他又神情一松,微眯着眼轻轻一笑,“满朝大臣聪明莫过贾文和。曹洪,你今夜给贾大人送一份厚礼过去,就说本相在适当的时候会登门造访,恭听他对天下大势的高见。”
“是。”曹洪站在华歆身后应了一声。
曹操目光往外一转,又瞧了瞧华歆、董昭、司马朗等人,呵呵一笑,慢慢说道:“陛下今天在郊祀大典上亲自主持和指挥那些乐师和大臣们吟唱的《郊祀歌》,那可真是气势磅礴、意境恢宏啊!——
帝临中坛,四方承宇。绳绳意变,备得其所。
清和六合,制数以五。海内安宁,兴文偃武。
后土富媪,昭明三光。穆穆优游,嘉服上黄。
他一边沉吟着,一边却在心头暗暗思虑:这个刘协也实在是太过分了!他以为老夫在孔融的紧逼之下为顾全大局而让出了武平县封邑,就意味着老夫真的甘于臣服了?哼!这屁股下的御席还没坐暖呐,他便又忙不迭地大率群臣前去郊祀天父地母,真把自己当成了四海至尊、天下之主,借着祷告上天的仪式来宣示自己要“清和六合、兴文偃武”了!兴文偃武、兴文偃武——他该不会傻到下一步还要让孔融再次跳出来逼迫自己交出兵权罢?哼!真是老虎不发威,他还当老夫是病猫呐!老夫也该给他们几分颜色看一看了。
听着曹操口吟出这首《祭祀歌》,华歆、董昭、司马朗等人亦是暗暗心惊:这个曹丞相真是了得啊!陛下和群臣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全在他的耳目监控之中。整个许都城里,哪里还有他的势力笼罩不到的地方?
“陛下这郊天祀地,希望能够兴文偃武的心意是很好的。可惜天不从人愿呐!刘表、刘备、孙权、刘璋、张鲁、韩遂哪一个是省油的灯?哪一个会听了他这篇《郊祀歌》便心悦诚服地乖乖交出兵刃束手归顺朝廷?昔日舜帝舞干戚而服有苗氏——那样的盛事,只有舜帝那样的英主明君才做得到,当今陛下只怕还不是那块料儿罢!否则哪里还用得着老夫在这儿顶着炎炎烈日为训练南征水师而殚精竭虑?老夫可没那闲工夫去陪他唱什么《郊祀歌》!”曹操远望着许都城东郊未央宫的方向,也不怕身边这些臣僚听了心中会作何感想,就那么无遮无掩而直抒胸臆,夹枪带棍地把对献帝的不满一泻而无余。
华歆、董昭、司马朗见到曹操今日面色颇为不善,一个个绷紧了心弦,丝毫不敢大意,生怕自己的言语稍有不慎就给自己带来不测之祸。
“罢了!董昭,你平日是最喜欢到许都城中各大府邸之中转悠的,你近日可曾听到外面有什么异常的风声没有?”曹操拨转了话头,径直又向董昭问道。
“这个……启禀丞相,属下近日在许都城中听到了一段童谣,很是可疑。”董昭面色一敛,显得十分紧张地说道,“这段童谣来得极其阴险毒辣,只怕会对丞相大人的声望有所损坏呀!”
曹操一听,脸上却淡淡一笑。他事先早就探知到了这首童谣的内容,本也无须董昭前来举报——但是这个董昭作为僚属能够摆脱一般名士大夫的面子观念而甘当自己的鹰犬耳目,这一份难能可贵的积极性却是不应该挫伤的。
于是,曹操笑意一收,面色一正,向董昭放软了声气问道:“多谢董大夫的这份赤诚关切之心了,却不知这段童谣是何内容?还望董大夫明示。”
“丞相大人,此乃属下当尽之责,您太多礼了!”董昭慌忙伏身还礼,恭声禀道,“这段童谣的内容是:‘君非君,相非相;夺主威,臣操权;曲一乱,难再调;日在下,月在上;朝纲崩,难再居……’”
“这段童谣编得可真是有些古怪啊!尽是乱谈一些颠倒黑白的事儿。”曹操冷冷地说道,“有这份才情的人不好好珍惜这份才情,拿来这么瞎闹。”
“丞相大人,这段童谣很是阴毒,它有隐讽暗刺之意啊!‘曲、一、日’这三个字合起来不就是一个‘曹’字吗?”董昭的脑筋有点儿不会转弯,不顾曹操的脸色早已变得铁青,仍然像急于卖弄自己的小聪明一样喋喋不休地解释着。司马朗情知不妙,急忙从旁悄悄拉了一下他的袖角——董昭这才醒悟过来,顿时吓得直冒冷汗,慌忙闭住了口。
这些朝廷的名士大夫们真可恶!当年董卓专权乱政之时,他们在明面上抗衡不了,在暗地里也曾使用过了这样一招——编了一句“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的童谣流传坊间,搞得董卓的部下人心惶惶!今天,他们故伎重施,又拿这样上不得台面的招数来对付本相!哼!是可忍,孰不可忍?曹操脸色大变,当场便要勃然发作——就在他准备拍榻而起的一刹那,他突然一眼觑到了自己腰间玉带上那块金牌当中刻着的那个“忍”字,在落日斜晖的映照下显得光芒四射,蓦然似有一盆冰水迎头泼下,他那满腔激愤躁动之念一下如被尽行冻结于胸,再也溢之不出了。
