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借刀杀孔融
宴席将散,侍从们扶着被中原高卿大夫们灌得醉态十足的韩嵩退了下去。
曹操坐在紫木方榻上,见到郗虑起身领着诸位臣僚便要告辞而去,他心念一转,伸手一招:“郗大夫请留步!”
郗虑急忙应承了下来,坐回了席位。
曹操目光一掠,瞥见荀彧亦在用眼神向他询问自己当留不当留。他在心底沉沉一叹,向荀彧拱了拱手,甚为礼敬地言道:“荀令君今晚且回府好生休息罢!请恕本相不远送了。”
荀彧的表情微微一变,一瞬间似乎明白了什么,双眸中闪过一丝隐隐的沉痛之色。他略一踌躇,朝曹操长揖片刻,便向大厅外迈步走去。
散骑常侍贾诩在一旁见状,眼中亦是精芒一闪,在郗虑身上盯了一下,又瞧了瞧曹操有些不太自然的神色,心底隐隐猜到了几分。但他却毫不形之于色,和其余众人一道站起向曹操辞别,然后跟在荀彧身后鱼贯而出。
曹操一边应承着他们的告辞,一边抬眼看着荀彧的背影慢慢走出厅堂,心底暗暗叹道:文若(荀彧字文若)啊文若!唉!不是本相不信任你呀!今晚这件屏人密议的大事,本相就是摸准了你的性情后才不好交给你去办的呀!与其将你推进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本相不如挑选更为合适的人来做这件事儿。
想到这里,他转眼扫视了一下厅堂,只见厅中诸人都已散了个干干净净,唯独剩下郗虑坐在自己右侧长席的首位上,神情有些茫然地望着自己。
曹操咳嗽了一声,正欲开口讲话。这时,一直侍立在厅角的曹洪匆匆走了上来,手持几片木简,呈递到了他的手里。
曹操一瞧这几片木简,便知是曹洪派去孔融府中的眼线送回的情报。他翻开木简拿眼一瞟,只见上面写着:
今夜孔融见赵彦,请转密奏于陛下,其密奏有言云:“恭请陛下乾纲独断,恢复古制,在京师方圆千里寰内不以其地赐封于臣下。”
看到此处,曹操的脸色微微变了:他就是满朝大臣中唯一一位被献帝封为武平县侯的,而他的封邑武平县距离许都仅有三百里路程,恰巧在这京师方圆千里寰内。看来,孔融这道密奏锋芒所指,分明正是冲着自己来的啊!
好你个孔融!实在是欺人太甚!你一向对本相执政掌权是冷嘲热讽、百般无礼,本相瞧着你是圣贤后裔、士林领袖,对你亦是一味包容礼让……你今晚不来参加这庆贺宴也就罢了,没想到反而在暗地里给本相来了这么一记狠招!曹操怒火中烧,但那惊怒之情也只是一闪即逝。他不露声色地将那几片木简抛到了席间酒鼎下面的火堆之中,盯着它们慢慢被烧成灰烬,直至最后化为几缕青烟散去。
曹操仰起脸来看了看曹洪,沉声吩咐道:“你且下去,让所有的侍从和闲杂人等不可靠近此厅。本相要和郗大夫好好商议国事,不许谁来打扰。”
曹洪急忙弯腰应了一声,听命照办去了。
待到厅中所有不相干的人全部退出之后,曹操才换上笑脸向郗虑拱手而道:“郗大人,本相在此恭贺您高升御史大夫之职了!今日之宴,其实我俩本该是同喜同贺的……”
“哪里!哪里!郗某此番能够荣升御史大夫,全仗丞相大人与荀令君的成全。”郗虑慌得连连摆手,“若无丞相大人的鼎力支持,若不是荀令君的一味谦让,郗某岂能叨此荣宠?”
这一点,郗虑倒不是虚饰之语。曹操当时升任丞相之际,本是要让荀彧兼任御史大夫的。然而荀彧拼命谦辞不受,极力推荐了郗虑来担任此职。所以,郗虑这个如今在朝廷中名号地位仅次于曹丞相的御史大夫,也真是全仗丞相大人与荀令君的成全了。表面上曹操需要他来平衡朝野对自己独秉军政事务的非议,而实质上,依着郗虑的圆滑委顺的性格根本不可能制衡曹操一丝一毫。
“郗大夫崇儒博文、守道不移,由你担任‘御史大夫’之职乃是实至名归,又何必谦逊?本相相信你在这个位置上,在礼崩乐坏的当今之世一定能建纲立纪、扫秽除弊!”曹操举起那只青铜龙纹酒爵轻轻呷了一口美酒,忽然皱了皱眉,表情有些沉重地说道,“不过,对于你担任如此荣华显要的‘御史大夫’,一些尸位素餐、浮华交会、悖道逆法之徒在暗地里却是颇有微词啊!”
“这……这……”郗虑又惊又怒,却又不敢当着曹操的面发作,只是暗暗咬牙,“丞相大人,郗某一向在朝中坚决支持您对内对外各项方略,一向是守正不移、力持定见。现在想来,大概就是在这些事儿上得罪了一些刁滑小人也是有的。还望丞相大人能够明察秋毫,还郗某一个公道……”
“听郗大夫之言,想必也是很清楚有些无知小人对你的诋毁了?”曹操只是淡淡地笑着看他,“郗大夫不必过虑,本相一向是非分明得很,不会受到那些刁滑小人的蒙蔽的。”
“是……是……郗某也相信丞相大人目光如炬、明察秋毫,一定不会冤枉郗某的。”郗虑伸手抹了抹自己额上因高度紧张而沁出的密密细汗,“丞相大人对郗某的倾心信任之恩,郗某在此感激不尽。”
曹操瞧着郗虑忽紧忽松、忐忑不安的表情,心头油然生出一种玩弄世人于股掌之上的得意感。他阴阴地笑着,又道:“不过,郗大夫也不可掉以轻心哪!跑到本相耳畔来进你谗言的,有一些确是不屑一提的刁滑小人,本相已将他们骂得狗血淋头,乱棒逐出。但是——”他忽然拖长了语气,深深地看着郗虑,慢声说道,“有的人却是身居高位,在朝野上下颇有名望,本相也拿他们没办法啊!”
郗虑一听,又将心提到了嗓子眼处,满脸的紧张中夹杂着激愤,急忙向曹操问道:“谁?他们究竟是谁?郗某斗胆恳请丞相大人坦诚告知,郗某敢与他们当面对质!”
“这个人——你真的想知道么?”曹操的脸色忽然变得十分凝重,“他就是——太中大夫孔融!”
“原来是孔……孔大夫?”郗虑顿时不由得跌坐回席位之上,满面惊愕,“他……他对郗某究竟有何成见?”
“郗大夫有所不知啊,几日前本相让华歆尚书带上任命你为御史大夫的诏书定稿,拿到宫中去用玺的时候,孔大夫亦在场,他一见到诏书定稿上有你的名字,就向皇上进言道……”曹操说到这里,语气蓦地一顿,却不继续说下去了。
“丞相大人,他……他向陛下进的是什么言语?”郗虑急得从席位上倾直了上身,伸长了脖子,紧盯着曹操的喉咙,恨不能用钩子一下把答案从曹操的嗓子眼里钩拉出来。
“这个……你最好还是亲自去问当时在场的华歆尚书。”曹操一抚须髯,回避了他的追问,“罢了!郗大夫,你也不要把这事儿过于放在心上嘛……”
“不……不……此事关系到郗某的清誉,郗某一定要恳请丞相大人能够直言告知。”郗虑仍是坚持着追问不已。
曹操轻轻叹了一口气,慢慢说道:“本相一向敬重孔大夫为人谨守礼法、清名远扬,却没料到他竟会在郗大人的背后进你的谗言——华尚书告诉本相,孔大夫当时对陛下是这么说的:‘郗虑贪图荣禄,守道不坚,立身无节,奉君不诚,岂堪担任御史大夫?’”
其实,曹操在复述孔融当时向献帝的进言时故意漏掉了一些内容,孔融的原话是这样讲的:“郗虑贪图荣禄,守道不坚,立身无节,若临大事之际必不能制衡跋扈之臣而奉事汉室,岂堪担任御史大夫?”当然,被漏掉的这部分内容,曹操在这里再怎么“坦诚”,也是不会向郗虑言明的。他当时推荐郗虑当御史大夫,恰恰不就看中了他“临大事之际必不能制衡跋扈之臣”这个最重要的优点吗?
“啊!孔大夫……他……”郗虑一下又跌回了席位之上,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他怎能信口雌黄,恶语中伤郗某!”
“郗大夫,本相最终还是让华歆劝服陛下任命了你为御史大夫——这样看来,他这番谗言终究徒劳无功!”曹操冷冷地笑了一下,假意温颜而道,“孔大夫是朝廷清流名士之领袖,你也是朝廷的元老重臣——你俩还是以和为贵,这些无谓之争就不要放到心上去了!”
“哼!这个孔融!”郗虑愤愤不平地说,“他到陛下那里乱说郗某‘贪图荣禄’——依郗某看来,他自己一心想坐到郗某现在所居的这个‘御史大夫’的位子才是真的!他乱说郗某‘奉君不诚’——哼!他在北海郡时拥兵自重、独断专行又能算是‘奉君虔敬’了?”
越说越气之下,郗虑心底一个恶毒的念头猛地冒了出来,于是道:“郗某听到有人谈起过,孔融在当北海郡太守时曾经十分狂悖地宣称‘执天下者,何必卯金刀’!”
“什么?他竟说了这样一句话?”曹操一听,大惊失色,“他说‘执天下者,何必卯金刀’——‘卯金刀’者,‘刘’也!刘氏不执天下,莫非由他孔氏来执天下不成?这可是大逆不道之词啊!郗大人可是听得真切?”
