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室骨鲠
随着炎炎盛夏陡然逼近,许都城里的空气一夜之间也骤然高度紧张起来,仿佛一只装满了火药的大桶,一触即爆。
六月十二日,荆州方面传来消息——被朝廷册封为侍中之官的韩嵩回到襄阳城中非但劝说刘表投诚归顺未果,而且还被刘表一怒之下投进了监狱;在收监了韩嵩的同时,刘表强撑病体,从新野紧急召回了刘备,当面托付给了他北抗曹操的重任。
六月十四日,江东方面传来消息——特使鲁肃返回之后,孙权非但没有表现出任何放马江南、收兵归库的恭顺迹象,反而迅速加紧了江东一线的全面戒备。他先是派出幕府第一重将周瑜在鄱阳湖勤练水师,兵舰日日游弋于江,锋芒隐隐逼向皖城与合肥城;然后,他调遣麾下骁将甘宁、黄盖等进军屯守靠近荆州的鄂城一带,于长江南岸伏伺而窥。
这两个消息都让曹操很是烦躁,尤其是韩嵩在荆州被捕,更是让他雷霆震怒。韩嵩以天子近臣、丞相特使的身份前去劝说刘表归附,结果竟被他一个地方牧守擅自监押,这分明是没把他曹操放在眼里!同时这也说明了刘表是准备与他对抗到底了!
曹操在盛怒难抑之下亲书一份措词尖锐的奏章呈进了内廷,声称:荆州牧刘表先前本有郊天祀地之逆迹,而今又胆敢擅监天子近臣、丞相特使,并且大备甲兵企图抗拒王化,实属目无纲纪、大逆不道、罪不容诛,本相为正朝纲、护君威、匡汉室,不辞劳苦,将披甲跨马亲率五十万雄师挥戈南下,荡定荆州、翦灭刘表。
他的这一道请战表刚刚呈进宫去,太中大夫孔融随即也写了一道奏章跟进,但其内容却与曹操之表截然不同:刘表固然有悖逆之迹不可轻恕,但他一不如当年袁术妄自称帝那般猖狂,二不如当年袁绍举兵犯上那般暴戾,若是当朝宰辅能够建德和人、风化海寓,勤修文治以怀之,广行柔道而抚之——刘表自可不折棰而下之;倘若朝廷大兴干戈、挥师南下,只怕会有穷兵黩武之弊。
孔融的这道劝抚表明显是针对曹操的那道请战表而来的,顿时在许都上下引起了一片争议之声。但是,曹操本人却一反常态地表现出了一种莫名的沉默,既不辩论,也不作答。
第二天,御史大夫郗虑也上了一道奏表。他的奏表内容却与南征荆州事宜全然无关,而是专门刺向孔融的一柄“利匕”:
太中大夫孔融,昔在北海,见王室不静,而招合徒众欲规不轨,妄称“我孔圣之后而见灭于宋,有天下者何必卯金刀?”及与孙权使者鲁肃私语,谤讪朝廷。又孔融身列九卿,不遵朝仪,秃巾微行,唐突宫掖。又前与白衣狂生祢衡跌宕发言,肆语有云:“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缶中,出则离矣。”既而与祢衡更相赞扬。祢衡谓孔融曰:“仲尼不死”。孔融亦反赞祢衡:“颜回复生。”似此种种不忠不孝不恭不顺之迹,所积非一,请以朝纲国法而治之!
郗虑这道弹劾表一送进丞相府,曹操立刻便在当天下午召集高卿大夫、文武重臣们上朝共议此事。这一次朝会,尚书令荀彧却耐人寻味地称病缺席了。
诸位高卿大夫、文武重臣针对郗虑的这道弹劾表争辩得异常激烈。国丈兼辅国将军伏完、谏议大夫王朗、黄门侍郎杨俊、度支尚书魏讽、征西将军马腾等大多数大臣认为郗虑此奏言不符实,应当不予采用;吏部尚书华歆、太常董昭等少数大臣认为郗虑此奏言实相符,应当予以采用;而散骑常侍贾诩、司隶校尉钟繇等四五个大臣却完全保持了中立,对两派的意见均不置可否。这次朝会一直开到深夜亥时也没有确定一个结果出来——最后,还是贾诩建议先将孔融暂时收监入狱,待宫廷大内、丞相府、尚书台、御史台四方共同核实他的罪行之后,再交由九卿六部百僚大会公审判决。这样,诸位文武重臣的舌战方才停息了下来,这场朝会终于草草收场。
而在这整个朝会过程中间,曹操一直没有插话多言,也一直未曾有所表态。在诸位高卿大夫、文武重臣的争执声中,他的脸始终沉如古潭,波澜不生。
就在宫中那场给孔融议罪的朝会开得难分难解之时,荀府后院的书房里,天子派的密使、议郎赵彦正在向称病在家的尚书令荀彧请示关于郗虑弹劾孔融一事的应对方略。
荀彧此刻的面色显得异乎寻常的疲惫与憔悴。先前外面的人还在怀疑他此番称病缺席而不参加朝会是在作伪保身,倘若这时那些人一睹他的真容,便知他所言非假。他真的是病了。
他有些沉痛地静静盯着面前的桌几——在朱雀池盛会上孔融无意中掉地摔碎的那块丹鹤形玉佩的碎片,正一块块放在一张摊开的五彩锦帕上面,闪烁着柔和淡雅的莹莹光华。
“唉……世俗之人都嗤笑孔大夫是在虎口拔牙、自寻死路、其愚无比。却不知这人世之间,如同郗虑、华歆那般趋炎附势之‘智’实是人人可及,而像孔大夫这般守节不移之‘愚’才是鲜有其匹!”荀彧的手指缓缓地在那一块块玉佩碎片上面抚摸而过,垂目低眉,口里喃喃地说道,“孔大夫的耿耿忠毅、磊磊劲节,堪与伯夷、叔齐一般光耀古今矣!荀某自负‘德行周备,一代完人’,亦不能及也!”
赵彦半跪在席位之上,默默垂泪,哽咽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在迷蒙的泪光中,荀彧用右手食中二指拈起一块雪白莹润的玉佩碎片,放到眼前静静地凝视着,过了许久才悠悠而道:“孔大夫当年说得没错啊!君子志士之立身处世,须当取法如玉:沉实厚重,可谓得玉之质;清贵高华,可谓得玉之形;坚忍不拔,可谓得玉之性;持身无瑕,可谓得玉之洁;圆融明澈,可谓得玉之润。孔大夫此番妙言高论,彧将没齿不忘、固守终身!”
“令君大人,陛……陛下恳求您务必想出一条万全之策,一定要救下孔大夫的性命啊!”赵彦强忍悲痛,哽声言道。
“救下孔大夫的性命?”荀彧的目光从那块玉佩碎片上移了开来,注视着他,深深地含泪笑了,“孔大夫一心自求杀身成仁、舍生殉国,除了他自己——谁又能救得了他?只怕我们有心施以营救,他也是不愿意的啊!”其实,他心里一直都明镜儿似的。孔融这样一次又一次奋不顾身地公然顶撞曹操,就是故意想激怒曹操,让他在失去理智的情形下贸然杀掉自己——让自己的以身殉汉,作为最后一支射穿曹操“外尊汉室,内怀异志”这一虚伪面具的利箭,以期唤起更多的拥汉臣民前仆后继地投袂奋起抗击曹操。
“为……为什么?孔大夫怎么这么傻?”赵彦泪落如雨,拳头重重地擂在身前的地板上,嘭嘭作响,“赵某只恨自己是儒生出身、武艺不精,否则一定要效仿那燕国猛士荆轲去谋刺那犯上肆威的曹贼……”
“且住!”荀彧眸中的目光倏然似冰锋般闪亮了一下,猛一摆手止住了他,“眼下的时势固然危殆,然而尚不至此,赵君言过了。”他说到这儿,语气略略一顿,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淡淡而道,“赵君回宫之后,可以提醒陛下,立即下诏命马腾将军担任卫尉之职,由他执掌皇宫大内的警卫守护事务。”
“遵命。赵某回宫之后一定向陛下迅速转告令君大人您的这个提醒。”赵彦伏在席上叩头而答,泪水打湿了席面,“只怕丞相大人那里不会给这道任命诏书‘放行’。”
“你且把这层意思给马腾将军暗暗透露一下,他自会知道怎样配合陛下在曹丞相那里通过这道诏书的。”荀彧的表情平静如湖面,“荀某相信,此番孔大夫无故被劾之事,必定会对马将军他也有所触动的。”
“那……令君大人还有什么需要吩咐在下向陛下转奏的吗?”赵彦慢慢拭去眼角的泪痕。
“本座有一言请你转呈陛下:垂拱端重,持之以正,镇之以静,虑之以慎,纵有虎臣在侧,亦不能伤。”荀彧双目正视着他,仿佛正面对着那个年轻的大汉天子刘协一般,脸有恭色地开口了,“本座立誓,在本座有生之年,绝不允许任何人削损大汉基业。这一切,敬请陛下宽心以居。”
“在下冒昧代陛下谢过令君大人。一切亦还望令君大人善自珍重。”赵彦神色肃然地点了点头,然后起身辞别而去。
荀彧目送着他离去,过了片刻,慢慢伸手将那锦帕系拢,轻轻包好了那一块块鹤形玉佩的碎片,眼角的清泪又莹莹如珠滴落而下。
“叔父大人不必过于悲切。”荀攸从书房内的檀香木屏风后面徐徐地走出来,轻声劝道,“孔大夫以玉碎之举而换得天下忠臣义士之觉醒奋起,您应该为他感到高兴才是啊!”