这个“忍”字是当年他在官渡与袁绍对峙到最艰难、最紧要的关头时,荀彧从后方许都里亲笔写在帛幅之上,派杨俊以八百里加急快骑连夜送到他中军大营的。在那段艰苦卓绝的岁月里,他就是凭着荀彧赠送的这个“忍”字,咬紧牙关坚持到了最后的彻底胜利。所以,班师回朝之后,他让宫廷里的名匠将荀令君亲写的这个“忍”字刻在了自己束腰玉带的金牌之上,时时刻刻用它来警醒自己要“操一心以防患之勃兴,坚百忍以图功之终成”。
然而,今天瞧着这个金灿灿的“忍”字,曹操心中却是无限的感伤与悲凉。文若啊文若!老夫此刻多么希望你人能够站在身边,为老夫现在将要面临的这一轮又一轮的明攻暗算,像往常一样用那娓娓平和的语言、缜密精到的心思、温润如玉的态度,给我不厌其烦地出谋划策啊!可是你现在却在哪里呢?为什么自从今年老夫当上丞相之后,你对我的态度就大变了呢?你是冲淡谦和之人,绝不会是认为我丞相府侵夺了你尚书台的权力而心生暗忌的……难……难道你也和那孔融一样是愚忠于汉室的人?你那么聪敏,那么睿智,那么通达时务,为什么偏偏就看不清这天下大势呢?冥冥天命早已抛弃了汉室——你却为何那么固执地要一心一意中兴汉室呢?你……唉……
他猛一咬牙,将自己心头翻翻滚滚的各种浮思杂念拼命压抑了下去,然后脸上装得一片平静、无波无动,缓缓开口了:“董大夫,本相真是谢谢您了。只是这件事还要拜托您多费一下心思,将散布这段童谣的阴险之徒给本相挖出来。”
“丞相如此信任在下,在下纵是肝脑涂地,也要拼死为丞相肃清这些阴险之徒!”董昭一听,心底顿时暗暗大喜,以为自己今天得到了曹操的特别宠信,嘴巴立刻便像抹了蜜似的把逢迎奉承之词全盘托出。
曹操的目光转向了司马朗,灼灼逼人地正视着他:“司马主簿,本相密令从冀州、青州、幽州三州各郡县官仓之中调来的三百万石粮食现已运送到哪里了?”
“启禀丞相大人,从冀州来的一百五十万石粮食昨天已经运过了黄河,从幽州、青州来的一百五十万石粮食昨天已经运抵了颍川郡……”司马朗显得十分谦恭小心地答道,“用不了四天时间,这全部的粮食都会运到许都了。只是……只是前几日度支尚书魏讽不知从哪里听到了这事儿的风声,竟找到属下,要求从这三百万石粮食当中提取一百万石去赈济并州、徐州的灾民。”
“魏讽?魏讽竟敢来插手我丞相府的事儿?”曹仁在一旁愤愤地说道,“他不知道这是丞相特意拨给朝廷八十万大军的秘密军粮吗?”
“魏尚书当然不知道。曹丞相是下的密令去调运的。”司马朗仍是语气绵绵地说道。
“这事儿一定是荀令君让他办的,不然他没这个胆子敢过问丞相府里的事儿。”华歆在一旁突然阴恻恻地插了一句。他对荀彧是颇有意见的。本来一个月前曹丞相是想将他提拔起来担任尚书仆射的,结果被荀令君一句“华君虚多实少,尚须历练”的评语便把他摆到了吏部尚书的位置上。所以,他对荀彧的态度一直都有着几分不阴不阳,只是惧于曹操对荀彧的特殊宠信,他才不敢轻易冒犯荀彧的。这段日子里,他发觉曹操与荀彧之间的关系隐隐有变,今天便借着这个机会投石问路一下。
他的这一切表现和用心,其实都被司马朗瞧得清清楚楚。司马朗此刻自然是以明哲保身为上策,既不接他这句插话,也不刻意添油加醋——他相信,以曹操之英明睿智,一切会自有明断的。
“并州、徐州的灾民是不能不赈济的。就拨给并州二十万石粮食、徐州五十万石粮食吧!司马主簿,你代本相明天去尚书台和荀令君交涉一下。就说这是本相的决定。”曹操沉吟了片刻,徐徐说道,“今后,丞相府里有什么事儿,该和尚书台协商的,还是要注意去协商的。司马主簿,本相相信你会把握好分寸和时机的。”
“是。”司马朗简洁明了地答了一声。他心底暗暗一叹:曹丞相不愧是曹丞相——徐州那边为什么要比并州多拨三十万石赈灾粮食?因为徐州与江东那里的扬州接壤嘛!往徐州多多发放赈灾粮食,是有利于拉拢江东人心的。这一笔账,曹丞相真是算得很精。
曹操又和华歆、董昭、司马朗他们三人议了半晌公事,见日已西沉、天色渐晚,这才罢会让他们三人离去,只留下了曹洪和曹仁在身边侍奉。
夜幕渐渐降临,晚风习习,暑气渐消。曹操坐在黑暗之中,突然唤了一声:“曹仁!”