“这……这……”郗虑见到曹操抓着这句话显得这等震惊,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随口乱编的这句谎言是多么的出格,而且孔融忠于汉室乃是朝野公认的,只怕撒出去是无人相信,急忙嗫嗫地说道,“这个……郗某只是记得一些北海郡来的流民谈起孔融似乎曾经说过这句话……郗某也有些记不真切了……”
“凡有可疑之言,必有可疑之事,务必彻查到底!”曹操须眉虬张,脸色蓦然变得铁青而可怖起来,“呼”地一下从木榻上站起身来,目光凛凛地逼视着郗虑,“尊奉天子,维护汉室,乃是我等人臣誓死固守之责。无论是谁,只要敢对我大汉稍有不逊之心、不逊之语、不逊之言,一律杀无赦!”
听着曹操这番杀气腾腾的话,郗虑不禁心头狂震,胸中五脏便似翻转一般搅动了起来——糟了!自己刚才掉进他精心编织的语言陷阱里了!这个曹丞相费尽心机,终于引出了自己在一时情绪失控之下对孔融随口道出的那番“莫须有”的诽谤之词。难不成曹丞相今夜千方百计用话语挑拨离间,就是想要挑起自己与孔融的暗斗?自己难道要成为他手中的一枚棋子去对付孔融?糟了!糟了!自己怕是中了曹丞相的圈套……他这时的思维是越来越清晰,然而情绪却是越来越混乱:不过,这个孔融也真是有些可恶!他凭什么要在陛下面前那么讥刺我郗虑?……是他不仁在先,休怪我不义在后……哎呀!不行!我纵是这般恨他,但也不该昧着良心给他栽上这么严重的诽谤之词啊!谁会相信孔融竟会讲出那样的不逊之语呐?
“郗大夫!监察百官、整肃纲纪,乃是你御史大夫应尽之责!本相希望你能切实承担起来,针对那些居心叵测之徒,要一查到底、一抓到底,绝不手软!”曹操的声音冷得就像凝成了冰块一样,“本来,本相是准备在今夜苦口婆心地劝说你和孔大夫和衷共济、齐匡朝政的。然而听你所言,孔融竟似有这等不逊之语——唉!大汉律法赫赫在上,本相也不敢因私废公了!”
“曹……曹丞相……”郗虑在瑟瑟颤抖间终于鼓足了勇气,插话道,“孔融当年那句‘执天下者,何必卯金刀’的话,如今已经没有人证了,郗某也是道听途说……罢了!罢了!郗某愿意听从您的教诲,愿意和孔大夫和衷共济、共匡汉室……”
“嗯?郗大夫!你不要这等优柔怯懦嘛!对那些不逊之徒,应当‘宁枉勿纵’!‘没有人证’、‘道听途说’这些都没关系!本相让你查,你就放手去查!”曹操背着手缓缓踱到惊骇得缩成一团的郗虑面前,不容任何反对地吩咐了下来,“本相会让丞相府的法曹记室路粹,前来协助你们御史台共同查处孔融悖道逆法之事的!”
一听“路粹”这个名字,郗虑更是心头一紧:他可是曹丞相手下最得力的酷吏啊!听说他最是擅长舞文弄法、罗织罪名的。曹丞相派他和自己一道查处孔融,分明是想置孔融于死地呀!看来,曹丞相今夜留下自己屏人密议的真正用意,哪里是他口口声声所讲的要调和自己与孔融的关系?根本就是一招借刀杀人之计!自己从一开始就钻进曹丞相为自己精心设置的圈套了……但是自己这时候胆敢站起来拒绝他吗?自己又拒绝得了他吗?若是拒绝他的话,只怕他也一定不会放过自己罢……
一念及此,郗虑顿时冒出了一身冷汗。尽管厅内厅外到处都弥漫着五月仲夏的炎炎暑热,然而他此刻却像掉进了冰窟一样不停地打寒战。
谁是曹操毕生的劲敌?
“咦?韩嵩送来的那本《治道集》当真是教人识字启蒙之书么?”司马朗坐在马车的车厢里不无诧异地问坐在自己身旁的司马懿,“那里边的文章词句确是玄奥高妙啊!为兄可是从没读过那么脍炙人口的‘识字启蒙之书’。”
司马懿静静地坐着,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满面毫无拘谨腼腆之态,反倒显得十分精敏沉着,双眼竟在车厢的昏暗之中闪射出亮利如鹰目一般的凛凛寒芒。他似乎正在认真地思考着什么问题,被大哥忽然这么一问才拉回了现实。司马懿微一定神,向司马朗缓缓道:“韩嵩送来的那本《治道集》,怎么会是教人识字启蒙的流俗之书呢?那不过是杨修为了炫耀自己的博学异才而随口说来诓骗韩嵩的。”
“唔?他……他对这本书可是倒背如流啊!就像熟读了许多遍似的。”司马朗不禁惊疑异常。
司马懿坐在一旁,只是含笑看着他大哥,一言不发。
“难……难道这杨修真有一目十行的读书本领与过目不忘的好记性?”司马朗犹犹豫豫地问道,“他随随便便把那么厚的一册绢本几翻几看,就能一字不差地记在心中?这一手绝活儿可真是了得啊!”
司马懿这时才瞧着司马朗微笑着点了点头。
“不过,二弟你今天的表现也很不错——你提出的那‘八观’识人之法,竟被曹丞相赏识有加而变成东曹署、西曹署的条陈指令施行下去,实在是难得的荣耀啊!”司马朗回过头来,也向司马懿扬声赞道,“本来,杨修凭着他那卓异不凡的禀赋在席间出尽了风头,为兄开始还担心他连你也比了下去。不过,杨修文采不凡,且又禀赋奇佳,终究会在丞相府中成为二弟你仕途之上的一大劲敌。”
“大哥提醒得对,小弟日后一定会对杨修暗加注意的。”司马懿点了点头,缓缓答道。他沉吟了一会儿,又道,“不过,大哥,正是今天我提出‘八观’识人之法被曹操赏识有加而纳取施行之事,才让小弟亲眼看到了曹操的过人之处。”
“唔……何以见得?”
“先前小弟在河内郡之际,多次听到来往宾客讲起曹操有‘不拘一格,唯才是举’的雄才伟量,当时还仅是有所耳闻而已。今日席间,他不以小弟年轻位卑、资浅名微而怠忽自傲,闻一善而即纳之,听一言而即用之,从谏如流,无滞无碍,这是何等恢宏大度的驭才之道?”司马懿的眼神敛成了两道锋利的寒光,仿佛正将自己眼中所看到的真相一寸一寸地剖开,“说实话,就此一点,小弟已对他甚为敬佩。曹操能在十余年间于强敌环伺之下,如天降奇峰般巍然崛起,一举肃清中原、扫平朔方、成就霸业,岂是一时的邀天之宠乎?我司马懿能在他身边时时沉潜观察,其实倒是一个借鉴他之长处、增长我之才干的绝佳良机!”
司马朗听罢,亦是深有同感地连连点头,喟然叹道:“曹丞相的过人之处那可是多了去也!不仅他这驭才之道恢宏大气,还有他的用兵之术、治国之能、权谋之长……哪一样不是卓异超群?二弟你若有心想学,饶是你天资不薄,那也真够你学好一阵子的了。”
司马懿并不接话,仍是静静端坐,默默而思。
“二弟啊!有一个消息你知不知道,据说踞守西凉的槐里侯、征西将军马腾,继韩嵩代表刘表进京朝贡之后,不日也要来许都向曹丞相归顺投诚了。”司马朗的声音慢得有些出奇,“曹丞相如今的声威可谓登峰造极,他只要稍一叱咤睥睨,哪个诸侯胆敢抗命不从?听说就连江东的孙权似乎也派出了使者即将前来述职贡奉。唉,眼下这时节曹氏的势力如日中天,曹氏的基业固若金汤,我司马家‘异军突起、后发制人’的大略只怕是无从下手了。”
听完了大哥的话,司马懿的眼中精芒一闪,亮得便似刀锋一划而过。他静默了片刻,终于也缓声开口了:“大哥,此刻便讲曹氏的势力如日中天、曹氏的基业‘固若金汤’似乎还过早了一些。依小弟之见,表面上看来曹操势倾天下、力压群雄,马腾、刘表、孙权个个都向他表示了恭顺之礼——不过,这一切都是他们在借机探察曹操的虚实、底细!大哥以为马腾真的是进京向曹操归顺来了吗?据小弟所知,马腾此番赴京之前,已将他手下十万西凉兵马的统帅之权移交到了他的嗣子马超手中,并令他们全部留守后方原地不动,随时听从他的调度——他这也是为自己留了一记‘后招’的。倘若马腾在许都察觉事有不测,那十万西凉铁骑是会随时向曹操发难的。
“还有,你以为韩嵩本人虽被曹操用一个‘侍中’之位收买之后,回到荆州就能说服刘表真的前来归附臣服?据小弟所知,刘表已经把刘备的兵力安排到了靠近中原腹地第一线的新野县与樊城,那正意味着他已经做好了全面抵抗曹操南下征伐的一切准备了呀!
“至于江东孙权突然派出使者直赴许都述职贡奉,其用心也是昭然若揭。曹操若想凭借着肃清中原、扫平朔方的一时赫赫声威就能慑服这些诸侯们,只怕难以如愿。如今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要关头,倘若他稍有不慎、一着走错,这天下的大局说不定就会猝然逆转!”
“不会吧?”司马朗听得有些心惊肉跳,“二弟,你这些话未免有点儿言过其实了。”
司马懿却似石像一般沉默着,并不为自己的推断多作辩解。这时,车帘外面传来了驾车的牛金的话声:“二位少爷,到家了。”
“且慢。牛金,你且驾车继续向前驶去,”司马朗心中一动,向车厢前面吩咐道,“本座要和你二少爷在车里再谈一会儿话——到时候喊你回府,你再回府。”
“是!”牛金在车帘外应了一声,长鞭“啪”地一甩,又赶着马车向前疾驰而去。
司马懿在司马朗惊疑的目光注视之下,无奈只得又开口道:“大哥懂得丞相大人今夜举办庆贺宴的用意了吗?厌弃浮华,喜好俭朴,不事张扬,这些原本一向是丞相大人的秉性和作风啊!小弟自应辟进入丞相府中这几个月里冷眼旁观,他曹操是连碗里的米饭无意中撒落到了桌几之上,都要用筷子拾起来继续吃掉的人,为何在今夜却‘反其道而行之’,在庆贺宴上极尽铺陈奢华?”