“话虽如此,故人终将远逝而不得再见,愚叔实是恋恋难舍啊!”荀彧也不回头,将那锦帕小包握在掌心里,怆然而道。
荀攸闻言,亦是一阵鼻酸。他静静地坐到荀彧的左侧,沉默了半晌,待得荀彧的心情渐渐平复之后,才不无忧虑地说道:“其实,侄儿现在甚是为叔父大人担心——您今日称病缺席那场给孔大夫议罪的朝会,只怕曹丞相会对您有所不满啊!”
“多谢贤侄的关心了。愚叔如今是据道而行、执义而为,再也不会在意他日后如何反应的了,正所谓‘谋国而不暇谋身、忧道而不暇忧己’。他既是胆敢跨出了这一步,也早就应该会料到愚叔今天有这般反应的。”荀彧沉沉的一声长叹,“倒是愚叔这么做,说不定反而会连累了身任他曹府军师的贤侄你啊!”
荀攸听了,苦笑道:“叔父有所不知,对侄儿这个曹府军师,他也未必再如先前一般倾心而待了。近段时间以来,曹丞相倒是和贾诩大人走得很是密切。”
“贾诩?”荀彧闻言,微微一怔,脸上露出一缕苦涩,“果然是道不同则不相为谋,道若同则交相为谋。是啊!曹孟德终于找到了一个能够助他登天问鼎的好帮手啊!贾诩此人才有余而德不足,有他在一旁极力挑唆,曹孟德自然是会与我等渐行渐远……”
“叔父大人,曹丞相的勃勃野心天性生成,哪里会是贾诩这个外人挑唆得起来的呢?”荀攸有些不以为然地说道,“还是杨太尉慧眼无双,当初在许都一见曹丞相,便识破了他的奸雄心性。”
“唉……一切因果皆有不得已之必然,当初曹丞相亦不乏忠义之举,其时愚叔遍观群雄,也唯有他一人可以共匡汉室。”荀彧淡然而道,“愚叔当初全心全意辅佐他,心中自是无悔;而今,愚叔与他分道扬镳,心中仍是无悔!”
荀攸轻轻一叹,便转移了话题,若有所思地说道:“不知现在宫里的这场朝会议得如何了?曹丞相若是真要对孔大夫下手,那他可就大失人心了。叔父大人,据闻丞相府内对这事儿亦是议论纷纷,崔琰、毛玠、徐奕他们都不赞成郗虑的弹劾,认为他是在污蔑陷害,就连曹府三公子曹植,今天上午还在府内苦苦劝谏曹丞相对孔融一事要‘慎重以临,宽厚以待’,请求高抬贵手放过孔大夫呐!”
“曹植不愧为曹府诸位公子当中难得的贤明之士!贤侄啊!你日后在丞相府中应多多与他交游,不可令他步上曹丞相之逆途。”荀彧点头沉吟道,“不过,曹丞相没那么傻——他应该不会冒着万人指责的风险去杀掉孔融。”
“叔父大人,您真是这样看的?”
“不错。现在回想起来,贾诩那日在朱雀池盛会上那番话真是大有深意。‘玉不能佩,亦不能碎——那便只能做宗庙里祭祀之用的瑚琏之器了’,这就给曹丞相点明了这样一个计谋。趁着此番郗虑气势汹汹的弹劾之机一举吓倒孔大夫,然后再将他流放到鲁国曲阜孔圣宗庙那里去‘闭门思过’。”
“是啊!临征之际猝杀大臣,这种不利之事曹丞相他应该是不会干的。”荀攸这才仿佛松了一口大气,“这么说来,孔大夫他是没有性命之忧的了。”
荀彧的脸上露出了苦涩的笑意:“你忘了愚叔刚才给赵彦说的那些话啦?——目前是孔大夫自蹈死地,一心逼着曹丞相对他大开杀戒,他才好用自己的鲜血唤醒汉室臣民们的忠义之气,并让曹丞相背上‘滥杀忠良’的千秋骂名。”
荀攸“啊呀”一声,在脑门处轻轻一拍,连连点头:“是啊!孔大夫一心求死而殉国,曹丞相这一招‘缓兵移祸之计’也就用不上了。”
他嗟叹了一阵儿,方才从袍袖之中取出一幅绢帛来,呈给了荀彧,道:“今日侄儿向曹丞相告假前来探视您的时候,他提笔写了一首新诗,名叫“对酒歌”——嘱托侄儿一定要带给您品评欣赏一番。”
“哦?曹孟德还有心送诗给愚叔品赏?”荀彧有些纳罕地将那幅帛书徐徐展开,只见上面写道:
对酒歌,太平时,吏不呼门。王者贤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咸礼让,民无所争讼。三年耕有九年储,仓谷满盈。班白不负戴。雨泽如此,百谷用成。却走马,以粪其土田。爵公侯伯子男,咸爱其民,以黜陟幽明。子养有若父与兄。犯礼法,轻重随其刑。路无拾遗之私。囹圄空虚,冬节不断。人耄耋,皆得以寿终。恩泽广及草木昆虫。
荀彧慢慢地低声念着,热泪猝然盈眶而出,大颗大颗地滴落在了绢帛上的那首诗上,洇开来一团团的墨渍。
“叔父大人……叔父大人……”荀攸急忙在一旁呼唤道。
荀彧过了许久许久才凝定了心神,将那幅绢帛托在手上,看了又看,道:“知我者,莫过曹丞相也!他是在用这首《对酒歌》委婉地告诉彧,即使不瞧在他的颜面之上,看在天下百姓深陷战火之中嗷嗷待哺的呼声之上,也应该帮他一统天下,靖平四海,还万民一个太平盛世啊!‘却走马,以粪其土田……路无拾遗之私。囹圄空虚,冬节不断。人耄耋,皆得以寿终。恩泽广及草木昆虫。’他亲笔描绘的这一幅太平盛世图景可真美啊!他是在告诉我,他若是统一了天下、靖平了四海之后,他就一定会让这样一幅盛世图景活生生地展现在神州华夏的万里疆土之上呐。”
“叔父大人!这是曹丞相精心编造出来的花言巧语,他在欺骗您!”荀攸看到荀彧的眼神里有几分痴了,急忙提醒道。
“不,不,不……贤侄你不懂!曹丞相虽然杀伐决断、枭猛狠辣,但他还算是个‘言必信,行必果’的人。他给了愚叔这样一个造就盛世美景的承诺,他应该也不屑以此欺诈愚叔的。”荀彧伸出右手中指慢慢地揉着自己头部的太阳穴,声音渐渐轻了下去,“这个事儿,关系到天下百姓的安宁福祉,愚叔是应该好好思量一番……”
“可是,叔父大人,一旦曹丞相一统天下、靖平四海之后,他便极有可能代汉自立、开国称帝了!”
“是啊!所以……所以愚叔才要好好思量一番啊……”
引刀成一快,不负忠汉情
六月赤夏本是骄阳胜火、酷热灼人,然而廷尉署后院的牢狱之中却是晦暗无光、阴气森森,黑洞洞的甬道间飒飒寒风直吹得人毛发悚然。
一间九尺见方的狱室内,到处弥漫着一股腥腐刺鼻的臭味,令人闻而作呕。只见孔融披枷戴锁,端坐于枯草席上,双目垂帘而闭,恍若一尊石像一般漠然不动。
南面的石壁上面,有他咬破中指沾血写成的一首长诗,瞧上去血迹斑斑、触目惊心:
言多令事败,器漏苦不密。河溃蚁孔端,山坏由猿穴。涓涓江汉流,天窗通冥室。谗邪害公正,浮云翳白日。靡辞无忠诚,华繁竟不实。人有两三心,安能合为一。三人成市虎,浸渍解胶漆。生存多所虑,长寝万事毕。
突然间,狱室外的甬道里传来了一阵“噔噔噔”的靴履之声,清脆响亮,疾奔而至。
孔融听得步靴声响,缓缓睁开双目。牢门之外,十余名高大武士,右手高举火把,左手按着腰刀,一字儿排开,杀气腾腾,凛然而立。在火把焰光的映照之下,曹操一身便服,满面沉峻,背着双手,拖着长长的背影,缓缓走了过来。
“文举兄,你在这里还一切安好罢?”在一片难挨的静默中,还是曹操先行慢慢开口了。
孔融冷冷一哼,并不作答。
曹操瞧着他这一脸的傲气,眉眼间杀气渐浓,语气也越来越冷:“身处囚室、披枷待罪,生死存亡系乎他人一念之间,文举兄心中可有惧意?”