“臣弟在!”曹仁中气十足地应了一声,走近前来。
“你召集张辽、于禁、徐晃、乐进诸将速速商议一个南征方略出来,”曹操的声音显得无比凝重,“同时传我的军令,从冀、并、青、幽、兖五州调集三十万大军直赴许都郊营——随时准备整装待发,南取荆州和江东!”
“是!”曹仁从曹操十余日前颁发密令调粮进京,就已猜出他将择机南征,没想到这事儿这么快就到来了,心头不由得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右手紧握在腰间的刀柄上竟不知不觉间已捏出了一把热汗来。
曹操又目光一抬,向曹洪看了过去:“曹洪!近日朝中大臣和相府僚属们有什么异动吗?”
“孔融府中夜夜宾朋满座——他已公开发表不少有损于丞相大人您的言论了!那首童谣经过臣弟派人苦苦追查,现在亦可基本断定它就是从孔融府上流传散布出来的。”曹洪躬身抱拳禀道。
“本相早就料到是他了!”曹操冷冷说道,“你可以去告诉郗虑,他的弹劾表应该尽快写好呈进皇宫了!”
“这个……郗大人似乎还是有些顾虑,他说那一次朱雀池盛会上荀令君给了他一个警告,这让他有些胆怯了。”
“不要管他——你明天去找路粹,让他把弹劾孔融的表章拟好,然后直接带上那份奏稿送到御史台逼他用印签发。这事儿不能再拖了!”
“丞相,这……这事儿能不能缓一缓?”曹仁在一旁本是静静地听着,但他越听下去越觉得有些不安,便开口向曹操劝道,“臣弟也看过不少史书故事,大凡临战之前猝杀大臣,实非上上之策!这会引起朝野上下人心不稳的。”
“呵!子孝(曹仁字子孝)今日竟也会引用史书故事来劝说本相了?看来那两三年你在荀令君的育贤堂里真的没白读经籍史册啊!”曹操用右手抚了一抚胸前须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曹洪,你把本相决意要除孔融的原因告诉他。”
“三日之前,边关守将曾擒获了一个孔府家仆,从他的身上搜到了一封密函,是孔融写给驻守樊城的‘大耳贼’刘备的。”曹洪向曹仁解释道。
“就凭这一封通敌之信,丞相也不用把这事儿做绝。”曹仁仍然坚持着自己的意见,“丞相这么急迫地诛除孔融,必有后患的!现在许都有很多大小人物都在关注着丞相大人您对孔融的处置,甚至连军营卒伍里的不少将帅也都在议论纷纷。您对孔融的处置稍有不当,是会引起人心不稳的!”
“咦?你这个曹子孝怎么胳膊肘往外拐了——和那些名士大夫们一个鼻孔出气?”曹操再也忍耐不住,勃然怒道,“你懂什么?本相就是要借他孔文举(孔融字文举)一颗人头立威天下!”
“丞相大人——这个‘威’真的不能这样立。”曹仁“扑通”一声叩伏在地,哽声而道,“荀令君曾言:‘天下之有威者,得人心则威立,失人心则威废。’您听一听他的谏言,他是不会害您的……”
“又是荀文若!又是荀文若!你们眼中还有我曹孟德吗?”曹操这一次是气得满面通红,大袖往外狠狠一甩,“你给我滚出去!”
曹洪见状,急忙跑到曹仁身边重重地踹了他一脚——曹仁这才一边掩泪而泣,一边垂着头倒退了下去。
看台上顿时一片死寂,只听得到曹操一个人“呼呼呼”的急促呼吸之声。过了许久,他才渐渐平静了下来。
“丞相……还是让洪弟扶您回去休憩罢!”曹洪走上前,小心翼翼地说道。
“不用,不用。”曹操摆了摆手,瞧着曹仁退去的方向,悠悠而道,“其实子孝这番话还是有些道理。处置孔融这件事儿,本相是应该好好再思量一番……对了,本相刚才的问题你还没答完呢。朝中大臣和相府僚属之中,除了孔融,还有谁有什么异动吗?”
“马腾进京之后,和荀令君、杨侍郎、王大夫还有前太尉杨彪走得很近……”
“唔……对马腾要密切注意,他的儿子马超在关西屯兵顾望,居心叵测,不可忽视。千万要谨防他们父子内外联手勾结作乱!还有其他人有什么情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