“曹丞相一来是为自己被封为丞相而高兴,二来也是向荆州韩嵩展示我中原神州之物华天宝嘛。”司马朗思虑片刻,方才缓缓答道,“二弟难道又从这一场庆贺宴中看出了什么门道?”
“大哥所言,其实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哪!”司马懿皱紧了眉头,“小弟认为,曹操举办这场庆贺宴,最重要的用意是逼着朝廷高卿大夫们对自己‘废三公、揽相权’表示赞同——他举办如此盛大的庆贺宴,正是向大家表明:以他的巍巍之功、赫赫之尊,是完全可以配得上享受这世间所有的荣华富贵的!”
“照二弟这么说,曹丞相岂非成了‘沐猴而冠’的可笑之徒了?”司马朗微微摇摇头,“他怎会这般肤浅?”
“大哥,曹操并不是‘猴’,他是在‘沐人而冠’啊!‘沐人而冠、锦衣昼行’,正是他精心使出的一记奇招!”司马懿徐徐而道,“大哥忘了建安五年曹操于许都郊外狩猎擅代天子而受群臣之贺的那件事儿了?”
“唔……你是说他又在自树其敌、引蛇出洞?”司马朗的眼睛不禁一亮。
“不错。在今日的庆贺宴之上,孔融大夫不是已经被他‘引’了出来吗?”司马懿的目光深深地投在了车窗之上,“就像当年的董承、王子服、种辑一样被‘引’了出来。这一次,孔大夫是不得不奋袂而出,而曹丞相只怕对他也难以再存优柔包容之念了……”
“可是,那孔大夫乃是孔圣后嗣啊!当年大将军何进那么骄横贵重,也曾被孔大夫骂了个体无完肤——何进羞得闭门思过了三日三夜,他那时只怕把孔大夫恨得连牙根都痒坏了,末了也不敢把孔大夫怎么样?”司马朗惊得一个激灵,“连当年何进都不敢做下去的事儿,曹丞相今天还敢使出什么辣手吗?”
司马懿只是沉默地看了大哥一眼,并不答话。
从司马懿这深沉的一眼中,司马朗也立刻明白过来——他眼中的意味清清楚楚地告诉他:曹操是何等神武雄断的主儿,岂是那个志大才疏、有勇乏谋的何进所能比拟的?曹操只要下定决心做的事儿,岂有做不成的?
一时之间车厢里静了下来,只听得外边车轮之声在“辘辘”作响。
许久,司马懿的一声长叹打破了这片寂静:“自今夜而起,内廷与相府间再无宁日矣!曹操在他的功业达到巅峰之际,同时也已招来了他毕生之中真正的劲敌。”
真正的劲敌?曹操毕生之中真正的劲敌是谁?会是孔大夫吗?孔大夫一介清流文士,怎会是曹操的真正劲敌?司马朗只觉思潮翻滚,始终不得头绪。他欲待再追问二弟时,司马懿却已似睡鹰一般倚在车壁,眯上了双眼默默养神不语。
孔融捅了个“大娄子”
在重重树荫的森森绿影掩映之下,尚书台府署的正殿之中异乎寻常地显得清凉宜人。
荀彧自早晨辰时起就一直伏案批阅着朝廷上下的各类文牍,忙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在本朝的官制当中,他所任的尚书令是内廷官宦之首,地位显要之极——“经纶万机,执掌权枢”。平日里休言汉廷里那些高卿大夫,就是身为丞相的曹操在秉政决断之际,亦要对他的意见倾心听取数分,礼敬有加。
然而,荀彧虽是身居高位,手握重权,为人却极为冲淡俭约、清正廉明。曹操曾经带领汉朝众卿十八次联名上奏天子请晋封荀彧为“三公”重爵,都被他一意谦辞而拒了。不过,荀彧本人谦和自牧、淡泊名爵,却对朝野上下的贤士俊才视之如亲、爱之如命,推贤进士不遗余力,正如曹操衷心所赞“荀令君之进善,不进则不休”。本朝司隶校尉钟繇、御史大夫郗虑、吏部尚书华歆、谏议大夫王朗、谋略高士郭嘉等名士显贵,均为荀彧慧眼识拔、举至高位。曹操亲书一匾“仁以立德,明以举贤,义以励众,智以济世”十六个金字赠予荀彧,并称赞他为“千古一圣、旷世儒宗”。
此刻,尚书台正殿堂上虽然凉气袭人,而荀彧伏案阅文之际,额角却已微微见汗。他感到自己确实有些乏了,便伸了伸腰,从榻床上站起身来,准备到殿外林荫道上走一走散散心。
正在这时,殿门处传来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荀彧循声抬头一看,见是刚从皇宫陛下那里回来的议郎赵彦,抱着一叠献帝批阅过的奏章正立在那里,准备向他躬身行礼。赵彦是皇宫大内派驻在尚书台的专使,专门负责皇宫与尚书台之间的文牍奏章传递。当然,赵彦能够担任这个专使,也是荀彧瞧在他为人忠谨沉慎的优点上举荐而成的。
“坐!坐!先休息一会儿再说罢!”荀彧伸手指了指自己书案左侧的一张榻席,让他先行坐了下来,“你拣这里边陛下最关切的几道奏章说给本座听一听。”
赵彦急忙谢过,拿起榻席边放着的一只陶壶,“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凉水,润了润嗓子,才开口说道:“关于丞相府准备将中原各州农民、农屯‘客户’的田地租税与纳粮,从十分之五再提到十分之六的这个条陈,陛下有些疑惑,特向令君大人示问:如今袁绍已灭、中原已定,天下百姓无不如久旱而得甘霖,正期盼止戈释重、休养生息——而丞相大人亟欲提高租税与纳粮之量,岂非为庶民而增负?这数年来,庶民之赋高达十分之五,已是疲瘁有加;若增达十分之六,民何以堪?”
“唔……陛下真是仁明之君哪!念念不忘民生之艰,仁心惠言洽然可感!”荀彧缓缓颔首,慢声慨然道,“这个事,本座记下了,待会儿再加解释。陛下对其他的奏章还有何高见?”
赵彦又道:“曹丞相上奏请陛下颁旨发布禁酒令。陛下原本也是赞同的,认为丞相禁酒之意在于节约军粮,避免因酿酒而浪费粮食。同时,陛下也有另外一种认识。曹丞相禁酒就是为了积粮,积粮就是为了备战出征。他要求下官询问令君大人:袁绍、袁术、吕布三贼已灭,关西亦无大患,曹丞相依然一意急着积粮养兵,却欲麾指何方?莫非还要对荆州牧刘表、益州牧刘璋等宗室发兵进击吗?”
“这个……”荀彧闻言,面色不禁滞了一滞,“本座相信,曹丞相请求朝廷颁布禁酒令必是老成谋国之言。禁酒,也不单是为了积粮备战,亦可视为曹丞相是在澄清吏治、以俭养德。还有,丞相府所呈的那个提高庶民田地租税与纳粮到十分之六的条陈,本座已决意批复不予施行。丞相府那边若有异议,本座自会前去解释平息。赵君意下如何?”
“赵某只是据实传达陛下询问之语罢了,自己并无他见。但是,就驳回丞相府提高庶民田地租税与纳粮之量的这个条陈而言,赵某以为令君大人之‘导君以仁、顺成其美’,可谓圣贤之风、泽被苍生了!”赵彦恭恭然而言,眸中却忽地闪出了一道奇异的光芒,“不过,请恕赵某直言,您刚才还没有直接答复陛下的第二个问题呐。”
荀彧听了,立在殿中,却是半晌无语。赵彦等了好一会儿,见他没有答话,便伸手一整衣冠,正欲肃然开口发言。这时,荀彧却抬头望向窗外院落里的殷殷绿荫,徐徐然说道:“袁绍、袁术、吕布三贼虽灭,中原虽定,然而四海尚未底定,诸侯仍在割据,丞相大人这么做,亦是汲取了‘忘战必危’的铭训啊!尔等千万不可妄加揣度。”
“令君大人,陛下还问:如今荆州牧刘表、江东孙权均已派出特使前来朝贡示礼……而且征西将军马腾亦将入京述职归顺……”赵彦仍是继续遵照着汉献帝的授意问下去,“您对此有何高见?”
“本座以为,刘表、孙权派出特使前来许都,均可谓外托朝贡进礼之名而内行观望刺探之实,皆不足为恃。”荀彧悠悠答道,“唯有征西将军马腾,先前曾随钟繇讨平郭援、高幹等逆贼,而今又亲身入朝陛见,终与刘表、孙权等‘口惠而实不至’不同。陛下须当留心,多加礼敬于马腾——赵君谨记将老臣此言回禀陛下,不可轻泄于他人。”
赵彦一听,立刻肃然敛容而道:“下官定然谨记而不外泄,不负令君大人所托。”
“江东孙权,其父兄本皆有忠烈之名,本座先前也一向看好他,以为他可以堪为汉室藩屏之臣。”荀彧淡淡地说道,“且说这一次他派出使者入京进贡——本座先前便以为他会派出张昭作为使者,却不料他竟派了一个名为鲁肃的江淮之士而来。如此看来,江东孙权亦未必是大汉之纯臣啊……”
“令君大人何以见得?”赵彦愕然而道。
“张昭者,忠于汉室之清流直士也;鲁肃者,观时应变之战国策士也。”荀彧神色凝重,话声果决,“孙权派遣张昭还是派遣鲁肃前来进京朝贡示礼,这二者之间的用意是截然不同的。”
“令君大人高瞻远瞩、明见万里,下官钦佩之至。”赵彦听了,不由得躬身深深一礼,满面恭服之色。他没料到荀令君竟对远在江东的孙氏部属人士竟也如同掌上观纹一般,了解得如此清楚——荀令君委实堪称神人:耳目遍布之广、心思覆盖之远,可谓已囊括五湖四海!
荀彧却悠悠一叹:“乱世之际,能身处众浊之间而始终不失其清者,何等难能可贵也!江东孙氏父兄两代忠烈可旌,而传至孙权之时不纯其节、不终其德……可叹!可叹!”