孔融双目一张,目光凛然如剑,直向他当面迎了过来:“身为宰辅重臣,不念修德正己以尊上抚下,却欲一意淫刑肆威、锄除异己、残虐以逞,天下士民见之皆将侧目而视、惧而思抗,岂独孔某一人哉?”
听了孔融这番咄咄逼人的话,曹操的脸庞微微一红。这个孔文举,真是“沸汤煮老鸭,身已皆烂而嘴还挺硬”!到了这等境地,他还当自己是“儒中之宗、百僚之师”,仿佛身居庙堂坐而论道一般,继续高谈阔论、据理畅言!曹操知道自己再用言辞恐吓已无多大效用,眼神一转,瞧见了狱房南墙上孔融写的那首血诗,于是细细看了几遍,冷冷地笑道:“文举兄,看来你对自己此番遭难的反省还是蛮到位的嘛——‘言多令事败,器漏苦不密。河溃蚁孔端,山坏由猿穴……谗邪害公正,浮云翳白日……三人成市虎,浸渍解胶漆……’你既有自省悔悟之念,这便好了。”
“曹孟德,你错了。”孔融语气冷硬地打断了他的话,“这首血诗可不是孔某的自悔自怨之作!它是孔某总结一生与各个奸贼交锋的经验结晶,它是孔某送给后来之人的殷殷忠告……你不懂它的意思,外面有许多人是会懂的。”
曹操听了这话,脸色不禁蓦地有些僵硬了:“呵呵呵……孔大夫不愧是用心良苦的汉室忠臣啊!”他这句话一出口,仿佛立刻又意识到了什么,沉默有顷,忽地向后挥了挥手——那些武士们马上会意,将手中火把纷纷插在了甬道壁缝之后,便鱼贯而出。狱室门外,终于只剩下了曹操一人负手而立。
“孔大夫深通经籍、博古明理、学识出众,曹某一向是衷心钦佩的。”曹操的口吻突然显得十分温和,“而且,对孔大夫忠君奉上、赤心卫道、磊落坦荡的为人,曹某也一向是衷心敬服的。想当年,曹某恭迎陛下御临许都之时,您做了三首诗赠给曹某:‘郭李分争为非,迁都长安思归。瞻望关东可哀,梦想曹公归来……从洛到许巍巍,曹公忧国无私。减去厨膳甘肥,群僚率从祁祁……’唉,曹某记得在接过您这诗稿的那天,兴奋得彻夜难眠,简直比得到了陛下亲笔颁写的褒奖诏还要高兴……”
说到这里,曹操眼眶里的清泪宛然便似断了线的明珠滴滴而下,垂落在他的须髯间莹莹闪光:“这样的情谊、这样的交游、这样的关系,为什么到了今天,您却狠心一撕而裂,反与曹某处处作对呢?”
孔融静静地看着他,道:“倘若曹丞相您能一如既往地匡扶汉室,孔某至今亦会对您歌之颂之,助您流芳百世……”
“唉……孔大夫!您为什么还那么迂腐呢?我曹家巍巍崛起直逼汉室,实乃天时使然,并非曹某情愿如此。”曹操悠然言道,“太史令王立精晓天文星相,不也是曾公开上奏陛下:‘前太白守天关,与荧惑会;金火交会,革命之象也。汉祚将终,必有人杰起而代之。’孔大夫,您博古明今、通时达变,不会不明白这一点罢?”
“哦?你曹家代汉便是‘天时使然’?王立那庸儒满嘴的鬼话,你曹孟德也要拿出来糊弄人?他还不是瞧在你赏了他一个二千石官秩的‘太史令’的好处上才这么大放厥词的?”孔融脸上的笑容淡淡的,“就借你这篇鬼话来说,若论当世人杰,莫过于陇西皇甫嵩。他能文能武,兵动若神,百战百胜,董卓尚且束手恭服、唯命是听。想皇甫将军当年纵横关内,扫平黄巾诸贼,驱除四方流寇,功定天下之半,声驰四海之表,此等伟绩你我皆亲眼所见——功高威盛如他者,尚且不敢妄自尊大、逼上自立,何况你曹孟德仅恃天子威灵而粗定中原乎?真不知你这‘天时使然’之言从何道来……”
曹操闻言,面色渐变,慢慢收泪而止,沉默半晌,一声长叹:“这样吧,孔大夫,此刻南征在即,曹某亦无暇与你一辩天命循环之理。你且先回鲁国曲阜孔庙闭门静养一段时间,抛下万般杂念,慎观天下大势——待曹某从江南凯旋之后,曹某一定亲赴孔庙聆听您的高明之言,如何?”
孔融一听,脸上的笑意渐渐变浓,心道:你曹孟德惺惺作态、弯弯绕绕、大费周章,说到底还是想让我远离许都,闲居偏州,当一个不问朝事、不论是非的哑巴,这样你就能在朝廷一手遮天、翻云覆雨了!这等精明的盘算,只怕你今日终是难以如愿了!
一念及此,他哈哈一笑,慢慢言道:“曹丞相果然高明。桓帝愚笨,只知禁锢士人之身;而曹丞相你非但意欲禁锢士人之身,还要钳闭士人之口、销铄士人之节!”
曹操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孔大夫若是连本相这样的劝告亦不听的话,本相也实在是无法可想了!御史台那边对您的问罪可是来得煞为凶猛……”
迎视着曹操满脸如冰山一般挤压过来的阴沉之色,孔融面色平静得一如大海,仿佛足以包纳一切的后果:“曹孟德,你要杀便杀、欲斩便斩,不必这般遮遮掩掩、吞吞吐吐!孔某自献忠汉室以来,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又何惧你的威逼利诱?你若真有几分枭雄气象,干脆来个痛快的,一刀砍了孔某的人头去!反正我孔融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允许你对汉室九鼎稍有觊觎之迹!”
狱室内一下陷入了一团沉沉的死寂之中。过了半晌,曹操气急败坏的声音咆哮了起来,在牢狱甬道间震荡着:“孔文举!曹某如今对你已然做得仁至义尽,你日后须是怨我不得……”
交易
御案之上,那只朱红宝匣的小小金锁被轻轻开启,一派奇光异彩宛若绮绮朝霞辉映而出,直逼眉睫,令人不敢正视——内里竟是一方五色玉玺:方圆四寸,上镌五龙交钮,玲珑剔透,清莹明润;旁缺一角,以黄金镶之;刻有篆文八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这赫然便是大汉帝室之宝、传国玉玺了。
天子刘协将这玉玺捧在手中,反复端详,心中感慨万千。这玉玺自秦始皇当年传世以来,已历经了秦汉两朝四百多年,传承了二十五个皇帝,算上自己是第二十六个了……而自己登基以来,此玺先在迁都长安途中失落,后又流入了逆贼袁术之手,袁术便是在得到了它之后自以为“天命所归”,才忙不迭地称帝而亡的……如今,曹操这个当世“王莽”已然大权在握、势压百僚,这一次废除三公、独任丞相,更是来势汹汹——自己又还能将这方传国玉玺执掌多久呢?难道高祖皇帝当年力讨暴秦、剪除项羽而打下来的四百年大汉基业,真的竟会葬送于自己之手吗?这个萦绕在自己心头多年的噩梦绝不能成为现实啊!他一想到这儿,手掌便紧紧握了过来,把那传国玉玺牢牢抓住,仿佛稍一放松它就会像鸟儿一样长上翅膀突然飞走了一般。
“启奏陛下,丞相大人前来求见。”赵彦站在御书房门外忽然高声宣道。
刘协心头一震,急忙将传国玉玺放回了那只金锁宝匣之中,然后用心整了一整身上的衮服冠冕,端坐龙床之上,肃然而道:“宣。”
他话音刚落,曹操便傲然挺胸扶剑径自而入,迈步走到御案之前,微一欠身,道:“老臣见过陛下。”
曹操既然没有施礼,刘协就不可能像往常对待其他大臣一样回答“免礼”,他双眉倏地一跳,淡淡应了一声:“丞相平身。”
“陛下,老臣今日前来,是想请你在这道诏书上用玺。”曹操身形一直,便从大袖之内取出一封黄绢诏稿,向他递了过来,沉声而道,“这是诛杀不忠不孝不轨不义之狂徒孔融的明诏,已经由御史台与丞相府参验核实无误,请陛下用玺!”