赵彦听罢,亦是心旌剧荡,他一连张了几次口,却又一次次闭上了。忽然,他似是忆起了什么,急忙从那叠奏章中抽出一份来,托在双掌之上,甚为恭敬地站起身来,奉呈到荀彧面前,道:“令君大人,这是昨日太中大夫孔融给陛下呈送的一道密奏。陛下认为兹事体大,专令下官携此密奏与令君大人一议。”
荀彧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并未立即伸手来接,不动声色地问道:“孔大夫昨日是何时上此密奏给陛下的?尚书台为何竟不知晓此事?”
赵彦面色一变,微微俯下头去,道:“昨天夜里,赵某奉陛下之命前往孔府请教几个义理礼法之学的问题时,孔大夫当场托付赵某直接转呈陛下的。”
“根据大汉制度,凡有上呈皇宫大内的奏章,必须先行交付丞相府与尚书台共同审议,然后视其轻重缓急再献给陛下决断。你身为内廷议郎及尚书台之专使,为何一反常制、逆而行之?”荀彧沉沉而道,声音寒冷得出奇,“你不害怕别人指控你这‘私传文牍、干扰圣听’之罪吗?”
“令君大人此言,实令赵某死无容身之所了!”赵彦一听,竟是泪流满面,“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失声泣道,“赵某赤心为国,耿耿忠诚可昭日月,‘私传文牍’之行是实,‘干扰圣听’之心绝无!”
荀彧双目中波光微微一闪,脸上却毫不动容,继续冷冷言道:“古语有云:‘朝政宜一,大臣宜和。’这才是有助于社稷安稳之大道。昨夜丞相大人为晋封相国一事而大举庆贺,欲与群臣同喜同乐,这是何等彰功显德、大快人心的盛事!陛下令你前去向孔大夫请教几个义理礼法之学的问题,你本应当询问清楚之后便立即返宫,不得逗留孔府阻扰孔大夫献贺曹丞相。
“可你竟不识大体,闹得孔大夫一连延误了两个时辰也未至丞相府献贺,以致不知情的外人以为孔大夫与曹丞相似有失和之事。”
说到这里,荀彧的声音猛地一下提高了几分,叱道:“赵君,此事错在你处!你必须马上去面见曹丞相,说清此事本末,主动引过归己,化解掉曹丞相与孔大夫之间的这点儿嫌隙才是。”
他这严词厉色的一席话砸将下来,赵彦已是承受不起,伏在地上泪流如注,隔了半晌,才喃喃说道:“令君大人一意调和诸位大人的良苦用心,下官心中自是明白的。下官也完全可以遵照您的吩咐切实去做——只是,下官斗胆请问令君大人:曹丞相与孔大夫,真会因为下官一番引咎自责的解释,便能化掉彼此之间的嫌隙么?”
说到这里,他蓦地抬起头来,双手再次奉上那份奏折,含泪盯着荀彧,道:“令君大人还是先行阅过孔大夫写的这道奏章后再说吧!”
荀彧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接过了赵彦呈过来的那道奏章,轻轻翻开一看,顿时大吃一惊——那奏章的题目太吓人了:“宜准复古王畿之制”!奏章里的内容更是锋芒毕露:
臣闻:先王分九圻,以远及近;《春秋》内诸夏而外夷狄。《诗》云:“封畿千里,惟民所止。”故曰:天子之居,必以众大言之。周室既衰,六国力征,授赂割裂诸夏。镐京之制、商邑之度,历载弥久,遂以暗昧。秦兼天下,政不遵旧,革划五等,扫灭侯甸,筑城万里,滨海立门,欲以六合为一区、五服为一家,关卫不要,遂使陈、项作难,家庭临海,击柝不救。圣汉因循,未之匡改,犹依古法,颍川、南阳、陈留、上党三海近郡,不以封爵诸侯。臣愚以为:千里寰内,可略从《周官》六乡、六遂之文,其中所有郡县统归陛下直辖,以正王赋、以崇帝室。
读到最后一句之时,荀彧“唉”的一声长叹,接着“啪”的一响合上奏折,闭着双眼仰面朝天,满脸露出哀伤之色。
“令君大人……令君大人……”赵彦看着荀彧这般表情,不禁有些惊慌地嗫嗫喊道。
荀彧隔了许久,方才睁开双目,勉力稳住自己胸中的激荡之情,缓声问道:“赵彦!你当时为什么不劝说他不要上这道奏章?你……你为什么不阻止他这么做?”
“令君……令君大人!”赵彦一听这话,顿时连连叩头喊道,“您……您错怪下官了!是孔大夫自己执意要求下官向陛下转呈这道奏章的啊!下官当时劝得口干舌燥,他是一点儿不听啊!”
听到这里,荀彧双眸之中立刻涌起了莹莹泪光。他静了片刻,摆了摆手,止住了赵彦的哭泣,慢慢退到榻床上坐了下来,拿着那份《宜准复古王畿之制》的奏章陷入了沉思之中。
孔融在这个时候呈上这道奏章,是公然反对曹丞相尽握大权、独领朝政。当然,他这道奏章也来得甚为巧妙,可以称得上是曹操对汉朝是否仍然怀有忠心的一块“试金石”——曹操若能依他奏中所言,将自己那块属于“千里寰内”的武平县封邑公开辞让,移交给皇宫大内直辖,则可谓忠心可鉴,坚守臣节;曹操若是拒绝了孔融奏中所言,则可谓心怀异志,难免有专权不逊之嫌。
但是无论曹操辞不辞让武平县之封邑,他都必将从心底深处对孔融极为不满——这是在利用君臣礼法之大义逼曹丞相自削实权。自十余年前曹操亲迎天子入驻许都以来,还没有哪个高卿大夫敢向曹操这样针锋相对地公开逼他自我削权。而在这样的问题上触怒曹操的后果是什么,大家自是不想而可知的了。
终于,荀彧沉沉地叹了一口长气,喃喃说道:“先世孔子圣君有云:‘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孔大夫可谓秉承祖训而始终不夺其节,求仁得仁,又何悔乎?赵君,你且下去罢。让本座一个人在这里静一静……”说着,两行清泪夺眶而出,沿着面颊缓缓地无声地流了下来。
孙权移祸荆州
“本相要下一道求贤令,发到各个州郡去!”曹操坐在丞相府正殿的议事堂正席之上,对侍坐在右下首席位处的杨修吩咐道,“杨君就在这里给本相起草这份手令的文稿吧!”
坐在杨修对面的司马懿和辛毗都不禁抬起头来瞧了杨修一眼。辛毗的目光在杨修脸上一扫,一丝妒意一显即隐;而司马懿却是静静地盯着杨修伏在案上握笔行文,神情若有所思。
只听得议事堂内,杨修笔落纸上,“刷刷”连声,不到半盏茶的工夫,他已是挥毫写成了手令文稿,恭恭敬敬地呈了上来。
曹操接过文稿,细细阅看起来:
古人有言曰:“得鸟者,罗之一目。然张一目之罗,终不得鸟矣。鸟之所以能远飞者,六翮之力也。然无众毛之助,则飞不能远矣。”平乱治国安天下,非得众贤之力不足以济事。得贤人,乱无不平,国无不安,君无不荣;失贤人,乱无不生,国无不危,君无不辱。凡有忠恪诚孝、清廉方正、通经达礼之士,虽隐处岩穴、阖户养志,亦不得自弃于世,请速应本相此令,赴朝入仕,共匡帝室!
曹操低低地念了一遍,先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忽又微微摇了摇头。
杨修、司马懿、辛毗见曹操这般举动,个个面面相觑,甚是惊疑。
终于,杨修按捺不住,开口问道:“丞相大人,莫非属下文稿之中可有疏漏不当之处?还请丞相大人明示。”
“唔……你这道手令文稿言简意丰,笔意凝练,可谓文牍之菁华,本相欣赏得很哪!”曹操微笑着赞了几句,却又略一皱眉,认真地讲道:“可是,本相用人纳贤的准则一向是‘治平尚德行,有事赏功能’——虽有忠恪诚孝、清廉方正、通经达礼之士,却不能为本相折冲破敌、殄贼灭寇,用之又有何益?”
此语一出,杨修等人不禁都是吃了一惊。本朝官制之本在于以德治国,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非贤良方正之士而不得征辟任用,这已成了数百年不可改易之铁规。然而今日曹丞相开口便要否掉“以德取人”之法,换之“任人唯才”之术,实在是匪夷所思!
曹操见杨修一脸惊疑,知道他的思维一时还不能转过弯来,便又缓缓说道:“罢了,罢了,你们也不要去多想什么了。日后你们跟随在本相身边周旋多时,自会明白本相这‘治平尚德行,有事赏功能’之要义的。这样吧,本相刚才已经给这道求贤令打好了腹稿,现在就念来给你们听一听——司马懿,你帮本相记录下来。”
说罢,他一捋长须,扬声宣道:“夫有行之士,未必能进取;进取之士,未必能有行也。陈平岂笃行,苏秦岂守信邪?而陈平定汉业,苏秦济弱燕。由此言之,士有偏短,庸可废乎?有司明思此义,则士无遗滞、官无废业矣!”
他一念完,司马懿也正好提笔写完。写成之后,司马懿极为小心地把文稿呈给曹操过目审核。
曹操一瞧之下,不禁失声赞道:“呵!没想到仲达你的这一手书法倒是铁画银钩、遒劲秀逸!你这笔上的功夫,看起来比钟繇也差不了多少呐!”
司马懿微微有些脸红,谦虚地说道:“丞相大人过奖了。”他心道:钟繇的书法何足称道?我同窗好友胡昭的那书法才真是“方寸之间见丘壑,起折婉转蕴风雷”呐!
他略一沉吟,向曹操进言道:“丞相大人这篇手令实在是言近而旨远、切实而立本。不过,依属下之见,此篇手令通篇讲的都是一个‘士’字,其题目不如改为‘举士令’。”
“可。”曹操点了点头,放下了那篇《举士令》的文稿,又拿起了杨修所拟的那篇《求贤令》文稿,再细细地瞧了一番,低低地自语道:“哼!孔融堪称是忠恪诚孝、清廉方正、通经达礼之士的典范了。但他在担任北海郡太守时政纲紊乱、庶务尽弛,又济得何事?倘若当年袁绍之逆谋得逞,他只怕也唯有瞠目坐视、束手待毙了!”
正在这时,曹洪从议事堂门外跨了进来,向曹操抱拳禀道:“启禀丞相大人,江东孙权派来的朝贡特使鲁肃前来求见。”
“孙权特使?鲁肃?”曹操抚须沉吟片刻,开口道,“你且带他先行去见荀令君罢。”
“这……”曹洪有些犹豫地说道,“这个鲁肃刚才对属下说明过了,他已去皇宫内廷谒见过荀令君了,荀令君已让杨俊侍郎先行收下了他的朝贡礼品。他还说,正是荀令君提醒他前来拜会丞相大人的……”
“哦!他已见过荀令君了?”曹操有些奇怪。根据以往的情形,荀彧一般在接见过四方诸侯来使之后,都会写个接待条陈让手下的尚书郎带着来使来拜会自己,这一次,荀彧却让鲁肃径自一人前赴相府求见,倒是有些反常。他一时也不及多想,便随口答道:“也罢。你且下去传他进见。”
在曹操的心目中,那个坐拥江东数千里疆域的讨虏将军孙权其实一直是个有些神秘莫测的人物。
孙权的父亲是原长沙太守孙坚,曹操对此人倒不陌生。当年关东十八路诸侯会盟共讨董卓之时,只有他和曹操奋不顾身地冲上前线硬碰硬、实打实地发兵讨伐过董卓的西凉大军。而且孙坚极会用兵,连董卓的心腹大将华雄都被他一战而毙,逼得董太师不得不迁都退避。所以,曹操对孙坚的忠勇善战一向印象深刻。说起来孙坚素来自称兵圣孙武之后,却多次被士族之流视为笑谈,但在曹操看来,这位“莫须有”的兵圣后嗣确然颇有孙武布阵用军之风。
后来,孙坚在与刘表帐下大将黄祖交锋时身中暗箭而死,他的长子孙策继承了他的基业——这个把一代鸿儒名士王朗、华歆打得弃城而逃的“小霸王”,不仅仅继承了他父亲的僚属和部曲,更是继承了他父亲的骁勇与智谋,一度被许都朝廷的儒林士苑视为“项羽再世”。孙策虽然只活了二十七岁,却一举开创了父辈所难以企及的功业——数年之内囊括了江东六郡,疆域拓展数千里,锋芒直逼许都周边郡县。曹操在发出“此狮儿难与争锋也”的慨叹之后,密令郭嘉与陈登以最隐秘的手段终于让他“猝然”遇刺身亡,这才遏住了他咄咄逼人的西进之势。然后,孙策的弟弟孙权,一个年方二十七八岁的碧眼青年继承了孙策留给他的一切“遗产”:江东鱼米之乡与富庶之地,还有一大批忠心耿耿的幕僚与部将,比如张昭、孙邵、诸葛瑾、周瑜、程普、黄盖等。
孙策身亡之后,曹操就再也没顾得上怎么对付江东孙家了,转身投入了剿灭河北袁绍的大战之中。这一晃就是六七年过去了,孙权和他的江东势力仿佛隐没在自己的东边若虚若实。直到今年孙权干了两件大事,才让曹操倏地注意到了他一直潜藏着的惊人实力——
今年正月下旬,孙权不顾张昭等幕僚们的纷纷反对,以毅然决然的铁腕手段将自己的行营幕府从会稽郡迁到了鄱阳湖畔的柴桑城。当然,他对外宣传说服的“牌子”也打得甚为巧妙而又义正言顺——“剿灭黄祖,为父报仇”。
三月,孙权亲率大军,以猛将甘宁为先锋,攻打荆州治下的夏口城,临阵斩杀了孙家的仇人黄祖,直接突破了荆州的“东大门”,取得了一场令人瞩目的大胜。然而,在杀掉黄祖之后,孙权便立刻撤军退到长江南岸的营所自守,并未乘着这一胜之威而轻躁渡江西进。
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思考,让雄视一世的曹操也不禁耸然动容。
会稽郡是什么地方?是一个偏处长江下游中部的郡府,在那里驻扎行营幕府也许对掌控吴越之地有帮助,然而却对整个天下形胜要塞的大格局根本产生不了多大的冲击。但是,柴桑城就不一样了,它直接位于长江中游的枢要之地,东傍鄱阳湖,西靠荆州江夏郡,若是以它为据点,向北,可以遥撼许都;向西,可以逼取荆襄。孙权竟敢力排众议,迁都柴桑,占据这个长江要塞之地,显然蓄谋甚大——似在观时伺变而攻守自如。
果然,他一迁到柴桑之后,立刻便在西进之“攻”的方略上牛刀小试,竟一举斩除了久经沙场的悍将黄祖。这也罢了——孙权倘若仅仅是用兵之才过人,那也不过是他兄长孙策一般的江东“小霸王”之流的角色。对这一点,曹操倒不很忌惮,他曹操手下尚有张辽、徐晃、曹仁等大将可以压制他。
然而,令曹操格外震惊的是,孙权取得那般丰硕的战果之后,却不肯乘机渡江夺取夏口城,反而偃旗息鼓退守长江南岸——仿佛那场战役仅仅是为了除掉他的杀父仇人黄祖。
很显然,孙权这么做是有着非常之深的用意的。一直默默地关注着江东一切动向的荀彧当时就提醒了曹操:孙权此举分明是为防备曹军将来南下征伐,做着政治与外交上的铺垫。
首先,黄祖一死,荆州的刘表和江东的孙氏之间所谓的“血海深仇”便消弭了一大半,未来孙刘两家倘若面对曹操这个来自北方的最大威胁联手对抗之时,他孙权也可以不必背上“不孝”的骂名了。与之相呼应的,斩杀黄祖而不夺取夏口,则是在向荆州刘氏示好,表明自己并没有夺取荆州的野心与企图。这样,他从某种程度上既可以降低刘表对他的敌意,又可以增强刘表对他的好感。在曹操即将拥军南下的局面下,这个政治信号是意味深长的,它意味着南方两个实力强大的地方诸侯有合流对抗许都朝廷的可能。而这样的可能性,是曹操最不愿意看到的,而又最不能忽视的。
不过,曹操也知道,如今刘表身患痼疾,两个儿子刘琦、刘琮又皆不成器,他手下的大将蔡瑁、张允与谋士韩嵩、蒯越、王粲等又在向自己暗送款曲——荆州上下只怕早已人心动荡,哪里还有余暇去谋划这种与江东孙氏“近交远攻”的联手大计?除非是刘备主政荆州还差不多……他或许还有这种器宇和胆量敢于做出这种非统揽大局而不能的非常之举。
那么,孙权日前又派出特使到许都来干什么呢?他莫不是也察觉到了荆州方面存在着的一些异动迹象,特来刺探自己的虚实、底细的?毕竟,韩嵩亲近许都朝廷的那些言行也实在太过露骨了些……或许孙权也在惴惴不安。倘若荆州猝然彻底投向了许都朝廷,臣服在了本相的脚下——这大概便是他生命中绝对不能承受之“噩梦”吧?
曹操就这么沉沉地思索着,以致曹洪带着那个孙权特使鲁肃在厅门口处恭候了许久也没有瞧见。
“丞相大人……丞相大人……”辛毗作为丞相府的副长史,自然是该提醒曹操回到现实中来的。他一连唤了数声。“丞相大人……丞相大人……曹将军他……”
“唔!”曹操终于听到了辛毗的呼唤,抬眼望了一下厅门口那里,立刻便收回了思绪,腰板一挺,坐得稳如磐石,语气也变得十分威严起来,“进来吧!”
曹洪这才站在门边往里一伸手,让孙权特使鲁肃自己进去。
曹操端坐榻席之上,冷冷地望着鲁肃。但见他年过三旬,玉面乌须,体貌魁奇,虽是一袭儒服装束,然而眉宇之际却自有一派明敏精悍之气溢然而出。这也是一个豪杰之士啊!曹操在心底暗暗赞叹一声,却并不开口发话。
“在下临淮寒士鲁肃,在此拜见丞相大人。”鲁肃望了一眼高坐堂上的曹操,一进门便伏身下拜,行过了大礼。
“免礼。”曹操慢声应了一句,待他立定之后,缓缓而问,“孙讨虏特遣鲁君入朝述职贡奉,想必此行目的已经达到——鲁君今日前来本府,又为何事呀?”
鲁肃深深一躬,俯下头去,恭然之极地言道:“在下谨奉孙将军之命,特来恭贺丞相大人登居钧位、秉国执政、威服天下、万众归心!”
曹操脸上不露丝毫声色:“本相升任钧位,不过是天子贤德所加、厚爱垂恩而已——本相自思何德何能何以堪之?孙讨虏又何贺之有?”
鲁肃仍是躬身不起,俯首继续而道:“丞相大人神武盖世、靖平中原,孙将军与在下等均是衷心恭贺,岂有他意?丞相大人十余年间,擒吕布于下邳,殄袁术于淮南,摧袁绍于官渡,破乌桓于白狼,扶汉室于将倾,拯百姓于水火,功德巍巍,四海景仰,实是当得起天下万民皆贺而丝毫无愧啊!”
杨修与司马懿在两旁听了,都是微微一惊:这鲁肃满篇文绉绉的歌功颂德之词便似流泉一般随手拈来——这般的“舌灿莲花”功夫倒是颇有几分了得!
果然,曹操铁板一般凝肃的面庞之上微微露出了一缕笑意:“本相多谢孙讨虏的美意了。”说着,他把眼色往辛毗那里一丢。辛毗立刻会意,便在一侧霍然问道:“鲁肃先生,孙讨虏既然亦知向丞相大人恭贺敬戴而不失礼,却为何不索性如征西将军马腾大人一般解散部曲、单骑入京归顺而至?”