“诛杀孔大夫的明诏?”刘协一听,顿时大吃一惊,脸色剧变,慌忙说道,“他有何罪?为何如此仓促便要置之极刑?”
“孔融不忠不孝不轨不义,罪行昭昭,自当速速明正典刑以示天下。”曹操斜眼睨视着他,面色冷峻,沉声又道。
“他……他不忠之迹何在?不孝之迹何在?”刘协的声音微微颤抖了起来,但仍是没有退缩屈服之意。毕竟孔融是他赖以抗衡曹操的左膀右臂,值此生死关头,他还是要咬紧牙关为孔融争上一争的。
听到刘协此言,曹操脸上的肌肉不禁隐隐抽动了几下。这个年仅二十九岁的大汉天子倒还真是有些倔强——看来,自己这次进宫面圣求玺,须得要多费一番唇舌了!他按捺住心头的不快之情,冷然说道:“启奏陛下,这诏书上写得清清楚楚——孔融在北海之时,招合徒众,妄称‘有天下者,何必卯金刀’,此乃不忠;在九卿位上,秃巾微行,唐突宫掖,此乃不轨;在宾客席中,妄言父子人伦之理,说什么‘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缶中,出则离矣’,此乃不孝;贪酒嗜乐,喜好燕游,庶事不理,此乃不义!此等罪迹昭昭在目,陛下还有何疑问乎?”
刘协暗暗咬了咬牙,正了正脸色,肃然又道:“曹爱卿,孔大夫忠或不忠、义或不义、孝或不孝,朕了然于胸,天下士民亦有目共睹。他当年在北海起兵勤王,朝贡不辍,忠心不二,朕自知,天下有心有目者亦共知;北海郡人甄子然以孝行知名而早卒,孔大夫恨不及亲见,竟令配食县社而祭之,这等扬善旌节之行,朕自知,天下有心有目者亦所共知……至于他的父子人伦之论,实乃复述前儒王充之言,‘夫天地合气,人偶自生也;犹夫妇合气,子则自生也。夫妇合气,非当时欲得生子,情欲动而合,合而生子矣。’——难道曹丞相要把王充也从地棺之中扒出来问罪鞭尸吗?”
曹操脸色一变,目光猝然灼亮起来,话声却凛冽如冰:“那是当然!逆儒王充既有此论,本相一向秉持以忠孝治天下之要旨,说不定也真要将他从地棺之中扒出来问罪鞭尸!陛下休要顾左右而言他,丞相府与御史台既已对这诏书参核无误,您只管用玺便是!”
刘协一听,暗暗心道:你自己先前都多次说什么“负污辱之名、见笑之行或不仁不孝而可治国用兵者,皆当论功授任、一无所问”,全然不把道德品节放在眼里,今天为了诛除孔融,你却跑到朕的面前高声宣扬自己“一向秉持以忠孝治天下之要旨”,这可真是太可笑了!但他瞧见曹操脸色愈来愈铁青,仿佛几欲扑上前来夺过那金锁宝匣自己盖玺,他心头又虚虚地晃荡了几下,猛咬着牙用尽力气抑住胸中的畏怯之情,终于悠悠一叹:“曲阜孔家可是千百年来为天下士民所瞻望礼尊的‘圣人门第’,孔大夫又自幼便有佳名美誉流传于世……我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爱卿,你这道诏书用玺后一发,天下儒生说不定可就一下全炸了锅了……”
“陛下不惜以民间俚语相劝,老臣感激不尽。”曹操这时才俯腰微微一躬,道,“不过,休言天下儒生一下全炸了锅,他们就是一下炸翻了天,本相也丝毫不怕。此番南征,本相说不得就要用他这孔圣后裔之血来祭一祭旌旗了!”
当曹操说出这番话时,刘协心中并无惊惧之意,反而顿时感到一阵莫名的释然。你曹操如今讲得固然是霸气盖世、威势凌人,终究不过是提一时之虚劲而强作壮色罢了。孔融舍身殉汉之计终于成矣。你曹操真若举刀杀了孔融,并用他的鲜血为自己的南征之行祭旗,那么你的暴行在天下士民眼中看来就和当年“焚书坑儒”的秦始皇没什么两样了!你就永远成不了我朝高祖皇帝一样的英主明君了……那还谈什么“一统天下、代汉而立”?
于是,他脸上忽地泛出一片淡然之色,随手将御案上那只金锁宝匣往前一推,幽然而道:“既然丞相心意已决,这玺你便拿去用罢!”
说到这里,他又如想起了什么似的,随口又道:“对了!今日朕有一道诏书也要用玺颁发下去——朕已拟诏欲封征西将军马腾为卫尉。”
“陛下要封马腾将军为卫尉?”曹操脸色蓦地一变,“本相正欲携同马腾将军一齐并辔率军征讨江南呐……”
刘协的右手立刻似有心又无意地在那金锁宝匣匣盖上倏地一按,淡淡说道:“朕贵为天子,虽不能如孔大夫所言将‘千里寰内’尽握掌中,这皇宫大内三十里之地,朕还是想找一个宿臣老将镇抚一下,让那些袁绍、袁术等鼠辈身后的刺客狂徒能够稍知收敛……”
说着,他目光一抬,直直地迎向了曹操:“况且,夏侯惇将军所任的羽林总监之职毫未变动,马腾将军又自愿将本府家属、亲戚一律徙往丞相所辖的冀州邺城去安居置业。如此安排,你还不放心吗?”
曹操的双瞳紧盯着刘协按在那只金锁宝匣匣盖上的右手,眼角的余光瞥了一下自己手中捧着的这道诛杀孔融的诏书绢稿,在心底暗暗叹了一口气,缓声答道:“陛下此诏,老臣并无异议。”
曹操一错再错,还会错
六月十八日午时,太中大夫孔融以不孝不义之罪在许都朱雀门被腰斩弃市。就在同一天,曹操往中原各州郡下发了南征荆州的动员令。
本来,最初在御史台、丞相府给孔融合议的罪名是“不忠不孝不轨不义”,当这个合议结果送到尚书台和皇宫大内参核用玺之际,又被从中拿掉了“不忠不轨”四个字的罪名。尚书台的郎官们的理由是很有说服力的,倘若真的坐实了孔融“不忠不孝不轨不义”的罪名,那么依照汉律是要族诛的。天下士族名门均可族诛,唯独鲁国曲阜孔氏,是不能连根拔除的……自汉武大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孔子即为万世师表,儒门一脉为天下宗学根源。如今若是不顾实际依照汉律将孔圣血脉斩尽杀绝,丞相府、御史台将有何面目面对天下士民?相府内外、朝廷上下的士僚本就对擒拿孔融心怀莫大疑虑与反感,若是再行族诛,只怕朝野的士庶之心就会崩散淆乱、难以收拾了!任何执政宰辅,你若公然不尊儒学大道,那么这天下九州域内千千万万的儒林名士又何必尊你?所以,只有以“不孝不义”之罪名将孔融定罪,方才不至株连到鲁国孔氏全族,如此,则圣人世家得以保全,天下士民不致激成剧变,中原纲纪也不致因此而紊乱。
曹操在见到尚书台郎官们以书牍形式给出的这个理由之后,立刻便懂得了这些话其实是隐在尚书台幕后的荀令君,托他这群手下郎官们之口说给自己听的。他当即就毫不犹豫地采纳了,只杀掉了孔融夫妇和他的一儿一女。
然而,就是这样妥协的结果,他也没能换得片刻的宁静——一场从全国各地潮涌而来的口诛笔伐,很快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刘表、刘璋、刘备三个宗室帝胄在第一时间内呈上了“万民书”,指斥曹操滥杀名士、毁圣乱法;江东名儒张昭、孙邵、顾雍、诸葛瑾、秦松等数百名士族郡望也纷纷向许都递进了联名意见书,要求朝廷为孔融平反申冤,并点名指责郗虑应当引咎辞位,其文辞锋芒也隐隐刺向了曹操。郗虑第一个承受不住这一波的舆论攻击,在六月十九日下午便慌忙辞去了御史大夫之位。而先前支持给孔融定罪的华歆、董昭等曹操的心腹名士如今无论走到哪里,也都被许都的名士大夫们戳着脊梁骂得个坐立不安。
最关键的是,曹操麾下的军队内部亦是对此议论纷纷、人心渐乱。曹操在焦头烂额之下,迫不得已只好亲笔拟写了一道手令,对自己诛杀孔融一事进行公开辩解:
太中大夫孔融既伏其罪矣,然世人多采其虚名,少于核实,见融浮艳,好作变异,眩其诳诈,不复察其乱俗也。此州人说平原祢衡受传融论以为父母与人无亲,譬如缻器,寄盛其中;又言若遭饥馑,而其父不肖,宁可赡活他人。由此可见,孔融不孝之罪大矣!违天反道、败伦乱理,本相虽肆诸市朝,犹恨其晚。更以此事列上,宣示诸军将校、掾属而皆使闻见,幸勿再生异议。
曹操这道手令一经明发天下,他亦可算做尽了他欲图挽回此事带来的种种不利影响的最后一丝努力。至于这道手令的效果究竟是给自己的形象越描越白还是越描越黑,别人究竟以为他是在据实相告还是欲盖弥彰,这一切的一切,倒真不是他所能掌控得了的。
“哗啦啦”一阵声响,六枚金铢撒落在乌漆书案之上排了开来。这一卦的卦象乃是上泽下火之“革”卦,其中初九、九四、九五三爻的爻辞均已变动,变卦的卦象乃是上地下山之“谦”卦。
《易经》的书简被轻轻翻开:革卦的卦辞是“巳日乃孚,元亨,利贞。悔亡”;革卦的初九爻辞是“巩用黄牛之革”、九四爻辞是“悔亡。有孚改命。吉”、九五爻辞是“大人虎变。未占有孚”;谦卦的卦辞是“亨,君子有终”。
司马懿宁神静气,目光炯炯,直盯着这些金铢排出来的卦象爻辞默默看了半晌,才肃然站起身来,向站立在书案一旁的父亲司马防、大哥司马朗拱手施礼,脸上现出一丝喜色:“父亲大人、大哥,如今易象呈祥,我司马家乘势而进的大好时机终于来了!”