辛毗这一句话问得又刁又狠——堂上在场诸人个个都屏住了呼吸且看鲁肃如何回应。
却见鲁肃静默了一会儿,终于仰起面来正视着曹操:“启禀丞相大人,孙讨虏之所以不能亲身入许都恭贺尽礼,实是备有一份薄礼敬奉给丞相大人——他已攻杀逆臣刘表之股肱大将黄祖,并陈兵于长江之畔,随时策应丞相大人拥旌南下……”
“哦?孙讨虏称刘荆州为逆臣?”曹操呵呵一笑,“可是这个‘逆臣’已经派了韩嵩前来朝贡示礼。”
“刘表早在七年之前已有郊天祀地的‘悖道之迹’,这如何不算逆臣?”鲁肃正色言道,“他此番前脚刚派遣韩嵩入京朝贡,后脚便命丞相大人的心腹大患刘备屯守樊城向北陈兵——可谓之‘首鼠两端、阳奉阴违’。”
曹操一听,面色微变,抚着自己胸前的须髯半晌没有答话。倘若刘表真是有心开始重用刘备了,那倒真有些麻烦。
司马懿在一旁的席位上看得分明:这鲁肃果然很有一套纵横游说之术,短短几句话间便已暗藏了“李代桃僵、移祸荆州”的极深阴谋——他这么说、这么做,完全是想将曹操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到对荆州八郡的彻底攫取上来,而他们江东孙氏则大可避开曹军的第一波南下攻击“隔岸观火”。进,则可趁火打劫;退,则可坐收渔人之利。一念至此,司马懿不由得悚然一惊:江东孙氏竟有如此厉害的权谋与手腕,这才堪称曹操平生难遇的真正劲敌!唉……刘表手下有韩嵩、蔡瑁之流的贰臣,实为可悲可叹;而孙权帐中竟有鲁肃这等的能臣,实为可畏可惧!一时之间,对比之下,司马懿只觉这天下之大、人才济济,自己以前沾沾自喜的那一点儿谋略之术的造诣,实在也未必就能压服得了多少人去……还是师父管宁先生教诲得对啊:“能自得师者王,谓人莫己若者亡。好问则裕,自用则小。”
“这个消息么,本相早已知道了。”曹操脸上已完全恢复了一片平静,只是淡淡地吩咐道,“辛毗——你且带这位鲁肃君下去,代本相好生酬待……”
他自然是不会听了两三句花言巧语,就相信孙权在长江之滨陈兵列营真的是为了策应自己南下征讨刘表,但是孙权既然向自己摆出了这样一副姿态,那也得要像唱戏过场一样“配合”着他,把这些表面功夫做足啊。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孔融
一条宽约六丈的大沟引导着颍河之水缓缓流向许都之南,注入一个方圆百余丈的大池。池畔立着高达一丈二尺的花岗巨岩,上面用朱漆涂写着三个篆书大字——朱雀池。
在朱雀池的北面,有一块二十余丈宽阔的平坦空地,空地两侧是疏密相间的柳林。而空地四周则站满了一排排执戟仗戈的甲胄之士,整整齐齐地站在炽热的阳光中一动不动。
空场之上,则是一座高大的松木棚堂,四面掩垂着碧纱布幔,在微风吹拂下忽开忽合,看上去煞是清爽宜人。棚堂里面宾客满座,远远望去,人头攒动,十分热闹。
棚堂正中的紫木方榻上,依然是曹操昂然高坐。木榻的左右长席上,依次坐着高卿大夫与相府掾属们。这一次,曹操右边的席位依次坐着的却是已经入朝归附的征西将军马腾、刘表的朝贡特使韩嵩、孙权的述职特使鲁肃,以及曹操特地从温县孝敬里请来的前京兆君司马防等世交友人。
本来,曹操还邀请了前太尉杨彪的,但杨彪自称足疾未愈而未能赴席。由于这一次天子陛下委托曹操代为主持礼待四方特使与马腾将军,是一次朝廷宣示“怀柔远服”的盛会,所以执掌汉室礼仪与顾问之责的太中大夫孔融,也颇为罕见地到场参加了,坐在鲁肃的下首席位之上。
曹操左边长席这一次却是以尚书令荀彧为首,以下依次是郗虑、钟繇、华歆、王朗、贾诩、杨俊、荀攸、司马朗、崔琰、毛玠、董昭、辛毗、杨修、司马懿等官员。这也让外面来的马腾、韩嵩、鲁肃看到,在正规的对外场合之中,实质上荀彧是许都朝廷里除了曹操之外分量最重、声望最高的社稷之臣——连堂堂一万石官秩的御史大夫郗虑,也不得不恭然屈居于他这位中二千石官秩的尚书令之下6 。
马腾是昨天上午到达许都的。他年约六旬,魁梧的身板却挺得笔直,须发花白,大得出奇的脸盘由于受到陇西边塞之地多年的风吹日晒,镀上了一层厚厚的古铜色。他素来便是个粗豪之人,此刻在席位上一时忘了谨守礼节,瞧了瞧外面那个朱雀池,扬声便问曹操道:“曹丞相——您在都城附近挖这么大一个水池干什么?您是用这池水来洗马饮马吗?咱陇西那边马忒多,水又忒少,就是没有像您这儿这样大的池子,给它们洗个澡、喂个水什么的,都忒不容易!”他的嗓门颇大,声音震得有些名士大夫耳鼓里隐隐生疼。
曹操听了,脸上绽出一片深深的笑意,只是抚着自己的须髯慢慢说道:“哦?原来马将军还在为自己的关西铁骑缺水洗澡、缺水灌食而担忧啊?您这个麻烦很好解决嘛——朝廷里正好缺少马匹,这样罢,本相让户部用三石米麦和三千铢钱换您帐下一匹西凉骏马,让它们全都到这朱雀池里来洗澡、饮水,如何?”
听得曹操这么说,马腾的脸庞顿时一红:“曹丞相真是说笑了!本将军帐下的马匹,就是朝廷的马匹——哪里用得着户部的钱和米来换?”他讲到这里,声音顿了一下,咽了咽口中的唾液,又道,“只是我那超儿说,汉中一带的张鲁妖贼甚是猖狂,他要带着那些儿郎和战马随时防备张鲁在那边坐大成势呐……”
听了他这番不失憨直的言语,对面座上的荀彧、郗虑、华歆等高卿大夫们都不禁莞尔一笑。司马懿坐在下首,却暗暗想道:这马腾外表谈吐看似憨直,然而推托拒绝曹操的遣词用句却甚是巧妙,用一个“防备张鲁妖贼作乱”的理由便轻轻松松把球儿踢回给了曹操——这颇有几分圆滑老到的精明啊!看来,马腾能在关西称雄一方,倒也不全是靠一味的蛮勇死拼得来的。
“马将军,您太老实了!”这时候,孔融插了几句话进来,“曹丞相雄才伟略——他才不屑于挖这么大一个水池去喂养您那些马匹呐!他这个水池啊!是专门用来训练水师征讨逆臣的——他在冀州邺城那里挖的那个玄武池听说比这个朱雀池还要大呐!”
他这番话一说,两位从南方来的特使韩嵩、鲁肃顿时不约而同地微微变了脸色。曹操更是面色一沉,瞧着孔融那副似笑非笑、满不在乎的样子,不禁被他气得颔下的须髯吹了起来。不错,他今日将这场款待盛会设在“朱雀池”畔举办,确也含有以训练已久的精锐水师向韩嵩、鲁肃两个江南特使耀武扬威之意,然而此刻被孔融乱插进来一竿子“戳破”,反倒让他那一份刻意的做作暴露无遗。这让他一向以恢宏大度而自诩的堂堂丞相颜面岂不是掉了几分?
这个孔融处处针对本相一味捣乱,早晚得收拾了他!曹操左手紧紧捏着榻床的扶手,暗暗忍了片刻,才放声哈哈一笑:“不错。古语有云‘忘战必危。’本相以奋武勇锐之能平定中原,于用兵之道颇有心得。依本相之见,天下雄兵各分为三:一是一往无前之铁骑,二是百战不败之步卒,三是驰骋江河之水师。本相帐下拥有铁骑十万、步卒七十万,所乏者唯有水师也!本相若能在有生之年为朝廷训练出一支精锐无匹的水师以作翼戴帝室之大用,则心愿足矣!这个……还望刘荆州、孙讨虏多多襄助啊!”
他这最后一句话是朝着韩嵩、鲁肃二人说的。韩嵩、鲁肃听得明白,急忙掩去脸上的风生波动,齐齐躬身而谢:“臣等敬闻丞相大人教诲,回去之后必将您的深意向两位大人言明。”这个时候,韩嵩心里是这样想的:如今看来曹丞相正在勤练水师,锋芒夺人,只怕刘荆州再无丝毫优势矣!韩某返回荆州之后,须得说服蔡瑁、张允、蒯越、王粲他们速速共逼刘荆州向曹丞相献地投诚……而鲁肃的心里却是这样想的:如今看来曹操是铁了心要进犯江南,他这临时训练的水师固然不足惧,但他那夸大其词的“十万铁骑、七十万步卒”却实是不可不虑呀……
正当他俩在心底杂七杂八地乱想之际,曹操已是微微带笑遥遥望向坐在孔融下首的司马防,举起那一尊古朴典雅的青铜龙纹酒爵,向他敬道:“司马公,您近来可好?”
“托丞相大人的洪福,老夫身体还好。”司马防微一欠身,也举杯还了一礼。
曹操将酒爵举在掌中,却不立刻饮下,若有心又似无意地问了一句:“昔日在洛阳京都之时,司马公不拘一格,大胆举拔本相任职洛阳北部尉。本相至今仍是感谢您的用人之明与栽培之恩啊!却不知依司马公之见,本相今时今日还可复居北部尉之位乎?司马公当年料得到本相能成今日之势乎?”
司马防这一次不敢失敬了,慌忙起身深深一躬道:“老夫当年举荐丞相大人之时,力之所及,只可助丞相大人为尉。丞相大人如今鹏飞凤翔,岂是鸿鹄之流所能相比?燕雀小辈,更不足道。”
曹操听了这话,心情大快,一仰脖子,将爵中美酒一饮而尽,哈哈一笑,对司马防说道:“司马公一向端方肃重,难得听到您开口称赞于人啊!本相获此殊荣,实是欣然自喜啊——却不知您而今闲居在家做何消遣哪?”