司马防俯视着那些卦象爻辞,缓缓而道:“《易经》不愧乃古今第一奇书啊!它果然能钩深致远——难怪孔圣人会为它而读得‘韦编三绝’!如今‘革’卦之象已明,这些爻辞中句句亦是不离‘革’字,正所谓‘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革之时义大矣哉!’——我司马家扭转乾坤的变革之机莫非真的是到来了?”
“不错。把这些卦象、爻辞结合目前天下的时势进行全局审视,亦确是一目了然。曹氏失策失助之时,便正是我司马家通权思变之时!”司马懿正视着他的父亲,沉吟道,“如今曹操心中智不胜欲、志不摄气,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骄盈之意与暴戾之情,接连做出了几件失策失算之事,给了我司马家一个绝佳良机。我司马家若是不能抓住这个机会,实在是上负苍天之盛意,下负列祖列宗之未遂大志!”
“曹操做了哪几件失策失算之事?”司马朗沉沉而问。
“至少有三件。第一,诛杀孔融;第二,南征荆州;第三,偏爱曹植而嫡嗣失衡。”
“唔……诛杀孔融,确实是曹操一大失策。懿儿,你且给为父细细剖析而来。”司马防微微含笑捋须而道,“为父要听一听你对这些事件的看法。”
“父亲大人,请恕孩儿献丑了。首先从曹操诛杀孔融谈起——孔融其人,虚名甚高,却并无阴鸷诡变之才。他与曹操交锋,走的全然是光明正大一路。虽然他给曹操制造了不少麻烦,但都是循理而动、遵义而行,不会从背后捅他曹操一刀。然而曹操却不能以光明正大之道而应之,反以阴谋之术而将他置于死地,天下谁人能服?”司马懿缓缓答曰,“况且孔融实乃汉室不二忠臣、孔氏至诚孝子,四海之内人人尽知。曹操凭着郗虑、路粹罗织的一些不实之词、无稽之谈,哪里就能将他抹黑得了的?所以,他这一次诛杀孔融,罪名太过牵强,手段太过拙劣,流于淫刑逞威,天下士民都觑破了他虚劲有余而名实不足。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曹操企图拿孔融的人头来杀一儆百,就完全成了一句空话。他诛杀孔融之后,只能是过早地暴露了自己的勃勃野心,使朝野上下心存汉室的臣民大为骇怒,虽然他们在明面上一时显得被曹操震慑住了,但暗地里出于激愤之情与保汉之念,必会抓住一切机会对曹操多方掣肘、时时暗算,使他难遂其志。大业未定而妄开杀戒、残杀大贤、公然与孔氏圣门为敌,曹操又一次重蹈当年滥杀名士边让而致举州皆叛的覆辙,岂非大大的失策、失算?”
司马防听得煞是认真,不禁又问:“那么,你又凭什么认为曹操南征荆州就是失策失算之举呢?荆州实乃曹氏征取江南的咽喉要地,不容小觑。得到了它,往西可以进军益州,往东可以挥师吴越,左右开弓,稳便之极,而且又隔断了刘璋和孙权的联手作乱,可以东征西伐、各个击破——若是换成了我司马家用兵进讨,应该也会先行占取此地啊!”
“父亲大人、大哥,依懿之见,任何形胜要塞之地都不足为恃,关键是据地之人的智勇之才方为致胜之本!荆州那么好的地利条件,北可仰攻中原,东可俯压江南,西可窥伺巴蜀,堪称‘天赐福地’——然而它落在刘表这个庸才的手中又发挥了什么价值呢?十余年来,刘表只把它当做苟延残喘的乌龟壳,全然没有让它成为自己纵横天下的基点。所以说,据地之人的智勇之才方为关键之本。唯贤俊人杰,方能一尽地利之用也!”司马懿侃然谈道,“据懿所知,刘表而今身患重病,麾下将臣早已离心离德,而且嫡庶之争愈演愈烈,虽有刘备在侧而又怀忌难用,所以他绝不该成为曹操目前的首要大敌。
“倒是那江东孙权,年纪轻轻,帐下竟有周瑜、张昭这样的贤士良将甘为用命,数年之间已拓境三千里,锐气逼人,委实不可小觑——便是他上次朱雀池盛会上派来的那个特使鲁肃,满腹诡计,亦非泛泛之辈。因此,江东孙权才应该算是曹操眼下的一大劲敌。倘若我是曹操,必定会将南征之旅一分为二。一路为虚,由曹仁、夏侯渊等为帅,自叶县、宛城之间进发,对外大张旗鼓地诈称即将挥师攻取荆州,把刘表和孙权的全部注意力吸引在荆汉一带;另一路为实,由曹操亲率陈矫、张辽、臧霸等熟悉江南情形的精兵猛将为先锋主力,昼夜潜行疾袭,自合肥而取道皖城直捣江东腹地,打孙权他们一个猝不及防,逼他们屈节而降。孙权若降,则刘表不足为虑,届时以江东为根据而乘势溯江西上一压,便足可平定荆州。”
司马防听他娓娓道罢,不由得颔首暗暗称是。他目光一转,向司马朗看了过去,问道:“朗儿以为你二弟这番剖析如何?”
司马朗也十分惊讶地望向司马懿,惊得有些口吃地说道:“二……二弟!你对江南战局这一番剖析当真是精妙绝伦!实不相瞒,今天上午丞相府刚开过南征方略讨论大会了。荀攸军师也是主张南征荆州时从叶县、宛城之间潜军疾发,打他刘表一个措手不及……不过,没有人提出把江东孙权当做劲敌来看待……曹丞相抢先要南征荆州,也是害怕刘备会在刘表病危之际突然反客为主、鹊巢鸠占。”
“唔……刘备?”司马懿听了,蓦地一怔,片刻过后才慢慢开口了,“是啊!懿把刘备这个重要角色疏忽了……他手下的那个军师诸葛亮,应该会建议他尽快在刘表病重之际反客为主罢?不错,刘备倘若据有荆州之地,那他可谓是‘蛟龙得水’,曹操也难以对付啊……不过,依懿之见,刘表应该早已安排好了如何钳制刘备的布局。蔡瑁、张允、蒯越、王粲等荆州重臣都是他用来监控和对付刘备的势力。”
他讲到这里,忽然又是冷冷一笑:“但是,据懿所知,蔡瑁、张允、蒯越、王粲等人和韩嵩一样,早就被曹操通过各种渠道和关系拉拢过来了。说到底,在荆州地盘之上,刘备他们也搅不起多大的风浪来了。所以,在曹操此番南征的全局谋划之中始终应该是——江东为重,定要雷霆出击、先发而制;荆州虽轻,务必里应外合、借力打力!”
司马朗听到这里,已经不能不为之击节赞叹了:“二弟如此论述,堪称‘综理密微、算无遗策’了。真没料到儒士出身的二弟竟是这等深晓兵机、精通兵法的奇才!”
司马懿颇为自信地淡然而笑,又向父亲司马防说道:“曹操诛杀孔融、南征荆州的这两大失策,瞎子都能看出他有急于篡位称帝之心,完全是自弃‘挟天子以令诸侯,借天子以纳人心’的堂堂大道,自弃‘匡扶汉室,忠君济世’的人情民望,委实大错特错。”
“天理大道、人情民望,这些都是干大事、建大业的根本啊!它们既已远离曹操而去,那么,是否意味着曹操自己的基业也岌岌可危了?”司马防沉沉地问道,“曹操本是一代枭雄,且又一统中原、势大根深,怎会如此轻易败亡?懿儿,你这话讲得有些空泛了。”
“父亲大人明鉴。曹操虽已偏离天理大道、丧失人情民望,但还不至于很快就覆亡。其实,在孩儿看来,倘若曹操过早覆亡了,我司马家‘有孚改命’、‘大人虎变’的谋划也就难以实现了。这对我司马家扭转乾坤、改易江山的大业而言,反倒是一件有害无益之事。”
“曹操过快覆亡,还是‘有害无益’?”司马朗一脸的惊疑,“二弟这话是什么意思?”
“对于沛郡曹氏,我们司马家最可行的努力方向是:一方面,要保持他们的势力强大,但又不足以底定天下;另一方面,要使他们的势力渐虚渐弱,但又不能分崩离析。我们要让曹家的势力发展始终停留在易于我们操控的地步。曹操丧失了天理大道、人情民望之后,他意欲一统六合、靖平四海的帝业,只怕终是难以如愿了。这样一来,他的功业一时难以有所拓展,其间便会出现一段不强不弱、不进不退、原地踏步的僵持期。
“那么,在这段僵持期间,我们就应牢牢把握一切时机,多方绸缪、处处着力,将他们沛郡曹氏丧失的所有战略优势、人情民望源源不断地吸纳到我司马氏的囊中,我司马氏‘扭转乾坤、一统六合’的伟业就会无形无声地自然而成!”
“好!好!好!”司马防听完了司马懿这番话,不由得捋须仰天而笑,“我司马家有幸生得懿儿这样的绝代异才,何敌不可摧?何功不可立?何事不可成?”
司马朗也陪着父亲夸赞了二弟几句,脑际忽地灵光一闪,叫了一声:“不好!”
司马防一怔,冷冷看向他来。司马懿却面色如常,只淡淡问道:“大哥对小弟这一移花接木、偷天换日的方略可还有什么异议吗?”
司马朗双眼大大地瞪着他:“二弟——你这个方略里还有一个缺漏之处!”
司马懿平视着他,继续说道:“不错。小弟目前所言的这个方略里确有一个缺漏之处。”
司马朗见他坦然承认,便肃然直言道:“那你自己认为你这个缺漏之处在哪里?讲来给为兄听一听。”
“小弟这个缺漏之处在于,小弟刚才说漏了一个人。这个人能够直接影响到曹家的‘一统六合、靖平四海’之帝业成就与否。”
“不错。”司马朗双目如剑地正视着司马懿,“我司马家若想将这一移花接木、偷天换日的方略实施成功,就必须得对付好这个人。对付他的办法,你想好了吗?”
“这个人就是荀彧吧?”司马防听到这里,突然插话道。
司马朗、司马懿两兄弟同时点了点头。
“不错。荀彧的奇谋大略无人能敌,治国抚民之才更是古今罕见——正所谓‘得荀令君者,必得天下’!”司马防面色凝重,徐徐而言,“若是他意存开国元勋之荣而辅佐曹操的话,曹氏‘一统六合、靖平四海’的帝业必会一举成功!”
司马懿双眼定定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半晌过后脸上才忽然现出深如渊潭的笑意来:“不过父亲大人、大哥,我们都用不着再费什么心思去对付荀令君了。从一个多月前曹操废除三公、独居相位之时起,他就不会再继续辅佐曹操了!否则,曹操近来哪里还会有这么多的失策失算之事发生?而几日前曹操诛杀孔融,只怕已经给他俩曾经亲密无间的伙伴合作关系造成了永远无法弥补的裂痕……”
“但是世事难料、人心难测!荀文若今天不帮曹孟德,并不代表他明天就不会帮助曹孟德……”司马防冷冷而道。
“父亲大人,以孩儿对荀令君的了解,孩儿可以非常肯定这一点。在帮助汉室中兴还是帮助曹操崛起这两者之间,荀令君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帮助汉室中兴!在他的心目当中,纲常礼法重于一切。不要忘了,当年他正是因为觑破袁绍有叛汉自立之心,才不屑与之为伍而返身找上曹操的。要当开国元勋、位极人臣,他早在十余年前袁绍的上宾贵座之上便唾手而得了,又何苦千难万险地扶持当时势力最弱的曹操一路拼下今天这般的雄基伟业,为汉室争得这中原靖平之功?”司马懿娓娓而道,“如今曹操一杀孔融、一显逆迹,他必不能容——正如他当年不容袁绍一般。只要他不辅佐曹操,以孩儿之才,足以应付曹操手下其他一切文臣武将!”
“这一次南征荆州,曹操应该还是会以荀攸为首席军师,以荀令君为坐镇后方的总领大臣吧?”司马朗沉吟着开口了,“依为兄之见,荀攸似乎会随同曹操南下的。”
“荀攸与荀令君二人是叔侄同心,亦不会真心辅佐曹操的。若他真是有意辅佐曹操,就绝不会只建议曹操从叶县、宛城之间潜军进讨荆州而置江东孙权之大敌于不顾,他这是在诱导曹操在不知不觉之中踏上南征失败之途啊!”司马懿一针见血地说道,“将来若有机缘,在对付曹操这个大枭雄的时候,说不定我司马家还会与他们颍川荀门进行心照不宣的巧妙合作呐……”
“你刚才谈到,曹操偏爱曹植而嫡嗣失衡,是他的第三个失策失算之处。”司马防缓声问道,“这一点,为父已经相当清楚了。他曹孟德这么急着一统天下、代汉而立,就是想由自己为后代子孙实现‘逆取汉室江山’之大业,把所有的骂名都由自己一肩挑了去。然后,他再立贤德盖世的曹植为嗣,继承大统,由曹植来顺守曹家江山,循序渐进、收服人心。作为父亲和曹氏的当家人,曹操亦可谓舐犊情深、用心良苦啊!我也是一个父亲,所以我是很理解他所谋划的这一切。”
“可惜,曹丕不会理解他父亲这么做的一片苦心,他只会怨恨他父亲的偏心。”司马懿冷然而道,“大哥,咱们一定要在曹丕身上用足功夫,让他尽快成为我司马家侵入他曹氏基业的突破口!”
司马朗闻言,并不立刻作答,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听了你这一番剖析,为父再对照着这些卦象爻辞,这两者之间真是丝丝入扣、交相辉映。曹操果然已到失策失助之时,我司马家也与之相呼应地到了通权思变、有孚改命之时!”司马防认真地注视着书案上的那些金铢排开的卦象,悠悠地说道,“孩儿们哪,你们看,这一卦的‘变卦’是‘谦’卦,卦辞是‘亨,君子有终’——这可是上天在给咱们示警啊!我司马家遇‘革’之时,却要谨记‘谦’字,千万要韬光养晦、慎始善终啊!”
他忽地一下转过身来,目光炯炯地看着两个儿子,肃然言道:“曹操一世英雄,拼到今天这般的雄厚基业,末了不也是在这‘不谦’二字之上栽了大大的跟头吗?现在想来,孔融逼曹操让出武平县封邑,劝曹操‘戒于盈满、恭慎自守、尊上泽下’,虽然是那么的刺耳难听——然而这些恰恰正是推动曹操真正自我提升德业的绝妙谏言。他若是谦以自持,认真做到了这一切,必然会成为第二个西伯姬昌,必然会真正达到天顺人归的,荀彧自然也不会舍他而去。只可惜,曹操自以为中原已定、大局已定,未免有些骄横起来,哪里再做得出这种‘虚怀若谷、返躬自省、屈己从人’的圣贤之举来?唉……正是这‘不谦’二字一下便阻住了他的功业拓进之路啊!这个教训,真的很深刻啊……”
抉择
“如松之操,如竹之节。守道不移,殉志不悔。梁柱折兮,哲人萎兮!大汉纯臣,百世流芳。天步艰难,吾谁与偕?……”
荀彧喃喃地念着自己给孔融写的诔辞(悼念死者的文章),慢慢从案上的乌漆木盘之内拈起了三支静静而燃的线香,轻轻地插进了那尊三足金猊香炉之中。然后,他双目微闭,两掌合十,默默地向那三支线香俯首行了三礼,足足向孔融的在天之灵致哀了一刻多钟。
“叔父大人……死者已逝,魂归苍冥,终得其所。您却还一肩担负着匡汉济世的大任,前程迢迢、艰危百状,务必要节哀顺变、保重身体啊!”荀攸终于再也忍不住,开口向他郑重劝道。
荀彧缓缓转过了身,在席位上正襟端坐。他静默了一会儿,凝定了心神,开口问道:“你已向曹操建议南征荆州之际从叶县、宛城之间潜军疾进,奇袭刘表、刘备于无备之中——那么,曹操的反应是什么?”