“读书阅经,下棋对弈呗!”司马防呵呵笑道,“弈中之乐,趣味无穷——丞相大人有暇亦可亲自体会一下!老夫如今的闲居生活,可用一首古诗来表达:‘苍天如圆盖,陆地似棋局。世人黑白分,往来争荣辱。荣者自安安,辱者定碌碌。河内有隐居,高眠卧不足!’委实惬意得很哪!”
“司马公这一份闲情逸致,真是让人羡慕啊!”曹操缓缓点头,目光向孔融那里一扫,半咸半淡地说了一句,“有些人徒负盛名,纠缠于细枝末节,营营琐琐,自作罪戾,不如司马公之游心棋弈、乐山乐水远甚!”
孔融在一旁听着刺耳,满脸涨红,只是不好当场发作。荀彧在对面席位之上远远望见,心下暗暗忧虑不已。
“今日大会诸君,倒让本相想起以前所写的那一篇《短歌行》来,”曹操忽地面容一正,侃侃而道,“本相极愿在此吟诵出来,与诸君共享品诗之乐: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水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诸君以为如何?”
棚堂之内一时变得肃静异常,只听得习习凉风吹着四面的碧纱布幔发出的“呼啦呼啦”之音。
“好诗!”
“雄壮沉峻!”
“慷慨动人!”
……
四座里喝彩声大作,就似一波波浪潮,久久激荡不息。那个马腾也用洪钟般的大嗓门称赞道:“丞相大人这诗写得真好——就是我这不通文墨的关西老汉听了,也不禁觉得胸中气血奔涌、豪情大发!”
曹操听着四下里如雷震耳般的夸赞称颂之声,一手抚着须髯,得意扬扬地向众臣僚们顾盼颔首着,仿佛眉梢间都溢满了笑意。
正在这时,孔融冰冷而有力的声音蓦地打破了这一片喝彩之音:“曹丞相这首诗作得好是好,可惜意境有些不太吉利……”
他此言一出,四座一片讶然,人人面面相觑、尽皆失色。
只见荀彧面色一变,遥遥向孔融斥道:“孔大夫怕是又贪杯喝多了罢?左右侍从,且扶他下席去吧。”
孔融听得荀彧这么一斥,脸上肌肉微微一阵抽动,双眼里竟莹莹然闪出几点星光——终于一咬牙,还是豁了出去,开口缓缓道:“诗文若金玉,人人皆可赏。瑕疵岂可掩?留待明者讲!”
荀彧却不管他,只是催堂下的侍从上来快快扶他出去。司马懿心头一动,正想着自己该不该上前亦跟着他们去扶孔融——一转眼间,竟看到杨修早已站了起来,与辛毗一同向孔融走了过去。不知怎的,司马懿脑际灵光一闪,暗暗留了一个心眼,偷偷瞥向高坐紫木方榻的曹操。只见他的面色这时竟然显得深如大海,半丝波澜也未曾泛起。司马懿心念一转,便没有站起身来。
“好一个‘瑕疵岂可掩?留待明者讲’!辛毗、杨修,你们退下。”曹操右手一扬,场中立刻静了下来,被荀彧召到堂门边的侍从们也个个弓背弯腰地退了下去。他双眼目光闪灼如电,直射得别人不敢对视,在孔融脸上盯了片刻,沉沉开口言道:“本相这篇《短歌行》有何瑕疵?还请孔大夫不吝指教。”
孔融毫无惧色,迎视着曹操的灼灼目光,身形一正,衣襟一整,肃然讲道:“丞相大人的这篇《短歌行》格调高古、气韵深长,确是诗中极品。然而,从整篇诗的意境来看,丞相大人先有‘对酒当歌、鼓瑟吹笙’之纵兴,一变而成‘越陌度阡、契阔谈宴’之恬怡,最后一折转为‘绕树三匝,何枝可依?’之孤凄……句句段段所蕴之文气层层跌宕,愈趋愈下,这不是‘月盈则亏,器满则覆’的不祥之兆又是什么?莫非此乃上天在冥冥之中用这篇诗作暗暗警醒丞相大人须得戒于盈满、恭慎自守、尊上泽下?”
曹操听了这一席话,默默抚着胸前那缕缕须髯,面沉如潭,若有所思,久久不语。大约过了半盏茶的时间,他才高高举起双掌,缓缓拍响:“很好,很好。本相今日非常感谢孔大夫的深切教诲——这样罢,为了以示本相‘戒于盈满、恭慎自守、尊上泽下’的决心与诚意,本相自愿将陛下所赐的武平县封邑辞让出来,献给皇宫大内作为陛下专属的收租纳赋之御产……孔大夫以为如何?”
“如此甚好!”孔融立刻接口便道,“丞相大人此举上合天心、下顺民意,极富贤相之风——孔融代社稷苍生谢过丞相大人了!一切还望丞相大人心迹如一、始终如一、守节如一才好!如此则社稷幸甚!天下幸甚!”
接着,他长身而起,向曹操和在座诸位臣僚深深躬身环施一礼,面色平和地说道:“孔某今日因酒失态,有失君子温润清和之风,让丞相大人与诸君见笑了。孔某不胜惶恐,就此恭辞而去,还望丞相大人与诸君海涵。”
说罢,他缓步便往棚堂大门口处走去。身后,留下了一片长长的莫名的沉寂。
刚走到棚堂门口,他腰间系着的丹鹤形羊脂玉佩突然掉落在地,“叮当”一响,顿时摔得碎成了数块。
坐在左侧席间的散骑常侍贾诩微微皱了皱眉,终是按捺不住,缓声道:“孔大夫,您可要小心一些,您的玉佩碎了!”
孔融闻言,即将迈出堂门的脚步倏地一定。他站在那里静了片刻,一直未曾回头,面庞朝外远眺着,只是沉沉地答道:“吾之佩玉虽清脆易碎,而终不可改其白;他山之石虽坚刚耐磨,而终不得玉之质!”
“哦?”贾诩双眉向上一挑,脸颊却慢慢地有些火辣辣地热了。他知道这是孔融在隐隐讥刺自己“五姓家奴”、臣节不终的过去,心头暗暗一怒。于是,他把眼神斜斜地往曹操那里一投,悠悠叹了一口气:“再好的玉,若是不能为人所佩,碎了倒是它的一种解脱。既不能佩,亦不能碎——那便只能做宗庙里祭祀之用的瑚琏之器了!”
“不错,不错。此正吾心之所愿也!”孔融听罢,哈哈一笑,不再作答,袍袖一拂,径自去了。
他刚一出门,荀彧面色一正,便向贾诩徐徐责道:“贾君,您这话可有些失之于薄了……”
贾诩拿眼远远地瞧着曹操,口里却向荀彧呵呵笑道:“荀令君别太当真了,贾某刚才只是顺着孔大夫他自己的话就玉论玉而已。”
曹操的目光与他的眼神在半空中略一对接,遂又彼此移了开去。他满脸沉郁,一直用手抚着须髯,只向贾诩默默颔首不语。
司马懿在长席下首听着贾诩这几番似咸非咸似淡非淡的话,额角冷汗涔涔而下。久闻这个“谋略鬼才”贾诩诡计多端、机深刺骨,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竟于不动声色之际已将凛凛白刃悬于孔融项上,这一份阴深刁辣当真令人不寒而栗。这丞相府中,委实是高手如云、俊才如星,自己要认真学习的地方还多着呐。
荀彧也察觉到曹操表情有些不太对头,于是双手一拱,向曹操肃然进言道:“丞相大人,孔大夫言辞虽有差池,还望您多多海涵。当年孔大夫进直言谏于大将军何进,丞相大人所亲见也。何进当时起了妄诛之念,荀某曾出言劝谏‘孔君有高德重名于天下,将军若有意造怨于此人,则四方之士知之无不引领而去矣。莫如因而礼之,可以示广于海内。’以何进之粗愚庸劣,其时终能释怀而礼敬孔大夫,何况丞相大人之恢宏宽容、渊深海阔乎?荀某今日仍以当日之谏言复进于丞相大人,还请丞相大人嘉纳!”
曹操听了,神情微微一怔,侧头瞧了荀彧片刻,才哈哈笑道:“令君大人这话说到哪里去了?孔大夫刚才的诤言与指教乃是本相之‘苦口良药’,本相谢之尚且不及,岂有他念?您多虑了……”
他这么一说,全场紧张而压抑的气氛顿时为之一松。
荀彧似信非信地注视了曹操一会儿,又转过头去,盯向坐在自己身侧的郗虑,意味深长地说道:“既是如此,荀某就代孔大夫谢过曹丞相的宽容海涵之恩了……郗君,你熟读经书,应该知道《黄石公?三略》里有‘伤贤者,殃及三世’这么一句话吧?”
“唔……令君大人说得是,说得是。”郗虑脸上不知怎的涨成了一片酱紫色,急忙举杯向荀彧敬来,借势把话岔了开去,“来,来,来,郗某为令君大人的抚和群臣、宁一众心的无言之功敬上一杯……”
一人一口酥
“哎呀!哎呀!”坐在荀彧对面的马腾忽然伸掌一拍右膝,大声喊道,“马某适才只顾自己饮酒取乐,倒把一件要事忘了!”
曹操双眉一挑,向他看了过去,淡淡笑道:“马将军有何要事?”
“请丞相大人且容马某稍后告知。”马腾朝曹操抱拳一礼,又向侍立在棚堂之外的自家仆从呼道,“尔等且将那方银盒拿进来!”
一阵步履之声响过,马府仆从将一方银盒放到了马腾面前的桌几之上。他恭敬至极地用双手捧起那方银盒,向曹操呈献而上:“此乃马某敬献给丞相大人的区区一点儿心意,还望笑纳!”
曹操微一示意,辛毗从旁上前接了那银盒过来,给他当面打开,只见里边盛满了一盒似乳非乳、似浆非浆的浓稠晶液,通体浑然莹白,甜香四溢,煞是诱人。
“这是……”曹操不禁一愕。
“丞相大人,这是我们边塞之地独有的美味绝品——鲜牛奶酥!”马腾满面笑容,向他细细介绍道,“这奶酥乃塞北花牛所产,其味甘甜可口、馨香宜人,最是培人元气、养人体质的宝贝。丞相大人,您尝一尝就知道了。”
“哦!鲜牛奶酥?那牛身上也能挤出这样的东西来?”曹操将那盒鲜牛奶酥细细看了半晌,欲待用匙舀了来吃,又怕这奶酥中含有毒物;欲待放下不食,又怕被旁人觑破而讥笑自己胆小。他思虑片刻,便提笔在那银盒侧面写了“一合酥”三个小字,然后吩咐辛毗道,“你且送去给在座诸君传览一下。”
众人依次观赏着那银盒中的鲜牛奶酥,个个嗟叹不已,一路传将下来,最后到了杨修与司马懿这一桌上。
司马懿正看得暗暗纳罕,却见杨修的目光在银盒侧面上“一合酥”三个小字上一瞟,也不多说什么,拿起银匙便往那盒中舀起一匙牛奶酥径自送入了自己口中吃了。
“杨修!你好大胆!”辛毗一见,不由得脱口斥道,“这是马腾将军敬献给曹丞相的礼物——你竟敢擅自享用……”
杨修却毫不在意地笑了一笑,在众人惊疑交加的目光中,他朝着曹操恭然躬身一礼道:“杨某在此多谢丞相大人赐赏奶酥之恩!”
曹操双眼满是欣赏之意,哈哈一笑,抚须赞道:“杨公子聪慧过人,智珠在握——本相实在是为杨太尉能有你这样一个麟儿而感到高兴啊!对了,你且将那个哑谜给诸君解开了罢……”
杨修点了点头,才转身向四座诸人解释道:“诸位大人,丞相大人在这银盒侧面上写的‘一合酥’三个字,其实是一个字谜:‘一合酥’者,即‘一人一口酥’也。所以,下官便冒昧先行尝食一下这牛奶酥了……不瞒诸位大人,这牛奶酥实在是香甜可口、美味之极!”
他这么一说,众人才恍然大悟,齐齐拍掌称赞不已。司马懿坐在一旁瞧着杨修,心底亦是暗暗佩服。这杨修心思灵动、聪颖天成,实在不愧为一代异才!
辛毗一听,这才敛了怒色,急忙向杨修道歉,托着银盒又沿着各个席位一路传食下去。
待得酒过三巡之后,曹操才深深慨叹道:“世间英雄,所萦心系怀者,唯在身后可得贤子。袁绍、刘表之子,皆如猪狗耳!像杨太尉有子若杨修君、司马公有子若司马主簿兄弟、马将军有子若马超兄弟,这才堪为父荣子贤、天下美谈!本相亦有数子,今日且请诸君品评指教一番,如何?”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目光投向了右侧长席的马腾、韩嵩、鲁肃。
“在下等虽远在边州,亦曾闻知丞相大人教子有方,几位公子俱是文武双全、才德超人,今日若能得见,实为至幸也。”马腾、韩嵩、鲁肃等一齐恭然答道。
“哈哈哈哈!”曹操得意地大笑起来,一边笑着一边站起了身,迈步往棚堂外走去。
诸位高卿大夫、相府掾属等纷纷站起,跟随在曹操身后鱼贯而出。
将门虎子
棚堂前空地之上旗帜高扬,在习习夏风中发出呼啦啦的声响。
曹操、马腾、韩嵩、鲁肃和高卿大夫、相府掾属们站立在用木板搭起的高高的看台上面,俯望着碧波荡漾的朱雀池。
看台的左侧设有一只大鼓,两个身材高大的鼓卒手持鼓槌,肃然而立。看台的右侧悬着一只金光闪闪的大钲,钲旁左右站着两个手持钲槌的钲卒。
曹操目光一扫,向侍立在台侧的曹仁使了个眼色。
“击鼓!”曹仁一见,随即大喝一声。
“咚咚咚”的鼓声中,一排战船顺着大沟中的水流,鱼贯驶入朱雀池中。
但见一位容貌轩昂、气宇清奇的青年小将稳稳站立在首舰船头之上,手执一面绣有白虎之纹的三角赤旗,倏上倏下,忽左忽右,向身后的战船舵手们打着旗语。
那一排战船随着这小将手中的三角赤旗所指的方向,忽聚忽散,左旋右冲,前突后退,步调一致,有阵有序,宛若一条条巨鲨,极是灵敏迅捷。船上的兵卒则分列两侧船舷,顺着战船的划动圜转之势,时而并矛劈刺,时而舞盾屏护,时而举刀砍杀,个个身手矫健、勇猛如豺。
“此乃本相长子曹丕。”曹操面露喜色,伸手指着那船头上的青年小将向马腾、韩嵩、鲁肃等说道,“此儿自幼精于骑射,却不习水战。本相于三月之前,方命其日日驾舟操练。韩君、鲁君来自江南,对水战之法应是熟知在心。不知在两位先生眼中,本相丕儿的水战之技能否博得一笑?”
“在下常在荆州观看水军演练,虽其精锐之师,亦不过如此矣。”韩嵩呵呵一笑,拱手随口便赞。
鲁肃亦是面含笑意,心中暗道:曹操果是不懂水战。在这一池死水之中,纵是日日驾舟操练,又岂能训练得出什么精锐水师来?真要训练,须在大江大河之上惊涛骇浪之中驭舟行船实地操练方可。像他这样的训练之法,最多只能搞出一支堪供观摩欣赏的“表演型”水师罢了。他转眼瞥见曹操正向自己横目看来,便也躬身一礼答道:“曹丞相果然是练兵如神的旷世奇才——短短数月之际,这些水卒已能如风如电驰骋江表,委实令我江东儿郎不得不望风拜服。”
“哈哈!两位先生过誉了。”曹操扬声笑着,摆了摆手,“本相平生别无长处,唯有‘好学’二字堪与人比。”
鲁肃在一旁听得暗暗发笑:为人好学固然不错,但至少应该学得其法、学得其要、学得其精才行啊!似你这般一味想当然地乱学乱练,这水战之技怕是永远也未必能学到手罢。
这时,曹操已是转过头去,又向曹仁丢了个眼色。
“鸣金!”曹仁见状,大喝一声。
“当当当……”钲卒挥槌敲响了铜钲。
铜属于“金”类,军中行军征战,历来是闻鼓则进,闻金则退。
曹丕听到铜钲敲响,立即指挥战船列队退出了朱雀池。
“击鼓!”曹仁又是陡地一声大喝。
如雷的鼓声里,一匹雪白的骏马如一道银练般从右侧柳林飞驰而出,疾冲到看台前面的空地之上,然后忽地一旋,扬着前蹄在长嘶之中仰立而起。
骏马背上那位白衫少年身形稳若磐石,他那披垂腰际的黑亮长发随着马身一旋一仰,顿时犹如一片乌瀑流云般飞扬开来,将他整个人衬托在一派栩栩如仙、飘飘欲飞的高华超然之气中,恍恍然若梦若幻——让全场人士都睁圆了双眼只看得痴了、呆了、怔了。
那一刻,以司马懿之沉笃淡定,也不禁被这翩翩少年的潇洒飘逸惊得叹为观止。此君合当天上有,实若谪仙降凡尘!
蓦地一声鹤唳般的清啸破空而起,那白衫少年忽然拔出腰间长剑,纵身一跃,离了马鞍,已是凌空起舞。
但见剑光如瀑,夭矫翔腾,横空宛若潜蛟乘云,冲天又似鹰击苍穹,挥洒之间气吞四宇、沛然莫御,令人啧啧稀奇。就在左右腾挪之际,那白衫少年已是在漫天剑花中放声高吟起来——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
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
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边城多警急,虏骑数迁移。
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蹈驱匈奴,左顾凌鲜卑。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吟唱之声一止,猝然一缕清啸穿云而去,但见剑光泻地,那白衫少年已然抚剑而立,恍若玉树临风俊逸不凡。
“好!好剑法!”
“好诗啊!”
“好身手!”
“好文采!”
“好气魄!”
……
看台上突然喝彩之声四起,就似一阵阵响雷从众人头顶掠过,回音久久震荡在云边天际。
这时,与鲁肃比肩而立的杨俊一边兴高采烈地鼓掌喝彩着,一边微侧着脸向鲁肃介绍道:“这位便是曹府的三公子曹植曹子建了。他非但剑法好、文采好,而且身手好、心地也好!这两三年来,他随同丞相大人征讨冀州袁氏残寇之时,一向都是奋勇当先、战功彪炳。每次凯旋,他还把朝廷颁给他的赏赐分文不留地全捐给了户曹,让他们拿去替自己抚贫问饥……这位曹三公子的德行,那在咱们许都青年才俊当中可算是一等一的呐。”
鲁肃满眼里都含着笑意,听得不住地点头称赞。
“哈哈哈哈!”那边,曹操放声大笑,目光已是向马腾、韩嵩、鲁肃等人脸上扫视过来。
“丞相大人这位公子身手好生了得!”马腾不懂诗赋,只看出这白衫少年剑法精妙过人,“我那超儿倘若与他临阵对敌,只怕也要甘拜下风呐!”
韩嵩却向曹操深施一礼,赞叹而道:“久闻丞相大人之三公子年少英锐、逸才无双,今日一见,方知传言不谬——三公子堪称人中龙凤,文武双绝,恭喜丞相大人巍巍功业后继有人了。”
“韩嵩大人初到许都,一眼便能认出本相这植儿来,实是大快吾心、大快吾心啊!”曹操抚须大声说道,毫不掩饰他的得意之色,“在本相诸儿之中,唯有此儿天生聪颖绝伦,最可与之共定大业也!”
他身后的高卿大夫、相府僚属等见曹操高兴异常,更是附和着争相称赞这位白衫少年——相府三公子曹植,喧哗之声响成一片。
唯有荀彧、司马防二人听到他说“最可与之共定大业”这句话时,都不禁面有微惊之色,却是一显即隐,各有所思,并不多言。
曹操听着众人的称赞,连连点头,满脸都放出红光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挥手让曹植退下。
“本相还有次子曹彰,眼下他正镇守邺城。”曹操笑着又道,“诸君今日倒是见不着他了。”
鲁肃这时也开口赞道:“在下亦曾听闻丞相大人二公子神武超群、所向无敌,只怕我们江东当年的孙策将军遇之亦难为其敌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