“曹丞相认为此策甚妙,当场予以采纳。”荀攸恭然答道,“依侄儿之见,主要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促成了曹丞相决定采用此策……”
“愚叔料得到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是什么。”荀彧在荀攸面前并不需要虚饰什么礼仪,直直地开口说道,“可是荆州牧刘表疾在不治、奄奄向毙了?”
荀攸没有料到自己这位叔父近日来足不出户竟仍对天下要事了如指掌,不由得心中暗暗叹服,仍是恭然而答:“叔父大人所料不错。据荆州方面的眼线传来的绝密消息,荆州府僚们已经半个多月未曾见到这位荆州牧大人的面了,日常州务均由他的妻弟、牧府司马蔡瑁代为处理。听说几日前他还召见刘备以示托孤之意,刘备那时不知怎的竟没有接受。曹丞相就是因为知道此事之后,害怕荆州事有突变,才决定采用侄儿的拙计火速潜行进发……”
“是啊!曹丞相一听到刘表病危便以为是自己的天赐良机到来了。蔡瑁、蒯越、张允、王粲、韩嵩他们早就被曹丞相暗中收买了,刘表一旦病殁,只要刘备未能抓住机会跳出来反客为主,那么蔡瑁、蒯越、王粲他们一定会将荆州拱手奉上的。”荀彧瞧着三足金猊香炉里轻烟袅袅,声音淡若止水,“他这一次决定速发奇兵潜军进讨,是想打刘备一个措手不及,而进军之前说不定他已暗中约定蔡瑁、蒯越、王粲等与他一道乘机腹背夹击刘备……贤侄,是也不是?”
“叔父大人实在是料事如神!”荀攸深深一叹,“曹丞相写给蔡瑁等人约定腹背夹击刘备的密函,昨日下午才刚刚以八百里加急快骑疾发出去。”
“唔……就战略手法而言,曹丞相这一着出其不意、里应外合、借力打力的妙招自然是相当漂亮的,也有可能取得一时的成功……”荀彧点了点头,忽又暗暗皱了皱眉,“不过,从整个南征的战略布局上看,曹丞相还是偏差了不少。首先,南征荆州,必会引起江东孙权唇亡齿寒之忧,引起他的警惕和提防——在这样的情形下,曹丞相不应该只盯着刘备这样一个敌人,还要把江东孙权一方的势力纳入到自己的全局谋划当中未雨绸缪;其次,江东孙权才是曹丞相当前的首要劲敌,他兵多将精、战备充足,居中坐镇柴桑,一分其军西守鄂城,一分其军东伺合肥,这都说明他早有浑水摸鱼、火中取栗之阴谋暗藏于胸,只是隐而未发罢了;第三,曹丞相将大军集中一路,直逼荆州,未免使关西、合肥两翼空虚,倘若……倘若这关西、合肥两翼猝生烽烟之警——曹丞相那时势必首尾难以兼顾,进退维谷而左支右绌。”
荀攸听到这里,不禁目光一动。怪不得叔父大人建议陛下将马腾任为卫尉拉在身边,原来是为陛下在关西一线伏下了一着绝妙好棋啊!只要时机一到,陛下就可以启用这着妙棋让曹丞相暗吃苦头……他心里明白了这一切,脸上却未现出任何异样来,只是静静聆听而并不多言。
“当然,曹丞相也未必不知他的布局不甚妥当,但他一来太过忌惮刘备会在刘表病殁之际于荆州反客为主、抢了先手,二来又太过轻视江东孙权的智勇之能,只想一鼓作气拿下荆州、生擒刘备,然后挟战胜之威,逼迫孙权不战而降。唉……刘备此人何等狡猾,岂能轻易被他所擒?孙权此人又是何等阴鸷,岂能轻易被他吓服?曹丞相这一番南征之役,只怕会遭到一场大大的头痛。”
荀彧讲到此处,面庞之上忽地浮起了一丝苦涩的笑意:“唉!愚叔对曹丞相一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今在这南征在即的紧要关头,愚叔却洞见其误而不加劝谏,这恐怕是愚叔十几年来在曹丞相身边并肩对敌的第一次吧?愚叔心中的酸甜苦辣种种滋味实是一言难尽……”
荀攸面色黯然,沉沉一叹:“可惜,曹丞相守节不终,最后还是背弃了‘匡扶汉室、忠君济世’的崇高之志,这也怨不得叔父大人。”
“虽说如此,我心中还是十分难受……十分难受啊!其实我一直是盼着大家齐心协力能够早日平定天下,重现尧舜盛世的太平之治!如果曹丞相此番南征获得全胜,天下必定重归一统、百姓必定重返安宁升平。亚圣孟子有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又言,‘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与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也。’念此二语,愚叔实是无颜面见天下士民矣!”
荀彧喃喃地自语着,伸手拿过案头上放着的那幅曹操《对酒歌》的帛书,静静地注视着,眼帘里泪光蒙眬。
正在这时,他的长子荀恽从书房门外轻叩而入,向荀攸点头打了个招呼,走近案前深施一礼:“孩儿给父亲大人请安了。”
荀彧的目光从手中握着的那幅帛书上移了开来:“你到城南的庶民棚居之区抚贫问饥的情形如何?”
“父亲大人,请恕孩儿不孝!您这个月二千石的俸米,已经被孩儿擅作主张给那些贫困庶民们分发干净了……”荀恽眼里泪光闪闪,“据说张大娘家的三个儿子、吴大伯家的两个孙子都要被官府征召入伍去充当南征的役夫,他们几家人都哭得泪人儿似的,只怕这一去征途艰险以后再难相见了。那里的百姓一听到朝廷又要用兵打仗,不禁人心惶惶。他们的生活可真苦啊,这才过了几天的安生日子呀。”
他话犹未了,抬眼一看,不由得急忙停住。只见父亲早已听得是泪流满面,一颗颗泪珠垂挂在他颔下须髯之上闪闪发亮。他慌得喊了一声:“父亲大人,您……”
“没……没什么的。”荀彧哽咽着声音,慢慢俯下脸去,捂住了胸口,再也讲不出话来。他从书房一扇开阔的轩窗遥望出去,仿佛穿越了许都厚厚的高大城墙,远远地投向了广袤的大地。
连绵的群山蜿蜒起伏,奔流的川河纵横交错,一汪汪湖泊清流见底,鱼虾成群,一片片森林阳光明媚、莺歌雀舞,肥沃的田园里铺满了绿油油的稻禾。“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夫村妇们唱着欢乐的歌谣耕作着、收获着,白发苍苍的夫子在塾堂上握着书简教孩子们用稚嫩的童音清脆地朗诵着文章辞赋……那是一幅多么富庶康乐的盛世画卷啊!
猝然之间,惊雷般的铁蹄“咚咚咚”从天而降踏碎了这美好的一切:大地仿佛在动荡之中战栗呻吟,纵横千里再没有一个平静的角落;高山崩坍、江河泛滥、地动山摇,一块块良田沃野如同草纸一般被揉皱、撕裂。一个个村庄燃起了熊熊烈焰,一座座城堡在震耳欲聋的金戈交鸣声中化为废墟……可怜的百姓犹如惊慌的蝼蚁一样在鲜血与战火之中挣扎着、溃逃着、呼救着、悲号着、诅咒着——一幕又一幕悲惨的景象层层叠加而来,淹没了荀彧的整个视野……
他的泪水宛若清泉一般沿着两边脸颊奔流而下:“唉……不能再这样下去啊!黎民何辜?黎民何辜啊!天地之间,民为至贵!我……我要去丞相府。”他一边喃喃地念着,一边猛地坐起身来。
“父亲大人,您……您要去干什么?”荀恽慌了,急忙伸手来扶。荀攸在一旁眼疾手快,一步上前抢先扶稳了他:“叔父大人,您……您真是仁盖天下、‘菩萨心肠’啊……”
“南征荆州,倘若一战全胜、据而抚之,便可天下大定。天下大定之后,升平盛世必将再现,天下百姓不能再这么受苦受难下去了。我……我要帮丞相彻底赢得这场南征之役,让天下重归太平、万民重获安宁!”
荀彧拭去腮边的泪水,面色一正,便欲整衣端冠挺身而出。
正在这时,书房门外一个家仆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朝着他“扑通”一头拜倒,声音里充满了无比的惊慌:“禀……禀报老爷:陛……陛下驾到……”
曹丕这颗棋
“司马兄近段时间里这个文学掾当得可真不轻松啊!”曹丕举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清茶,向司马懿笑道,“听说这一次南征励军诗会,居然因凑不齐人手而有些难办?”
司马懿叹了一口气:“是啊!今年的南征励军诗会,气氛是有些冷清啊……”
往常曹操东讨吕布、袁术,北伐袁绍、乌桓之际,许都名士大夫如孔融、杨俊、王朗、阮瑀等都会写诗作赋以励军威、以壮士气、以扬威德。然而,此番曹操诛杀了孔融,早已闹得许都儒林之中人人自危、噤若寒蝉。司马懿前去邀请那些名士大夫们参会献诗,结果应者寥寥,许都城中,除了华歆、路粹、董昭等少数几个曹府亲信之外,其他人士都闭门谢绝了。这也怪不得他们不予支持,就连曹府自家的三公子曹植亦因父相斩杀孔融,一直郁郁寡欢、一脸戚容,回避了司马懿登门提出的为他父相写诗作赋歌功颂德的要求。
不过,这场南征励军诗会开不开得起来,司马懿的心底倒并不担心。他早已做好了准备要把这场诗会开得别开生面一些——早在五天之前,他便已吩咐司马寅和文学署的胥吏们,到城南流民安置营中去找一些从荆州流亡过来的庶民,由他们联名写一份《欢迎南征喜讯书》呈送上来。在这份《欢迎南征喜讯书》中,那些乖觉的荆州流民们,在司马寅和文学署胥吏们的巧妙暗示下,把昏庸无能的刘表、野心勃勃的刘备描绘得鬼头鬼脸、万夫所指,也把英明神武的曹丞相此番南征之举歌颂成“解黎民于倒悬之苦的旷世义战”,是天命所在、人心所向、万民所盼的。有了这样一份《欢迎南征喜讯书》,司马懿相信自己是绝对能够得到曹丞相难得的赞赏和夸奖的。
当然,曹丕也绝不会仅仅是为了关心司马懿承办的这个南征励军诗会而来的,他是被一个有鼻子有眼睛的传言逼得跑到司马府来探探虚实的。这个传言一直若隐若现地在相府内外飘浮着,已经成了曹丕挥之不去的一个噩梦。这个传言就是:曹操极有可能在南征大胜、天下大定之后,返回许都立即着手以曹代汉的大业,并且册立曹植为嗣子,用他的文才与贤德揽服天下士民之心。
曹丕对这个传言基本上是信多于疑,父相对曹植的偏爱之情是毫不掩饰的,更是相府内外有目共睹的。但在它没有成为绝对的现实之前,他还是抱有一丝侥幸的,自己毕竟是嫡生长子啊!难道父相真的就不顾礼法把自己本应继承的嗣位让给曹植?因此,在四顾茫然之下,他想来想去觉得别人又都似乎不太可靠,只有找到曾经救过自己性命的司马朗兄弟来摸摸虚实、问问对策。司马朗兄弟毕竟是天天周旋在父相身边的主簿和掾吏,他俩知道的消息一定比自己更快、更多,他俩给出的建议也一定比别人更准、更灵。
“司马兄,曹某听说父相大人这……这一次南征荆州,似乎有意要带上植弟一同出征,有这回事吗?”曹丕一连喝了两盏清茶,再也按捺不住,终于嗫嗫地问道。
“唔……大公子身在丞相府中切近之地,自己还不知道吗?”司马懿显得微微一愕,“这事儿相府上下早就传开了呀,丞相已经点名要三公子陪他一同南下出征啊。”
“哦,哦,哦……曹某记起来了,父相大人是给我们提起过这事儿。”曹丕脸上闪过一丝窘然,急忙顺口掩饰了过去,“是啊,植弟他天资英挺、文武双全,又得父相大人这般悉心栽培与扶持,这个……这个……必定是能在南征之中大显身手、建功立业的……”
司马懿唇角掠过一丝淡淡的笑意:“倘若三公子在这一次南征之中建立了功勋,曹丞相将来对他的扶持就可以更加名正言顺了……唉,我司马家一向坚守纲常礼法,主张‘长幼有序、嫡庶有别’,对曹丞相这些做法也不甚赞同,只是碍于曹丞相偏爱之心太盛而不好明言罢了。”
听到司马懿这番话,曹丕如遭雷击一般全身一震:这司马家兄弟真是我曹丕的知己啊!他能对我公然讲出这席话来,是冒了极大风险向我表达那一片拥立长嗣的诚挚心意啊!他心中狂喜之下,声音立时都变了调:“司马家不愧为儒林世家名门出身,一抬手一投足都遵循着纲常礼法,实与俗儒庸士之流截然不同。司马家的这一片深心真意,曹某永铭于心、没齿难忘……”
司马懿见状,慌忙避席而起,向曹丕施礼而谢:“大公子言重了。我司马家只是遵循纲常礼法顺道而为,您不必多礼——这一片深心真意,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仅此足矣!”
曹丕双目之中泪光盈动,深深地正视着司马懿,暗暗咬紧了嘴唇,默默地、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司马懿见到曹丕这番情形,料知他果然已被自己这一番入情入理之言深深打动,便暗一思忖,心神一定,又徐徐吟起了一首乐府诗词:
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贫贱,坎坷长苦辛!
曹丕听他吟完了这首乐府诗词,不禁拍掌赞道:“司马兄诗书满腹,出口成章,曹某佩服之至。”
司马懿听着他这刻意讨好的夸赞,心底暗暗一笑,脸上却现出一片惶恐之情来:“哎呀!大公子谬赞了——这……这首乐府诗词并非在下所著,乃是前人所作。”然后,他语气一顿,看向曹丕的双眼,“这首乐府诗词最吸引在下的便是那一句——‘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这一句蕴意深远、振聋发聩,最是令人玩味不已。”
“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曹丕双眉一凝,在口里将这句诗词轻轻地念了一遍,倏然眼中一亮,急忙向司马懿拱手一礼问道,“曹某在此恭请司马兄不吝告以‘先据要津’之策!”
司马懿等的就是他这句话,此刻听到他亲口说出之后,才不慌不忙地一整衣冠,敛容而道:“大公子如此折节礼敬、不耻下问,在下倘若还是一味谦辞,未免有些待之不实了——也罢,在下就斗胆献丑了。大公子欲求丞相大人之信重,必先恪尽孝心、躬尽子道,切要顺父之心、得父之意,婉转奉承,不可懈怠。如今这举办南征励军诗会一事,便正是你用来展现孝心子道的绝佳之机!”
“哦?一切还请司马兄详言。”曹丕急忙追问。
“此番南征励军诗会确是有些冷清,曹丞相对此必是暗暗有所在意的。其他那些名士大夫们故作姿态、疏避曹丞相,这且不去论它;便是三公子一向以诗文绝妙而扬名天下,竟也不为曹丞相的南征之举作诗唱和,这便大大违背了孝礼子道。曹丞相对此口中虽不明言,心底却难免暗生芥蒂。”司马懿悠然言道,“倘若大公子能够打破这一片沉寂,慨然挥毫泼墨赋诗一首,积极为曹丞相此番南征荆州鼓而呼之,则曹丞相对大公子你的良苦用心而必会深有体察,亦必会深有所感,日后对大公子你的印象也一定会大大改观矣……”
曹丕听到这里,已是满脸都放出一片亮亮的红光来,眉眼间全是惊喜之色:“司马兄所言极是!曹某回府之后,便精心构思一篇励军壮威、宣德耀武的雄词妙赋送过来,请司马兄指点之后再呈父相欣赏!”
司马懿见曹丕如此迅疾地采纳自己的建议,也暗暗有些佩服他的纳言取谏之道,微微含笑点头而道:“大公子颖悟过人,在下钦佩无比。那么,在下就在此虚案以待大公子你的雄词妙作了。”
曹丕哈哈一笑,只觉胸中一块大石终于放下,眉目之际也禁不住溢出了几分欢畅之意来。他又举杯痛饮了满满一杯清茶,然后看着司马懿煞是高兴地说道:“曹某此生有缘遇得司马兄这样的大贤大才为友,实乃天赐之幸!曹某只恨司马兄一向公务缠身难有闲暇,而不能与你时时促膝谈心、恭受教益也!”
“曹大公子如此信重,在下倒是受宠若惊了!”司马懿急忙又是避席一礼,恭然而言,“公子日后若有需用我司马家之处,随时便可发一纸之命而召在下前来以供驱驰。在下若是因故不能亲赴,便是在下的大哥亦是公子急难之际可以托付心腹的。我司马家全府上下皆以为大公子您竭诚效力而倍感荣幸……”